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辆长途闷罐运输车上,一粒葵花子拥挤在成吨的葵花子里,拥挤在拥挤的梦里,它抑郁憔悴,苦闷不乐。可是,它只是沧海一粟,苦闷的沧海不知道一粟的苦闷。
此番远行,它们要穿越少量绿洲和大片沙漠,抵达炎热的内陆。
然后抵达市场,抵达烈火焚烧的炒锅和电流奔涌的烤箱。
最终抵达消费者的牙齿。
然后化为碎壳和垃圾,灰飞烟灭。
它被驯服了吗?它就范于时光和命运的暴力了吗?
植物有着我们不能想象的隐秘幻想和庄严梦境。植物把千万年的幻想封存在种粒里——那是密封的遗嘱,只能在一个庄严时刻虔诚地开启,然后我们才能读懂植物缤纷的心事;那是土地的神谕,只能在阳光的注释下,我们才能理解和欣赏,土地的浩瀚潜意识和它高贵、热烈甚至华美的情怀。
可是,这一望无际的一辆辆闷罐运输车,却让海量种粒离开土地,更远更远地离开土地,更远更远地离开神性,更近更近地逼近商业的烤箱和欲望的烈火,接着,更近更近地逼近垃圾并最终变成俗世的垃圾。
我们只知道我们活得难,活得不容易,有时活得很苦闷,活得焦头烂额。
可是,我们可知道植物的难、植物的不容易?可知道种粒的苦闷,可知道它们岂止是焦头烂额?
一粒葵花子苦闷、绝望得不行了。它知道,不用打听,整整一辆闷罐车里,挤压着的都是数不清的苦闷和绝望。
时光庄严的遗嘱,将被爆炒成干货;土地神圣的暗示,将被烹制成垃圾。
遗嘱将被背弃,神谕将被篡改,时光托付的遗嘱执行者,土地之神的神子啊,该是何等焦虑苦闷!
这粒葵花子,苦闷得心都快要炸了。
它想逃出这苦闷的海,逃出苦闷的闷罐车,逃出这牢狱。
终于,情况有了点变化。在公路急转弯处,闷罐车狠狠地颠簸了几下,苦闷的沧海开始倒流,但是,并没有流出海之外,无数的苦闷只是互相交换了苦闷,立刻挤压成更大更密集更深重的苦闷。
就在闷罐车颠簸的那一刻,这粒葵花子,一个趔趄,顺势蹦出了闷罐车。
它掉在了戈壁滩的一个土堆上。
若干年后,我流浪来到这里。
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出现了一小片绿洲,一排排的向日葵,正在向大地鞠躬,向落日致敬。
它,在土地怀里,开启了时光密封的遗嘱,宣示了土地的神谕。它向神圣的太阳捧出心灵的诗句。
它侥幸逃出了商业的闷罐车,逃离了消费的火焰和烤箱,逃离了俗世的牙齿们的大规模粉碎和否定,它守护了植物的尊严与荣誉。
它庆幸那九死一生的冒险出逃。
它怀揣着一个巨大梦想:它要绿化和改良无边的人类沙漠。
此时,它一边向落日致敬,一边向大地鞠躬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