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玲
1
“你是说,这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小绒猴?”贾非躺在病床上看着丈夫丁克说。丁克的手掌心里趴着一个头发茸茸的小家伙,身子缩在毛线手帕里。走廊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你生了一个怪物。”丁克说。
贾非将脑子里的时间努力向后拨去,“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们的毛丁生下来只有手指关节大。就像小丁童话书里的拇指姑娘一样,把接生的护士都吓晕了。”
“那不是梦。”丁克将手帕叠好,将它放在口袋里。
“妈妈!”一个小脑袋从丁克的口袋里长出来,像一粒发了芽的花生。贾非被吓了一跳——他已经能开口讲话。他们曾经为了是否再要一个孩子而犹豫不决,贾非去年过了四十岁,小丁十四岁,再过一年就要中考。丁克那天晚上,突然拿出一枚一克拉的钻石戒指,它弥补了贾非左手无名指长年的空缺,毛丁的事情就在这晚定了下来。现在这颗钻石飞到了毛丁眼里,在他的眼睛里面闪闪发亮。
“他就是毛丁?”小丁打量着站在桌上新到的家庭成员,看起来很是兴奋。小丁找来一只为毛丁准备的羊毛新袜子,将他放了进去。毛丁的手指如同鸟爪般扒拉着袜沿,拼命仰着脖子。他叫着:“哥哥,哥哥。”小丁不答应,把手指伸了过去。光着身子的毛丁一跳,飞快地沿着他的手爬上胳膊,停在他的T恤领口,露出几根飘荡的头发。小丁大笑起来,叫道:“毛丁,毛丁,出来,好痒。”毛丁探出火柴棒一样的脑袋,小小的身体里像装了一个扩音器,笑声大得吓人。
他们的父母看着两个乐不可支的儿子,飞快交换了下眼神,那里面盛放的内容太熟悉——对方的眼睛像镜子一样,安放着一模一样难以描述的复杂和无奈。一个十二岁的时候,还在指望圣诞老人从窗户外面爬进来送礼物的孩子,现在高兴得手舞足蹈。贾非记得就在前不久,他还在大声抗议:“如果你们要给我生一个伴,为什么不是在我三岁的时候?”
小丁被叫到洗手间刷牙、洗澡,水声哗哗的,他弄出来的各种噪音代替了他的话表示不满。有了一个弟弟,这么重大的日子,他照例要在十一点之前准时上床。从跨进学校开始,他的生活就像床头那个被他摔烂了三次的闹钟一样。他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丁克迎了上去。贾非看着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确定他嘴唇周围发青的一圈,不是没洗干净,是唇毛——没错,即将像竹笋一样冒出胡子。她听到丈夫在交代儿子,“不能在外面讲起毛丁。他已经夭折了,妈妈生下他时,就不在了。”
“可是,他明明在家。”浴巾将小丁的脸和表情遮住了。
“你希望你的弟弟像怪物一样被围观吗?”
“你是害怕,我们被人看成怪物的亲人。”小丁脸露了出来,带着一丝琢磨不透的表情。丁克一愣,随即说:“如果你考试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反应能力就好了。”
夜的降临沉淀了所有的浮躁和不安,包括被质疑的一切。贾非躺在床上,已经接受了现实。趴在贾非胸口睡觉的毛丁,像颗小炸弹一样,将她的母爱炸飞,现在又一片一片像羽毛一样拢了过来,将她暖暖地包裹。贾非说:“你说我生了一个怪物。”
“对不起,我说错了,不是你,是我们。”
“在路上,你几次打开车窗,想把他扔下去,是我要你关掉了窗户。”
“没有,这不可能。”
“妈妈,我饿了。”毛丁的声音结束了两人的谈话,贾非露出了自己宽阔的胸部,她开始干瘪松弛的乳房,现在重新注满了生命之源,饱满得像个葫芦。她迎着丁克的眼光,看起来有些得意地说:“又有点像二十多岁的时候了,对吧?”
丁克看到波浪一样起伏的肚皮,里面好像还藏着一个孩子。再往上,就是两个青筋突出的大山丘,毛丁站在两个乳头之间摇头晃脑。丁克说:“你看他的眼神,真不像个孩子。”
2
贾非的电话一响,毛丁黑豆一样的眼睛就会像灯泡一样被点亮,他那洞悉一切的样子,好像已在世间活了很多年。丁克对此特别遗憾,不止一次说,如果他是正常孩子,他就是一个天才。贾非反驳,你这话太矛盾了,他如果是个正常孩子,又怎么会是天才?
在毛丁出生前,贾非已经参观了好几所早教机构,这应该是她不断受到电话轰炸的原因,她大着肚子,在那些机构眼里就是巨大的目标物。他们使劲向她游说,孩子在羊水里泡着的时候,就已经能接受系统的培训,这是科学,绝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几年前,那些机构的外墙上打着巨大的广告——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现在,起跑线已经不是拉在了出生的地方,而是提前到了肚子里。丁克愤怒地说,简直是无稽之談,有些人跑几辈子也到不了别人的起跑线。丁克说这些话,是因为他自己异常艰苦地从家乡读了出来。他的名字和求学的故事被时间沤成了肥料,现在仍然播撒在老家教育贫瘠的土地上。他只相信一个平民家庭所有的出路,都在苦读上,而不是这些无谓的花架子。但是,他已经没有理由阻挡贾非。小丁一直处在低谷徘徊,无法登高的考试成绩,摧毁了他曾经的认知——一切都随着社会的变化而改变了,尤其是孩子的教育。
作为学校心理辅导老师的贾非开始准备产假后的第一堂公开课,她为了教案合适的表述而绞尽脑汁,无论怎样将平生所学的词语进行组装,都是别人用过了的毫无创意的二手货。她盯着电脑屏幕,它在长久的空白之后,终于切换到了屏保模式,一堆堆的三角形掉了下来,错乱重叠。小丁卧室里传来的笑声拽回了她四处游荡的思维。小丁处在变声期,像充气鸭子被挤压时发出的嘎嘎笑声和毛丁的嗓音混在一起,仿佛正在进行二重奏表演的破铜烂鼓。贾非腾地站起身来,在卧室门口碰到了丁克。他显然也是被这些声音驱逐。这段时间,他给一个城市广场设计图纸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拉住了贾非,说道:“别去房间,就在这儿。”
小丁的书桌设在他自己的卧室里,在它上方装有绿萝的花盆里藏有一个闪烁的红点。十四岁的小丁,对数理化不敏感,对隐在房间里代替父母偷窥的眼睛似乎也没有知觉。
贾非曾在教案里,在课堂上,毫不留情地批判这类监控型父母。可是当丁克将它装好,她在手机窗口上看到了小丁坐在书桌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摸着自己的眉毛,然后在房间里跳起一支身体如同触电般的舞蹈时,她不禁大吃一惊。贾非假装寻找东西进了小丁的房间,她看到的一幕与之前截然不同,小丁坐得端正,一支笔正行走在他的数学练习册上,他画下了一个图形,然后写下了一串数字,看着贾非的时候,皱着眉头露出正痛苦思索的样子。贾非回到丁克身边,重放了自己推门之前的瞬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丁似乎在门外也装了一个监控器,在她开了自己的卧室门,穿过客厅到达他房间的那几秒内,他警觉地发现了动静,然后魔幻般地收拢了他舞动的四肢,两步就窜到了桌前,然后脑袋一动不动地顶着台灯下的光圈,是一个用功得令人心疼的初中生样子——没有监控,你不会知道一个孩子真实的样子。
贾非有自己的担心,这样的监控会令人尴尬。她已经发现小丁半夜在厕所里偷偷洗他的短裤。不过,绿萝盆里的那只眼睛最终还是被保存了下来。
此刻,丁克和贾非的脑袋凑在一起,他们想要知道,是什么让两兄弟制造出了这么快乐而夸张的声音。
“黑的,联不了网了。”丁克又重新试了一遍后,说道,“应该是线头拔掉了。”
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迅速而突然地推开房门。房间寂静无声,小丁埋着头,对于父母的集体出现视若不见。他在默写英语单词,笔下一片勾肩搭背的字母,晃得人眼花。毛丁呢?他穿着贾非给他织的黑色毛衣,弯着身子,仿佛一个问号般躺在小丁的数学作业上呼呼大睡。
贾非晚上给绿萝浇水,发现那根细细的黑线不是被拔了,而是被剪断了。晚上的时候,她在枕头边偷偷告诉丁克,“东西还在,线剪断了。”她边说边看睡在床头柜上的毛丁,他躺在母亲梳妆盒改造的床上,里面铺着厚厚的被褥,丝绸方巾缝制的床单,已经睡着了。
突然,毛丁黑豆一样的眼睛睁开了,在黑暗里闪闪发亮,贾非再一次被自己的孩子吓了一跳。她压低声音对丁克说,“我觉得毛丁应该要和我们分床了。”
3
“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孩子。”
贾非在讲课时一定会用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串成的句子,从她嘴里出来,被几百双耳朵接纳、分解。贾非扫视着下面攒动的人头,它们像毛丁站在电脑键盘上制造的一排排没有章法的逗号。很多人从进场坐下到现在,手指没有离开过他们的手机。有一部分人则追逐着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飞。她有些感动,收尾的声音变得有力:“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普通人,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普通的孩子呢?”
这个结束演讲的提问让全场寂静无声,继而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群起身,一窝窝朝出口涌去。贾非从台前左侧的阶梯上慢慢走下去,与家长们打着招呼。
“贾老师,你得救救我。”一个女人拉住她的胳膊,这个神色憔悴的女人,拉起自己的衬衣,展示了自己手肘上如一圈紫葡萄般的牙印,带着哭腔,“他早上竟然咬我了。”
“为什么?”贾非问道。这是一张看起来非常熟悉相识的脸,被粉底掩盖住的黑斑,看上去如同火药碾过的废墟。一个光着头的男人经过她们身边,愤怒的声音冲开了家长们退场的嘈杂声,进了贾非的耳朵里:“让我们不要在乎孩子成绩。那他们学校给孩子排什么名,分什么实验班?”
“没有升学率,谁会来这所学校?”
贾非的思维被这些声音带走了。女人在耳边喋喋不休。贾非看着高高低低的头顶在面前起伏,在门口消失。女人拉起贾非的手,挨近她的耳朵小声说,“我可以另外出咨询费,曹子轩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曹子轩的名字终于让贾非对上了号。曹子轩第一次被妈妈带到办公室时,对心理室摆放的教具表现出来的兴趣,和贾非说话时还未来得及变声的嗓音,都给了她这样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还在童年世界徘徊不出的孩子。他妈妈将贾非拉到一旁,将嘴贴到她耳朵旁说:“他说不给他手机就跳楼。有一天,他房间的活动窗口打开了,人却不见了,把我吓得命都没有了。”
賈非看着那个男孩白皙瘦弱的脸庞,所有做了母亲的人,总能在这类讲述中,有身临其境之感。有一次贾非发现小丁的网页搜索关键词里,竟然有几条是关于跳楼的。她曾经问过小丁,“你知道跳楼意味着什么吗?”小丁答道:“知道,就是死了。”孩子的心理世界已是一片长满青苔的森林,大人在里面不仅容易迷失,一不小心还会摔得骨折。女人告诉贾非,孩子爸爸脾气好的时候,只差把自己的心嚼碎了喂给他吃,脾气来了的时候,又恨不得把孩子的骨头给拆了……那天下午,贾非陪曹子轩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游戏——一起搭建北京天坛公园的建筑模型,非常耗费精力和耐心。她向曹子轩妈妈证明,这段时间,孩子对于手机只字未提。
现在,事情应该更严重了些。女人到了办公室一直哭,她说:“我们一直在改啊。”
贾非说:“藩篱不会一天被拆除,你们应该是操之过急。”
贾非的心思从女人的絮叨中溜了出来。小丁班上的数学单元测试已经在家长群里公布了。在这次难度空前的数学测试中,5号竟然得了满分!微信群因此而沸腾了,虽然只有学号,但是大家都知道每个学号后面代表的是哪张老面孔,他们平日分属于哪个成绩段。贾非有一种被巨奖击中的感觉。虽然从去年开始,周末给小丁请了星城最好的数学家教。
贾非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等她重新落回到地面的时候,才发现坐在她旁边的女人泪迹已干,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犹疑地提醒着她:“贾老师,您怎么了?”
“我儿子数学考试这次考了满分。”贾非举起了自己的手机,她一边说一边给丁克发消息。丁克上学期参加了一次家长会,回来后,果断退出了班级所有的群。
“贾老师,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女人的声音充满了羡慕。
上了这么多场课,贾非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她有一个考试总不及格的儿子。
4
贾非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老师已脱了鞋套站在门口。贾非和丁克都站在门口目送着她。她下了一级台阶,脸上充满难色。贾非听到她说:“一节课,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老师停顿了一下,看着两张已经变了颜色的脸,谦逊地说:“也许,是我方法的问题。”
还未等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里,丁克已经冲进了房里。
“你上课时,把脑子丢在哪里了?考试怎么回事?”丁克的火被压在嗓子里,声音被火烫过后,缩成一团。又因为太热而无法压制,终于爆破。火焰在墙上撞得作响,空气中遍布它的残骸。小丁全身发烫,低下头认了:“是毛丁。毛丁说,他可以做我的脑子。”
答案并不震惊。其实,夫妻俩曾经在被窝里谈论过此事与毛丁的可能性。自从贾非决定与毛丁分房,他就毅然选择去哥哥的房间,兄弟俩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他可以躲在小丁的衣领上、遮阳帽里,甚至伪装成一个耳塞。任贾非叫破嗓子,最后不得不做出悲伤的样子说,怎么办,毛丁不见了,那个灵活的小身子才从小丁身上分离出来,笑得像根弹簧。谁也没有主动去深究,像绿萝下的摄像头那样去揭发一段真相。他们或许只是对小丁的成绩的奇迹充满了不切实际的信任——世界上是存在黑马的。
接下来怎么办呢?应该是一场比平时更漫长更复杂的谈话。作弊是原则性问题。他们一直教导小丁先要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丁克看着贾非,脸色和他的情绪一样莫测难辨。她最近的讲座,把儿子的逆袭也写在了教案里,小丁差不多全校闻名了,找她咨询的人增长惊人,那种感觉就像站在了高岗上。而现在,脑中突然雷声大作,她从山顶上坠了下来。其中一个闪电,把她送回了厨房,她冲了出去——水龙头忘记关了。
水被发现时,已经在沙发那里积成了一片浅滩,在灯光下明晃晃地摇动。毛丁把那弯水当作了游泳池。他被随后跟来的丁克湿漉漉地提了起来,挤眉弄眼,全身淌着水。丁克一直未适应毛丁带给他的角色,他似乎还没有确定过毛丁儿子的属性,在贾非面前,他总是说,那个家伙呢?贾非总是纠正他,他不是一个家伙,那是我们儿子。现在,他看着毛丁的表情,有了绷不住的弧度:“你看,你这讨嫌的小家伙!”这种明明斥责,却透出宠溺的表情消失很久了。它的出现,让贾非有些感动。他的称呼并没有变,只是味道不一样了,这是一个父亲对着一个天才儿子的称谓了。
贾非看着小丁低垂到书桌边的脑袋,总是会想起那些坐在她身边咨询过的孩子。那个在台灯下摇晃着脑袋,一会儿抬头叫着妈妈的孩子,如同被橡皮擦抹过后的铅笔画,已经成了过去。现在,他面对她的话语时,变成了这样一个固定的姿势——随时准备表面的屈服和认错。他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孩子,但是他身上明明长出来了一层盔甲。那层甲裹着十月怀胎的孩子,一日一日坚固高大,像一扇门一样将她挡在了外面。
“孩子,舞弊是可耻的。哪怕考一百分,那也是别人的能力。”
“嗯。”
“如果老师发现,你想过后果没?”
“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贾非却沉默了。她从房内出来的时候,丁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在等她。两人站在阳台上,然后把门拉上。贾非说:“小丁只剩一年就要中考了,他这样的成绩,普通学校都是一个问题。”
丁克看着一窗之外,被路灯和对面窗口的灯搅得暧昧不清的夜色,一言不发。
“那么他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贾非叹了一口气道。
丁克的沉默,反而让贾非更加明确了他的意思。她看着丁克半明半暗的脸,这应该是两人共同担心的问题。虽然在小丁的问题上总有分歧,但是此刻两人有惊人的默契。
“我不会被发现的。”从丁克身上跳出来一个声音,一个脑袋从脖子那里蹦到了肩膀上。丁克的衬衣领口的一角折进了脖子里,那里刚好成了一个皱褶,成了毛丁的临时歇息地。丁克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藏进来的?”
毛丁歪着头,对着父母笑。那么小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小花。毛丁突然说:“被发现了,我会被送到动物园,对吗?”
贾非心一跳:“谁说的?”
“哥哥说的。”毛丁转过身,将屁股朝向妈妈,然后从肩头滑下去。贾非和丁克低下头——这孩子又不见了。
5
贾非断了电话,才发现站在门口的曹子轩母子俩,应该等了好一会儿了。电话是出版社编辑打来的,因为每一句话都要相互客气一番,时间便长了。女人已经看到了摆在桌上的新书,名字有些长——《走进孩子的内心——一个后进生的三十天》。女人说,我们家长群里都在等这本书。贾非对站在她身后的曹子轩招手,来,坐到沙发上来。
曹子轩早已不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女人挨着曹子轩坐下后,他朝相反的方向挪了一下屁股。一个月未见,孩子的面孔还是那张面孔,可是那无所谓的表情,在墙壁上,在办公桌上,在挂画上到处飘忽的眼神,已经让他成了另外一种玩世不恭的少年。贾非愣了一下,一个医生面对患者常有的直觉,孩子更不好应付了。贾非发现了女人皱着眉头说话的习惯,重复的动作让眉心处不断被折断,竖起了一个深深的槽印。她说:“最近,他爱上猫和狗,看着它们,比看着亲爹亲妈还亲。”
曹子轩笑出了声。女人的火焰腾地一下蹿起来,猛然甩着头,烫过一些时日的发尾变得焦黄,像把刷子一样在空中划过。她用手指着儿子,对贾非说:“你看看,说什么都没脸没皮了。”
“我想养只英短,要不美短也行。”
“不行!我们有约定的,成绩达标,才能养。”
“小区车库那里的六只流浪猫,有一个要生小猫了!”
“你再和那些流浪猫玩,小心你爸揍你。”
“我以后想开个宠物店。”
“你就这出息,还读什么书?”
贾非的耳朵在母子之间来回。她松了一口气,孩子还愿意和母亲拌嘴,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待贾非将母亲请出去,只剩下曹子轩的时候,她温柔地问道:“为什么那么喜欢猫?”
曹子轩将头扭到一边,他的眼神一直盯着摆在另一张桌上的那个天坛模型,那是他和贾非用了两个小时搭建而成的。从那之后,再没有哪个少年感兴趣把它拆了再重建。贾非拉起他的手臂,上一次,他给她展示了他胳膊上的一个伤口,是因为对抗父亲。他在手机上查一些猫的资料,他父亲随手操起一个拖把。父亲后来一再解释,只是吓吓他。但是钉在拖把顶部用来悬挂的铁钉,刺进了他反抗的胳膊,扎破皮,然后把一坨肉带了出来。贾非摸了摸已经结痂的伤口,像一条摆动着身子的黑色金鱼,她问道:“还疼吗?”
他用勁把自己的手从贾非的环抱中抽离。贾非又追问一句:“手还疼吗?”
曹子轩说:“习惯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猫吗?因为我和它们是一样的,只有它们懂我。”男孩将双手抱在胸前,将这句话说得有些骄傲。父母双全的孩子将自己列入流浪猫的队伍,贾非用一贯的温柔口气说道:“老师也懂你啊,你说什么,老师都愿意听。”
曹子轩轻蔑地笑了下,那个曾经给过她的,一个得以窥探他内心的缝隙,已经关上了。失去一个孩子的信任,让贾非感到失落。她认真观察着他的脸,说道:“那就讲讲你的猫吧。”
一段沉默之后,他说话了:“小区里六只猫,都是我取的名字。我刚见到虎皮的时候,他还是只小猫……有一天,我给它喂鱼,它跑开了,不一会儿,竟然带来了另外五只猫,胖子,小黑,俏花……”
贾非的手中就像举了一个黏毛器,上面黏附的全是东倒西歪的猫毛。思维在六个猫的故事中飞了出去:早上,她准备上班的时候,听到小丁两兄弟的对话。小丁不想让毛丁跟着去学校,他弯着腰在系鞋带,对着地面说,那样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要去了,我今天要在学校大礼堂里演讲呢。”毛丁的声音从弯着的裤兜里发出来,“我就要去,我不要待在庄园里。”
“庄园”是贾非和丁克亲自购买和布置的,首先不过是张红木床,上面铺着柔软的蚕丝被子,慢慢有了积木搭建的城堡,灌溉用的水车,假山,射击场,还有三匹木马的跑马场……场地因为一个男孩的兴趣被不断扩张,面积已经超过了小丁的单人床,两兄弟常因为地盘而吵架。毛丁从小丁的房间搬出去,正式分房而睡了。现在,他对庄园的东西逐渐失去了兴趣,在和小丁讨价还价。小丁穿好鞋站在门口,对着门框的方向说:“你乱来,上课拉美美的头发。”毛丁的声音从裤兜里出来,到了小丁的肩章上,“美美以为是哥哥拉他头发,他上课总是盯着她的头发看。”小丁生气了,用手去拍他,“胡说!”毛丁像猴子一样蹿上头顶。小丁说:“你还站在课桌上面唱歌。”毛丁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你的同学都是笨蛋,他们把我当作文具店里的迷你机器人。”
贾非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数学家教老师一脸羞愧地告诉他们,小丁越教越差了,上课时的状态,怎么说呢?全市最优秀的数学老师努力在寻找语文词语,锁着眉头说:“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对!等谁把答案喂到他嘴里。”
曹子轩的话被她的叹气声截断了,他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心理老师:“贾老师,你也觉得它们好可怜,对吗?”
贾非如风筝般飘荡在空中的思维被猛拽了一下,她迅速整理了自己,看着曹子轩:“嗯,是挺可怜的。”
贾非想,丁克说得很对,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让小丁自己考出好成绩……耳边男孩的声音一直在说:“很奇怪,我有时摸着它们,突然想提起来,狠狠地将它们摔下去。我是不是和我爸爸一样了,贾老师?我是真爱它们吗,贾老师?”
嗯?贾非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在等待答案而有光射出来。她转向一边,追赶着早已散在空气里的提问,幸好有几个字被她捉到了,她摸了摸他硬如刷子的头发,说道:“爸爸当然爱你。”
男孩的头一缩,从她的五指中逃离出来,像一只拒绝抚摩的流浪猫。她继续说:“爸爸如果不爱你,你以为你的屁股真能比棍子结实吗?我小时候,我爸爸一棍下去,我的半边屁股就肿了起来。”
贾子轩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贾非看了看表,已是周末的中午了,咨询结束。女人就等在门外,见到儿子出来,笑吟吟地走了上去,说道:“和老师谈完了?”儿子与她擦肩,径直下楼。女人的笑便对着贾非迎了过去,“怎么样?”
“今天挺健谈的,讲那六只猫。”
“一直在和你聊吗?”女人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贾非。
“嗯,一直在说呢。”贾非边说,边再次看了看表。下午两点的家长会,丁克也会过来。她对女人说:“要不,你给他养只猫吧!”
6
大礼堂前所有的光似乎都是小丁发射出来的,他成了一个发光体。他和演讲台被一片光的海洋包围,眩目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些光飞进贾非眼睛里,刺得她想流泪。小丁将贾非写的稿子背诵了一个星期。他当着父母的面,一遍一遍地将书桌当作了大礼堂。全家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了。贾非转过头,看着丁克的侧脸,他全然没有注视到妻子的目光。小丁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字正腔圆,带着少年的一本正经。他的浓眉长得像丁克,眼睛却像自己,肩膀还是个孩子的样子,白色的宽大衬衣罩住他还单薄的身体,因为毛丁执意跟着上台,他最终戴上了一顶蓝色的棒球帽。这么一打量,母爱就像岩浆一样冒出来,又浓又稠。贾非突然清晰地记起他襁褓中的样子。似乎这一刻才有最深的认识,她没有让他快乐长大,成长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内疚像滚雪球一样,把她全部包围了。眼眶里隐藏的水,被这个温度冲开,变得热气腾腾,她再次热泪盈眶。
演讲该进入高潮了。她告诉过小丁,讲到“每个孩子都拥有自己的天赋,要相信我们会找到自己的路”这句话时,手要对着观众席送出去,像只桨一样划开湖面。学生既不能做太过夸张的动作,也不能像截傻木桩一样。她看见小丁果然张开了他的手臂。与此同时,小丁的帽子从头上掉到了地上,就像后面站了一个恶作剧的同学,突然掀掉了他的帽子。台上除了小丁,没有任何人,连风都没有。观众席发出浪花一样的笑声——大家以为他紧张。贾非和丁克同时扭过头寻找对方,贾非发现了丁克的恼怒,他压低嗓音对贾非说:“毛丁这是想让他哥出丑,他恨我们把他藏在家里,他不甘心藏在小丁的身体里。”贾非拍了拍的手,说道:“他就是好玩,他只是一个孩子。”
小丁将帽子戴好,继续讲下去,他的手再次做出推浆的样子,然后帽子又掉了下来。观众们再次笑了起来,笑得东倒西歪。贾非看着小丁死死按着自己的帽子,嘴唇咬得紧紧的,一副受了屈辱的样子。贾非的心猛地提上来,看着他身上的耀眼的灯集体灭了下去,显得灰头土脸。整个会场的笑声逐渐停下来,大家都在等他。他突然激动地说:“我不要再听你们的了!”提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看向贾非坐的方向,他应该知道她坐在哪里。贾非对他挥了一下手,其实她自己也已经乱了。小丁向觀众席鞠了个躬,说道:“不好意思,忘词了。”小丁含着眼泪匆匆撤离的狼狈样子,让家长们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这就是自己家的熊孩子嘛。掌声很善意,也很热烈。教务主任用幽默的话解释了小丁的紧张——“一顶爱跑的帽子,以后会成为小丁的名人轶事。”家长们再次笑了起来。贾非感激地看着会说话的主任,她一扭头,发现丁克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会场了。
贾非理解丁克。她想起五岁左右的小丁,坐在车里指着披着雨衣的环卫工人,问道,为什么他下雨还不回家呢?现在看来,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教育时机,他们使用了一串冠冕堂皇的语言:因为这是他的职业,他爱惜他的工作。所以,我们不要把垃圾丢在窗外,我们要尊重每一个靠劳动养活自己的人。一路走来,他们似乎做了很多这样言不由衷的事,他们为什么不敢直面自己丑陋的真实内心?
贾非打开家门。丁克和小丁的声音纠缠在一起从门缝里冲出来,到了楼道里。
“你把他丢哪里了?”
“我受够了他的指挥!他就是想让我出丑!”
“你的成绩没有跟上来,你就只配被人指挥!”
“为什么总是成绩,成绩!是你们生了我这么一个蠢蛋!”小丁在他父亲面前,从未如此大声反击。父子飞出来的对话,让贾非摇摇欲坠,毛丁被丢掉了。她冲到房门口,对着丁克大声叫道,“毛丁丢了,我们赶紧出去找啊!”
丁克看了一眼贾非,继续对着小丁吼道:“我现在就跟你们班主任打电话,休学!让你去饭店洗盘子,让你去大街扫地!”
丁克吼出去的话,像锤子一样将小丁的脑袋敲低了下去。父子俩的战场陷入沉默。贾非扯着丁克的胳膊,“我们去找孩子啊!”
“到哪里找?”
“我们可以报警。”
“说丢了一个拇指大的孩子?”丁克的脸色被这场炮火熏得晦暗阴沉。
丁克对毛丁的无所谓,将贾非激怒了,她的唾沫飞到了他的脸上,怒火喷到了他的发丝上,要点燃他发黑的脸。她怒道,“你从来没有把毛丁当作自己的孩子,你甚至没有把小丁当作孩子,孩子只是你的脸面!”
“你不是吗?”丁克冷笑了起来,“难道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我自己?还有,你的道理为什么从来没有感化过你的儿子?”
他看着贾非,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是因为世上没有比你更假,更道貌岸然的妈妈。”
贾非被噎了一口,她一向严谨有序的思維都被击乱了。丁克说的是事实!这么多的优秀的理论,换不回一个优秀的孩子,她又气又急,百口莫辩。她盯着丁克堆在鬓角的白发,还有开始发亮的脑门,气势突然矮了一大截。又看了看小丁垂头丧气的后脑勺,眼泪便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贾非的眼泪稀释了火药味,丁克紧张对峙的身体和姿势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小丁站起身来说:“我把帽子丢在街上的垃圾桶里了,我去捡回来。”
贾非气恼地说:“你能狠心把他扔下,还找他干什么?”
小丁小声说:“我明天还要考试。”
丁克绝望地大吼:“我还以为你有骨气了,原来心里想的还是指望别人。”
这件事情,不是他们同意了的吗?丁克为什么要生气呢?不仅丁克在生气,她也在生气。绝望的情绪被传染,贾非感觉到筋疲力尽。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贾非跑着去拉开门,门前空空荡荡的。毛丁像只猴子一样挂在猫眼上。他得意地说:“妈妈,我回来啦!”
贾非惊喜地说:“丁克,小丁,毛丁回来啦!”
毛丁兴奋的大嗓门撞在客厅的墙壁上,打着转转:“妈妈,我什么都能做。妈妈,长大了,我还能养你!”
和很多次为了孩子吵过架的一样,短暂的冷战之后,不得不被孩子的事情打破沉默。这次是丁克在床上的一句问话:“你是不是有个研究生物遗传的同学?”
“嗯。”贾非哼了一声。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就成了睡在他们中间的一个令人尴尬的人。它身躯庞大,将空间弄得无比拥挤,让他们透不过气来。丁克的声音在黑暗中石破天惊:“既然世界上有毛丁这种孩子的存在,那么,就有很多挑战我们认知的存在。有没有可能让这两个孩子合二为一。毛丁的脑袋就像按钮一样嵌入小丁的脑袋里……”
初冬的被窝还是暖和的,却让贾非惊起一身疙瘩,将毛丁嵌入小丁的脑袋,那毛丁不就没有了吗?或者,毛丁的脑袋替换了小丁的,那小丁还是小丁吗?
“毛丁,你在这里吗?”贾非惊得坐了起来,就在刚才,她似乎看见了毛丁一晃而过的脸,呈现出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他在自己房子里。”丁克翻了一下身,将背对着她。
贾非叫了一声毛丁,没有人应。贾非推开毛丁的房间,城堡里一片漆黑,贾非带着哭腔喊道:“毛丁你在哪儿?”
7
贾非从卧室里走出来,家里的灯开得辉煌,光亮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眯着眼睛走到小丁的卧室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似乎宽阔些了。她寻找着另一个小小的,站在哥哥肩上或者头顶上的身影。台灯下只有小丁沉默的影子,他一动不动。她突然想上前去抱抱他的脑袋,再过几年,那里不会再有小丁的身影,房间里将会空荡荡的,台灯上布满灰尘。
贾非走到客厅里,丁克坐在沙发上举着小丁的数学试卷,眉头锁得像一个生了锈的开关。“毛丁呢?”贾非问丁克。
“毛丁是谁?”丁克看向她的镜片,反射出来的光像两条白茫茫的隧道。
贾非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像穿越时光的隧道。她应该是晕倒了,失去意识之前,她大叫着毛丁的名字。经过他们和丁克老同学的努力,两个孩子即将合体。毛丁站在哥哥的肩膀上,他的大脑会植入小丁的大脑内,替代他的整个大脑中枢,再也不会有他挤眉弄眼的小脸蛋,他的小胳膊小腿。小丁看着贾非,流着眼泪说:“妈妈,你们是用一个孩子杀了另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不再是我们。”
贾非的心似被人撕裂,她拉了拉丁克的胳膊,他却像一棵树一样纹丝不动,他态度异常坚决。这是他们俩想象过的场面,是犹豫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后来,老同学从手术室里出来,告诉贾非,毛丁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又笑又哭,叫着毛丁的名字晕了过去。
一切慢慢清晰了,她不是晕倒了。她发现小丁嵌在英语书里的手机,她抢下手机,对着他砸了过去。她说:“早知道你这样,我应该再生一个。”小丁说:“你生之前,麻烦问一下,那个倒霉的孩子愿不愿意来!”他将她气倒在了床上,头痛欲裂,但是她竟然睡着了。
她看了看手机,她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微信上有曹子轩妈妈发来的新消息:“曹子轩这次模拟考试成绩班上第二名,他还是想报那所学校。”
贾非想,果然是睡糊涂了,曹子轩没有上过她的咨询课,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高二孩子,而她最近在做他的志愿辅导老师。
她站了起来,看着客厅阳台上的窗户打开着,上个月新装的防护窗发着苍白而冰冷的光芒。安装之前,贾非把自己从活动窗户那里探了出去,身子成了伸出去的晾衣竿,可以俯视十三层以下的所有东西。只能悬直落地,没有雨棚和空调架,连一个栖身的树干都没有。有几次,她看见小丁就站在窗户边缘上。于是,才有了装得如此严实的窗户,除了空气和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飞出去。
“丁克,我刚才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贾非摇了摇自己钝痛的脑袋。
“什么梦?”丁克问。
丁克漫不经心而又遥远的形象让贾非突然迷惑,自己是否在梦中。此时,毛丁的样子突然像只兔子一样闪过,她欲捉住他,他却跑得飞快。她捂了捂胸口,毛丁逃跑的时候撞到了她的心脏,特别痛。
贾非冲到小丁面前,一只黑白条纹的猫受了惊吓,从床上一跃而起,将放在书桌上的天坛模型撞翻在地,发出一声巨响。她掀开小丁的额角,那里有一个新鲜的伤口,她颤抖着声音问道:“这个怎么来的?”
小丁抬起眼睛望着她,贾非在他的瞳孔里看到的自己是如此陌生。她又拉起他的胳膊,上面横列着一块疤痕,如同一条摇摆着尾巴的黑色金鱼。
她惊恐地倒退了一步,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