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老友返广州,来得有点儿早,坐在人不算多的机场旅客休息區,两个话不多的人,大眼瞪小眼。跟这个朋友多年前在另一个朋友家沙发上认识,聊了几句,一起跑了两次步,彼此默认成为老友记。到上海之后,她住处和公司均离我公司只有几百米,数十天也不见一面。偶尔我临近下班收到条消息:给你调了杯酒,来带走。
有时见面频繁点,活动范围和行程又一百年不变。总之,我们如两台量产低配AI,行动默契,行为刻板。
在此之前,她说了句相识多年最肉麻的话:“因为你在上海,我才来的。”而我在她用闲谈口气说出离开上海的决定时,心中也悄然塌掉一角。
刻板寡淡之外,有很多建立起家人般情感的事,细密,很难拿出来说,却在经年累月间让关系变得牢靠。日本人常常把人与人之间命运般的交织称之为羁绊,简直是对这种关系最好的注释。和亲缘不一样,这是人自主选择的羁绊,见证它成立,几乎像是人生的命题。
我在不同城市有几个这种同款朋友,有的甚至忘了是怎么认识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成为了大方交出家门密码或是叮嘱对方钱不够花时要吱声那种关系。
王家卫说上海话“不响”是留白,朋友通常都不响。
最不响的朋友,也许姓顾。三百多年前,江苏人吴兆骞被诬下狱抄家,流放宁古塔,顾贞观许下“乌头马角终相救”的诺言。顾贞观人微言轻,为救老友奔走十数年,未果。他在太傅明珠家为其子纳兰容若授课时,收到吴兆骞吐槽戍边苦况的信,写下著名的《金缕梅》相赠:“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此诗让原本懒得救人的纳兰容若泪流满面,忍不住出手相帮,被流放20年的吴兆骞才得以回京。
当代人没什么机会要救流放宁古塔的朋友,友情很难搞得这么哀感顽艳。羁绊归羁绊,今人更爱彼此身心轻盈。但在飞驰的人生轨道上,在一次次告别中,生命的雀跃和凋敝却很雷同,所幸有不响的朋友,见证了彼此这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