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何以“持续生长”: 数字媒介生态视角下的数字可持续性

2024-02-18 14:22金圣钧钟新
编辑之友 2024年1期
关键词:媒介技术

金圣钧 钟新

【摘要】近年来,受到本土功能主义应用式传播研究风气的影响,相关研究对数字媒介生态理论维度和分析视角的革新、凝练和批判有所欠缺。文章在梳理对媒介生态学相关误读的基础上,探讨了从传统媒介生态学到数字媒介生态的进化机理与内涵变迁。在此基础上,引入数字可持续性概念,从数字平台生态系统、数字媒介时间的生态学层面和数字保存、数字共享的传播层面解读数字可持续性的内涵和发展方向,关注在媒介生态变迁中如何延长数字寿命等问题。文章认为,数字媒介运作中物质与非物质、人类与非人类等因素如何在特定语境中通过组合实现持续性生长,是研究数字媒介生态时需长久关注的问题。

【关键词】数字媒介生态 数字可持续性 媒介生态学 数字化传播 媒介技术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1-092-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012

自麦克卢汉提出“media ecology”一词以来,经由尼尔·波兹曼等学者的进一步论述,媒介生态学开始将生态位、平衡、环境等生态学概念与传播学研究结合起来,以求理解和阐释人、媒介和社会文化间的动态关联。媒介生态学的传统观点对技术发展持较为悲观的态度,学者们认为媒介不仅是一种环境,也是理解社会和文化发展的一种范式,传播与社会文化彼此共生、不断互动。随着电子媒介的兴起,技术垄断使得二者关系更加复杂。如今,基于网络终端和算法的信息互联使得媒介生态学者构造的生态系统社会中各领域间的界限渐趋消弭:全球与在地、民族与国家、公共与私人、生产与消费,甚至人际传播与大众传播等的界限消失,这既是数字时代的标志,也预示着由媒介生态向数字媒介生态的理解转向。在去边界日常实践的推动下,近年来,国内媒介生态研究多聚焦于媒体融合、传媒产业的转型与发展等主题,这些研究主题虽与界限模糊的媒介发展现状相对应,但更多只是将互联网作为环境,将社交媒体或短视频与生态位等有关术语相结合。此类关注表层现象、挪用对策的研究范式受到本土功能主义应用式传播研究风气的影响,对数字媒介生态理论维度和分析视角的革新、凝練和批判有所欠缺。

本文尝试在厘清媒介生态学既有脉络及相关误读的基础上,从数字媒介生态的宏观背景出发,引入“数字可持续性”这一概念,回答数字媒介如何持续生长的问题。从当前的实际情况来看,区块链、人工智能和物联网等数字基础设施相关规划,“智慧城市”“数字化投资” “开放型数字知识”等数字化设想都是数字可持续性思维的具体体现,数字媒介生态的发展与革新也需要依托数字可持续性的构建与拓展。因此,研究和探讨该问题有其学术意义、时代意义和现实意义。

一、传统媒介生态学的研究范式与误读

媒介生态学源于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的著名观点,媒介不仅是信息和知识的容器,还先于信息,这意味着在对信息进行编码和解码之前,须先拥有构造信息的代码。就传统媒介生态学的指涉而言,一方面,媒介生态学是一种融合了语言学、人文主义、建构主义、传播理论、哲学和人类学的跨学科方法,它关注媒介如何影响人类的感知、理解,以及人与媒介的互动如何影响社会生活,如麦克卢汉所言,生态学本就意指对环境的研究(环境的结构、内容及对人的影响);[1]另一方面,媒介生态学包罗了非常广泛的分析视域,将媒介视为一种能够影响全球的文化,将媒介塑造的表演者和受众视为文化生产的过程,因此媒介生态学的视野更为广阔,关注媒介技术对社会文化的改造与型构。

1968年,尼尔·波兹曼提出媒介生态的概念,并将其定义为“媒介作为环境的研究”。随后,波兹曼与克里斯汀·奈思卓、特伦斯·摩伦在纽约大学共同设立了媒介生态学博士课程,并将媒介生态学描述为 “一种摆脱僵化、割裂、专业化失调的研究,是物理科学和社会科学日益融合的新进展”。由此可知,媒介生态学学者的观念还受到了芒福德、艾吕尔、德鲁克等人对技术与机器的研究,翁、古迪、费弗尔、爱森斯坦等人对口语、书写和印刷术的研究,以及英尼斯、霍尔、卡彭特等人对媒介与文化研究的影响。媒介生态学跨学科、多领域、融合性、历史性的特征,决定了媒介生态学本质上是一种对语境分析的研究,[2]即人们并非将媒介生态学看作一种方法论,而是作为一种研究路径,挖掘特定社会技术语境下媒介、群体和文化间的层次关系。

然而,当我们回归和审视媒介生态学相关论述在研究中的运用时,可以发现,部分研究者在实际运用中陷入了以下误区。

一是囿于批判麦氏媒介生态学观点“技术决定论”“媒介决定论”的陈词滥调。美国媒介理论家保罗·莱文森在攻读博士期间曾给麦克卢汉寄送了自己的博士论文,麦克卢汉在回信中除高度评价莱文森关于媒介进化论的观点外,还明确指出自己和英尼斯均非媒介决定论者。关于技术决定论的批判可能受到雷蒙·威廉斯《电视:科技与文化形式》一书的影响,威廉斯认为麦克卢汉断言媒介的技术特征决定了人们的行为方式。麦克卢汉表达文风中携带的天马行空之感,可能导致读者对其文字断言性意涵的误解,“媒介即信息”只是一个比喻,而非一个严格的等式。麦克卢汉甚至从未使用过“决定论”这个术语,亦从未弱化人的主观能动性,其自始至终都是在强调媒介对于人们理解文化的重要性,[3]目的是唤起对于媒介和信息之间复杂辩证关系的关注。对于批判者而言,有必要在充分了解被批判内容理论背景的基础上,对相关观点进行再审视,同时亦需汲取批判者提出的新观点,如雷蒙·威廉斯在批判技术决定论的同时,提出了“技术应该被看作社会性的创造和再创造——它源于人类的兴趣、意图和能动性” 的观点,[4]这无疑推动了媒介生态研究中对人与技术主体间控制关系的思考。

二是不假思索地批判媒介生态学学者对不同媒介类型差异的夸大。诚然,麦克卢汉、昂等媒介生态学学者看到了象形文字与表意文字、泥板与莎草纸、口头表达与书面表达、印刷媒介与电子媒介的差异,如今这种差异也表现在现实媒介与虚拟媒介之间。媒介生态学或许被视为一个不如批判理论成熟的理论体系,但其是一个更加开放、适应性更强、不容易固化类别的体系。[2]因此,辩证性的对比是媒介生态学者惯用的研究范式,其目的不是夸大差异,而是为了让人们感知媒体如何作为环境和系统而存在,从而理解“任何特定的时间都存有独特的媒介环境”这一论断。媒介不是以线性的方式产生影响,而是在特定的技术环境中,以特定的传播形式、意识形态和文化表征,从特定的媒体生态中涌现出来并制造意义。如果我们不去把握和关注媒介形式间的差异,就会被封闭在旧媒介生态中,变为麦克卢汉所言的,媒介是人的延伸,但每次延伸也是一次“截肢”。

20世纪,中国传播学界曾对“media ecology”有过一次命名之争,最终的辩论结果是将媒介生态学的翻译与媒介环境学等同,这一结果沿袭至今。环境本身隐喻着外化于人类群体的空间,具有一种区分人与非人的二分法特征,致使“媒介即环境”的观点趋于静态化,不断强调新旧媒介的对比,使人受制于特定的媒介环境,[5]陷入一种文化保护主义的境地。如福勒所言,媒介生态学的任务是“对媒介生态中的一系列介质组成进行逐一考察,以期建立一种能够理解其性状及其相互关系的方法”。笔者赞同生态的说法,其强调在当前互联网基础设施和媒介形态高速进化背景下,一种不断生成的、系统多样的、复杂动态的关系调适,这亦构成了媒介持续进化的物质条件。

二、从传统媒介生态学到数字媒介生态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伴随互联网的出现,电子媒介的繁荣给予了媒介生态学研究全新的动力。保罗·莱文森认为,互联网的出现,使得媒介生态学“真正可用”。[6]一方面,互联网汇集了几乎所有旧媒体的功能,其自身的技术属性使得交流更為多样化,其交互性使得人们在互联网上的行为方式无限近似于现实世界;另一方面,人们在使用互联网时,依托其超文本结构,思维过程不仅具有联想性,同时也近似于点对点发表言论这种原始的媒介使用形式,因此可以囊括全面的人类行为。Ruotsalainen和Heinonen认为,从数字共享的视角看,互联网显著降低了生产、分配、处理信息的成本,使得信息和文化相融,成为一种个体间可共享的数字资源。[4]数字媒介生态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1. 互构与模拟:电子媒介、互联网与数字媒介生态的进化

引起媒介生长并保持相对持续性[7](116-119)是媒介生态研究的重要出发点之一。在数字基础设施和媒介景观的不断演变中,数字媒介生态在媒介的革新中不断调适自身,整合进化。数字媒介生态的进化可从“补救媒介”的观点出发,正如莱文森所说,一切媒介都是补救性媒介:补救旧媒介的不足,使媒介人性化。在此基础上,Bolter等人对补救媒介的阐释更多探讨媒介间的相互重塑,[8]认为计算机网络补救了几乎所有其他旧媒介,而旧媒介的内容也补救了计算机自身(如电视中的影片现在也是人们使用计算机搜索观看的主要内容之一)。由此,理解数字媒介生态进化的关键在于,理解在数字化传播环境下,当一种旧媒介成为另一种新媒介的内容之时,旧媒介如何作为新媒介的内容转型、生存甚至有效地消费新媒介的内容;同时新媒介如何借助数字网络的优势在日益模糊的媒介界限中整合旧媒介的内容,形塑新的社会文化,最终达到媒介生态、网络生态、社会生态的融合,实现媒介景观的生态化。在新旧媒介自我整合过程中,当新媒介试图在媒介生态中构建自己的生态位时,或当旧媒介试图通过模仿新媒介寻求生存时,模拟的过程就会发生,数字媒介生态的革新与进化在模拟中得到催化。

(1)当一种新的数字媒介生态开始形成时,此时新媒介刚刚出现、旧媒介依然具有支配能力。这一阶段,旧媒介努力适应新变化以寻求生存;新媒介则依赖对旧媒介文本的模拟,利用自有资源完成旧媒介正在做的事情,这种模拟的范围涵盖了从媒介内容到符号交互形式等多个方面。如20世纪末,网络报纸刚刚出现,其主要复制和模仿印刷报纸组织文本的方式、更新频率、商业模式等,直到在线技术逐渐成熟后,网络报纸出现了交互、实时更新等新特征,开启了对纸质报纸的迭代。

(2)当新的数字媒介生态呈现系统性特征时,新旧媒介间的根本游戏规则被改变。Web2.0作为一种元媒介环境,促使维基百科、微博、社交媒体等多种元媒介出现。在此背景下,旧媒介面临生存或灭亡的挑战,因此往往需要模拟新媒介的连接方式、生产模式、消费模式等;新媒介则借助其技术优势模拟并整合旧媒介的内容,同时逐渐将多个技术实践融合为一个复合型的技术网络。这一网络中既包括新媒介的技术模式,也包括旧媒介甚至已灭亡媒介的交流形式。因此,以模拟为出发点的媒介生态进化是一个高密度、多维度的进化网络,而非一个达尔文主义式的线性组合。

2. 演化后的新面向:数字媒介生态与新媒介研究

当旧媒介生态演化为一个以多维度、复合型技术网络构成的数字媒介生态后,如何从媒介研究的角度看待数字生态与社会互动间的关系?不妨暂时剥离媒介,关注数字生态。数字生态意味着一种以环境科学为主要组成部分的科学社会学,如信息基础设施生态学(the Ecology of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s,简称EII),它将数字技术看作一个重要但欠稳定的信息基础设施,关注技术使用中涉及的动机、价值观、关系网络。[9]在此基础上,将媒介研究纳入考量,把握数字媒介生态最基本的关注点,即生态与个体参与的关系。借助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将数字媒介视为一种混合型的社会技术网络,其中,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在不同的逻辑中参与互动,共同面对作为环境的媒介技术网络中的危机。由此,理解互联网背景下的数字媒介生态,离不开媒介研究中的两个重要维度。

(1)数字设备和媒介基础设施的影响。在数字化和移动化的趋势下,大量信息流经由技术中介涌入媒介环境之中,创造了新空间,重置了旧空间,不同群体在数字媒介中的行动过程就是在使用数字设备的同时,将其“透明化”①并型构为自身技术框架的过程。[10]近年来,当数字设备和基础设施趋于合理化、合情化,数字媒介生态研究开始与国家治理挂钩,关于网络基础设施空间化及本地化数字媒介生态的实证性研究开始勃兴。

(2)数字媒介的非人类物质性力量与新唯物主义。21世纪以来,媒介生态的标签开始被新一代学者重新使用,他们提议从生态媒介、[11]艺术与技术文化、[7](1-11)媒介考古学[12]等角度看待媒介生态,通过关注非人类实体力量自我组织、创造、组合并影响人类的能力,在媒介生态学基础上提出媒体研究的新唯物主义框架。新唯物主义允许对电子媒介进行政治经济学分析,如对电子媒介垃圾的物质性、数字产业与工业资本主义的研究;批判研究领域关于生态危机和数字媒体物质性的研究,如迈克斯韦尔和米勒的《绿化媒体》(Greening the Media);Fuchs及Negri等马克思主义学者关于数字劳动和如何通过数字媒介创造非物质产品(如知识、信息、交流、关系或情感反应)。[13]

因此,数字媒介生态不仅关注数字技术及媒介环境本身,还关注如何联结技术设备的物质性本体和人类社会生活的生态纽带。由此,数字媒介生态研究开始远离由“云”和无规则流动型构的非物质化社会,开始关注数字技术、媒介观念等人类与非人类的媒介使用之于人类社会发展中出现的可持续性问题。即如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所言,除非将媒介环境(生态)问题视为社会问题,而非技术问题,否则可持续发展的信息社会将是天方夜谭。

三、数字可持续性作为理解数字媒介生态的新视角

从数字媒介生态面临的现实问题来看,数字可持续性作为一个聚焦于数字信息和技术寿命、具有未来意义的视角,有着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目前,数字媒介生态在信息生态环境、传播生态方面存在一定问题,亟须关注其未来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其一,海量的数据需要流动和存储,在此过程中会产生大量冗余信息,致使信息环境中对数字污染的治理产生巨大的生态成本;其二,数字媒介生态的多维生长也加剧了传播环境中的不确定因素。在社会结构性因素的作用下,数字鸿沟、算法意识鸿沟等数字不平等现象,成为数字媒介生态发展过程中需持续面对的问题。2021年,数字不平等已成为西方传播学领域关注度排名第二的重要话题。[14]除此之外,全球范围的技术霸权和新殖民主义思想存续,数据泄露、数字监控、假新闻等现象不断变换表征,成为阻碍数字媒介生态可持续发展的主要因素。当前,从媒介与传播视角探讨数字可持续性的研究较少,仅有Garcia、Zheng、Fortunat、Calcagn几位研究者从数字媒介的可持续性角度论及此问题。[15-18]因此,数字可持续性作为一个新且重要,同时与数字媒介生态可持续发展息息相关的研究视角,需引起关注。

数字可持续性的说法大约在21世纪初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最早提及数字可持续性的文章源于欧洲,主要论述欧洲的数字经济发展如何减轻环境问题面临的压力。直到2007年,有学者从数字保存的角度重新定义了数字可持续性,认为数字保存作为数字可持续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延长数字信息生命周期的关键环节。[19]其后,关于数字可持续性的论述多集中于跨学科视角,可大致分为数字商业的可持续性、历史物品和遗产的数字保存、保存数字信息的安全措施、数字产品及平台生态系统的可持续性、数字治理如何促进可持续发展等主题。

从数字媒介生态的角度来看,特别是当媒介具象化为大众传播媒介后,数字可持续性兼具了生态意义和传播意义。从生态学的意义维度来看,数字媒介的生态化使得越来越多的媒体景观出现在物理空间中,正如尼葛洛庞蒂曾言的超媒体环境对现实生活的统摄。这里的数字可持续性可看作一种应对数字污染、媒介信息过载和人类生活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策略。从数字化传播的维度看,数字可持续性可以被看作一种通过兼顾媒介内部数字保存和媒介外部数字共享,以提升媒体数字资源的再生能力、储存能力,促进媒体资源流动和改善数字不平等生态的基础策略。

四、数字媒介生态视角下数字可持续性的解读

1. 生态学意义解读:数字平台生态系统与媒介时间占用

媒介生态描绘了媒介环境的规制,同时也通过关注媒体研究,维持一种相对稳定的人類文化观和生活观。从传统的生态学视角来看,媒介的数字可持续性可以理解为对物质性资源的数字可持续性治理和对非物质性资源数字可持续性实践的关注。

(1)数字平台生态系统:物质性数字资源的可持续性治理。首先,对物质性资源的数字可持续性治理主要依托于媒介数字生态系统的规制,创造可持续发展的数字媒介环境,主要体现为数字平台生态系统的可持续性治理。

一方面,从平台治理主体的角度而言,数字平台生态系统由无数数字人工制品集合而成,平台通过简化信息搜索过程,以集成、交互、算法淘汰等方式优化信息流动的效率。同时,平台作为数字生态系统的一种治理方式,通过算法调适重新配置或改变了数字生态系统的运作形式及参与者的参与方式,在动态平衡中提升了数据迭代的效率。不过,平台在运作和治理中亦整合了互联网信息社区中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场域,一定程度上促进或阻碍了全球层面的信息实践和权力分配。[20]

另一方面,平台信息系统可理解为一种社会技术系统,其中,平台的技术组成部分离不开其与人类行为者的相互作用。从人类行为者的角度来说,API、大数据、云计算等人工技术赋予多元主体对平台数据便捷且同质的可操作性,使得人类行为者在全球数字生态系统中成为人机共生体。人类的主体性与用户所需的硬件设备、程序和数据文件深度绑定,当技术设备迭代导致的“技术过时”出现时,所有受到影响的数字制品都将被废弃,对数据的长期保存构成了重大威胁。因此,在技术周期缩短和人类消费主义需求的影响下,电子媒介垃圾成为数字可持续性发展和治理过程中的重要生态问题。电子媒介设备被设计成寿命短、需频繁更换、维修成本高的样式,使电子垃圾的生成与消逝得到了消费主义及其驱动下的“丢弃文化”的进一步支持。[21]在全球风险分配差异化和经济不平等的背景下,电子媒介垃圾伴随着合法与非法形式重叠和再生产,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进行空间转移,型构了技术政治政权引导下的“废品政权”。[22]

从电子媒介垃圾的例子中可以看到,物质性数字资源的保护与规制离不开秩序、观念、社会结构等非物质性因素的作用。媒介生态学意义上的数字可持续性,不仅包括技术本身和具身性体验的可持续,还不能简化为环保主义的生态维度,且同时需要关注难以感知的、无形的但却实际存在的甚至边缘性的非物质资源的生态可持续性。

(2)数字媒介的时间生态:非物质资源的可持续性关系变动。从媒介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新旧媒介交替的加速不仅改变了社会生活的节奏,更导致了时空的压缩。大卫·哈维认为,空间在时间的加速过程中得以消灭,在此情况下媒介对于人们生活时间的占用以及加速成为可持续传播的重大挑战。当人类步入现代社会,参与时间密集型工作成为高社会地位的象征,速度成为个体成功的社会性符码,在以永远在线的媒介文化为特征的时代中,时间成为人类最重要的可持续性资源之一。

从数字媒介使用的角度来看,媒介自有其较为固定的时间惯例,如固定时段播出的电视或广播节目、固定时间印刷的报纸等。如今,这种时间惯例被永久连接、永久在线的时间体验所代替,高强度的媒体消费压缩了人们的空闲时间,也助长了个体的时间压力,加剧了媒介使用时间占据日常时间所带来的生态失衡。在加速的社会结构变动趋势下,人们对于数字媒介的使用时间伴随着对错过的恐惧、对联系的渴望,因此在讨论时间、可持续性和数字媒介使用关系的研究中,媒介时间常常与数字福祉联系在一起。[23]由于媒体使用时间的无限增加,诸如多任务处理、碎片化时间处理等方式,逐渐成为应对时间压力的策略,不过这些策略并不能提高用户的生活质量。因此,以减少媒体使用、强化真实时间感和放慢速度为特征的“数码排毒”成为国际上可持续性数字时间管理的风靡形式,如德国的“数码排毒”在线平台thedigitaldetox.de就以“sustainability”为宣传标语,以此为代表的“减速行动”体现了数字媒体用户如何批判性地反思自身使用数字媒体的时间。由于“数码排毒”的服务需要收费,以及人们更为重视满足其社会生存基本需要等因素的影响,愿意和有能力接受“数字排毒”的用户都是较为富裕的个体,这也变相加剧了数字不平等。

因此,时间的可持续性不能仅囿于个体的实践,还需在同他者的关系化实践中规制数字媒介的时间生态。数字媒介作为中介沟通的载体,必然联结两个及以上的参与者,人们对于时间的失控也主要来源于对脱离“与他者同步”的恐惧。正如柏格森在绵延时间概念中强调的,“在绵延中,所有的状态都互相渗透、互相交融,最终形成一个整体,从而不可能从中抽离出任何一个部分作为一个独立的原子状态”。[24]因此,媒介时间的可持续性不仅需关注其他参与者在加速或减速实践中的相关性,还需考虑私人媒介时间、他人媒介时间与公共媒介时间的关系变动。如劳动控制研究中关注公司在非劳动时间通过电子邮件、社交媒体对员工私人时间的干预,以及网络传播研究中关注用户如何通过操纵个体媒介时间,避免公共媒体时间被标准化、商品化的危险,赋予共同体想象空间。[25]媒介时间的可持续性联结着数字媒体的微观使用生态和宏观环境生态,对其可持续性的理解,不仅在于承认技术对时间改造的关键作用,也说明了亟须开展时间、可持续性、数字媒体使用三者关系的实证研究,加大对媒介时间与社会结构、时间感、时间观以及由此衍生的时间仪式和行为方式的关注。

2. 传播意义解读:数字保存与数字共享的双重面向

相较于生态学意义解读上的数字可持续性,传播层面上的解读更贴合中观或微观视角,关注数据自身生产和传播的可持续性。对此,可从数字保存和数字共享两方面进行解读。其中,数字保存是从媒体技术革新、媒体数据存储的内部维度对数字可持续性的阐释,而数字共享则是从外部维度探讨如何从数据资源的开放可用性、使用公平性和风险抵御等层面构建数字可持续性。

(1)数字保存:数字可持续性内部调适的自我优化路径。Web2.0兴起之时,数字保存作为数字可持续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被提出,随着技术环境的迭代,媒体的传播体系迅速互联网化,越来越多的媒体在资源型转型中寻求可持续发展,将自身的资源盘活为跨区域、跨媒体层级的动态资源,这就要求媒体具备在云空间中整合和存储大数据的能力。在数字媒介生态中,通过数字化保存实现数字可持續性需考虑媒介在与用户以及社会文化互动的过程中,如何通过延长生命周期、契合社会技术背景、推动知识持续创新等方式,解决如何创新性地存储数据、可持续性地处理冗余性数据等问题。新媒介生态下的数字化保存主要通过数据内容再生能力和吸收能力的转换,推动数字可持续性建设。

21世纪以来,媒体的数据管理者不再依赖于寻找所谓的运营商,而是开始加大对媒体系统的可靠性投资。自此,可以永久存贮的容器不再是物质载体,而是一种具有再生意义的迁移能力,即将数据流从被替代的载体迁移到后续存储系统的能力。但数据迁移带来的载波故障和文件格式失真等问题,使得仿真、[26]数字存储库[27]等方式相继出现,这些存储方式基于源数据、再生可用的新数据,更好地保留了数据创建者的意图,并能够提供访问、跟踪变动。由此,数字保存的重点由对数据形式的保存转移到了对数据内容的保存。

如今,对数据内容的保存仍是核心,但随着媒介环境中的系统架构、存储标准、元数据和技术工具的地位日益提升,数字保存的再生能力已不再完全聚焦于如何储存海量数据,而是转向数据保留期、知识创新等关乎数据吸收能力的问题。一方面,媒体在数字化转型后面临着信息超载的现实问题,数字存储的成本较高,也并非所有数据都值得被长期保存。因此,适当地设置数据保留期具有“放流旧数据、‘再生’新数据”的数字可持续性意义。另一方面,随着传受者二元关系的变化,每个个体都可以参与到数字信息和数字媒体产品的生产与传播过程中,因此媒体如何吸收其数字实践中产生的隐性知识、互动习惯等数据,成为其维持自身资源创新意义、发展意义的关键。吸收和使用用户互动产生的多元形式数据、替换与生态要求不匹配的数据,是数字媒体延长生命周期、维持数字可持续性的重要途径。

(2)数字共享:数字可持续性外部传播的社会性意义构建。数字共享内涵的源头可追溯到Dapp从数字资源社会效用的角度对数字可持续性概念的扩展。Dapp认为如果数字资源尽可能多地被访问,且在尽可能少的限制下被重复使用,那么就可提升数字资源的使用效率。[28]开放性是实现数字可持续性的先决条件,但数据内容、源代码和数据源的无限制访问和修改只是“乌托邦”式的幻想,并不能抵御数字媒介生态中广泛存在的信息盗猎、隐私窃取等数字异化行为的产生。因此,通过数字共享建设数字可持续性,应从推进数字平等和降低风险水平两方面切入。

首先,对于数字共享而言,数字不平等是最主要的挑战。数字可持续性的概念强调数字技术对社会、个人、环境等的潜在负面影响。如今,数字技术的掌握能力和互联网的运用能力成为影响人们生活质量的关键,数字不平等所引发的社会不平等现象也较为常见。获得数字技术、使用数字技术的能力、通过使用数字技术生存的能力所指涉的三级数字鸿沟成为如今开展数字共享、构建数字可持续社会的严峻挑战。如何实现部分数字产品的免费共享,建立可促进自由访问信息和媒体资源、平等使用互联网分发渠道的机制是发展数字可持续性长期面临的问题。

其次,對数字媒介技术和数字产品的使用必然涉及诸多风险。以在线为特征的网络媒介生态提供了一种“多对多”的沟通结构,但这种结构背后对应的网络管理系统并不是分层的。 [29]因此,当面对强大的信息流时,数字媒体系统表现出较弱的抵抗能力。尤其是在数字行动主义和虚假信息、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合流的社交媒体平台,不仅媒体的功能可能被极端化,数字寡头集团也能够更隐蔽地开展数字殖民活动并扰乱数字平台生态的进化趋势,数字共享的价值和意义大幅降低。因此,在当下的数字媒介生态之中,数字可持续性的概念需要被重新审视和构建。

因此,后续关于数字可持续性的研究,可围绕下述问题开展理论探索和实证检验。其一,如何平衡数字媒介技术的积极影响和全球性认知失调;其二,如何控制网络信息泛滥,设置动态、高效的数据放流及再生机制,并在搜索引擎、社交媒体等平台化设施中设置合理透明的信息搜索机制;其三,如何以高效的方式编织协调、互补的数字平台生态系统,[30]关注媒介数据与全球权力分配问题,调和数字垃圾的差异化跨域流动,防范数据殖民主义风险;其四,在后疫情时代,如何通过数字平等赋权和数字共享,加强用户的个人保护能力和价值创造能力。

结语

马修·福勒曾以海盗电台为例阐释媒介生态如何持续生长。海盗电台是20世纪60年代影响英国几代人的音乐电台,彼时的BBC每天播放流行音乐的时间不超过45分钟,因此在英国公海的轮船上出现了向全国播放摇滚音乐、近半数英国人每晚必听的电台。海盗电台作为一种媒介生态,其成功在于相对持续性。一方面,海盗电台站在了形质论的反面,即避免内容为形式所统摄,通过个体化的路径,采取多样化媒介形式,排列于多样化制作网络和多样化运行地点之中;另一方面,海盗电台的运行者是一群理解彼此、集体合作的团体,其通过使用多样的机器不断自我补充、持续更新。这种引起媒介持续生长的能力说明,一个整体性的媒介生态是由各部分之间的断裂式组合所形成的,媒介生态的统一根植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一种时刻处于不均衡、不对称的关系。也正因如此,每一个媒介元素都如海盗电台一般,拥有作为构成部分,内嵌于特定语境中的个体生发能力。本文在论述中有意识地提及物质性与非物质性、人类的与非人类因素对数字媒介生态的影响,其意在表达,媒介的物质性存在于周遭形态生发出的、非物质的可供性关联之中,并由此生成或革新自身。在关注数字媒介生态问题时,不应囿于对技术决定论、辩证性比较等的重复,也不应囿于功能主义的研究范式,追求数字媒介生态对现实媒体生产活动的指导与统摄,而应在把握媒介生态进化历程的基础上,关注数字媒介运作中物质与非物质、人类与非人类等因素如何在特定语境中通过组合实现相对持续性的生长,这也是引介并关注数字可持续性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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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New Media Achieve "Continuous Growth" : Digital Sustainability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Digital Media Ecology

JIN Sheng-jun1, ZHONG Xin1,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Research Center for Journalism and Social Development,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influenced by the practic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 ethos of local functionalism, innovation, refinement and criticism of the theoretical dimension of digital media ecology are not well-developed. On the basis of trying to sort out the misunderstanding about media ecology,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evolution mechanism and connotation change from traditional media ecology to digital media ecology. Based on this foundation, drawing on the concept of digital sustainability, this research interprets the meaning and developmental direction of digital sustainability from the ecological dimension of digital platform ecosystems and digital media time, as well as the communicative dimension of digital preservation and sharing, focusing on issues relevant to how to extend the digital longevity in the context of media ecological transitions. This research also considers that understanding how material and non-material, human and non-human factors combine and operate in the context of digital media to achieve sustainable growth is a long-term concern in the studies of digital media ecology.

Key words: digital media ecology; digital sustainability; media ecology; digitalized communication; media techn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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