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挥
《米勒》的作者卢新华在这部小说里似乎要告诉我们:要有水,于是世上就有了水。因为这部小说一开始,作为叙事者的作家“我”这样说:“有一天,我忽然梦见他,浑身滴着水,像尊雕塑,立在云端。”梦中的“他”指小说中的主角米勒,是“我”在洛杉矶卡莫司扑克牌赌场认识的。梦中的米勒站立在云端,浑身滴着水,那水是要落到人间去的,是要落到云下面的人间去的。那么,梦中立在云端的米勒象征着什么呢?云的起源是海洋,是水的气体化,还原成水后又重新落回海洋和大地,海洋与陆地便是人间,一切生命所生存的世界。不单单是人的世界,也是万物的世界。梦中的米勒身上滴着的水是什么呢?作者要用水来象征什么?这是破解这部小说的关键所在。水象征的是财富,是金钱,是资本,它是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滋润润滑之物。叙事者“我”出国前,在大学时代就是出了名的作家,出国后,在洛杉矶卡莫司扑克牌赌场当发牌员挣钱糊口。“我”假如不出国的话,在国内就会是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不用到什么赌场去当发牌员挣钱养家过日子,而拿的是专业作家的工资,这不是叙事者“我”所希望有的生活。“我”在赌场干得十分自在,心平气和,丝毫不觉得发牌员这样的工作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我”在这里挣钱,也就是挣“世上的水”。有了水,才能够活得滋润,活得好,活得痛快,更活得自由。
在赌场发牌工作中,“我”认识了米勒。这部小说里他是主角,而并非“我”。米勒看似在赌钱,实则在修行。钱是他手中的水,流动则活,储存则死。他每次赌后,就非常大方地给“我”这个发牌员不菲的小费,有时忽然不想赌了,就把剩下的筹码全部推给“我”。开始“我”以为他是心胸开阔,出手大方,不是那种视财如命的守财奴。后来当“我”真正了解他后,才知那是他处世的方法,是他的修行功课。他长相十分像弥勒佛,也像财神。弥勒佛与财神的结合,这是小说非常重要的提示。多年之后,“我”早已离开了赌场,而米勒也不到赌场去赌钱了,我们意外地在跳蚤市场相遇了。他在市场上卖青竹,“我”是因为家里的花园里需要栽植青竹,这才到跳蚤市场上去的。“我”出国多年,已经在一座小镇的山坡上购置了一座宅院作为自己真正的家了。“我”是靠自己的劳动挣钱而购置的家,那么这个家对“我”来说就有着特别的意义。这也是修行,资本是修行的形式和工具。而米勒的修行圣地就是他的老旧的道奇面包车,这是一座能够自由迁徙的佛家寺庙。米勒一直在这样的“佛寺”里修行。因为“我”和妻子与经营房产的图图之间有密切的交集,图图看了“我”妻子手機上米勒的照片,发现米勒原来是她的“哥哥”,经过她的详细讲述,“我”才了解了米勒的身世。他的父母都是柬埔寨的教师,四岁时被一高僧看中,说他有佛缘,收他为徒,修炼“无漏法门”。后来在森林里遇到一孤苦伶仃的女孩,她的父母被土匪杀害,她独自跑到森林里躲藏起来,这才躲过了一劫。师父和他收留了小女孩,这个女孩就是后来的图图。适逢越南战乱,有一个中国青年吴怀宇偷渡出境,通过“胡志明小道”到越南参加南北内战,走到半途被打散了,他独自跑到了柬埔寨,后来成了一个小军官。在一次军事行动中,吴怀宇在森林里发现了正在净水潭沐浴的图图。师父圆寂后,米勒就与图图两个在寺庙里修行度日。图图比米勒小很多,她十六岁时对于米勒的爱更加深厚,一心想着米勒娶她为妻。但米勒一心修行,绝对不答应与她有男女爱情,只认她为妹妹。为了杜绝梦中曾经有过的杂念,米勒燃指供佛,把他的左手小指烧残了。这一切都是在图图妹妹的帮助下完成的。所以当吴怀宇闯进图图的世界,她就接受了他。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她与吴怀宇在净水潭边的巨石下有了肌肤之亲。图图把她的精神和肉体的爱分别给予了不同的两个男性,但这也引起了吴怀宇的极大嫉妒和愤恨。他杀米勒显然会引起图图的反感和愤恨,会彻底失去她。于是他采取推倒寺庙里的佛像的方法试图摧毁米勒在图图心目中的形象,但这一行动中他被石雕佛像砸死了。军官死了,对于米勒来说是无法辩解的灾难,在图图的一再劝说下,他向边境跑去,逃到了泰国。图图去军营说明了情况,她被送到中国广西,生下了她与吴怀宇的孩子吴非。两个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的人就这样天各一方,颠沛流离,辗转来到了美国。
米勒修炼“无漏法门”,最极端的行为是燃指供佛;他逃亡到美国后,虽然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寺庙,可他对自己的修行要求更加严格了,一辆道奇面包车就是他的佛庙,他从不躺倒睡眠,而是在车里打坐睡眠。米勒对于佛法的修行,也是世上的水。有了修行,他就一直安宁地活着。他在赌场让钱币流动,实际上就是让“水”流动,成为活水。他开着老旧道奇面包车在跳蚤市场做小买卖,同样是让“水”流动。这种显像的水与他的不显像的水——“无漏”修行,同样都是世上的水。吴怀宇是青春时代的闪电,闪过之后就消失了。他虽然留下了种子——他的儿子吴非,可这个儿子参加街头暴动,参与打砸抢,显现的依然是不能长久之相。后来经过洗心革面,他去打工挣钱了,这也就参与到了“水”的循环之中,就能正常地生活下去了。
由于“我”的缘故,米勒与图图这一对分离了四十多年的兄妹,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之爱的恋人重逢了。米勒七十三岁高龄,图图不足六十岁。图图跪到了米勒脚下,米勒用他七十三岁的高僧“魔法之手”按摩她的头顶,似乎是要把“无漏法门”传输给她,就在那样的喜悦中,他身体不动了,圆寂了……
作者为了这次重逢设置了漫长的时间和里程,由于暴雨,叙事者“我”带着图图去跳蚤市场时,那里空无一人。图图在饭馆向“我”讲述了她、米勒和吴怀宇命运交织的往事。这样的延宕对于人物命运的完成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到下一个星期的集市日,兄妹重逢时,米勒的死,惊天地而泣鬼神,力量感特别强大。这样一个在寺庙外修行的高僧就这样圆寂了,他留下了所有的生活物资。他没有家,面包车就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寺庙,他把它们留给了他精神上至爱的妹妹图图。他的遗产是佛庙(车),是精神信仰,是世间的“水”;而他的妹妹图图所经营的房产生意,其资本运作,其金钱流动,同样是世间的“水”;而作为叙事者的“我”也是用“水”——劳动所得的金钱,在异国他乡建设了一座美丽的家园,这个有花有树有竹的家园,未必就不是同样意义上的修行之所——佛庙,里面珍藏着自由,也珍藏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