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苦瓜

2024-02-18 08:50秦羽墨
福建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唐娜苦瓜母亲

秦羽墨

下了班,带着满脑子的一季度业绩统计,茫茫然把车从公司后门开出,拐上市中心大道后,狠劲踩油门,只三分钟就到了车道众多的十字路口。红灯亮了,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我被挡住去路。红灯是个好东西,它会在你车速过快时紧急叫停,但它并不能替你选择方向,前方的路很多,每一条都通向未知,方向盘在自己手里握着,走错了,压了黄线,要扣分罚款。我小心翼翼地开着2010年的二手丰田,从最右边的车道转弯钻进那条陈旧小巷,儿子的幼儿园就在巷子深处。

来接孩子的家长很多,车也很多,小巷像一条堵塞的下水道,浮渣四溢,人在车流的缝隙穿梭,像一群逃窜的耗子。我心情急迫,但并不能从这些耗子身上碾过去,他们跟我一样,也是来接小耗子的。对面开来一辆粉色保时捷,司机车技不佳,一边留了很大空间,另一边随时可能跟交叉的车发生剐擦。这种身价的人,后代居然跟我儿子读一样的幼儿园。保时捷的出现很不合时宜,让本来就蜗行的车速更加缓慢,一时间巷子里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像知了一样叫了起来。我看清了,开保时捷的是位年轻女士,她已经接到了自己的孩子。艰难地擦身而过,我想好了,万一碰到它,就把这辆老旧的丰田扔了,弃车而逃,她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赔不起。有钱人把子女送到穷人的地方读书,挤占原本就很有限的资源,纯粹是给我们添堵。

从车里下来,走到幼儿园前门,往里探头,园里空空如也,儿子八成还在教室看动画片。因为被父母拖累,儿子跟我一样,每天都最后一个离开学校。进入夏季,白昼日长,平原上视野极好,太阳从容地往西边落去,脑袋还留在大地之上。那轮火红的圆盘,微笑地看着这座城市,宽容大度,可我却觉得它不怀好意,丝毫不顾我的感受。它凭什么如此照耀我的生活?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蔑视地望了太阳一眼,然后大声喊出儿子的名字。

“赵小龙!”

儿子背着小书包,野马一样从走廊飞奔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爸——爸!”

他嘴里的喊声像持续鸣叫的汽笛,尖锐而漫长。当他喊出这样的声音的时候,世界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奔跑的,需要父亲的儿子。这一幕像极了小时候在山上放羊,黄昏降临时,面对山林,对羊群归家的那种呼唤。小山羊用头在我的肋下撞了一下,撞得我肋骨生疼。五岁的他已经有相当力气了。事实上,只有这种时候,他嘴里才会发出“爸爸”这两个字音,被遗弃的小动物,有着寻找依靠的本能,平日他眼里只有妈妈,嘴里也只会喊妈妈,吃喝拉撒,亲昵欢爱,无不如此,那时,我的存在跟路人甲没什么区别。每个人都应该被需要,都应该被派上用场,就像现在这样,被需要的感觉真的很好,比喝了半斤白酒,还让人沉醉。

母亲从乡下打来电话,她告诉我,因为大雨,老家的房子漏水了,让我打两万块钱回去,请师傅补一下屋顶。我知道,她的目标不只是修补屋顶。村里已经没有几座老房子,除了我们家,几乎人人都修了新砖房,母亲住在比她年龄还大的老宅里,心里一直很不平衡。她说话一贯旁敲侧击、隔山打牛,我不是傻子,当然听得明白,就说,补屋顶干吗,要就把厨房、厕所和院子都改造一下,修新屋要几十万我做不到,但翻新一下没问题。我承诺过些天给她打八万回去,母亲欣慰不已,高兴地说,那当然最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即便最亲的人,怨恨和欣喜,不过是一笔钱的距离。她的要求并不过分,砸锅卖铁送我读大学,在城里成家,当了公司的骨干,理应对她有所孝敬。父亲死后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万一房子倒了,会把她埋在里面。任何人都只有一个母亲,我也不例外。哥哥开口向我借钱,既然有钱拿回去翻新房子,在村里人面前给自己长脸,也应该有钱借给他。哥哥在广州开了一家四十平方米的炒菜馆,拖家带口,小本经营,因为新冠疫情,经常歇业,一年下来,房租都交不起了。没问题,我二话没说,也答应给他八万。我只有一个哥哥,不能看着他吃不上饭,露宿街头,看着侄子和嫂子跟着他无家可归。去他的疫情,全世界没有谁不受它影响。这都是上个月的事,当时我的情况一切还好,现在不知道去哪帮他们找钱。向人借,也不是没有,这不是一笔天文数字,但欠人人情,比钱还要难还。还不如向银行贷,尽管我还欠着房贷,但似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我还上着班,就能挤出几滴油来。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不能让他们不满意,必须让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至于我自己,无关紧要。

从幼儿园的巷子出来,往柏元桥方向走,像公交车司机一样,在那个固定的地方停一下,接唐娜。住处离这儿有相当远的距离,唐娜不会开车,她的保险公司班下得比我还迟。唐娜性格刚烈,沉默寡言,但脾气很大,心思捉摸不透,这些年,我以为摸透了,其实没有。

路边绿化带后面站着一个女人,正在低头玩手机,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忘了早上出门时她穿什么衣服,女人的身形看起来很陌生。

“那是你妈妈吗?”

“就是我妈妈,我妈妈有长长的头发,提着大挎包。”

“街上长头发提挎包的人多的是,都是你妈妈?”

“可她就是我妈妈!”

“你妈看起来好丑啊。”

“哪里丑,我妈妈最漂亮了!”

是啊,谁会认为自己妈丑?小猪看母猪,觉得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头猪,母猪看猪仔,觉得它是最聪明的宝宝,爱是相互的。

我踩了一脚刹车,又去按喇叭。那女人抬起头来,确实是唐娜。这几年我一直把自己当骆驼祥子,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无论天晴下雨,几年如一日地接她上下班,她已经习惯,我也已经习惯。

龍龙隔着车窗玻璃大喊:“妈妈!”

她在外面用力回应:“哎,儿子!”

像在台上演戏,仪式感十足。他们每天都呼来唤去,即便在家也一样,时不时朝对方大喊一声,把边上的我吓一跳。

“我爱你妈妈!”

“我爱你宝贝!”

他们的呼喊,像两条绳索,将我牢牢捆住。这些年,我的所有努力,就是撮了两条结实的绳索,救命或者上吊都可以,看你怎么用了。

唐娜打开车门,把自己塞了进来,身体结实的她有一个硕大的屁股,磨盘一样砸在后车座上,汽车因此发生了小幅度的颤抖。就这样,他们坐在了一起,进入了忘我的交流状态,言语和眼神都是,把我当作不存在。过去,我以为这种不干涉是一种自由,其实是忽略。像往常一样,驮着两个人往夕阳坠落的方向飞奔。所在的小区跟落日处于同一个方向,在这个城市的最西边。母子俩在后座嬉闹,她兴致勃勃地教孩子认街上的汽车标志,如今龙龙已经认识几十种车了。车载收音机播放着全球最新的疫情形势,美国已经死了近百万人,中国正面临经济滑坡,旅游、餐饮、各种艺术培训,很多行业都不能正常运转。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去他的病毒,我又骂了一句!

下班高峰期,车流很大,速度缓慢,它的缓慢让我忍不住要说话。

“你要慎重,时间点不对,这个时候风险太大了,建议过一段再看。”

“什么时候不难?我就没觉得日子好过过。”

我只好闭嘴,安心开车。关于辞职,我想过很多次,也提过很多次,我想换个工作,换个城市也行,我已经厌倦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事,可如今,还是像死狗一样干着。原因很简单,这份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的工作,能支持我的一切开支,我承受不起失去它的代价,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眼前的生活。改变不是那么容易的,世界不会迁就你,围着你转,哪里是想怎么样过,就能怎么样过的。唐娜此前从未提过要辞职,如今说辞就辞了,她已经正式提交了辞职信,在站最后一班岗,办移交手续了。她辞职,意味着将离开这座城市,孩子也是。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很多事都是这样,嘴上大声嚷嚷的人,并不会怎么样,平日一言不发,很少说话的人,背后却把什么都做下了。沉默擅长酝酿毁灭性力量,女人像高脚酒杯,表面温润柔和,甚至有几分美丽,破碎的时候,处处扎人。掷杯者在做一个高妙的游戏,他热衷于欣赏破碎之声,将自己置身事外。我知道这样的人,他们手段一向高明,动作潇洒,掷地有声,表现得很有艺术魅力。

回到家,问晚上吃什么。她说随便。面对此类问题,她总是这么回答。一直以来,我以为这个“随便”是指吃什么都行,没有要求的意思,其实是无所谓、不在乎,她早选择了放弃,爱咋咋的。这么多年,到现在才领会,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可真是后知后觉。有些话只在特殊的语境下,才能显示其含义。就像书本上的那些名人名言,每个字你都认识,明白它在说什么,但要做到真正理解,必须经历过,充分感受,才能领悟透字里行间的意思。生活中那么多标点符号,像电报中的密码,在等待我去破译。

龙龙五点半在学校吃了简易晚餐,此刻并不饿,等下蒸一点碎牛肉给他就行了。唐娜哐当哐当地剁起了牛肉末,顺便给自己下一碗宽面,而我,在电饭锅里煮了三两米。我有属于自己的美食,白玉苦瓜,那是三天前过端午节的时候亲手做的,放在冰箱里,每顿夹几块出来吃。

南安人端午节必须吃酿苦瓜。最好是白玉苦瓜,青苦瓜筋多,不够爽口,白玉苦瓜才是做酿苦瓜最佳的原料,在老家,没有酿苦瓜,根本不能叫过端午。可在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吃苦瓜,唐娜向来不吃,孩子吃了一口之后,直皱眉头,吐了半天的苦水,我已经不敢再让他尝试了。唐娜坐月子的时候,为了照顾他们娘俩,母亲来城里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吃了很多酿苦瓜,她走之后,就只能自己做了。酿苦瓜做起来有些麻烦,剁肉馅、切辣椒,裁成小段的苦瓜之后,耐心去籽,放在清水里浸泡一段时间,再把剁好的馅填进去,蒸的时候,得时刻盯着,精准掌握火候。因为过程的麻烦,每次做,我都弄一大钵,做一次,吃好几顿。夏天吃苦瓜可败火,好处多多,但我并不在意这个,我只是爱那个味,苦中有甜的苦,回味无穷的苦,妙不可言的苦,越苦越觉得有劲。

等饭煮熟,唐娜的面已经吃完。儿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小猪佩奇》,他要看上一个小时,才有吃东西的愿望。唐娜坐在一边,菩萨一样陪着他。很多时候,她就是一尊活菩萨,安静而不动声色,眼前的世界,她稳稳在握。我独自在餐厅享用苦瓜,不时抬头瞄他们一眼。有些东西需要一个人去面对,也只能一个人去面对,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中滋味,无法与人分享。这样的苦瓜,这样的生活,我爱恨交加。拿了一个小碗,将酿苦瓜中的肉馅挑出来。

“吃吗?”我朝客厅问。

她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坐在了餐桌对面。

五花肉馅里剁进了紫苏,她喜欢吃紫苏,而我,身体发胖,要尽量少吃肉。把肉馅挑出来给她,自己只吃苦瓜的部分,算是一种妥协和最大尺度的配合,她给了我这个面子,勉强接受了。关于饮食,两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喜好,这么多年,口味丝毫没能靠近。我的鸡蛋只煎七分熟,她要炸成焦糖色,我喜欢去日本料理店吃鱼生,而她,闻到生鱼片就作呕,更别说上筷子了。虽然出生在底层百姓家庭,但她一点没有下厨房的能力。下馆子吃,如果她对菜的评价是“还行”或者“还可以”,意味着,那盘菜非常难吃。后来去岳母家,吃了岳母做的菜,我才知道,她对食物的要求为何如此之低,他们家对吃毫不讲究,东西煮熟就好,食物能填饱肚子就行。在这个家,要想吃舒服一点,必须自己动手。如果她还愿意為我做菜,做得稍微像话一点,我也用不着弄那么多酿苦瓜。一连吃几天,再美味的东西也会厌烦,是的,我觉得今天的酿苦瓜很不对劲,如同嚼蜡,它不再是我印象中的味道,只有纯粹的苦,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反胃。

“你再也不会给我做吃的了,对吧?”

“我做不好。”

“做不好就可以不做了?”

“做了这么多年,我累了。”

“接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可每天还坚持去接。”

“你可以不接。”

“我确实可以不接,可没办法,我爱你们啊。”

“谢谢,不需要。”

其实我也知道她不需要,她早就不需要了,只是没有主动告诉我而已。她这个人向来就是这样,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你不主动问,她永远不会自己提出来。她做爱也不吭声,像完成一件任务,尽力忍受着,就连穿一条丝袜的小小要求都不会满足我。这种无所谓、不在乎的姿态,把一件庄严美好之事,弄得枯燥乏味,兴致索然。将就和对质量的要求,是两个人最大的分歧,她把自己和我弄得毫无仪式感,毫无继续的兴趣。她做过的最有仪式感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结婚,二是离婚,后者显然比前者严谨正式得多。因为有那么多条款、责任和财产需要划分清楚,而实际上,结果只有一个,我净身出户。她把激情和对生活的热度都给了别人,我看到了那些真正具有仪式感的内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索取太多,要求过分,把生活逼进了死胡同,所以,必须成全她,希望她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昨天上午,我的字签得很干脆,这是我第一次没对她提出要求,没有要求的生活如此轻松,我好像有点理解她了。

谈了七年才结婚。我害怕七年之痒,两个人为此达成协议,以为谈够了,彼此磨合习惯,近乎麻木,也别无所求了,没有激情,就不会有太多期待,结了婚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意外。我小看了婚姻的磁场,它像物理定律,不可违背。在孩子五岁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出抉择。

梅雨季节,天气沤热,到小区里散步,感觉到胸腔有致密的压抑,额头汗珠直冒。天色有变,云层突然发黑,看起来随时要下雨。

下楼前,儿子说:“你快点回来啊,我等下要骑马马。”

我说:“我打下球就回来。”

“那你快点啊。”

“知道啦,小兔崽子。”

一边说,一边赶紧下了楼。

在小区住了五年,前幾天才知道这里有乒乓球可打。就在三栋一楼的棋牌室里,几个人凑份子买了一张球桌,折叠的,可一分为二竖起来放,不占地方。白天老头老太太们在棋牌室里打麻将扯白话,晚上,把麻将桌推到一边,打球桌打开,就是年轻人的运动场,只要两个人就能展开厮杀。乒乓球不像其他运动,对场地的要求并不高。高中时代考过乒乓球二级运动员证,快二十年了,手里功夫并未放下,一直想找地方练练,顺便减肥,苦于没有对手,也没有场地。真是灯下黑,原来他们早就建立了地下根据地,单单瞒着我一人。给上次打过的搭档发了短信,又在那个小群里发了微信消息,没人回。他们也许在忙,也许还在吃饭,我打算自己先下去等着。

三栋在小区的中心位置,棋牌室前有一块空阔的小草坪,种了各色绿植,它们从深山老林移居到此,虚度光阴,长得茫然而麻木,到现在才有了树的模样。

日子就躺在这个院子里,被珍爱和用旧,掉在地上,破碎易脏,不忍直视。那棵杨梅每年都结满果实,可它的果实只是结给人看看,即将成熟时,一阵雨或者一股风经过,就纷纷坠落。美好的东西在中途夭折,被践踏,很快会从草地上消失,好像从未存在过。人们已经习惯了,我从没见人去摘过杨梅,那棵树被种在这里,是因为叶子茂密,外表好看,适合绿化之用,并非为了吃。人们没有考虑它的意愿,对这样的命运,它无力反抗,只能承受。我从地上捡了一颗含在嘴里,味道酸涩,无法下咽,赶紧吐了出来。看来,它注定只能作为象征而存在了。

再次发微信催促,群里终于有了回应,说马上下来,让我把棋牌室收拾好,球网拉好。这样的季节,一楼很潮,地板表面渗了一层水珠,必须把它擦干净,否则打球时会很滑。开灯擦地板的时候,一群老鼠惊慌失措地奔逃,它们是从阶前的下水道溜进来的。老头老太太每天在这里打麻将,时有吃的东西撒落,虫子们有利可图,躲在这里不走了。

愣神的工夫,裤兜里手机响了,以为是乒乓球搭档,却是母亲。

“钱还没打回来,师傅在等着了。”

“明天就打,这段忙。”

“13日是你爸忌日,别忘了给他上炷香啊。”

“有什么可上的,你给他烧把纸钱就行了。”

“你是他儿子,上了香他会亏待你?他在下面会管事的。”

“管什么,他连自己都管不好。”

父亲一生穷困潦倒,活着的时候,没管好自己,也没管好我们,连基本生计都不会搞,那个家在他手里弄得一塌糊涂,死了还能有什么用?我一贯不信这套,去庙里烧香菩萨都不搭理你,何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死鬼。但母亲大有理论,你不懂,有些人活着没有什么用,死了反而变得中用了,你有今天,能考上大学,在城里娶妻生子安家立业,全靠他。我只好点头,如果再坚持,她会觉得我看不起她丈夫。她这样的农村妇女,哪怕男人生前对她再不好,再怎么虐待她,死后依然是她心目中的神,那个位置谁也取代不了。

父亲是崇尚暴力的。当过兵的他,相信枪杆子里出政权,也相信应该用拳头指挥女人,母亲一逆他的意,他就会举起拳头,迎面砸去。我十岁那年,母亲被打得耳朵出了血,在乡卫生院躺了一个星期。其间,我每天走几里山路去卫生院给母亲送饭,当然,那饭是父亲做的,他不得不做,不做就会把老婆饿死,他自己也没得吃。事实上,父亲只在母亲动不了的时候,才会走进那个光线幽暗的厨房,在灶台前勉为其难地坐下烧火,十年难得一回。正因为如此,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嚼着难以下咽的饭菜,脸上竟然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看起来,挨打对她是好事。多数时候,即便遭遇家暴,母亲也只能带着一身的伤,继续下地干活,干活时,偷偷背过身去,暗自抽泣。我后来问她,你为什么不离婚?她说,还不是因为你和你哥。有了孩子是不能离婚的,村里从来没有谁会因为夫妻感情不和而散伙,除非一方死了,另一方才会改嫁或者另娶。在她的时代,离婚是比出轨甚至死亡更可怕的事,而最终,母亲得以摆脱困境,得益于父亲的早死,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应该爱他,感谢上天的恩赐。父亲死后,母亲年轻了许多,所以,她理应为他多烧点纸钱,站在母亲的立场,我也应该为他上几炷香。想到这,我满口答应下来。

外面下起了大雨,耳朵嘈杂不清,我把电话挂了。

打球的人还没来,他们不会来了,一个个都不会来了。只要一下雨,他们就会取消打球计划,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雨,而是刀子,打一下球会要了他们的命。我只想发泄,想出一身大汗,这个小小的要求,也得不到满足。雨下得真大啊,地面起了一层雾,各家各户的灯光从半空照射来,剖开这夜晚的黑,我站在棋牌室的门口,被无数刀子光顾,一刀一刀,温柔地切着我的身体。孤独就是,站在闹市之中却无家可归,咫尺之外的那个家,被雨幕阻隔,我成了一枚弃子。

等了好久,雨才变小。冒雨穿过小区,冲到我所在的那栋楼的电梯口。身上衣服还好,只是头发被雨打湿了多半,加上原来的汗水,黏糊糊地贴在脑门,很不舒服。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要骑马马。”

“让我洗个澡可不可以?”

“不行,不行,我都等了好久了。”

我只好把球拍扔到一边,在客厅中央当即趴下。

去年冬天,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唐娜要下楼买菜,龙龙想跟着去。唐娜告诉他,外面很危险,好好在家待着。龙龙说,既然外面那么危险,那就让爸爸去。当时我笑得很开心,四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了关心人。关于爱,关于理解和需要,跟其他生理反应一样,是人类的本能。儿子只在骑马马的时候才会想到我,他妈只在身体寻找出路的时候才会想到我,他奶奶住在这里时,只有把钥匙遗忘在家进不去门的时候才会想到我,而我,只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才会想到自己。所有你能得到的东西,都会成为禁锢你的枷锁,女人、孩子、家庭、工作以及社会荣誉,无不如此,以后,我去哪求证自己呢?

“爸爸你没趴好,我要掉下来了。”

“赵志,你能不能专心点,做一次少一次了。”

我当然可以专心点,于是,赶紧耸了耸肩,压平腰板,专注地爬着。

一边爬,一边在想,明天,冰箱里的苦瓜是继续吃,还是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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