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
在一片山冈上,我搭上了一辆开往熊岭的汽车。一辆老式皮卡,旷野地带的公路上很常见。万没料到,驾驶员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这是我搭车以来遇到的年事最高的司机。他看着有七十来岁了,面庞饱经风霜,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沟壑。他的胡子、眉毛和小毡帽边缘露出的头发都发白了。他瘦瘦巴巴的,个头也很矮小,但腰板兒挺直,毫不佝偻。他说可以带我到熊岭。从这里到熊岭全程一百九十公里,没有高速可走,有的只是崇山峻岭间的柏油国道和乡间土路。
这是一个阴霾的早晨,群山朦胧,雾气还没有消散,我们的汽车闪着雾灯在雾中穿行,车速缓慢。车身的各种器件有些老化,一俟爬坡便会发出哮喘般的咔咔声。
此地的冬天严寒而漫长,夏秋两季稍纵即逝,虽然刚入冬不久,但已经下了几场雪。道路两侧,积雪在逐日增高。山上的积雪和坚冰要到来年春末才会融化。雾散时,就能看到满山遍野银装素裹的画面,山上的乔木一个个全都披着一身的雪,挂满了冰柱。行驶途中,老人把车靠边停下,身体前倾,伸着手臂费力地从那仪表台上拿回他的旱烟杆。我留意到那仪表台上还放着一沓当地报纸,报纸上搁着一支通体杏黄色的竹笛。我曾误以为那也是一根旱烟杆,仔细辨认半天才发现那是一支笛子。
他从棉服衣袋里掏出一纸包烟叶子,撕下一小片在手指间揉搓着,揉至合适程度,塞到烟锅里用打火机慢慢点着,干瘪的嘴巴噙着烟管抽起来,突兀的喉结一上一下跟着蠕动,牵动着松巴巴的脖颈处的皮肤。他的头慢慢抬起来,眼光移向远处。驾驶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儿,味道十分刺鼻,比寻常香烟的味道重多了。他转过来望着我,深陷的眼窝里眼珠淡灰;他用细瘦食指在同样细瘦的烟管上轻轻敲了两下子,问道:“你抽烟吗?”
我回答说:“前几天还在抽呢,这两天暂时戒掉了。喉咙不舒服,应该是发炎了。”的确是发炎了。它让我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对了,我自己听着都怪异,就像另一个人的声音。但正因为怪异,所以又觉得新奇,就总是特别留意自己开口说话时的音调。
“小伙子,戒掉了好,”他点着头说,“老抽烟不行,没啥好处。”他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嘿嘿地一笑,皱纹更高地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而张开的嘴巴里露出了一排残缺不齐的黑黄牙齿。他又摇了摇头说:“我断不了,你看我都这把岁数了,还断它干啥哩?人嘛,到了岁数,爱好也就不多了。”他斜叼着旱烟杆,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去扭动钥匙,引擎轰隆着发动了,他踩下油门,汽车继续以较缓的速度行驶起来。
“小伙子,你可以把窗户打开。”
我把窗户摇下两寸,他也把他那边的窗户打开了。夹杂着冰雪味道的冷风迅速涌入,烟味儿倒是立竿见影地消散了。但没过多久,我就见到老人鼻尖上开始挂起了清水鼻涕。他顶不住这风,风把他的鼻涕都吹出来了。我也受不住这风,我怀疑我的嗓子发炎是不是因为我感冒了。我把窗户关上。他将烟袋锅伸到车窗外,在车门上磕了两下子,说:“不抽了,我也不抽了。”他把他那边的窗户也关上了。
“这是你的皮卡吗?”我问。
“不是,”他挥了挥手,顺便用两根手指抹掉清水鼻涕,“是一个老板的。”他的指甲缝里深嵌着泥土般的污垢。他弯下腰把手上的鼻涕涂在了又脏又破的裂开了口的棉鞋上。“我给他跑车运货,他结给我工资,我是给他打工的。工资不多,也够用了。”
我没想到他这把岁数了还在工作,当然也没有想到他会驾驶汽车。汽车工业尚不发达或者说尚未兴起的时期,乡下人接触到汽车的机会少之又少,而当汽车开始普及成为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家庭出行交通工具时,他们那一代人大都已经步入暮年,逐渐老去了。一个年约七旬的乡下老人,开着一辆皮卡车在路上跑运输,真是太罕见了。我心里疑惑他是如何又是何时学会驾驶的,便开口问了。
“不瞒你说,我学开车时都快六十岁了。”他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用拇指和小指比画了一个手势。他把手放回到方向盘,接着说:“就是在驾校里学的,那批学开车的人里头,没见到比我年龄还大的。他们都说我肯定瞎花钱报名,都这把岁数了,学也学不会的,年纪大了脑袋不灵敏了,呆得转不过弯了,手脚也跟不上了。他们都是这样说我。可我知道,老天不负勤苦人,只要我用心些,勤快些,他们能学会的我迟早也能学会,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我去得勤,一天不落下,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的,最后一个走的。就是每天去驾校不太方便,鸡叫二遍我就得起床,洗脸做饭,然后骑上自行车从村里一路骑到县城,三十多公里呢!当时我女儿已经不上学了,去了外地打工,我自个儿在家。她经常都给我寄点钱花,我不想花她的钱,她挣个钱也不容易。我想靠自个儿挣钱,不用她照顾,我要是挣得多了,还能给她攒下一个俩的,我是这样想的。刚好听说县城新开了驾校,我就想,要是我能学会开车给人家当司机拉货,也是个手艺,也是门活路。我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儿了。木工挣不到钱了,给人盖房子也出不上力了。我们那边拉货跑车的司机多,都是些年轻娃儿,年轻后生,我这个年纪的,一个都没有。我也没有把握学会了开车人家老板就能要我,但我想啊,人家要是嫌我年龄大,我就说我要的工资低,你给我开个一半的工资就行了。后来还真被我想到了,有人冲着可以少开点工资雇下我了。我要感谢这个老板。不管咋个说,我是每天都有事做了,有活干了。我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谈话间,雾气散去不少,远山的轮廓逐渐清晰了。天空中显现出一个移动的黑点,那该是一只山鹰吧?三天前,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处山地间,我曾见到一只黑鹰俯冲而下抓起一只草原兔飞掠而去。
“小伙子,你现年多大了?”
“二十五。”
“你比我女儿小了点,你们差一岁。成家了吗?”
“没有。”我说。
我压根都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我不想太早结婚。“你女儿——只比我大一岁?”我想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听错。
“是啊。”他回答。
我心想,他看着都有七十岁了,他女儿才二十多?
他说,“我今年六十九了,她是我的养女。我这辈子本来没打算再养孩子。有一天早上,我一打开院门,你猜怎么着?”
我已经大概能猜着了,但还是尽量表现出不甚知情的模样附和着说了句,“怎么着?”
“一个婴儿,包裹在一块毯子里,就放在门口台阶上。”他说道,“那一阵子刚好还是计划生育阶段,有的人家生了女孩不想要,就想送出去。八成是从哪听说我膝下没儿没女,就送到我这来了,想着我会善待她。其实她跟着我可沒少遭罪,一到采山货的季节,她就得跟着我上山去。她还不会走路时就开始跟着我上山了。我用背带把她背到身后,走在陡峻的坡上,老是担心我跌倒了会摔伤她。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把她放村里也没人照顾她。一到采山货的季节,大家都进山了。一年也就短短两三个月能采山货,谁也不敢放松,就靠着这些山货卖钱攒些收入哩。”
“晚上要住在山里吗?”
“头几天不用,后头去得远了,肯定是要住在山里的,有营地,村民们合伙搭的营地,晚上都回到营地里住下。两三天才下山一趟,把山货送下来,带些吃的用的再上去。也辛苦的,也危险。主要是防熊,比如说吧,走到了熊经常出没的林地里,你就得点上烟或者香,让熊远远闻到,还要大声说话,单独一个人也要自语说话,让熊知道有人来了,熊胆小,一般它就提前走开了。就怕遇上带崽儿的熊,一遇上可就倒霉了,母熊护崽儿,攻击性强。它那巴掌多大多有力呀,爪子又长又硬,就像一排匕首,一巴掌下来,你说谁能顶得住?去年我们村又有一起熊伤人,有个村民上山采山货,遇到带着俩崽儿的母熊了,被那头熊拍了一巴掌,一张脸生生撕下来了,只剩两只眼睛。他跑到营地里时都快不行了。一些村民把他送到医院里,剩下的村民全部去山里帮他找脸。就算找到也不行了,也拼凑不好了,但也比没有的好。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以前我年年都带着梅梅上山,幸好没有遇到熊!我女儿叫梅梅,肖梅梅。”
“肖梅梅?去掉立刀旁的肖?”
“对,蜡梅花的梅。她是冬天出生的。我以前当老师那会儿就经常给别人家的孩子起名字,我经常听到……”
“你还教过书,当过老师?”
“咳,民办教师……只当了两年。”
他不再言语了,眼光忽地黯然呆滞了。
“怎么只当了两年呀?”
他默然不作声了。
等他再度开口时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中断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其间,窗外的雾气又隐去一些,已经能够看到远处那些山上皑皑的白雪了。在某一刻,有一束阳光刺破云层投射下来,照在一座稍矮些的山上,转眼间又消失了。我猜测不到他在想什么,沉默在我们中间膨胀。忽然,他再次开口说起来。
“很早以前了,乡里缺老师。在那时候,我们村里读过高中的只有我一个。村支书来找我说,乡里缺老师,想让我去教书。我也没别的事做,就去了。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该咋个教书,校长——那个老校长,人很和蔼,为学校操劳了一辈子,做了很多事,现在已经不在了——就让我跟着其他老师去学学,听他们的课,去学他们备课,也让他们把教学经验给我说一说。我很快就搞懂咋个一回事了,我觉得也不难,就上手教起来,教小学二年级,一门数学课。那天,他们都来听我的课了,我有点紧张。本来不紧张,对着学生讲不紧张,他们人一来,校长也在,我就紧张了,手心里冒汗,一直到下课铃敲响了,我才松口气。校长夸我讲得不错,把我留下了。
“来年,我结婚成了家。女方大我两岁,是我教的一个孩子的小姨。这孩子家里人好心从中撮合的。我俩一接触就知道互相合得来。她看中我这人老实本分,知道疼人,还看中我肚子里有那么一点墨水,不是个大老粗,这点来看,她心里还是向着文化的,虽然说她自己连小学都没读完。那年代,她倒是想多读几年书的,家里人思想陈旧,不支持她,说女娃子读书有个啥用,看看学堂里还有几个还在读书的女娃,就没让她再读了。她和村里其他婆娘不一样,那些婆娘只想着家务事,只想着柴米油盐,她是不光想着这些,还会去想着外头的世界,外头的人每天咋样过日子,每天发生了啥,她除了家务事之外,也想知道知道这些。那年代别说电视机,村里就连收音机也少见,要想了解外头的事儿,只能看报纸。村里能看懂报纸的也不多。每天到了晚上,她就让我把报纸上读到的事情总结总结说给她,她乐意听。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她腰上拴着蓝围裙,弯着腰在案板上切菜,一会儿问一句,鞍山在哪?一会儿问一句,沈阳在哪?沈阳的工厂是不是多得很?报纸上提到最多的地方是北京,咱们的首都,那也是她一直想去的一个地方,那会儿我就下定决心,许下个愿想,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带她到北京去一趟,让她亲眼看看天安门,两只脚在长安街上走一走。
她怀胎七个月时,我们不知道是小子还是姑娘,给准备了两个名字,一个是男名,克平,一个是女名,彩英。我们村子修在半山坡上,我们家又在最边上,西坡上。那天中午,一点预兆都没有,忽然半边山塌陷了。我家,还有旁边的两户人家,都遭了灾。那天我在乡上教书,中午留校不回来,算是逃过了那场灾难。我还记得,那天下午一点时,我在食堂吃过饭,回到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我们村的一个村民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跑到学校里找我,见到我,话也说不囫囵了,好像嘴巴里塞满了石子。他一连说了两三遍,我才明白我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我赶回村里,看不着我家的房屋了,以前它就在那儿,西坡上,现在不见了,我家旁边那两户邻居的房屋也不见了,都被埋到土里去了。大伙儿都来帮忙了,山路太窄,太陡峻了,没法行车,乡上停的挖掘机上不来,只能用铁锹、锄头,用手去挖,到夜里十来点钟才把她找出来,她哪还会活着啊。
“就这样死了。我自己一个人时老是要反复想来想去的,要是没有嫁给我的话,她就没这个意外了吧,她还能好好地在哪户人家里活着吧?我不该娶她呀,我就这样想,我这是坑害了一条性命呀!也害死了一个未出生的无辜的孩子!我没法再回学校里去教书了,看到那些孩子,就会想到自己的,那个还没有机会出生就没了的孩子。所以不论校长、村支书咋个劝我,我都不愿意再下山教书了。他们看我实在听不进劝,来了几次后就不再来了。要不是谁把那孩子放在门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孩子了。说起来那梅梅也挺可怜的,连满月都没有,就被人家舍弃了。我一大早刚打开门就看到她了,躺在包裹里,也不哭也不闹,就拿两只黑亮大眼睛定定地看你,光是看着你。我就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抱到屋里去,搁在床铺上。我喂的有牛,那阵子牛正好下奶,我给她喂牛奶喝,也没有奶瓶,就一勺一勺地用勺子对着嘴喂。她就这样被喂养大了。一晃眼,她自己都当妈了。你看,时间过得多快!我老感觉她小时候才过去没几天。”
“她已经都当妈妈了?”
“是啊,”老人说,“有一个男孩,两岁半了。”
“她嫁去哪儿了?”
“熊岭。”
熊岭既是一个镇的名字,同时也代表着一片山脉。作为山脉,我们此刻正在穿行其中,作为镇子,离我们也不远了。
老人忽然蹙起眉头,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变得冷漠起来:“那怪不了我,我是不想让她嫁给那小子,一开始我就瞧出他的很多问题了。是她自个儿瞧不见,给她指出来她也当作看不见,她非得要嫁给他。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她看上他哪一点了。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来的,她权当看不见。现在她过得不太好。他赌钱,只会从一些不正当的营生里搞钱,还动不动就打她,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啊。她这会儿才后悔跟他了。她想回来,想让我过去把她接回来。这是我第四次去熊岭。前几次去也是为他们的事,一天到晚吵架、打架,闹得不行。梅梅一直想离婚,他又不同意,一直缠着她,咬紧着不撒口,真是跟癞皮狗一个样儿,让人没办法啊。”老人摇着头叹息一声。
我说:“你这次去也是为着这事了?”
“她这次非得跟他了断不可,不然的话她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她要想好好过日子就得尽早离了他,这会儿离了他还来得及,再耽误几年就全毁在他手里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没有别的盼头了,就只盼着她过得安稳,别的我都不在乎了。光他总是打她这一项,我就受不了。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可不是让她挨谁的打的。他还跟别的女人整天瞎胡搞,还不让她跟他离婚,实在不像话!”
又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了?”
“早上吃了东西了。”我说。
“那也该饿了。”汽车驶出公路,在路边一片平地上停下。我们从皮卡车上下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双脚站在地上,他两肩不平,走路时脚步有些趔趄摇晃。他把小毡帽从头上取下,挠挠捂得发红的前额,又戴上。我踩着积雪走到离公路二十米的山脚下一棵云杉树旁,拉开拉链撒了泡尿。树边的一小片积雪迅速消融了。我转回身走回来,发现老人打开后排车门,半个身子钻在车厢里翻检东西,露出两条矮短的腿和穿着棉服的单薄腰身。公路上驶过一辆大排量汽车,尾气弥漫开来形成一抹黑雾。我慢步走过去。他从车里钻出身来,手上拿着报纸包裹了的葱油饼以及一只很大的不锈钢材质的热水瓶。我们回到了驾驶座上。
老人给了我一张葱油饼,或许是没有加热的缘故,味道说不上美味,但比我的盐焗饼干好吃多了。我早已吃腻了干巴巴的饼干了。尽管如此,作为某种交换,我还是把饼干拿出来分出兩盒给老人,但他推辞不要,他把身子使劲挪过去,往他那边的车门上躲靠,眯缝着眼睛笑着,不停地摆着手说他吃不惯这东西。一路坐着他的车,这会儿又在吃着他煎的葱油饼,他不接受,我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我忽然想起他提到的那个两岁半的外孙了,于是就说:“你收着吧,到那边了给你外孙吃,小孩子都会喜欢吃的。”这下子他愿意收下了。他还很客气地说:“我代外孙谢谢你了。”
“还有多久能到熊岭镇?”
“个把小时吧,”他转着脑袋望了一下四围的山脉,又补充说,“差不多还要再多一点儿。”
他把热水瓶里先前已经泡好的茶水倒到一只茶缸里,然后把茶缸放回到仪表台上,又给我的水杯添上茶水。我也把水杯放到了仪表台上。水杯里的热气缓慢升腾,将前挡风玻璃雾湿一大片。他拧上热水瓶的盖子,放到脚边。从仪表台上拿回葱油饼和茶缸,开始埋头吃起来,边吃边时不时响亮地呷上一口茶水。我也时不时呷上一口茶水,茶叶味儿比较浓。“想不到在路上还能喝到这么热乎的茶水。”
“你喝的是雪水。”老人说。
“雪水?”我感到纳闷。
“雪,”他伸出手指,指指车外满地的积雪。“我是用铜锅自己烧的。我带着铜锅、铁架,还有劈柴哩,就在后头车斗里放着。”
我此前见到皮卡的后车斗上蒙着一层严实的遮雨布,原来里头放着这些东西。
“我真是没想到。”我说,“你是从哪出发的,你在路上很久了?”
“莫瓦,我是从莫瓦来的,在路上开了两天了。”
“够辛苦的!没有住旅店吗?”我想,就算再怎么差劲的旅店也能提供热水的嘛,现在哪有旅店不提供热水啊。
“没有住旅店,一路上店家没有拔掉我一根毛,没有从我身上赚到我一分钱,”老人有些洋洋得意地笑起来,茶缸在他手中颠簸不已,茶水也跟着左右晃荡,都快要溢出来了。“我吃住都在车上。饭店啊旅店啊都赚不着我一分钱。”
“那怪不得。”我说。
“只要天一黑,我就不开车了,眼睛看不清路,有车灯也不行,还是看得不清。我往路边哪儿一停靠,睡上一觉。也不容易睡着,”他停顿着轻微摇摇头,“老是胡想!一会儿想我女儿,今后她咋个办呀,要是我哪天不在了,谁来照管她?常言道,人到七十古来稀,我知道,我的日子不长久了,哪天说不在就不在了。不在了,她就真是没了依靠了。一会儿想,她那丈夫要还是不放她走可咋办?一会儿又想,我那外孙要是长大了就好了,能帮着他妈妈做很多事。现在他还太小了,啥忙都帮不上。他才两岁半,还啥都不懂哩。还会想起我老伴,她要是还在,今年也有七十一了,也老了,一个老太婆了。她走得太早了。我只记得她年轻那会儿的样子。她倒一直都年轻啊,哪像我,一把年纪,老得不行了。她可是从来都不老,太年轻了,有时候把她回想起来,她就好像是我的另外哪一个女儿,不像是我的妻子了。就这样乱七八糟想来想去,要到后半夜才能睡着。昨晚上,也是这样胡想时还遇见熊了。”
“这是怎么回事?”与其听他谈他的家事,我感觉我还是更乐意听他谈他在野外的遭遇。他的家事固然令人生出恻隐之心,可对于彼时彼刻的我而言,还是野外遭遇更吸引我。我一下就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了。
“我把车停在离公路不远的空地上,明晃晃的月亮,昨晚上,前半夜是有月亮的,到了后半夜才没有的。”他回想着说,“只看到一只熊,没带崽儿的。是从山坡上杉树林子里下来的,多大一只,站起来比车还高。它抬起两只前掌站起来,像个人那样站着,脑袋转来转去,这边瞅了一瞅,那边嗅了一嗅,就直接朝我这边来了。”
“你当时是在车里吧?”
“是在车里。车窗有缝儿,故意留着透气的。它可能闻到味道了,葱油饼的味儿,当时跟现在一样,我刚好把一张葱油饼吃下去。它走过来围着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肯走,它趴在车门上,把鼻子拱到窗缝那儿,使劲儿嗅,还用舌头去舔玻璃,舌头上的倒刺把那玻璃舔得咯吱咯吱响。它知道车里有吃的,这瞒不了它。熊的鼻子可太好使了。我赶紧把窗缝关严实了。它还是不走,蹲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开始拿爪子扒门了,想把门扒开、掀掉,你没看到吗?它的爪印就留在车门上。”
“它是怎么走的?”
“我把车发动起来,一鸣笛,它害怕听这声儿,掉头就跑了。”
“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熊?不应该去冬眠了吗?”
“有的熊要是还没有找好冬眠的地儿,就会在山里游荡——你看,今天不会晴了。”
我透过车窗顺势朝远处看去,云雾倒是退却到山顶上去了,只在那里朦朦胧胧缭绕不已,但是天色灰扑扑的,刺破云层的明媚的光束再也没有出现了。一棵棵笔直的挂满了雪霜的杉树就像一支支寒光四射的锋利的戟戈,错落有致地立在群山之上,森然刺向高空。
“应该不会晴了。”我说。只要不下雪就好,我想。我还要接着赶路,如果雪下大了,路上结冰,我也就走不了了。
我们吃完东西,就喝着茶聊天。过了一会儿,老人把茶缸搁到仪表台上,顺手把那支笛子取下来,一手平托着拿在手上,转身问我:“你会不会吹笛子?”
我说:“不会。我觉得乐器太复杂了。”
“只要有心去学,就学得很快。”他把笛子横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接着说道,“我学笛子有些年头了,那会儿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跟着乡上一个老师傅学的,边学笛子边跟着他做木工。主要是跟他学做木工,笛子是他业余闲着的时候教给我的。那会儿木工还很有用,整个乡里,门、茶几、柜子,包括棺材、桌椅板凳,都是一刨子一刨子刨出来的。那个老师傅木工活做得好,笛子吹得也好,这两样在乡里都出了名。县里曲艺比赛他还得过奖,他有次推荐我去参加,我说不去,练得不好,不去招人家笑话了。我练笛子实在是个人喜好,笛子这乐器也对我这人脾性,头一次听他吹笛子,我就动了念头想学了。后来他就一点点教给我。我们常在树下吹笛子,先是他吹一下我吹一下,吹得不对他就纠正,没多久我就能单独吹上一曲了。可没过几年,老师傅死了。我就一个人吹了。一个人过日子,闲空也多,忙完了一天的活儿,收了工,回到家,吃罢饭,就没事干了,坐在那就閑得发慌,话憋着没处说,没人说,也不合适找人说,你不能总光肚子里憋着吧?吹吹笛子,就跟和人说话聊天是一样的,比找人说话聊天还省事省心。心里有了啥憋闷的,吹一吹笛子就全好了。”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拿手的曲子?”
他说,“说不上拿手,《鹧鸪飞》《云难追》平时吹得多些。”
鹧鸪是一种鸟,这个我知道。这种鸟浑身都是斑点。以前我们那边有个家伙专门抓鹧鸪,抓来卖,后来因为这事被抓了,还被判了一阵子。放出来后,大家就取笑他,还抓不抓鹧鸪?他就说,还抓的,常在梦里不少抓。我对老人说,“吹个《鹧鸪飞》怎么样?”
他点着头,横起笛子,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皮,清了清嗓子,突然,又冲我笑了,“吹得不好,你可别见怪……”我连说不会的,不会的。他再次横起笛子,眼光移向远处的群山,呼口气吐出来,接着又深呼口气,就对着吹孔吹奏了。他那看似笨拙、粗糙的手指在笛孔上灵活跳动,一串舒心悦耳的颤音就从出音孔里飘荡而出,尾音拖得绵远悠长。第二声也是如此。接着,曲调开始起了变化,变得更加清脆、响亮。再接着,曲调变化更多了,时而急促、高亢,时而徐缓、婉转。我随着山涧溪流般的曲音把目光投向窗外,从驾驶室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从那一小块前挡风玻璃,投向远处的高山和高山旁侧的深谷,神思就像随波逐流自然而然流向了那些地方。在这到处覆盖着白雪的荒山野地间,听上这么一支清雅脱俗的曲子,实在让人心旷神怡,无比享受。
笛声消失,我恍然有种被什么蛮横无理之人从梦幻一般的状态中强拉硬拽拖了回来的感受。“真是不错,”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是好,对于笛子所知不多,可以说是十足门外汉一个。搜肠刮肚也只是说:“真好像有一只鹧鸪在天地间的云雾里,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飞啊飞。”老人听了,对我这种说法不置一词,只是在一旁嘿嘿笑着,拿手轻轻地抚着笛子。我还听出笛声里有一缕似有若无的悲凉况味,虽然若隐若现不甚明朗,可多少能听得出来。
我忍不住也想试试。拿过笛子模仿着老人把它横到嘴边,噗、噗,吹了两下。我只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的噗噗声,听不到半点儿笛声。老人见状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侧过身来指点。让我按住这个那个孔,嘴里说雨,雨,“你先这样说——雨,雨,多说几遍,再这么吹个试试。”我按他说的照做后,再一吹,还真吹响了。我开心极了,又对着吹了好几下,可也只能吹出单调乏味的声响。到我手里,这笛子一下子变得笨拙呆滞,如同一个傻子了。这当然怨不得笛子。老人或许想到时间不早了,便推开车门下车,把热水瓶放回后排车厢,然后回到驾驶座上,端起茶缸把剩余的茶水一饮喝尽,边用袖子擦着嘴角边说,“咱们出发吧?”
汽车从积雪的荒地里开出来,我们又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了。
我把笛子放回到前挡风玻璃下的仪表台上,随意问起:“你女儿在那个镇上住吗?”
“不是,”他说,“他们住在乡下,村子里。”
“离镇上远不远?”
“开车的话,要半个小时。”
他轻踩刹车靠边为迎面而来的羊群让路,羊群队伍的后面跟着一个把鞭子抱在怀里的面目黢黑的牧羊人。他嘴里斜叼着自制的卷烟,从车边通过时直勾勾地瞟了我们一眼。
“你说奇怪不奇怪,”车子熄了火,老人把它打燃开动起来,“每次我来熊岭,都会碰上他。”
“谁呀,”我说,“刚刚那个人?”
“是啊,每次都会遇上。”他说,“有的时候见他一个人在路边坐着,抽着烟,盯着过来过去的汽车,有的时候赶着一群羊,跟在羊后头。”
“他家可能就住在这附近哪儿。”
“可能是吧。”
汽车稳稳当当地转过一个又一个陡峭的山角,流畅而自然,他好像对每个弯道都很熟悉,感觉每次转弯之前,他已经把需要打多少幅度的方向了然于胸,清清楚楚,不至于离近了到跟前了才开始做出反应,方向总是既不会多打也不会少打,没有半点偏差,也就不会出现忽然刹车、踩油门引起的顿挫感和急促转弯带来的悬浮失重感。他把速度和转弯幅度配合控制得很好,行驶在崎岖多弯、忽高忽低的山路上却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平稳。
平心而论,我遇见的很多司机都不会比他开得更好。
我手插在口袋里想着这些,指尖触到了仅剩的两颗薄荷糖,拿出来给他一颗,他没要,他说吃糖坏牙,他的牙本身就已经不多啦!我剥开糖衣,塞到嘴里一颗,把另一颗又塞回口袋,想着待会儿再吃。我用舌尖把糖在嘴里拨来拨去,感到凉滋滋的。
“这一次,我非得把女儿连同外孙给接回来,带回莫瓦去。”他忽然开口又说起来。他说这话时表情阴郁肃静并且坚毅,势在必得似的。我只是点点头,没有接腔,把目光看向车窗外。这时我看到一只栗色的松鼠,就在路边一棵枯死的老树枝干上抱手蹲着,手里似乎抓着一个什么吃的东西,是一只灰色的小雀还是一枚松果,没看太清。当我开口说起“那边有只松鼠”时,话音刚落,我们的汽车已经又转过一个弯儿。
熊岭镇作为一个镇子来说,也说不上多大。镇上一条稍宽的主街,沿街是些寻常的店铺,有一家诊所,两所学校,中学和小学,一个派出所,房屋样式倒是别具一格不太常见,以两层居多。也有单层和三层的,为数不多。在镇街上,我让他把车开停在兰州拉面馆门口,他把车开了过去,停下了。“咱们进去吃碗拉面。”我说。有劳他载我一程,我想着应该略表心意,请他吃顿便饭。他笑着摇头说他不饿,吃不下东西。他没下车。我背着包下了车,绕过去,趴在他那侧的车窗上,劝他下来。他就是不下,固执万分。“小伙子,等你以后来莫瓦玩,”他说,“我带你尝尝我们那边的荷叶面。”
“荷叶面?”
“就是一只大白碗里,放一整张面叶子,配着几片生菜,面皮很薄,又圆,就像荷叶,吃的时候要先用两支筷子戳碎,也有人喜欢整片吃的,也不去戳开。吃一口,喝口汤。汤是拿市场上新鲜的鸡架熬的,汤里撒了香菜、韭黄、葱花,点了两滴芝麻油。辣椒油和醋在桌上,想吃的可以自己加。”
“有机会一定会去尝尝。”
“等你来莫瓦,到建材市场打听老金装饰材料经营部,老金就是我老板,你去了就说找老肖。”他冲我笑一笑,又展露出了当初那种孩童似的笑容,“要是老金对你说,老肖不在这干了,那就是说,我可能身体哪里出问题了,做不了事情了,回乡下了。”
“回乡下了还怎么找你?”我只是顺口一说,没打算真去找他。我知道路上相逢的,一别往往就是天涯海角,很难再见了。
“到那时候,你要是不怕麻烦真想来看我,就打听一个叫泥甸村的。”
“泥甸村。好嘞,记住了。”
我们便就此别过,他要沿着主街一直往北开,开上一条通往安热村的乡间小路,我则留下来,要在镇上找家旅馆住上一晚。我想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但我会记住是他把我带到熊岭的,一回想起熊岭,就会回想起一路上坐着他的皮卡车——虽说车并不是他的,他只是替老板开的。还有就是,他是我路上遇到的年事最高的司机,就凭这一点,我想我就能记住他,忘不了。
第二天下午,我离开了熊岭镇。作为一个镇子它远不如作为一片山脉更吸引人,更让人着迷。说白了,熊岭镇没有什么好值得我流连的。说到底还是路上或者远方更牵动我,我也乖乖听从它的召唤,继续上路了。
离开熊岭镇搭到的第二辆车是拖拉机,第一辆车的司机半路上家里有点事给他打电话,他又掉头回去了。我当然不会跟着他回去,就在路边下车了。我沿着公路走着,车辆太稀少了,一小时后我不走了,就站在路边上,默默地等待着。终于瞧见一辆突突突叫唤着的拖拉机慢慢出现了,驶了过来。司机是个戴着火车头帽的中年大叔,宽额长鼻,肤色红亮,满脸胡须,嗓门儿高亢,声若洪钟。我想会不会跟他驾驶拖拉机有关,因为发动机的声音极大,他要想对方不费力听清楚他的话就得加大嗓门儿,长此以往就养成习惯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这拖拉机只有一个座位,就是驾驶座,我就只能坐在铁板一块的后车斗里。实在颠得厉害!虽然坐上不久,但感觉身子都要散架了,屁股也完全麻木了。而且毫无半点遮挡裸露在车斗上,被山里冷风吹着,也冻得够呛!我更不可能抓着车斗扶手站在那里,那样更冷,还站不稳当,蹲着也试过了,更难受,一会儿双腿就酸得要命。我就猜到会是这样,真是自找苦头!当时我站在路边搭车,一时没有搭上,刚好这个开拖拉机的大叔路过,见到我孤零零站在风中挨冻,就好心停下来让我上车。“上车吧,小伙子,”他扩音喇叭般高声喊着,口中哈出白雾,“我捎你一程!”听他这么一喊,我就没头没脑地上来了。可能我是不想多等了,也可能是不想辜负人家一片好心。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来了。
“怎么样,冷不冷?”这大叔转过头问我。
“還好,我感觉还行。”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让他放我下来吧?我一直——包括在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时候——都在吹气,把两只分别缩在袖管里的手一会儿伸出来吹一吹,一会儿伸出来吹一吹,这就足以说明我感觉并不好。但他斜着头瞟了我一眼后,竟然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还说:“嗬嗬,忍着点,小伙子,拿出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嗬嗬,哈哈……”我琢磨,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还这么乐)?难道往手心里吹送点热气就不够男子汉了吗?
这时候我又想他是不是存心在整我,把我喊上车的目的,既是为了利用我来聊天解闷,消遣无聊,又能一路上看我缩在车斗里挨风受冻,瑟瑟发抖,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坐也不是,暗中以为乐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这么想是不是太不应该了?人家可能就是出于好心不忍看我站在那儿搭不到车,想着自己这车虽是遮不了风挡不了雨的农用拖拉机,好歹也能帮忙捎一段路。我母亲以前常常教育我,让我往好里想人家,不要胡乱揣测别人。好吧,那我就当他没有坏心,完全是出于好心吧。其实这么一想,就不难看出,他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看着有点粗糙但又不乏热心的中年大叔,心里也藏不住什么心思。一上车,他就告诉我,他这趟去城里是给家畜批发饲料的,但主要还是去买一台电视机。“家里那台坏掉了,用太久了。”他说,“老婆天天催着我去城里,她爱看电视,一天也离不了,不看电视她就要找我的事了,这里那里挑我的毛病,这也瞧不顺眼,那也瞧不顺眼,一天到晚嘟嘟囔囔没完没了……”
我缩在衣领里,袖手坐在车斗里听着,模样如同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不久后,我听到指关节叩击在铁管上的脆响,一抬头,发现他背着身子伸长手臂,在用拳头叩击他身后的车斗扶手。“小伙子,嗑瓜子吧,”他一如既往地喊着说,“路上闲着也没事干!”他就这么一手在前,扶着拖拉机的把手,一手在后,攥成拳头的手里握着一把黑皮瓜子。我把瓜子接到手里,一颗一颗往嘴里丢,嗑掉皮,吐出来,留下仁儿。是奶香味的。他也把瓜子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送,把嗑出来的皮噗噗地吐向路两边。这样做时,他只用单只手把握拖拉机的方向盘。另一只手则忙得不可开交,不停地往嘴里运送瓜子。
这两天降温了。虽然雪一直没有下起来,但没法回避的是又一波寒流已经切切实实到来,气温比昨天再次猛降了九度。我寻思,等到城里就得尽快添身更厚实些的衣服。
“小伙子,我记得你说你是从熊岭镇来的?”他半转着头冲着路边高声喊,山谷里隐隐有他的回音,山谷又把他的话重复两遍。
“对。”我说。
“你说啥?”他把手遮在耳朵上,“我听不清楚呀。”
“我说,是的,我是从熊岭来的。”这次,我的声音也很大。
他这下听到了,说:“噢。”
坐在这颠簸不已行进缓慢被寒风稀里糊涂吹着的拖拉机车斗里,我恍然觉得自己不像在搭车旅行,似乎是颠沛流离正在往异地他乡逃亡的难民之类的,自然也没有兴致再去留意沿途的风景了,只是低垂着头,嘴里含着瓜子,暗暗估摸何时能熬到城里。到时候必须享受一把,去澡堂里泡一泡澡,泡一身腻汗出来,找一个搓澡的师傅给搓一下。但总而言之已做出一个决定,今后再也不搭什么拖拉机了,就是主动凑上来好心捎我,我也不干了。不光冬天如此,夏天也如此。
“你在熊岭镇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我问。
“你说啥啊?”他又听不清了,拖拉机的发动机发出的轰鸣把我说的话完整地吞掉了。我又想,他是不是多少还有点耳背?
我也跟他一般把话说得像用上了扩音喇叭,我发现这样会让人觉得身上更暖和一些,我不知道果真如此或者只是一种错觉。
“熊岭镇出了人命,你还不知道?就这两天的事。”他说,“你这小伙子从来都不看新闻啊?不,不对,”他把瓜子皮吐出来,连忙否定自己,嘿嘿笑起来,“还没上新闻呢。”他噗噗吐出的瓜子皮有一片随风过来,不偏不倚地贴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有点恼火,但又不好说什么。我只能把头转回头,把身子往中间移了移。他还在说:“我也不是从新闻上看到的,我是听别人说的,熊岭镇离我们这不远,我们这经常有人去熊岭,有去瞧亲戚的,有去买卖东西的,有去……”
我觉得他慢慢有点扯远了。我主要还是想让他捡重点的说,于是便打断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噢,是这样。”他有滋有味地吮吸着瓜子壳说,“一个老头,大老远跑到熊岭——”当他说到这里时我不由一惊,立刻想到的一个人就是老肖,但司机接着却在说别的了,“——喂,说你呢!赶开啊,”他又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儿高喊着,是冲路边的牧羊人。“怎么放的羊?都跑路上来了,快赶走,我这可不好刹车,撞上了我可不赔!”牧羊人甩响鞭子,把鞭子举得高高的,狠狠甩下去,既像是在驱赶自己的羊群又像是在威吓我们。司机也不怕他,直接举起粗壮有力的手臂和硬实的拳头朝他挥了两下。我生怕他俩互相看不惯打起来,我只想知道熊岭这两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们的拖拉机慢吞吞地与同样慢吞吞的羊群在路上擦肩而过,羊群还没完全走过,我就急切地追问:“你说的那个老人,他怎么了?”
“你看,這家伙是怎么放羊的!”他愤愤地嘟囔,“都跑路上来了!”牧羊人已经随着羊群走过去了,没有再回来。他又嘟囔两句,这才开始回答我,“噢,你说那个老头子?他呀,还真有两下,自己开着一辆皮卡车,大老远跑到熊岭。他打算把女儿接回家。哪料他女婿不让走,揪着他女儿的头发又打又踢,还死命往屋里拉,他上去拉劝,被女婿一把推倒在地上了,后脑勺着地,八成是磕碰着啥了,半天没起来。后来,他女儿被拉拽着关到了屋里,他女婿走出来时,手上还拿着把刀子,说,谁敢多管闲事,就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谁也没发现老头子啥时候从地上起来的,手里还多了把改锥,他那混账女婿就是被这改锥捅死的。我是听人家这么说的,到底是改锥捅的还是拿啥捅的,说法就不一样,有说改锥的,有说别的。反正那老头子如今是被抓起来了,是在公路上开着车时被警车拦住抓的,他开着皮卡带着女儿外孙,开出熊岭镇十多公里远就被抓着了,正关押着呢!就算不枪毙,也得判上些年头,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剩下的岁数都不够法官判的,肯定出不来了,会死在里头。他那女婿不行,我们都知道他,十里八乡都知道,不成器,人品也不行,早几年倒是还勉强说得过去,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我们还听说……”司机接着还说些了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最后我恍然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在一辆行驶中的农用拖拉机的车斗里,反正两手什么也没扶就站了起来,本想再看一眼已经远在天际的熊岭余脉,但它离我们太远了,而且又有雾,一点轮廓也不见了。后面车轮行驶过的公路上,也渐渐被山谷里水一样漫上来的薄雾所笼罩。司机忽然一个急刹,差点把我从车上甩出去,斜着倒下时我死死抓住了车斗边缘的扶手,趴伏在那里,虽然所幸没有掉到外面,但手腕扭伤了,手臂的骨头也磕疼了。不等我抬起头,就听到司机从前边传来的喊叫声。“瞧啊,谁把那只兔子撞死了!”
我支撑着身子爬起来,看到那只灰色的兔子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公路黄色单虚线的另一侧。司机关掉引擎,从驾驶座上翻下去,朝路对面走了过去。“你瞧啊,”他揪着两只兔耳朵,将那兔子从地上提拎起来,“是跳起来往对面跑时撞上汽车保险杠,撞死的。不是轧死的,还完好一只呢!”他走过来,走到车旁举着给我看,“挺沉的,晚上配着土豆一锅炖了,正好下酒!”他笑了笑,抬手扔进了车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