希罗多德的笔法

2024-02-21 15:11聂渡洛
读书 2024年2期
关键词:文本历史

古典语文学家丹尼斯顿(J. D.Denniston)曾在其《希腊散文风格》中发出喟叹,“希罗多德是希腊文学中不可解释的现象”。希罗多德的《历史》确实是一个待解之谜——而这正是希罗多德的迷人之处。初次阅读《历史》的现代读者难免产生一种印象,即此书与叙事逻辑清晰、条分缕析的现代史书极为不同,除却极为杂多的人物(据统计,《历史》中人物多达九百四十位)、地理、政权、风土、逸闻之外,其前后交杂呼应的叙事也极大地增加了阅读难度。而专业希罗多德研究者也必然要面对一系列更加严肃的追问:历史话语是如何生成的?这部看似包罗万象、杂乱无章的史学著作之祖是否有着一以贯之的主题和思想(如果这一问题在希罗多德这里成立的话)?希罗多德在希腊与异邦文化问题上的价值导向是什么?他的写作目的是什么?

事实上,这一系列彼此交缠的问题在二十世纪希罗多德研究中已成焦点话题。在此,我想举两个针锋相对的例证来说明希罗多德研究中存在的两种偏向,即所謂的“统一派”与“生成派”。前者以亨利· 伊玛瓦(Henry R .Immerwahr)所著的《希罗多德中的形式与思想》(Form and Thoughtin Hero dotus)为代表,此派坚定地捍卫一个观点,即《历史》通过某些前后呼应的母题、关键词、模式等将散乱的素材〔或者用伊玛瓦的术语“单位”(units)〕凝聚在一起,这也是早期希腊散文的特征。在他看来,无论从观念上还是从技艺上来说,希罗多德的作品都具有其自身的隐藏秩序,这种秩序与诸如史诗、悲剧、修辞等文化形态的发展具有连续性与相关性。在这个背景下尝试理解(或拆解)《历史》不仅有助于我们为其在文学史中做出定位,更有益于揭示潜存于杂乱文本织物中的统一主题、思想,乃至目的——伊玛瓦称之为“模式”(p a t t e r n)。肯尼斯· 瓦特斯(K e n n e t h H.Wa t e r s)则从根本上否定《历史》是一部统一的文本。他试图从写作方法、叙事技巧、材料来源、文史传统等诸多方面拆解、破除统一说中的诸多论点,如模式说、历史道德论、希腊中心主义(参考《史家希罗多德:其问题、方法与原创性》)。此派最后的结论并不让人讶异:希罗多德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小说家(historical novelist)、记录员(j o u r n a l i s t),但他并没有道德训诫,更没有文化立场,一切记录皆是出于“历史客观性”(historiographic objectivity)动机(参考其另一部专著:《希罗多德论僭主与暴君:一项客观性的研究》)。不难看出,这两位有代表性的研究者中,前者更重《历史》之“文”的特质,而后者则更重作为客观记载的“史”。

拉泰纳教授持中道而对两者均予以批判:前者易因“一叶障目”而滑入“意向性错误”(intentionalistf a l l a c y)之中,并进而得出结论:希罗多德从不打盹;后者则易因无所不包而陷入杂乱无章。面对两派如此水火不容的学界论战,他决意另辟蹊径参与竞赛,效法“狡黠”的希罗多德,径直进入他所描绘的那个“所见”“所闻”“所论”的大千世界。《希罗多德的历史方法》正是在这个语境下写作的。作者谦卑地为自己辩护,尽管这是个极具雄心的学术目标:自己的目标不是确定希罗多德是否处在任何的历史坐标上,而是展现他是如何得出结论,如何证明的,以及他为什么认定那些结论与证明是正确的。在他看来,要解决希罗多德写作历史之方法这一问题,研究者必须直面希罗多德的唯一遗产,它也是了解其人其思想的唯一中介。在这样的思想指引下,他决心从语词——“制作-编织-创造-呈现”的最小单位——入手,微观透视修辞与写作传统、叙事技法、材料来源、主导思想,并由此全方位解析希罗多德的“研究(即历史——ίστορίη)” 的可能内在“ 方法”。这种拆解与其说是现代史学研究,毋宁说是传统的语文学方法的现代展现。

在这一点上,文史大家库尔提乌斯在《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中点明的语文学方法极具启发意义:一种文学现象即是一个事实,在文学事件的结构中存在着几十甚至几百个事实,如果我们能够将这些事件之点联结起来,便会发现一个文本之团,进而观看到整个图景。以此观之,《希罗多德的历史方法》一书正是这种语文学实践的上佳例证,也为我们从文词角度细致深入理解西方古典文献提供了一个进路。

贯穿本书的中心要点在于,新兴的文体历史写作并非天降之物,而是对史诗、抒情诗、悲剧、喜剧等传统权威文学文体的借鉴与融合(参考书中对史诗“非语言行为”的说明:惨叫、跪拜、泪眼、大笑、响屁等)。非语言行为是对修辞(尤其是演说)的重要补充,它通过敏感地捕捉事件参与者的姿态、表情、动作,更为生动地揭示隐藏在历史背后的真实人类戏剧。在此, 历史展现出“ 诗”的维度,它超越了对客观事实的追求,使文本更具恒久、鲜活的普遍人性,并因此足可成为评断世事的标准。但是,在另一方面,相较于前代文体,《历史》的表现主题已开始从神话转向当代人事——尽管历史作为独立文体的彻底转向要等到修昔底德——并在此转向指导下访查历史文献、口头佚闻等。由此,作者逐层深入,以词语表达为中介,深入《历史》的肌理之中,以求展现一个介于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历史》。在此拈出以下两个重要视角予以简论:删减原则与统领原则。

相较于其他重理论论述的著作而言,《希罗多德的历史方法》的一大用力之处在于对复杂文本的析离与重建。作者认为,在面对浩如烟海的历史材料、口头传统、民族志书写时,作为史家的希罗多德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如何“笔则笔,削则削”。从本质上来说,历史书写就是逻格斯的编织,因此,研究史家思想的一项重要任务便在于析离、辨识出作者的原初写作路径。作者从极为驳杂繁复的文本中开出删减清单、沉默清单与多重版本清单,并由此总结出了若干希罗多德的增删原则,如个人喜好、对不可信赖的怪力乱神之事的沉默与批判、材料不足、事情本身不能引发兴趣等等。值得我们拈出特别说明的是,拉泰纳教授对多重版本的论述十分启人神智。据他统计,《历史》一书足有一百二十五处多重版本叙述(这些多重版本不包括细微的差别、讲述者对事件的不同讲述,以及希罗多德对他人叙述版本的驳斥)。基于这种实证研究,作者提出一个论点:希罗多德的历史观尽管遭到后人的批评,但真假叙事交织体现出的一个基本历史原则——历史写作的样态受人的有限存在决定:人在观察、认知、判断上的能力有限,因此个体获得的历史真相的准确性也有限,而以多重视角(包括事件参与者、旁观者的讲述、街头巷议、口头传统、有形纪念建筑等)重构不在场的历史事件或许可以尽可能地接近历史真实。在以多重叙事重构历史的同时,希罗多德也邀请读者共同参与对传述事实的感受、评论与判断。一言以蔽之,作者试图从语言、叙事、修辞等方面指示一点:《历史》是一部开放之作。

此论既成,作者旋即从增删原则转入统领原则。他意欲回答的问题是,在这些增删原则之下呈现的谋杀、战争、娱乐、神灵、奇景、演说等所谓“历史”素材是否都服从于一个(或多个)“文学性”统领原则呢?文学意象的分析显示,《历史》中存在着一个一再出现的意象,它关心的是物理上的、社会的与伦理的界限与分寸,这些松散的概念体都与nomos(礼法)这个多重指涉的词语相关, 它能够帮助我们定义《历史》中的历史原力。拉泰纳将习俗这一元隐喻统摄下的多重叙述分为三类:地理边界隐喻;女性主题叙事;与界限相关的伦理原则。地理边界隐喻在展现希腊-波斯之政治冲突上的作用尤其显明。作者以轭架引申出的动词ζεύγνυω(本意为为牲畜上轭架,引申为“连接”,此用法可以追溯至埃斯库罗斯《波斯人》)为例展现地理距离如何在《历史》中实体化为一种政治价值。波斯三代君主居鲁士、大流士、薛西斯均频繁使用该隐喻,以示吞并希腊并将它纳入其未来将统辖的“太阳所照到的土地”中(7. 8γ2)。语文学研判再次佐证了希罗多德对僭妄(h y b r i s)在文辞层面的价值判断。据拉泰纳统计,διαβαίνειν(“跨越”)一词在《历史》中总共出现八十九次,其中大部分用以指涉鲁莽的侵犯之举。而其变体διβατoς(“可跨越的”) 与διβασις(名词“跨越”)则纯属希罗多德独创,其用意更为明确。两个词在《历史》中共计出现十一次,其中九次用以指涉波斯帝国对其他民族的侵犯。值得注意的是,帝国- 家族- 伦理叙事往往纵横错落、交相呼应,但正是因为这一高悬于文本之上隐秘而又无处不在的主题,《历史》具备了一种我们心心念念的“现代”统一性标准。

对领土的僭越的另一个对应面相是习俗的倒置与颠覆。习俗的一个重要面相即性别社会期待。作者在这里重点关注了异邦文化中处在权力结构中的妇女,因为她们将“正常范式与非凡的背叛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我们称之为社会学、人类学与历史学的学科组合”。在《歷史》中, 妇女叙事与男性的权力意志相对,妇女是习俗的守护者,她们起着一种“反省式的批判与节制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细心的读者如果深研卷一开篇讲述的巨吉斯与坎达列斯逻格斯(1.8-12)与卷九接近结尾处的薛西斯与玛西斯特斯逻格斯(9.108-113) 中相关段落的遣词造句,定会发现“边界”“习俗”等历史形而上学主题已经在遥相呼应的两个元逻格斯中彰显无遗。或许我们可以顺着拉泰纳教授的分析,从“妇女的主题”再进一步,得出以下结论:《历史》中的帝国叙事是两大帝国家庭爱欲元叙事在政治上的展开。希罗多德的文化立场则是另一个关键问题。希罗多德的多元文化兴趣使之关注他者( 埃及人、波斯人、斯基泰人等),而与此同时,差异的存在意味着同一性的存在,他者的存在不仅带来惊奇(θωμ )、排斥、比照、衡量、区分——“礼俗主别异”——同时更塑造、确认了希腊主体。而《历史》的中心主题“希波战争”便是希腊民族主体性建立的一次见证。

删减原则指向的历史向度与统领原则指向的文学向度展现出《历史》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前者向以伊玛瓦为代表的“模式说”指明,《历史》确有模式可循,但其中亦不乏不可归类的元素,其中有客观报告、道听途说,以及受个人经验限制的见闻,然而它们并不能被不加区分地一概归入诸种“模式”中,这样做有扭曲、简化文本原初形态的风险;后者则向以瓦特斯为代表的“客观说”表明,《历史》并非毫无价值判断与取向的客观记载,其对诗(广义的文学) 在写作、措辞、手法上的继承与发扬明确显示出作者的写作意图与价值取向。由此观之,介于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历史》或许更接近《历史》的本质。拉泰纳教授此作时而精微、时而宏阔,我们邀请读者一同通过《希罗多德的历史方法》走进希罗多德的历史- 文学世界。

(《希罗多德的历史方法》,[ 美] 唐纳德·拉泰纳著,聂渡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0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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