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生庆
1
7月的一个傍晚,杨柳街突然闹起来。人们都说,十九回来了,带着一个苗族女人。女人身着盛装,满身银饰叮当作响,像是刚从电视机里走出来。
十九是我三叔,小时背乘法口诀总记成三六十九,得了这绰号。我飞快地往家跑,打算告诉我爸。以往这时候,我爸通常在睡觉。他上晚班,晚八点到转天八点,下班去公园下棋,中午回家。
院子里挤满了人,气势汹汹地把我爸往院角逼。我妈一把将我揽入怀里,推进奶奶生前住的小屋,嘭的一声关上门。奶奶过世还不满年,屋子里残留着中药味。我眼睛泛酸,有点想哭。院子里吵得很凶,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认出了叶小欢的爸爸叶屠夫。他光着膀子,冲我爸说,熊秉明,赶紧交人。李洋洋的爸爸李大耳抓住我爸衣领,咆哮道,要么交人,要么还钱,你选。
我爸被逼到墙角,慌乱中,他抽出藏在衣服里的菜刀,指着人群:谁看见了,谁看见的?李大耳说,就是看见了。人们纷纷附和:肯定被你藏起来了。我爸将菜刀横在胸前,怒道,谁过来我劈谁,看谁敢。叶屠夫冷冷哼声,抢近前,左拳虚晃,在我爸挥刀的瞬间右闪撤步,顺势钩住我爸脖子,把他摔倒在地,夺走了菜刀。
人群终于散去,我爸怒骂,怂货,有种回来别躲着。我拿出铅笔和作业本,趴在书桌上假装写作业。我爸把我拎起来,提着往外走。我妈跟在后头。到街口李叔家羊肉粉店,我爸喊,老李,大碗两个,小碗一个。我小声说,妈,我也想要大碗。我妈说,儿子,你快些长大吧。
十九失踪三年了,此前,他是厂里的过磅员。虽是临时工,但提到他,厂子里没人不知道。这主要归功于两样事。
先说头一样,那几年厂子里流行估重赌彩头,两伙人凑在一起,找个估重对象,说定要押的东西,一瓶酒、两包烟、几个罐头之类,双方各估个数,然后过秤,谁估的数最接近实际重量谁赢,反之则输。玩这个,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三叔只消瞅一瞅,报个数,跑不了。石头、砖块这类笨家伙,三叔搭手一掂,八九不离十。厂子里刚传出三叔名头时,有人不服气,专门在下班路上守他,跟他试手。结果可想而知。后来,人们再玩这把戏,谁也不让他参加了。
另一样是摇骰子,杨柳街人都说,我爸和三叔哥俩都痴,一个痴棋,一个痴骰子。我爸下棋有输有赢,赌注小,当个爱好消磨时间。三叔不一样,他摇骰子十有九输,那帮喜欢摇骰子的主,他输了个遍,人人跟前都欠钱。说来也是稀奇,三叔手准,按说摇骰子也该经常赢才对,可他在骰子上不仅尝不到甜头,还吃尽了苦头。赌注越下越大,三叔输了个底儿掉。我爸说,屡战屡败,有意思吗?三叔说,这叫屡败屡战。后来大概为躲债,他悄悄离开杨柳街,从此音信全无。那时奶奶还在,她是个老中医,街面上做得有人情,人们不像现在这么猖狂,敢堵我家的门。
三叔到底欠下多少钱,这始终是个谜,恐怕连他自己也没算清楚。奶奶和我爸帮他还过些,见他越陷越深,便断了经济往来。三叔失踪,债主们咬牙切齿,扬言要活剐了他。现在,他竟然回来了。我妈说,肯定是有人故意使坏。我爸说,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看见,可能真回来了。
吃过早饭,叶小欢和李洋洋来找我,约我去滚铁环。路上,李洋洋指着一号冷却塔大声说,快看,有人。我们朝李洋洋指的方向看去,冷却塔不再冒烟,高高的塔身上吊着两个人,像两只灰色蜘蛛,缓慢地向下移动。他们想偷塔,李洋洋说。李洋洋的话把我们逗笑了。叶小欢说,他们在检修高塔,有什么好看的。我趁机说,还不如去看你爸卖肉。
杨柳街十八家肉铺,每家都燃有一炉煤火,烧猪皮用的。肉没卖完,炉火不会灭。闲时,叶小欢的爸爸会用竹签穿上精肉,撒点盐,架在火上烤。只消几分钟,精肉吱吱冒油,香气四溢。叶屠夫烤的肉好吃极了,可惜我和李洋洋每次只能吃到一两块,不像叶小欢,可以随便吃,把肚皮撑得滚圆。
叶屠夫忙着和人讨价还价,切肉过秤,收钱找零,我们像三只嘴馋的狗子,齐刷刷站在肉铺后头,盯着叶屠夫看。我突然想起来,昨晚是叶屠夫把我爸逼到院角,夺走他的菜刀。虽然烤肉好吃,但我绝不能接受敌人的施舍,我准备回家。这时,街面上人头攒动,接着传来清脆的当啷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十分悦耳。正想看个究竟,叶屠夫一声断喝:站住。他操起案板上的砍刀,往街上一跃,横刀立马,截住来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叔。
他真的回来了,带着个满身银饰的女人。
街面上很快围得水泄不通,叶屠夫满脸涨红:你还敢回来。三叔顺手捉来张条凳,搭在街边,手一伸,伴随着清脆的当啷声,女人稳稳地坐到条凳上。她不说话,浅浅笑着。三叔身形一转,闪到叶屠夫跟前。他穿着白衬衣,袖子高高挽起,衣角扎在西裤里,脚上的皮鞋锃光黑亮。几年不见,没想到三叔变化这么大,如果不是有人叫他,如果不是他下巴上那颗肉痣,我已认不出他。
三叔两手一拱,朗声道,各位叔伯兄弟,之前是我的不是,这次回来,一定解决。他对着人群转一圈,接着说,大家高抬贵手,欠下的钱,我尽快还清。人群一阵躁动。叶屠夫把砍刀一横:不还钱,休想往前半步。三叔走到女人跟前,扶起女人,一步步朝前走去。站住,叶屠夫又叫了一声。李大耳贴到叶屠夫身边,手里握着把油亮的尖刀。三叔摊手,女人会意,侧到一邊。他往前递两步,拱手问,叶大哥,欠你多少?叶屠夫冷哼一声,看来需要我帮你回忆回忆。李大耳说,十九,我那钱……三叔对着叶屠夫竖起五个指头,转向李大耳,折起三根手指,是这个数吧?叶屠夫和李大耳同时点头。半年,三叔说,给我半年。李大耳盯叶屠夫一眼,玩我们呢,他吼。李大耳右手一抖,刀背横搭在屈起的左臂上,刀口正对天空,刀尖指向三叔,叶屠夫也拉开架势,两人扑向三叔。
一声惊叫,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三叔已蹿到两人身后,手上多了两把月牙短刀。李大耳摸摸脑袋,凉飕飕的,当啷,尖刀掉落在地,人跟着软下去。人群里一阵惊叹。三叔冷冷地说,能剃你们的头发,就能摘你们的脑袋。这时人们才看清,叶屠夫和李大耳同时被剃掉了一撮头发。三叔是从两人中间蹿过去的,身形极快,出刀奇准,仿如闪电。
我妈来到我身后,一把将我逮出人群,磕磕巴巴地说,快,去叫你爸。我朝公园飞奔而去。我爸和我回来时,叶屠夫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街上,像尊泥菩萨。
2
她叫阿蓝,三叔说。阿蓝点头,大方地笑了,露出两排珍珠般的白牙。三叔摸摸我的脑袋说,叫三婶。我怯怯地叫一声,阿蓝笑得更开心了。她还不会说多少汉话,三叔说。阿蓝起身,从头上摘下一枚银簪,轻轻别在我妈头上。
后来,我妈坚持认为是阿蓝拿走了它,但我和我爸都清楚地记得,阿蓝走后,我妈还戴过那银簪几次。其中一次是冬天,天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我们去火车站接三叔。从车站出来,雪花轻轻落在我妈头顶的银簪上,煞是好看。雪很快融化,南方的雪就是这样,做做样子。但路灯下雪花落在银簪上的场景,很多年过去,我却一直记着。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桌好菜,我爸从箱子里拿出瓶酒,倒出两碗,推一碗到三叔跟前。三叔拿过酒瓶,又倒了一碗说,她能喝酒。我妈拿过酒瓶,给自己滴了几滴。很久没吃这么丰盛的晚餐,我狼吞虎咽,根本顾不得他们在说什么。晚饭过后,我妈撤下碗筷,泡了壶茶,我这才注意听我爸和三叔的对话。
三叔说,三年前,在西郊观音山上碰到采药的老嘎姆,打消了死的念头。
老嘎姆是谁?
阿蓝的父亲。
然后呢?
老嘎姆带我去山里,教给我一套刀法。
为什么要教你?
到山里我还是戒不掉赌,有机会就溜到乡场上找人摇骰子。这套刀管住了我,学刀后,我一次也没赌过。
我爸问三叔,怎么管住你?
三叔说,我每日挥刀四千下,挥完刀,便不想别的事,心思只在刀上。
那是套怎样的刀?我爸又问。
三叔说,老嘎姆叫它苗刀。
我爸来了兴致:这我知道,抗倭名将戚继光独创的戚家刀嘛,也叫御林军刀,苗刀这称呼民国年间才确定下来的。由于闲时爱看点武侠小说,读些野史,我爸知道的掌故不少。
三叔摇头说,不是,老嘎姆教给我的苗刀,只是个笼统称呼,这套刀法用的是短刀,与你说的苗刀没关系。
他们又喝了些酒。我爸问,在山里过得好吗?
很好,三叔说。
那怎么回来了?
三叔朝阿蓝努嘴,下巴上肉痣微抖,轻声说,逃回来的。在那个叫海塞的苗寨,还没有苗汉通婚的先例,老嘎姆死活不同意三叔和阿蓝在一起。
我爸又问,还走吗?
不走了,三叔说。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传来一阵哼哈声。我抻开眼皮,趴到窗台上往外看,三叔裸着上身,扎着马步,腰间系条白布带,正在挥刀。刀很短,握在他掌中,朦胧的晨光里看不真切。我翻身下床,猫到院子里看他。看了会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电视里的侠客吗?我高兴坏了,原本矮瘦黧黑的三叔立刻变得威武起来。
挥完刀,三叔满脸涨红,汗出如浆。他说,铁蛋,吵醒你了吗?我点头,又摇头。我问三叔,你会武功吗?三叔一愣,拍拍我的脑袋说,练练身体。三叔的回答让我非常失望。不过,三叔说,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忙。我用力点头,心想以后再也不用怕焦化山那帮小混混,再敢收我保护费,就让三叔宰了他们。
三叔请来师傅,给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刷上灰浆,房间焕然一新。三婶换下苗族服装,穿上我妈买的休闲服。穿休闲服的三婶也很好看。三叔拔掉后院菜地里的葱蒜,砌上围墙,弄成个大院子。他搬来口大铁锅,搭起灶台,把铁锅架上去。院子中间支个木架,上面挂着十几只铁钩,铁钩下是两张结实的条案。水桶、铁盆等用具也添置了不少,柴火码得整整齐齐,一溜儿堆在屋檐底下,乍看像个生产车间。
这天早晨,我正要出门上学,三叔把我叫到跟前,交给我一沓红纸信封,叮嘱说,把这红包发了,每家肉铺一个,发完就走,如果退给你,千万不能接,记住了吗?我接过红包,郑重地点头,有种肩负重任的兴奋感。我问三叔,为啥给肉铺发红包?三叔说,告诉他们,熊十九要开杨柳街第十九家肉铺,按规矩送上拜礼。我打开其中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三张崭新的钞票,一张十元,两张一元。
三叔要开肉铺,我失望了。我不喜欢屠夫,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客,怎么能去当屠夫呢?三叔以为我不敢去,问我说,铁蛋,你行不行啊?这就去,我大声说。发完红包,有人追着要还我,有人当着我的面把红包扔在地上,还用脚踩。我失落了一整天。放学路上,路过叶屠夫肉铺时,一阵烤肉香味钻进我的鼻孔,勾得我口水直流。这时我想,其实三叔当屠夫也有好处,以后,我就能像叶小欢那样敞开肚子吃烤肉了。
矿区学校放假晚,7月末,才盼来暑假。本想睡个懒觉,哪知天刚放亮三叔就把我从床上拎起,让我帮忙做事。我跟在他后头,睡眼惺忪往街口走。来到仓库前,“十九肉铺”四个大字高挂在油布棚子上,棚里有张方桌,桌上摆着两扇新鲜猪肉,一块薄薄的案板和几把形状不一的刀。三婶守在肉铺前,见到我,故意扮了个鬼脸。三叔对她说,你回去吧。三婶便笑盈盈往回走。三叔指着肉铺边的小火炉说,生火。见我不动,他又说,生火你会吗?火烧旺,我问三叔,你啥时候学会杀猪的?三叔笑说,小孩子为什么总有睡不完的觉呢?我说,我也不知道。
肉铺就这么开了起来,但要想顺利开下去,似乎还不行。刚收拾停当,买肉的顾客还没来,十八家肉铺老板把三叔围了。冯大拿挑的头,他早年和人斗狠戳瞎了右眼,大家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往三叔肉铺上一靠,指着自己的左眼說,十九,你当我全瞎了?三叔摸出一包丹霞山,笨拙地撕开盒子,散烟给大伙抽。没有人接,一个也没有。三叔转向独眼龙,赔笑道,冯大哥,兄弟早年不懂事,欠下一屁股债,现如今入肉行,找口饭吃,多担待。独眼龙一声冷笑:我准了吗?你当肉行都是软柿子?街面上聚了堆人,独眼龙高声道,有人眼睛长到脑袋顶上,看不见人了,欺负我们都是瞎子呢,大家说是不是?屠夫们义愤填膺,大骂脏话。独眼龙抬手,人群静下来,他抵到三叔跟前,横着眼说,你不是爱玩刀子吗?睁大眼睛看看,肉行这帮老兄弟,哪一个不是跟刀子打交道的?三叔说,冯大哥,给句话,怎么着我才能开肉铺?唰的一声,独眼龙从腰间抽出把亮晃晃的剔刀,往三叔肉铺一指:赢了这把刀,否则,你开不了。三叔说,我不想动刀子。稍稍一顿,他说,但肉铺我是开定了。独眼龙怪笑:我看谁敢买。说罢扬长而去。
一上午过去,果真没人来买肉。
晌午时分,李大耳来到肉铺前,似笑非笑地说,独眼龙让我问你,到底敢不敢比刀。三叔说,不怕我伤了他?李大耳一愣,说,你不知道肉行怎么比刀?三叔问他,怎么比?李大耳摇头,钻进肉铺,在条凳上坐下来,给三叔讲比刀的事。
3
黄昏,黑云密布。
獨眼龙一声吆喝,十八家肉铺早早收摊,集中到三叔肉铺前。独眼龙走到三叔跟前,往他口袋里塞了几张票子,说,赢了,这是入行开张红钱;输了,是打发你的盘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人群掌声响亮。李大耳说,十九,这是肉行最高礼遇啦。三叔双手拱起,朗声说,讲究。李大耳朝肉铺努嘴,两个后生进前来,把铺子上的猪肉抬走。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肉行比刀,是在猪白条上拼功夫,谁最短的时间内漂漂亮亮解好猪白条,就算谁赢。此前独眼龙说比刀,三叔还以为要打架,因此有所顾忌,李大耳说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解猪白条。我问三叔,你解过猪白条吗?三叔说,算不上。我说,那你还敢答应?三叔抬起他油腻腻的手,又想拍我的头,我赶紧躲开。
解猪白条有讲究,说的是“骨归骨,肉归肉,五脏六腑得钻透;一刀富,一刀穷,不砍不剁不沾油”。骨归骨、肉归肉,即肉和骨头要分开,考验剔骨头的功夫。五脏六腑得钻透,说的是切开猪白条后,猪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不仅要完整地刨出来,还得把心肝肚肺肠等分门别类拆开,交给学徒或者伙计清理。一刀富、一刀穷,说的切肉本事,会切肉的人,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圆润饱满,没有半点余肉,客人能全买光;不会切肉,刀子拖泥带水,刀口横七竖八,顾客挑来拣去,最后留下一堆“烂肉”没人要。不剁不砍,是说解猪时全程不能用刀剁,也不能硬砍,只能用刀拆。不沾油,是说猪板油要剔干净,不能残留在内脏及胸腔肉上,还有一层意思是说杀猪的人不沾油,要让屠夫看起来不像杀猪的。这有些玄乎。
四个汉子扛来两头鼓囊囊的猪白条,独眼龙挽起袖子,走到三叔跟前说,凑彩头吧。三叔一愣,没听明白。屠夫们哄堂大笑。李大耳凑到三叔身旁,快速解释一通,三叔这才掏出钱,塞到猪嘴巴里。原来,肉行比刀要先掏钱,猪白条的钱。比赢了,猪嘴巴里塞的钱和肉都是自己的;输了,不光钱拿不回,肉也得不到。
独眼龙那把明晃晃的剔刀已攥在手上,他用刀背轻拍猪屁股,幽幽地说,肉行比刀,都怕打头阵被人瞧走刀法,我不怕,让你一手,免得大伙笑我欺你手新。说罢,他朝人群中扫一眼:谁来计时?慢着,三叔说。他站到肉案子前,拱手道,冯大哥,我先来。独眼龙似笑非笑,你确定?三叔点头。
起风了。
凉风过处,泛起阵阵烟尘。
三叔弯腰,手里多了两把黑黝黝的鹰爪小刀,刀尖如刺,刀身极窄,只巴掌长短。那刀攥在手里,不细看,很难察觉。我离得近,看清了,正是削掉叶屠夫和李大耳头发的那两把刀。三叔缩手,连掌带刀退回袖子里,朝独眼龙侧身,低声说,见笑。“笑”字出口,他朝猪肚子闪电般挥出个“十”字,眨眼之间,他已收刀回袖,侧立在旁。
独眼龙眨巴着左眼,有些犯迷糊。他催促,动手啊。说话间,猪肚子上渗出两条细细的十字红线。独眼龙凑近看,淡红色血水缓缓流出来。独眼龙伸出两根手指头,往十字红线交叉处轻轻一戳,露出白生生的肥肉。再一掰,猪肚子已顺着十字红线切开,连肚子里那层白色的油脂都切开了。独眼龙又掰了掰,大肠小肠现出来。刀口齐齐整整,深度恰好,内脏并未损伤分毫。
独眼龙张大嘴巴,盯着被剖开的猪肚子。良久,他抬头,傻愣愣看着三叔。三叔搓手说,来吧,我接着忙活。独眼龙站在肉案前,挪不动步。三叔靠过去,轻轻推他:冯大哥?这一声把独眼龙叫醒了。他挥手,将剔刀扔给身边人,一言不发,消失在街头。
闪电刺破黄昏,雷声滚过,轰隆不止。
人群聚得快,散得也快。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我和三叔。他铁青着脸,不说话,双手颤抖不已。长大以后,当我又一次问及那次比刀,三叔说,铤而走险唬人罢了,要来真的,我必输无疑。说这话时,三叔的肉铺已歇了好些年。
出了风头,厂子里外都知道三叔回来了,肉铺一炮而红。三叔每天守在肉铺前,也不多话,割肉收钱,找零送客。赖着手上估斤两的本事,他的肉铺不怎么用秤,只消过手一掂,只多不少。为此,市电视台专门来杨柳街采访三叔,给他做了期节目。漂亮的女主持人拿三叔和庖丁作比较,说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十九解猪,让三叔火了一阵。市中心有不少人专门来杨柳街买肉,就为看一眼三叔切肉,看他掂斤两。
甭管生意多火爆,三叔坚持每天只卖两头猪,多一斤也没有。伙计小吴不解,说,看看独眼龙,每天卖那么多。三叔摇头:肉行就一碗饭,得分着吃,吃独食容易噎着。三叔的话传出去,不少人竖大拇指,人们重新接纳了他。
当上屠夫,三叔不挥刀了,他请街东头甑铁匠打了两把笨重的剁肉刀,在后院柴堆旁支了块厚厚的老梨木墩子,每天早晨在上面剁肉末。每次五斤,剁得极细,半斤留家里吃,剩下四斤半给街脖子周三包子铺。周三为人老实,老婆跟人跑了后,一个人开包子铺供俩娃读书。用了三叔的肉末,原本冷清的包子铺红红火火,周三那张苦大仇深的皱皮脸上泛开笑容。
我问三叔,为啥每天剁五斤?三叔只是笑。后来,不光我问,我爸我妈以及杨柳街知道三叔剁肉末的人都在问。一天早晨,我起床尿尿,三叔突然叫住我说,想不想剁肉末?我走到三叔跟前,认真看了会儿。他剁得并不快,刀子剁在猪肉上,吃进案板里,又重新拔出,举过眉头再剁,如此循环往复。我摇头说,不想,不好玩。三叔鼓起青筋,猛一挥手,双刀飞出,咔嚓,两把刀齐刷刷钉在院子中间的木架上。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剁五斤肉末吗?三叔说。我被吓傻了。他说,每天四千下,不多也不少。说罢,他从木架上抽出刀子,自言自语道,没有肉末,只有刀。
4
在我妈的帮助下,三婶很快适应杨柳街的生活。早晨,她和我们一道出门,我去学校,她和我妈去市场。午饭后,她们各自收拾些家务,我妈有午睡的习惯,三婶从不午睡,她爱做针线活,好像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做了鞋垫,鞋垫上绣着漂亮的兰花。她还缝了很多小孩穿的衣裳,色彩鲜艳,别致又喜庆。
傍晚,我妈一准要去体育馆门前跳广场舞。三婶不会跳,她说,她只会跳芦笙舞,在她的家乡每个人都会跳芦笙舞。说到兴奋处,她甚至想给我们跳上一段。我妈适时制止:身体要紧,得保护好肚子里的小家伙。我妈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三婶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孩。
在我妈的指导下,三婶学会的汉话越来越多,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倒像是新学会的汉话把她的肚子给撑大了。这天凌晨,剧烈的哭喊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不多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我妈走进房间,笑盈盈地说,铁蛋,你当哥哥啦。
有孩子后,三叔脾性变化不小。怎么说呢?有时肉没卖完,他就收摊回了家,有时早上迟迟不出门,伙计小吴等得不耐烦,故意在院子里大声咳嗽,三叔这才出来,和小吴一道往肉铺去。有段时间,连着五天三叔没剁肉末,周三等得不耐烦,找上门来,一个劲催促。三叔说,天大地大,我儿子的事最大,铁头感冒,得照顾他。这两年,周三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三叔给的那点肉末早不够卖了,他悄悄买了绞肉机,自己绞肉末。说也奇怪,竟没人尝出来。一次三叔请周三喝酒,喝醉后周三把这事抖了出来,三叔说,以后你用绞肉机吧。周三情知不妙,赶忙求情,并发誓第二天就砸了绞肉机。没有三叔的肉末,包子铺开不下去。他问三叔,你儿子得个小感冒,大惊小怪干吗?三叔说,你要是到我这年纪才有儿子,你就知道了。这话给我妈听见了,她喃喃道,是啊,十九都快四十啦。
三叔四十岁这年,我们家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我爸和三叔凑钱把老平房掀掉,盖了栋三层小楼。三婶沿围墙辟出个长长的花池,种了很多草药。她说,多种一些总是好的。奶奶早年教我认过些简单的草药,三婶种的草药中,有芍药、天门冬、商陆等,品种很多。三婶说,她父亲是苗医,原打算教三叔学,可三叔从小在奶奶药罐旁长大,对行医用药很抵触,没学。
第二件事跟三婶种的草药有关。铁头满两岁,三婶忙时,渐渐撒开手,院门一关,让他自己玩。好巧不巧,那天三婶正忙做针线活,铁头竟翻进花池,看着商陆枝头密密麻麻的紫红色小果子,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摘下来往嘴里送。他噘起小嘴,嚼得津津有味,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并疼起来,才丢下商陆果,哇的一声哭出来。商陆果汁液呈血红色,听到铁头哭声的三婶从屋里冲出来,看到满嘴血红的铁头,还以为在吐血,魂都吓丢了。待反应过来,三婶把手指头伸进铁头喉咙里搅动,铁头吐了一地。不多会儿,铁头开始拉肚子。我妈从三婶手里抱过铁头,急匆匆往医院跑。
说起来,铁头误食商陆果并不是什么大事。医生给他洗胃,输了两天液,很快恢复如初。可从医院回来,铁头每天半夜都会惊醒,然后啼哭不止。婴孩夜哭,起初大家都认为正常,时间一天天过去,铁头夜哭的毛病不但没好,还越来越严重。我妈和三婶只好又带他跑医院。
穆奶奶说,婴孩夜哭,是有人记挂他。只要见到那个人,夜哭的毛病自然会好。这话三婶不敢给三叔说,经由我妈传到三叔耳朵里,他愤愤地说,哪有这么玄乎的事,穆老婆子瞎说。我妈说,就算穆奶奶说得不对,你带阿蓝再去一次海塞也不会掉块肉。这样,三叔三婶回海塞的事情再次提上日程。
三婶刚怀上铁头不久,三叔就专门雇了辆车,带她回过海塞。见到三叔和挺着肚子的三婶,她母亲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将两人往屋里迎。屁股还没坐热,老嘎姆采药回来,脸色一沉,骂道,滚出去。他们在家门前跪了很久,直到黄昏降临,天色暗淡,老嘎姆依然不为所动。阿蓝的弟弟阿雕心疼姐姐,几次来扶他们。那时阿雕已满十八岁,长成小伙子了。阿雕说,老嘎姆是个臭屁虫,又老又臭,继续跪是没用的,不如先回城,以后见机行事。他们听了阿雕的劝。阿雕把他们送到村口,黑暗中,阿雕无奈叹息:你们离开海塞后,老嘎姆经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家门前抽旱烟,有时还会掉眼泪。阿蓝问弟弟,你在家都做些什么?阿雕说,跟着老嘎姆学刀,学苗药。顿了顿,阿雕恹恹道,我不喜欢学这些,我想到城里打工挣钱,老嘎姆非逼着我学,哪儿也不让我去。回城后,三婶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天。
我爸说,作为长兄,他早该带着我妈去看望三婶父母了。三婶坚持不让,她说,在苗族风俗里,没得到父母同意前,不能带男方的亲人进家。我爸不好坚持,只得打消念头。
如果我爸去海塞,第三件事便不会发生了。那天早上我爸下班,去笔架山公园下棋路上,被候在巷子里的两个蒙面大汉截住。蒙面大汉搜遍我爸全身,只二十块钱,见他拿的保温茶杯不错,也给抢走了。我爸以为这就完事,在心里骂了几句,准备回家睡觉。这时,蒙面大汉折回来,一人拿刀抵住他的腰窝子,一人逼他脱衣服。他们要那套七成新的蓝色工装。我爸恼了,脱掉衣服怎么回家,路上怎么见人?苦于腰窝子被刀抵住,动弹不得。脸上挨了一耳光,我爸迟疑着脱下上衣,递给身后拿刀那位。趁他伸手接衣服,我爸飞快闪身,对着劫匪下巴来了个飞肘。经年累月的钳工活给他练出两条树干似的手臂,飞肘上去,劫匪当场倒下,匕首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几乎同时,我爸大腿一热,被另一个劫匪捅了。伸手摸,匕首还插在大腿上,是当时最流行的牛角刀,也叫牛百叶,本地人叫“牛款”。这种刀刀片薄而宽,刀身细长,刀腹呈弓形,异常锋利,拔刀时稍一用力就会带出个大豁口。劫匪来不及拔刀,扶起同伴溜了。
得知我爸被捅时,他已被治安巡逻队送到厂区医院。我妈哭个不停。我攥紧拳头站在床边,脸上一阵火辣。医生说,刀尖刺破脚筋,出院后走路会受影响。我爸会变成瘸子吗?我问。医生说,那倒不会,只是康复的时间有些漫长。
消息很快传遍杨柳街,传遍厂子里外。有人愤愤不平,也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是恐懼。厂区打架斗狠、小偷小摸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大白天公然抢劫,还把人捅了,近些年是头一回。派出所来过几次,虽然搜集到不少证据,但那条小巷子非常偏僻,没人看清楚劫匪。那会儿监控还没普及,凶手逍遥法外,办案民警一筹莫展。
5
三叔回城,怒火中烧,他认为,捅我爸的劫匪是冲他来的。他会使刀早已尽人皆知,他觉着这是有人不服气,故意捅我爸。三叔问,刀呢?我爸说,什么刀?三叔说,捅你的刀。我爸说,警察收走了。那段日子,三叔不杀猪,也不卖肉,见天和我爸在厂区周围蹿。我爸瘸着腿跟在三叔后头,样子十分滑稽。
三叔放话,谁提供凶手线索,他奖励三百元。为此,派出所老黎来找三叔谈话,说,都知道你会耍刀,如果你敢伤人,法律是不会放过你的。三叔瞪着老黎说,你不信任我。老黎说,之前你剃掉叶屠夫和李大耳的头发,还和独眼龙比刀,这些事谁不知道?三叔说,如果剃头也犯法,我可以帮你把杨柳街所有的剃头匠都抓起来。老黎说,胡扯。三叔说,如果屠夫比试杀猪的武艺也犯法,请问厂子里年年搞“大比武”算什么事?老黎愤愤地走了,撂下句话,你别落我手上。三叔说,有本事抓凶手去。
我爸和三叔找了一个星期,凶手踪迹全无,只好暂且放下。我突然意识到铁头从海塞回来后,夜哭的毛病好了。我问三叔,老嘎姆原谅你们了?三叔点头。我心头一喜,又问,他愿意让你们进家门了?三叔继续点头。我接着问,铁头的病是老嘎姆治好的吗?三叔不说话。我说,那你和三婶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三叔站起来,不耐烦地说,话多。
三叔回屋睡觉后,我妈对我爸说,阿蓝的弟弟和人打架,失手伤人,被判刑四年。我爸哦一声,说,怪不得两人愁眉苦脸。老嘎姆就一个儿子,我妈说。我爸说,老嘎姆愿意原谅他们,这是好事。我妈说,阿蓝讲,海塞又有两个女孩和汉族小伙通婚,老人们才慢慢转变观念。我爸说,社会在进步,人的想法也在变。我妈说,阿蓝想跟老嘎姆学苗药,在杨柳街开个苗药铺子,你觉得能行吗?我爸摇头,苗药好是好,可现在人们都习惯进医院看西医,铁蛋奶奶的中药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我妈说,阿蓝着急,老嘎姆年纪越来越大,阿雕刀没学好,苗药也没学到,往后怕是要断。我爸不再说话。
小车库又发生一起抢劫案。被抢的还是钢厂工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焊工。焊工比我爸惨,被捅了一刀后,身上的工装也被剥去。保安老秦发现焊工时,他躺在岗亭右侧百来米远的地方,由于失血过多,人已昏迷。
据焊工回忆,劫他的也是两个蒙面大汉,瘦的那位从始至终没说话,壮的那位声音发瓮。焊工那天早上去周三包子铺排队买包子,回家路上,劫匪突然从巷子里闪出来,用牛角刀一前一后抵住他,让他脱衣服。衣服脱下来,交到劫匪手上,焊工感觉大腿一热,被什么东西扯住似的,血很快喷出来,人跟着趴下去。劫匪用的是牛角刀,这次刀拔走了。焊工喊了几声,没人应,大清早的,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头没人。他的喊声引起一条狗的注意,那狗大摇大摆走到焊工跟前,叼着包子走了。焊工往小车库方向爬,叫保安老秦,还没爬到就昏迷了。
跟我爸被捅一样,大半天工夫,消息传遍了厂子。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议论,都说劫匪是上次捅我爸那两人,他们咬定水钢了。已经有五年没再给人算卦的彭二先生从病床上爬起来,对大家说,他卜了一卦,劫匪还会来,时间不超半个月,还会接着抢水钢工人。为此,派出所老黎专门去彭二先生家,警告他说,你这是造谣,蛊惑人心,要不是你病成残疾,是要扭送派出所的。彭二先生不恼也不怒,对老黎说,残疾好歹能算算卦,你要是抓不到凶手,连残疾都不如。彭二先生的话很多人都听见了,气得老黎当场骂娘,发誓抓不到凶手他就不再当所长。
转天一早,厂里召开紧急会议,增加治安巡逻队人手,联合派出所和杨柳街居民成立治安联防队。三叔踊跃报名,加入联防队。我爸也报名,但他腿伤没好全,走路一瘸一拐,人家没要他。联防队五人一组,半小时巡逻一遍,三叔理所当然成为他们那一组的组长,白天要卖肉,便选在晚上巡逻,他那一队每晚巡逻三遍。晚上吃饭时,三叔说,干脆你也加入巡逻队,多个人多双眼睛,万一恰好瞅见劫匪呢?我爸想都没想马上答应,我妈将我薅到跟前,气咻咻地说,熊十九,再打铁蛋主意我跟你急。我爸和三叔对看一眼,闭了嘴。
巡逻队成立那会儿,人们热情高涨,巴不得马上把劫匪逮出来。才过一个星期,有人就泄气,说这样大张旗鼓地搞,劫匪根本不敢露面,得悄么声候着。这么想的人包括三叔那一队里的两个汽修工,三叔指着两人骂了一顿,一气之下,连他也不干了。三叔愤愤地说,联防队这帮孙子都是小胆鬼,谁也指望不上。我爸提醒他,劫匪在暗处,大伙在明处,多小心为好。三叔说,就怕劫匪跑路,不敢再来水钢。
6
这天放学,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放下书包,跑到街上想看个究竟。李洋洋飞快地跑来,喘着气说,你怎么还在这儿?我被他问蒙了。李洋洋拉住我往街口跑去。去哪儿?我边跑边问。独眼龙家,李洋洋说。我纳闷,去他家干吗?独眼龙的老婆被人那个了,你没听说吗?哪个了?我问。就是那个了,李洋洋说。我还是不明白,心想独眼龙老婆被人那个了关我什么事。我停下来,李洋洋回头看我一眼,摇摇头,继续往前跑。我突然想,我爸妈会不会也在独眼龙家?
独眼龙家大门紧闭,根本没人,连李洋洋也没见着。我想多半被李洋洋耍了,他跑那么快,弄不好正被他爹追着打呢。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便去李叔叔家羊肉粉店,用攒下的零花钱点了个大碗的羊肉粉。邻桌坐着三个年纪跟我妈差不多的女人,她们正嘁嘁喳喳说着什么。仔细一听,是独眼龙老婆的事,那个嘴角长痣的女人说,天杀的劫匪,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那个。另一个女人说,听说独眼龙叫了不少人去派出所闹,指不定弄出多大事来。难怪独眼龙家关门闭户。李叔叔端粉来时,我本想问他那个了是怎么回事,想了想没开口。大碗的羊肉粉实在太多,我没吃完。
回到家天已黑尽。我妈虎着脸骂,兔崽子,成天瞎跑,遇上劫匪不把你给炖了。骂完我,他们继续聊天,说的也是独眼龙老婆。我问我妈,那个了是哪个了?我妈看看我爸,我爸看看我,三婶突然大笑,三叔也笑,边笑边说,就像你爸一样,被抢了。我爸瞪三叔一眼,说,你才被抢了。
人们想起了彭二先生,想起他算的那一卦。独眼龙老婆被抢这天,距上次事发正好半个月。好事的跑到彭二先生家,让他算卦,预测劫匪下次动手的时间。彭二先生眯着眼,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他的老婆子,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的花伯娘骂道,老东西,赶紧算吧,万一下次我也被那个怎么办?彭二先生恶毒地說,我刚算了一卦,你这辈子都不会的。
老黎不由分说把彭二先生从床上架起来带走,我们一群小孩趴在派出所窗户下,听老黎审问彭二先生。老黎说,彭二蛋,你老实交代,否则没你好果子吃。彭二先生轻咳两声说,请注意你的措辞。老黎点了根烟说,好吧,彭二先生,说说,你怎么知道劫匪会在抢焊工后半个月行动?彭二先生说,我没这么说,我说的是不到半个月。老黎骂了句脏话,吼道,别耍花样。彭二先生说,我算错了。算错什么?老黎问。彭二先生说,独眼龙的老婆不是工人。老黎和彭二先生你一言我一语,推磨似的。叶小欢说,真没意思,这么久不见动手。我们都以为,彭二先生会被老黎狠狠教训一顿。
叶小欢说,与其在这儿听他们瞎侃,还不如回家看《小李飞刀》。叶小欢弄到全套《小李飞刀》碟片,瞅准他爸妈不在我们就去他家看电视。那年《小李飞刀》刚出,走在大街上都能听到人们聊李寻欢,全世界的人都在看这部剧。那段时间,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外面,叶小欢三句话不离《小李飞刀》。李洋洋问,你妈让看吗?叶小欢说,我妈比我还爱看,好几次我半夜醒来,她和我爸还在悄悄看电视呢,只不过他们更喜欢看两个人脱光衣服打仗那种碟片。两个人脱光衣服打仗的碟片我们没看过,但听到可以看《小李飞刀》,我们便丢下老黎和彭二先生,兴冲冲往叶小欢家走。
杨柳街再次陷入恐慌。独眼龙纠集肉行一帮弟兄,整日在街上蹿。他放出话,谁能提供凶手线索,他奖励六百元。劫匪身价涨了一倍,六百元,那是我爸一个半月的工资啊。三叔同情独眼龙,每次巡逻,他都和独眼龙并排冲在前面。劫匪点燃了他们胸中的怒火。三叔说,连女人也抢,这样的人该死。三婶劝他,怕他像阿雕一样做蠢事。三叔说,你管好铁头就行,我有分寸。铁头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巡逻的日子,三叔整日不着家,有时深夜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和他说话也不答应。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三婶脸上慢慢爬上了阴云。
接连发生三起抢劫案,市局派来了刑侦队。不多久,杨柳街和小车库、焦化山一带都安装了摄像头。每次从摄像头下走过,我都有种莫名的恐惧感,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没人见过刑侦队的人,听说,那些人穿着便衣,混迹在人群中悄悄保护大家。我爸已回厂上班,晚饭时,他对我妈说,别不信,指不定你出门就有个便衣在后头保护你呢。不过,我爸说,还是少出门,劫匪毕竟还没抓到。
7
這年冬天比较暖和。一个日光和煦的下午,我们家来了位特殊客人。当时我正在院子里帮我妈择菜,每个月我妈都要做酸菜,这次做的酸菜是要吃到第二年的,很快要过元旦了。电视上说,今年的元旦叫跨世纪,我没弄明白,只是感觉要比往年热闹,厂子里早早挂起灯笼,街上庆祝元旦的大红条幅也比往年更多。水城人爱吃酸,吃那种沤得黏乎乎水汪汪的清汤酸菜,或是用番茄酵成红彤彤的红酸汤,把菜或肉下在里头煮着吃。做酸菜需要酸本,即把上次吃剩下的酸菜匀一钵出来,待新酸菜做好装坛,再将那钵酸菜淋在上面,以帮助新酸菜发酵。我妈舀了一大钵酸本放在方桌上,整个院子外弥漫着浓郁的酸味。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大门里飘进来,我抬头,一个头戴狗皮大棉帽,身穿军绿色齐膝羊皮袄的汉子踏进来。那人奇高,手里提着条手腕粗的火棘棍子。汉子吸吸气,用手捂住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指着方桌上的酸本说,咋这么臭?汉子说的是普通话。我妈从屋里出来,上下打量汉子一番,问他,你找谁?熊十九,汉子说。我妈说,你是十九的朋友吧?汉子不说话,在花池边坐下来。十九一家进城买东西,得傍晚才回来,我妈说。汉子说,我等着。
我继续择菜,我妈把我爸从床上叫起来,我爸沏了壶茶,和汉子并排坐在花池边喝。汉子摘下头上的棉帽,一颗圆圆的大脑袋锃光发亮。我爸问他,你是外地人吧?汉子点头。我爸说,从哪儿来?北方。汉子的回答异常简洁。我妈把他们叫到屋,她已经焙好一海碗蛋炒饭,盛了钵素瓜豆,摆在我们家餐桌上。汉子憨笑,说声谢谢,埋头便刨。眨眼工夫,那碗饭就见了底。汉子喝完汤,问,还有吗?饭是没了,我妈又下了碗面条,外加两颗煎蛋。吃完,汉子满足地抹嘴,说,南方的面条。我爸说,南方面条怎么了?汉子说,没事儿。说完,倒在我们家沙发上闭眼就睡。我爸对我说,去,找你叔。
黄昏时分,三叔和北方汉子见面了。我和三叔回来时,汉子已经候在院里。汉子上下看了遍三叔,说,你是熊十九?你是哪位?三叔问。原来他们并不相识。汉子走到院门前,轻轻关上门,转过身说,我走南闯北,啥也不爱,就爱玩个刀,听说你使刀利索,咱比画比画。汉子轻轻摩挲手掌,补充说,不耽搁时间,我看这儿挺好。三叔松了口气,嗔怪道,大白天你闯我家来,我还寻思是不是得罪人了。说着,三叔走到院门边,打开院门。汉子说,听说你使苗刀。三叔说,你可以走了。汉子说,看不上我?三叔说,我只是个杀猪的。汉子朗声一笑,火棘拐杖往前一杵,说,不斗狠,不伤人,分了输赢马上走。三叔说,你使长刀,一板一眼有个说法,我使的是巴掌大小的玩意,入不了眼,出了门,你就说我输给你了。汉子一愣,说,你不是使苗刀吗?此苗刀非彼苗刀,三叔说。汉子叹一声,收起拐杖。
本以为汉子第二天会离开,可早晨我起床,发现他已经在后院帮三叔干活了。他们用板车装好新鲜的猪肉,正出门往肉铺送。早饭时,我妈问我爸,要不要报警?我爸说,看样子那人没恶意。三婶说,报警干吗?如果想动手,大不了跟他干一仗。
汉子住了下来。他帮三叔杀猪卖肉,把这儿当自己家。每天清晨,他们并排走在杨柳街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背影看起来十分滑稽。后来,彭二先生对杨柳街的人说,看到三叔和北方大汉一高一矮走在街面上,他就已经算到会发生什么。不过,彭二先生说,从派出所出来后,身体垮了,整日躺在床上,没来得及告诉大家。花伯娘骂他,既然你终日躺在床上,是怎么看到人家在街上走的?
过了小年,年味越来越浓。这天晚饭时,三叔问北方大汉,你不回家过春节?汉子说,没家,老爹老娘走得早,有个哥哥,前些年进山给木材老板当保镖,进去便没出来。三叔夹了块肉,仔细嚼着,吃完那块肉,他说,你这意思,要长住?汉子放下碗筷,笑说,你啥时候跟我比刀,我啥时候走。三叔把碗一扔,说,刀法早忘了,你怎么不信呢?汉子笑,你让我怎么信?三叔说,你想怎样?汉子说,本来我快信了,见你家后院剁肉末那块老梨木案板,见你卖肉从不用秤,没法信。三叔说,你上街问问,我这估斤两的本事老早就会。汉子说,使刀讲究稳准狠快,你身子骨瘦小,速度快,卖肉不过秤,这是准。据我所知,你卖肉没几年时间,那块老梨木案板,正常情况十年以上才能砍那么深的凹痕,说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剁的不是肉末。三叔额头上渗出汗粒,痴痴地盯着汉子。汉子说,还要我继续说吗?
当啷,我爸的饭碗掉到地上,碎了。啊呀,我爸说,只顾听你们聊天,碗都掉了。我妈赶紧找来扫帚,打扫地上的碎碗。三婶放下碗筷,把铁头叫回了屋。我爸对汉子说,你知道前段时间出的事吧?汉子摇头。我爸重新盛了碗饭,把连环抢劫案给汉子说了一遍。汉子怒目圆睁:有这种人渣?三叔咬牙切齿地说,最好别落在我手上,否则我非剐了这俩畜生。我爸放下碗筷,缓缓说道,你们练了一身武艺,依我看,比刀没趣,要能把这俩祸害逮出来,那才算本事。啪,汉子一掌拍在桌上,汤水四溅。
8
年关前夕,每家每户都要熏腊肉、做腊肠,正是猪肉旺销好时节。三叔终日魂不守舍,清早用板车把肉拉到肉铺,卖肉的活便交给伙计小吴,转眼就没了踪影。三婶嗔怪我爸说,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出这馊主意。我爸说,这是为十九好,北方大汉一看就是练家子,动起手来,伤到谁都不好。那些天,汉子神出鬼没,我们都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除夕早上,吃过汤圆,我妈着手准备年夜饭,我爸带着我打扫卫生。收拾后院时,我特意看了看那块梨木案板,中间凹下去俩拳头那么深,像个木盆。打扫完卫生,我爸带我上街,买了春联、灯笼、炮仗、香蜡纸烛,还买了两箱烟花,准备吃过年夜饭后放。到家后,我爸搅了糨糊,带着我贴春联,挂灯笼。三婶把洗衣机搬到院子里,她把家里脏衣服全收出来堆在旁边,开始洗衣服。脏衣服堆得小山似的,铁头在衣服堆里打滚,乐得嘿嘿傻笑,边笑边流口水。
下午,街上刮起风。我爸说,春风吹,又一春。年还没过呢,我说。我妈说,铁蛋,你又长大一岁。我心里欢喜莫名,杨柳街的时间太漫长,我希望自己快些长大。三婶说,过不几年,铁蛋就要娶媳妇啦。我爸妈笑起来。我本想说到时也要娶个三婶这么漂亮的媳妇,没好意思。厨房里飘来血豆腐的香味,我正要冲进厨房,街面上传来高亢的欢呼声。
人群洪水般涌来,打头的是独眼龙和三叔,他们簇拥着北方大汉,汉子胸前戴着大红花,极不自然地笑着,朝我们家走来。叶屠夫和李大耳不知从哪弄来两面军鼓,捶得震天响。人群很快涌到门前,有人在院门上拉了条幅,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勇擒劫匪,为民除害。”不一会儿,厂领导和派出所老黎也来了。老黎激动地对北方大汉说,劫匪已解送市里,你耐心等待,争取为你办个表彰大会。汉子憋红了脸,他把胸前的红花摘下,顺手挂在院门上,凑到三叔耳边说了几句话。三叔接过李大耳手中的鼓棒,几声重锤,人群安静下来,他说,劫匪逮了,天也要黑了,各回各家,年夜饭我们家不管。
有消息传出来,说劫匪是1992年冬天私卖废铁被抓的那两位,这案件当年厂子内外尽人皆知,两人被抓后,吃了几年牢饭,受了不少苦,出狱后怀恨在心,又没了饭碗,便铤而走险,盯着水钢作案。我爸问汉子,你是怎么找到劫匪的?汉子指着鼻子说,一个字——嗅。这事凑巧,通过周密工作,警察终于查到劫匪落脚处,选在那天中午动手抓人。俩劫匪力气大,挣脱警察夺路便逃。北方大汉捡了个便宜,堵住劫匪,和警察一道把人给逮了。
年夜饭已经备好,有猪肘子、辣子鸡、蒸鲈鱼、老水钢烤鸭子等,我数了两遍,一共十六道菜。我爸从柜子里摸出两瓶老酒,满满当当倒出四碗,又给我妈匀了几滴,屋子里溢满酒香。烧过纸钱,供过祖宗,正式开始吃年夜饭。老水钢的春节,数这顿年夜饭最隆重,最讲究。街面上陆陆续续响起炮仗声,年夜饭吃得早的人家,已经开始放烟花。人坐齐,北方大汉率先端起酒碗,朗声说,这碗酒敬你们。言罢,汉子一仰头,酒入喉咙,碗已见底。他站起身,退到一侧,两手一拱说,多有打扰,见谅,我这就告辞。三叔攥住他,嗔怪道,这是闹哪一出?汉子握住三叔手说,我一个浪荡子,不喜欢团聚。三叔坐下,悠悠地说,你不是想看我的刀吗。汉子一愣,想,他说。
三叔正襟危坐,道出了刀法渊源。
清初年间,平西王吴三桂征剿水西,水西宣慰使安坤节节败退,引兵据守水城阿扎屯。安坤凭借阿扎屯四周天险,紧扼山门要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平西王久攻不下,战事陷入胶着。
这一晚,三更时分,平西王近侍奢那沙接到密令,要他连夜启程,潜往乌撒卫寻找一个叫熊希野的私塾先生,此人熟谙水西地形、颇有谋略,且曾被安坤驱逐,或有破敌之策。奢那沙原是蜀人,练得一身好武艺,使一手武威的斩马刀,一刀在手,勢大力沉、威风赫赫,虽百十人亦不能近身。哪知奢那沙行至阿佐,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之际,马失前蹄,跌到深沟中,被安坤手下先前冲散的一股散兵抛网困住,抓了个现成。
探知安坤被困,那股散兵就近遁入深山,按兵不动,一连躲了五日。奢那沙暗自寻思,期限已过,就算找到熊希野,也免不了受罚,一旦平西王撤围,这股散兵势必去寻安坤,那时候,只怕性命不保。左右不是办法,他想到了第三条路——逃。趁守兵换防之际,他挣断绳索,连滚带爬躲进密林之中。
逃离险境的奢那沙找来本地土人服装穿上,扮作收药材的商人一路往北走。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叫也里古的村子里,他终于听到人们说起那场战事的结局。不出所料,平西王大获全胜,安坤兵败被俘。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安坤得胜,他大可逃回蜀中,重新开始生活,而今平西王扫平水西,固守西南、放马蜀中之势已成,中原也尽是其耳目,他无路可走了。奢那沙万般绝望之际,十万乌蒙大山张开无私怀抱,将这个无路可走的人藏进深山。
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山里也不太平,匪盗四起,打家劫舍之事时有发生。为防暴露身份,大刀断然不能再使,奢那沙从山里人用的手镰得到启发,打造了两把鹰爪刀,采众家所长,糅合所学武艺,自创了一套攻守兼备的近身刀法,这便是这套刀的由来。
奢那沙娶了个当地女人,在山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慢慢断了回蜀地的念想,后半生过得还算平稳。临死前,他把两个徒弟叫到跟前,专门交代要把刀法传下去。他规定,每一代只传两人,传男不传女。念及当年逃亡时的艰难困苦,老人特意交代,对身逢绝境、天资聪颖的后辈,要优待一分、厚看一眼。后人恪守奢那沙遗命,于十万大山之中,茂林掩映之下,秘密传承着这套独门刀法。到老嘎姆这里,已经是第九代。
奢那沙创刀之初,并未给刀法命名,传到第四代,因翁达老师祖是苗族人,后人方便起见,就把这套刀称作苗刀。到老嘎姆这一代,师兄突患暴疾,还未及传刀便英年早逝,因此,培养苗刀第十代传人的任务落到了老嘎姆头上。天可怜见,西郊观音山上,正在采药的老嘎姆遇到准备跳崖自尽的三叔。老嘎姆说,三叔手准,是学刀的好料子。另一个传人,是他的儿子阿雕。
这刀法创立之初其意便不在攻,而在守,守护乱世中的生灵,守护妻儿老小,守护手里的饭碗,守护沉默的群山……
三叔眼中有泪光闪过,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陡然传来。喝完最后一碗酒,北方大汉起身告辞。他对三叔说,我的刀,和你不同。言罢微微欠身,消失在夜色中。
三叔跟了出去。夜渐深,细细的雪花稀稀疏疏洒落。
三叔直到午夜才回来。他掸掉身上的雪,问我爸要了根烟。那是我第一次见三叔吸烟。吸完烟,三叔说,北方的刀,霸道。说完他回屋睡了。
第二天,三叔告诉我们,汉子名叫宫延武,人称宫一刀,沈阳人。
9
春天像姑娘脸上的红云,几阵风吹过就没了。夏初,午夜玫瑰开业,请阮香儿献唱,大半个杨柳街的人都去了。水城是集餐饮、住宿、棋牌、卡拉OK、舞厅等于一体的去处,午夜玫瑰是头一家。
听说有外地棋手来,我爸心痒痒,提前调休等着去看棋。厂子附近下棋,转来转去都是那拨人,偶尔有个生面孔岔进来,能高兴好几天。午夜玫瑰请了外地棋手,我爸和他那帮老兄弟断不会错失良机。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我爸答应带我去溜一圈。我妈虽然爱跳广场舞,但对唱歌没啥兴趣,她觉得阮香儿唱歌也就那样,本地频道看看就行,她更愿意和三婶一起去逛市场。
我爸还是那身老工人行头,多年养成的毛病,不修边幅,不爱打理。三叔换了身笔挺的黑西装,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还喷了香水。他说香水可以盖住身上的猪肉味。午夜玫瑰门前,歌声婉转,人群欢呼声此起彼伏。阮香儿已经开唱。我仔细数了数,大楼有十二层,最顶上用彩灯拼出“午夜玫瑰”四个大字,从高往低拉满大红条幅,写着开业大吉之类的祝词。一楼入口处,是个巨大的旋转玻璃门,镶着金黄色包边,院子左侧是篮球场,搭成临时舞台给阮香儿唱歌,已人满为患。
看过指示牌,我爸把我交给三叔,上楼去看棋。我跟在三叔后头,进楼坐上了电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电梯,激动得直冒汗。三叔带我慢悠悠地转,我们参观了豪华的卡拉OK包厢,听陌生男女们吼了一阵,又去二楼的餐厅领取免费晚餐。到餐厅才知道免费吃喝都是骗人的,所谓免费吃喝,是购买快捷套餐后,米饭和高橙可以免费。
回到院子里,三叔带我挤进人群,听阮香儿唱歌。刚站住脚,人群一阵惊呼,有人喊,打人啦、打人啦……三叔拉住我迅速后退,台上歌声停了,人群围成一个圆,中间躺着个呻吟的男人。那人双手抱头,头上血流如注。男人身后,一个身材魁梧、满面黧黑的大汉扣住一个面如死灰的女人,大汉左手箍住女人脖子,右手拿刀,一把黑亮狭长的尖刀死死抵在女人脖子上。汉子挟持女人慢慢后退,退到墙角,他厉声大吼,滚,都给我滚。有人小声议论,汉子劫持的女人是他老婆,他老婆和地上的男人有问题,方才汉子逮住两人手拉手听阮香儿唱歌,一怒之下动了手。
地上那位很快被人抬走。警笛声响起,汉子惊恐莫名,用手里的尖刀指着人群大吼,谁敢过来我宰了他。警笛声由远及近,汉子狂叫一声,骂道,横竖一死,不如先宰了你。紧急关头,三叔一声断喝:慢着。他慢慢走向汉子说,兄弟,放过她,你还能重新开始。站住,汉子吼,声音在颤抖。
警察到了,将人群疏散到院子外,把三叔和那两人围起来。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拿起喇叭,一边让三叔退出来,一边疏导汉子,要他放下手里的刀。汉子愈发暴躁,刀尖已刺进女人脖子。我想坏了,电视里出现类似情况,一定有狙击手埋伏在周围,他们会开枪打死他的。
三叔对警察说,他是我兄弟,让我劝劝他。汉子骂,滚开,谁是你兄弟。三叔说,我是熊十九。人群里发出声长长的“哦”。他说,前些年我们一起喝过酒,一起摇过骰子,你忘了?汉子的手抖了下,说,知道你,但没见过你。三叔说,兄弟,你这么健忘?汉子皱着眉,努力回忆。三叔在慢慢向汉子靠近,每说一句话,他就往前挪一小步,现在,他和汉子之间只有几步距离。汉子突然大喊,站住。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把尖刀从女人脖子上撤下,直直指向三叔。三叔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做,趁他撤刀,闪身贴过去。
誰也没看清三叔是怎么动手的。总之,人们反应过来时,那把黑亮狭长的尖刀已攥在三叔手上,汉子被他制服,反扭手臂交到警察手里。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还吹起了口哨。汉子骂声不绝:熊十九,我不会放过你。一个黑脸警察骂他,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救了你一条命。
10
夺刀救人不久,午夜玫瑰的老板,一个虎头大耳的山西人带着厚礼登门拜访三叔。那人来时三叔不在家,他在医院。夏季溽热,铁头吃坏肚子,腹泻不停,并伴有高烧。到医院检查,发现患有脑膜炎,必须及时治疗。脑膜炎治疗费高昂,把家里所有钱凑出来,也还有不小缺口。三叔正为这事发愁。
山西老板让我带路,径直去医院找三叔。医院离我们家不是很远,坐上老板的小轿车,很快就到了。进了病房,他把礼物放在床头柜上,也不客气,对三叔说,我来请你帮忙,助我一臂之力。
去午夜玫瑰工作的事,从一开始大家就反对。我爸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三叔说,知道,我心里有数。三婶说,那老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三叔说,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妈说,在那种地方上班,时间长了人会变坏。三叔说,知道,我心里有数。三婶说,你不准去。三叔说,你们说的都对,可上哪儿凑钱给铁头治病?这话把大家打哑了。
这天晚上,三婶和三叔吵了起来。三婶性格刚烈,指着三叔一通臭骂,骂得鸡飞狗跳。到底是三叔服软,气咻咻地说,午夜玫瑰有什么风吹草动,警察早一窝端了,哪还能开下去?既然能开下去,说明是合法合规的,我去当个保安队长,有什么问题?我妈生拉活拽把三婶劝回屋,三叔愤愤道,人家不过是想借我的名头镇镇场子,都21世纪了,哪还有那么多打打杀杀的事?三叔说的似乎挺有道理。
那一年,全国第三次严打全面铺开,8月初警方剿灭盘踞水城多年、作恶多端的“青龙帮”,一时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消息震惊全国,人人拍手称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事实证明,三叔看错了人。
三叔将肉铺关了。他和山西老板约法三章,一是不干违法乱纪的事,二是不掺和公司具体业务,三是工资按时月结。山西老板爽快答应,他开的薪酬,一个月顶三叔卖半年猪肉。三叔整日西装革履,人虽瘦小,看起来也威风凛凛。明面上人家叫他熊队,私底下都叫十九哥。很快,十九哥这名号就叫响了。铁头出院那天,三叔给我们俩换了身新衣服,给三婶和我妈各买了一台诺基亚8250。8250那年刚上市,价格奇高,杨柳街的女人们眼馋得不行。
时间一天天过去,三叔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他经常莫名其妙发火,动不动喝醉,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一次大醉醒来,我爸语重心长地说,十九,打住吧,你知道自己喝醉时什么样吗?铁蛋这么大的孩子就能撂翻你。三叔点了根烟,到午夜玫瑰上班后,他正式抽起了烟。他说,两年,给我两年,我一定收手。我爸摇头说,钱是挣不完的。
那阵子,经常有陌生人来我们家,拎着烟酒,来找三叔学刀。三婶气冲冲把人轰走了。次数渐多,她给院门上了锁,再有人拎东西来,干脆不再开门。自打三叔到午夜玫瑰工作,我再没见他剁肉末,也没见他挥刀。
大雨夜,三叔三婶又吵了起来。我裹着衣服摸黑上楼,啪的一声,三叔挨了一记耳光。我想完了,万一三叔出手,如何是好?三婶痛骂,你是什么东西,也知道勾女人。我爸我妈对视一眼,齐齐转向三叔。三叔迟疑着开口,说,没有的事,听风就是雨,净信别人瞎说。三婶骂得越来越难听,我爸把我赶回屋,关上了门。
转天放学,不见了三婶和铁头。我妈说,他们去铁头外婆家了。我问去干吗,我妈说,小孩子少管大人闲事。三婶和铁头去海塞那些天,三叔一次也没回来。我爸愤愤地说,他是把午夜玫瑰当自己家了。
十几天后,三婶给我妈来电话,急豁豁地说,老嘎姆不行了,联系不上三叔。我妈赶紧叫我爸,我爸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拿出他新买的摩托罗拉给三叔打电话。打了几次,没人接。我爸换上衣服,急匆匆出门。他回到家已是半夜,进屋就骂。找到三叔时,他醉得一塌糊涂。我爸本想把他扛回来,可三叔死活不愿,他说,老嘎姆身体好着呢,我才不会上当。
我爸决定亲自去趟海塞。他就是这样,一直想当然地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主人。
接到我爸从海塞打来的电话,三叔沉默半晌,问,真走了?真走了,我爸说。怎么就走了呢?三叔说。我爸说,赶紧回家等我,商量祭祀的事。三叔说,我马上回。
我爸的意思,我们家得按当地风俗,备好纸钱纸马纸船纸人,备好山羊公鸡和五色杂粮,再请两台唢呐,邀一帮亲朋好友,去祭奠老嘎姆。电话里,我妈坚决反对,她说,这些事该让十九定夺。我爸从海塞回到家是下午,一直等到黄昏,三叔仍没回来。天擦黑时,老黎来到我们家,虎着脸说:十九犯事,被逮进去了。
最终,我妈按我爸先头提的,一样不落将东西备齐。我爸请到了两台唢呐,邀了帮棋友和亲戚,拢共二十多人,浩浩荡荡朝海塞进发。中巴车上,我问我妈,之前你不是不愿来吗?我妈说,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心头一紧,问她,你苦什么?我妈说,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问她,三婶和铁头以后怎么办?她没有回答。
阿雕还在狱中,三婶形销骨立,状如薄紙。老嘎姆,这个伴随我从一个儿童长成少年的名字,这个曾给我无限遐想的名字,被一具黑漆棺材接纳,尘归尘、土归土。料理完后事,三婶说,家里只剩老母亲一人,不回杨柳街了。我妈说,我们先把铁头带回去。三婶盯着我妈,说,铁头是我儿子,得跟我。我爸问她,什么时候回杨柳街?三婶说,十九什么时候回家?还不知道,我爸说。那再说吧,三婶说。关于三叔,三婶知道的一定比我们多。
11
三叔被判了三年半。
那天接到我爸电话,三叔急忙回家。电梯到一楼大厅,门口骂声震天,南门会所涂老大带着十几号人把午夜玫瑰围了。眼见不妙,三叔退回电梯,准备上楼叫人。对方有人认得他,大喊着扑过来。
因聚众斗殴,午夜玫瑰和南门会所两边拢共被警察逮了三十余人,另有十余人受伤进医院。有个叫小马的,左手残废,三叔伤的。探监时我爸问他,使刀这么多年,怎么连轻重都拿不准?隔着厚厚的玻璃墙,三叔一个劲摇头,说慌乱之中,我都没发现伤到人。
有消息传出来,说南门会所和午夜玫瑰火并,其实是有人故意做局。山西老板涉黄,警方早盯上了。午夜玫瑰起得快,倒得也快,从开业到关门不到一年。南门会所也没了,被一个煤老板盘下,改成迎宾馆。之后,沾染黄赌毒的会所纷纷倒闭,人们真真切切被21世纪的风吹醒。
没有三叔,杨柳街冷清不少。他刚入狱时,人们经常提起他,碰到我们家人,都会顺口问问情况。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不再提。杨柳街就是这样,什么事情到了这儿,都能消化得干干净净。三婶和铁头没有回来,我妈说,大概不会回来了。
一天下午,我们家来了个陌生女人,背着孩子。她坚称孩子是三叔的,并说三叔欠她一笔钱。我爸茫然不知所以,我妈对女人说,你来得正好,既然孩子是十九的,想必你们是夫妻吧?十九入狱前,从我家借走两万块,夫债妻还,天经地义,你得把钱还我们。女人狠狠剜我妈一眼,摔门而去。女人走后,我妈眼睛一红,掉下泪来。谁容易啊,她说。
三叔入狱第二年,因设备老化、管理失当等诸多原因,水钢亏损愈发严重,不得已开始裁员。我爸年纪偏大,又受过伤,头一批就进入名单,一次性买断工龄。退下来后,他棋也不下,整日闷在家里,琢磨如何赚钱。我妈愁得头都大了,她把三叔家的家具搬到一楼,将二楼三楼的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少得可怜,不顶事,我爸去找当初三叔杀猪时的伙计小吴,问他,你看我能吃肉行的饭吗?小吴说,你还是做点别的吧。小吴那时已在城东双水新城区找了铺面单干。最终,我妈东拼西凑,盘下街口李叔叔家羊肉粉店旁的门面,开了个小超市。
人们都说,考上二中,等于半只脚跨进了重点高中的大门。但我妈反复叮嘱,你那是拉肚子碰上茅坑——运气好,要是敢放松,指定上不了重点高中。我赌气说,李洋洋和叶小欢连水钢中学都没考上呢,你怎么不说说他们?我妈说,我要有那么混蛋的儿子,早被气死了。
二中管理十分严格,加上城西离家也远,我便搬到学校住校,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家里的事情我一股脑抛在身后,巴不得连周末都在学校过,和室友们一块儿打球。我喜欢上了篮球,奔跑在球场上,连风都是甜的。因为篮球打得不错,上初二后我进了校队,每周六下午有专业老师带我们练球,周日早上通常会有一场比赛。这样一来,回家的次数更少。
一个飘着小雨的周六下午,我们正在体育馆练球,指导老师突然喊我的名字,让我到校门口去。学校管得紧,没有老师允许,家长连校门也进不去,平时探望孩子,只能在大门口保安处等着。我兴冲冲往大门口跑,三叔穿着身崭新的运动服,站在门口向学校里张望。我高兴极了,跑过去抱起三叔,转了好几圈。三叔边笑边骂,小兔崽子,放我下来。几年不见,三叔好像更矮、更瘦了。
我们一家在荷城别院吃了顿团圆饭。三叔倒满酒,郑重地敬了我爸我妈。我妈浅浅抿一口,轻声说,大家都在盼着你出来。三叔问,那个小马,后来怎样了?我们都答不上来,我们连小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三叔逼着我陪他喝了一小盅,酒入喉咙,火烧般难受,但我还是鼓着劲喝了下去。三叔让我跟他去海塞接三婶和铁头,我有球赛要打,没答应他。
十九肉铺重新开张。不过,另外十八家肉铺已歇了五家,三叔的肉铺名字没变,杨柳街却再没有十九家肉铺。时间的指针好像被谁拨快了,我爸之后,不少工人陆续被裁,下岗潮一波接着一波。开始有人搬离杨柳街,到市中心,或者外省,甚至乡下去。夕阳的余晖下,厂子渐渐有了萧瑟迹象。
见到三叔,三婶说,等你三年,想再等三个月。
三叔跑到老嘎姆坟前,长跪不起。
从海塞回来,三叔“消失”了一周。一周后回来,三叔蔫头耷脑,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问他去了哪,他说,剪尾巴。这话让我妈很不高兴,睨他一眼,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妈说这话时我爸正在系鞋带,他要出门买菜,他假装没听到我妈的话。
歇了半个月,三叔说,他要北上,短则一个星期,多则半个月,回来就再不出去了。临行前一晚,我爸对他说,十九,世道变了,做事要拿捏分寸。三叔说,有些事必须做,否则过不去。
三叔和山西老板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他去午夜玫瑰上班后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像暗藏在时间深处的谜,直至今日,我仍常常想起,反复猜测谜底,终归一无所获。三叔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吐。那次北上,他将近一个月才回到杨柳街,受了伤,去小车库老何家诊所挂了半个月的水,才慢慢缓过气来。我们都渴望从三叔嘴里抠出点消息,关于他的北上,关于他受的伤,关于背后的一切。被我爸问烦了,三叔说,交了手,他身边有人。
三婶和铁头回来了。铁头长高不少,三婶胖了一圈,她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总是郁郁的。肉铺重新开业那天,三婶陪三叔去了趟街口。人们故作热情地招呼,你们可算回来啦。是啊,三婶说,难道不能回来吗?
靠前些年攒下的名声,三叔的肉铺能开下去。不过,人们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街面上不再有人叫他十九哥,人们说,喂,来点精肉。三叔抬眼看看来人,手起刀落、割肉收钱,也不答话。
初三课业繁重,我依了我妈,退出球队,将大部分时间用来备考。终于熬到初中毕业,我成功拿到了实验二中录取通知书。我语文考了全年级第一,老师们赞赏有加。
这个漫长的假期,我又回到了杨柳街。李洋洋报名参军,去了川西。叶小欢的爸爸给他选了一家烹饪职校,逼着他学厨师。叶小欢赌咒发誓说他生来就是当演员的料,要他爸爸送他上艺专,并拍着胸脯保证不成为下一个周星驰绝不回杨柳街。叶屠夫给了他一巴掌,骂道,猪脑子。李叔叔得了肾病,把羊肉粉店盘出去,回乡下老家养病去了。接羊肉粉店的小夫妻是从南郊过来的,人勤快,手脚利索,但没了李叔叔的羊肉粉店,味道就变了。小夫妻心里头亮堂,把粉店改成小菜馆,生意也还过得去。彭二先生终于过完了他屈辱的一生,临到头来,花伯娘找了个老姘头,终日不着家,他死了两天才被发现。老黎还是那样,没事时喜欢背着手,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也老了。他逢人就说,一年,只差一年我就退休啦,就回家抱孙子啦。但不知为什么,有人说他没有孩子,抱孙子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对了,那年独眼龙的老婆出事后便没了踪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独眼龙和焦化山沈寡妇搞到一起,居然又生了个胖小子。这事儿成了杨柳街的大新闻,人们揶揄他说,看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们这么说时,独眼龙满脸堆笑,那张老脸上尽是欢喜。他给胖儿子起了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名字——冯小拿,他说,大拿小拿,好记,天生就是对父子名字。听过他这番高论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如果独眼龙的前妻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不知道该欢喜还是难过。
12
这年冬天格外冷。进入冬月,冷雨时断时续,高处索性结上冰。腊月初,冰冻愈发厉害,学校水电都停了,只好提前放假。
回到家,我妈一惊一乍地问我,你都听说了吧?我一头雾水。原来,城南南门桥一带出了扒手,已连续作案多起,闹得人心惶惶。
吃过午饭,我套上大衣出门,准备去三叔的肉铺看看。周三包子铺前,一伙人聊得正起劲,我近前细听,矮个子装卸工绘声绘色地说,那人像一阵风,打从你跟前过去都看不分明。买酱油路过的邱叔叔说,有些人被偷了几天才发现呢。周三从包子铺里钻出来,细着嗓子说,给我们家老大说过几次,得早點抓住小偷才安生呐。周三的大儿子去年大学毕业,考到城北当了警察。大伙都知道扒手作案那一带不归城北管,周三这么说,不过是想炫耀炫耀。这时候,出门扔垃圾的冯四喜哭丧着脸号道,冯家招惹谁了,偏偏倒血霉。这话一出,大伙将他团团围住,要问个究竟。
冯四喜的老婆头一晚从官厅小姑子家吃过晚饭回家路上,着了扒手的道,到家掏钥匙开门,才发现崭新的皮包被划了个拇指长的口子,包里的两百多块钱不翼而飞。有人说,官厅到杨柳街,不就四个站吗?有人说,小偷不是在城南吗,难不成盯上水钢了?看冯四喜那模样,不像是假话,我悻悻走开,心想但愿早些抓住扒手,免得祸害大家。
三叔肉铺前,也有几个人围在火炉旁,聊冯四喜老婆被偷的事。他们给我挪了个位置,让我凑到火炉旁烤火。过了会儿,三叔冷不丁问,能不能把四喜老婆的包拿来我看看?大伙齐刷刷看向三叔,麻子叔问他,十九,你是想看四喜老婆呢,还是想看他老婆的包,得说清楚。大伙爆笑。那天下午,冯四喜真把他老婆被划破的包拿出来,挨着递给大家看。那包递到三叔手上,三叔眯着眼,用右手食指沿着齐整的口子轻轻摩挲一遍,突然停住说,不简单。
小偷当真盯上了水钢。冯四喜老婆被偷一周后,街尾巴夏家姐姐也上了当。夏家姐姐没什么钱,出门买菜,也没带包,但一件新买的羽绒服给划坏了,夏家姐姐气得眉毛发焦。人们想起了几年前的连环抢劫案。有人提议,组建巡逻队,集中力量把小偷逮出来。提议没多少人响应,连我妈都说,对付个扒手就要组建巡逻队,至于吗?我爸喝了些酒,说,小崽子,我让十九收拾他。我爸这么一说,大家如梦初醒般道,对啊,十九不是会耍刀嘛,让他去抓小偷啊,连个小偷都抓不住,算什么本事。这话传到三叔耳朵里,他没当回事,该卖肉的卖肉,该回家的回家。不过,我发现人们提到小偷时,他的耳朵始终竖着。
临近年关,买肉的人多起来,三叔愈发忙碌。恰在这当口上,三婶得了肺炎,整宿咳嗽发热。我妈只好让我爸守店,腾出手照顾三婶。铁头归了我,好在他已不是那个病恹恹的小家伙,现在,他已经是个小学生了。
矿区医院离我们家走路二十多分钟,我妈早上做好吃的带去病房,管两顿,下午回家做晚饭,再送过去给三婶,晚上九点多从医院回家。这天晚上,过了十点仍不见我妈回来,打电话,竟然关机。十一点,还是没回来,我们即刻出门,沿路往水钢医院找。找到病房,三婶已经睡着。三叔叫醒她,她说,不是早回去了吗?坏了,我脑袋一热,心想出事了。这时,我爸手机响了,老黎打来的。
事情很简单,老黎说,回家路上遇到扒手,反应快,扒手没走出几步她就发现被偷了。老黎接过我爸递上的香烟,接着说,偷就偷了呗,非要追人家,边追边打电话,一不小心摔了个四脚朝天,手机摔到扒手脚下,人捡起来拍拍屁股走了。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砸在墙上,把白墙砸出道凹痕。三叔什么话也没说,侧身推门,一头扎进寒风中。
小偷并未收手,又作了两次案。街面上贴出悬赏告示,紧要路口装了摄像头,治安队也加派了人手。即便如此,还是连小偷的影子也没找着。
冯四喜来我们家店里买东西,故意对我爸说,秉明,你不是让十九收拾小偷吗,找着了吧?我爸回说,你以为扒手是大街上的阿猫阿狗,见天汪汪叫着让你逮呢?冯四喜鼻子一吹,转身走了。一些街坊问三叔,北方大汉在哪儿呢?把他找回来吧,让他逮小偷,安生过个年。三叔不耐烦地说,你咋不让北方大汉把饭也嚼碎了喂你?人不服气,回说,不是仰仗他功夫了得,能抓坏人吗?人家可不是花架子。这下把三叔激怒了,愤愤道,把你的狗眼珠子擦亮等着。
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三叔挤上7路车,捡靠窗位置站定,像只等待老鼠的猫,屏气凝神,悄悄注意着车上的一举一动。场坝站,一个身穿黑衣、戴连衣帽的消瘦青年上了车。这人原本并没引起三叔注意,车驶到斜坡转弯处,他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引起了三叔的怀疑。桃林路弯急坡大,公交车驶到这儿,往往要猛地往左晃,然后向右甩,这才恢复正常行驶。车身晃动,站着的人得紧紧抓住扶手或座椅,以防被甩倒。可转弯时,黑衣人好像根本没感觉到车身摇晃,左手插裤兜里,右手拿手机,若无其事的样子。三叔眼睛一亮,黑衣人拿手机那只手皮肤粗糙,大拇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他心中暗喜。
八冶站,黑衣人下车,三叔远远跟在身后。那人脚步极轻,时快时慢,折向烧结菜场,又从菜场穿出,绕回垃圾站,再往防疫站走。黑衣人快,三叔便快,黑衣人慢,三叔便慢,一路跟着,死死咬住。那人发现被跟踪,在厂区绕了几圈,闪过瑞安巷,拔腿飞跑,不一会儿便奔到笔架山半山腰。眼见黑衣人上了笔架山,三叔稍稍定神,不急不慢跟上去。
爬到山顶,黑衣人已候在亭子里。
你到底是谁?黑衣人问。
三叔摸出根烟,啪嗒,他点着烟,慢慢走到亭子里,坐下来。
为何死死咬住我不放?
三叔朝黑暗中吐了个烟圈。
黑衣人啐道,真有不怕死的。
三叔冷冷道,跟谁学的刀?
黑衣人一愣,你怎么知道?
三叔的手本能地抖了两下,又一次问,跟谁学的刀?
那人冷笑,身形一闪,猛贴上来,掌中带刀,直取三叔面门。三叔气一沉,左腿外蹬,侧身避开,吐出两个字:很好。连躲三招,那人招招发狠,眼看避不过,三叔心一横,掣刀在手,一个老猿回首,左刀扎进黑衣人膀子。那人一声惨叫,不顾疼痛,挥刀直刺三叔心脏。三叔一声猛喝,果断迎招,寒光过处,只听得当啷一声,黑衣人的刀震落在地。
13
出乎意料,小青年倒有几分骨气。
僵持一會儿,三叔不再犹豫,钳住他的伤口。他的嘴被钻心的疼痛撬开了。他说了两个字:阿雕。三叔身子一震,放开青年,瘫坐在地。
风声呼啸,如绝望的哭声。不知坐了多久,三叔木然起身,领着小青年朝山下走。三叔把他带去诊所,给他包扎伤口。从诊所出来,他们去了大脚烧烤店,点了堆烧烤。小青年几次开口,三叔没理。烧烤上来,三叔要了两瓶啤酒,他们开始吃烧烤。主要是小青年在吃,三叔茫然地坐着,不停地抽烟。你不吃吗?小青年问。三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啤酒倒进一次性纸杯,吹掉浮沫,小口小口喝起来。他喝得很慢,一瓶酒喝完,小青年已吃得满嘴抹油。还要吗?三叔问。不要了,小青年说。但三叔又要了瓶啤酒,这瓶酒,他喝得更慢。
时间早已磨过午夜,老板娘靠在收银台后,一会儿一个哈欠。她大概已经猜到,这是两个不同寻常的客人。那小子耐不住了,猛站起身,对三叔说,你到底想怎么着,来个痛快的。三叔像是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缓缓起身,结过账,叹口冷气,说,去找他。话音落下,小青年眼中闪过凉意,双脚发抖。你知道你逃不掉,三叔说。
他们来到城郊接合部那条散发着恶臭的巷子深处,鸡已叫过第二遍。三叔心想,再有一会儿,天就该亮了。天亮以前,他得把事情做完。他只能这么做。他挣扎了很久,两个不同的人在他胸中争吵、撕扯、扭打。他好几次想放弃,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他告诉自己。最终,他还是来了,来到这条他从未光顾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肮脏的巷子。
到那栋三层小楼最边上那道门前,小青年推开门,领着三叔走进去。咔嗒,灯开了。一阵咒骂和急促的忙碌,很快,房间里重归于静。据三叔后来说,当时的情况,要真动手,他讨不到什么好处,除了小青年和阿雕,房间里还有四个人,四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但他们没动手,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阿雕就认出了三叔,然后把房间里的人都叫了出去。
听三叔耐心讲完他那套提前酝酿好的说辞,阿雕说,你这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过是畏首畏尾、苟且偷生的托词。三叔怒骂,你不配学刀,更不配用刀。阿雕冷笑,你刀用得那么好,不也只是个杀猪匠吗?三叔说,我靠自己本事挣钱,走的是正道。阿雕说,你本事确实不小,拐走我姐姐,害我爹落下心疾,是你的本事;伤人入狱,丢下孩子和我姐姐,也是你的本事;人面兽心,在外面养私生子,也是你的本事;现在,又用你那套老掉牙的规矩来要求我,来教育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我,这就是你的本事……
你什么都知道,三叔说。
对,我什么都知道,这就是我出来后不想再见到你的原因。
他们交手的时间并不长,从开始到结束,还不到一根烟工夫。门开了,阿雕双手反扭在背后,被一截废电线绑住。三叔的脸阴沉着,把阿雕交到警察手中时,他的腮帮快速抖了几下,弹出两线泪花。
伤了人,三叔也被带进号子,拘留十五天,并处罚金七百元。
从号子里出来,三婶红肿着眼问他,我爹娘就这么个儿子,我就这么个弟弟,我们家欠你什么,你要亲手把他送进监狱?三叔垂头,潸然泪下。
第二天早上,三婶收拾好行李,带着铁头郑重地跟我们道别。
只有我妈苦苦挽留,三叔、我爸和我都没说话。我们知道三婶,她想走,没谁留得住。我妈哀哀地看着三叔,带着哭腔说,你就不能说句话吗?三叔真的说了句话,真的只说了一句,他说,铁头,留下来跟我好吗?铁头回答得很干脆:不好。
那天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三婶和铁头。
三叔像一株风暴中的树,一夜之间迅速衰朽。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中,终日借酒浇愁。每次喝醉,他都要把老嘎姆传给他的那两把鹰爪刀摸出来,在灯下反复擦拭,反复抚摩。我爸不忍心看他痛苦的样子,宽慰他说,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你没错。三叔面如死灰,低声哽咽,我背叛了老嘎姆,我对不起他。我爸说,不,老嘎姆会为你高兴的。三叔不住摇头,我爸的话,他听不进去。
苦苦支撑两个月,三叔把肉铺关了。他的屠夫生涯彻底结束。
一个夜黑如墨的深夜,三叔又一次大醉回家。我妈听烦了他的酒话,回屋睡了。我和我爸一边烤火,一边陪三叔坐着醒酒。他醉酒后有倒床吐的习惯,得等酒意醒了六七分睡下才不会吐。三叔照例摸出那两把锃亮锋利的鹰爪刀,一边仔细摩挲擦拭,一边和刀说话。我爸和我各自想着事情,并未注意他的举动。
喳,一声清响,三叔切掉了右手大拇指。
他举起鲜血飞溅的手,出门,将鹰爪刀扔进无边暗夜。
那一刀,是三叔挥出的最后一刀,也是苗刀的最后一刀。
三叔开始频繁出门,每次都是十天半个月。他说,要把阿蓝和铁头找回来。我们都以为,不用多久他便会死心。哪知道他在往后的岁月中,寻找三婶和铁头成了最要紧的事。
近两年,他的身体越来越糟,但他依旧经常出门,除了找三婶和铁头,也找宫延武。他说,有几句话,要当面问问宫延武。他拖着病体,把沈阳周边的城市找了个遍,一无所获。三叔要当面问宫延武的话,我早猜到了,事实上,我爸已告诉过他答案。看着三叔日渐衰朽的样子,我们都不忍心再拦他。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他在寻找的路上倒下,或许也是不错的归宿。
這个世界太大了——这是三叔多年寻找给我的感觉,也是大学毕业那会儿我最真切的感受。像很多从小地方走出去的青年一样,毕业以后,我还是选择回到家乡,当了名警察。
一个秋风惨淡的下午,接到我妈电话,让我回家看三叔。彼时三叔已神志模糊。我凑到床前,叫了声叔。他睁开浑浊的眼睛,伸出残手,握住我。傍晚,三叔精神好了些,我把他扶靠在床头,他说,你当警察,可别学老黎啊。我不禁一笑,一阵甜蜜的酸楚涌上心头。他握住我的手说,你知道吗?我本来想把苗刀传给你的。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我说。三叔长叹,苗刀毁在我手上,从此没有了。我胸中潮水翻涌。
一切都太晚了。
这些天,三叔病情日益加重,看起来是不成了。他一直不肯闭眼,隔一会儿问一遍,阿蓝来了吗?铁头呢?宫延武来了吧?三叔每问一遍,我爸便大声回答一遍说,来了,都来了,阿蓝、铁头、宫延武,他们全都来了,都守着你呢。我爸这么说时,我感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一晚,凌晨三点我才回屋睡觉。尖厉的火车汽笛声敲打着耳膜,仿佛大地的震颤。我枕着隆隆车声睡去,年轻的三叔牵着身穿盛装的三婶陡然出现在杨柳街口,他们踢着碎步缓缓走在街上,沿街尾慢慢走去。他们没有犹豫,也没回头,就那么一直走着,走向老街尽头。最后,他们走远,看不见了,在我父亲母亲苍老的凝视中,杨柳街倾塌殆尽,消失在无边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