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治叶
《红楼梦》塑造了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呈现了纷繁各异的性格特征,人物性格勾勒方式不一而足。
用具体事例来表现人物性格,是《红楼梦》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途径之一。比如,贾宝玉生活在“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此时封建社会日趋没落,封建贵族已经颓废至大厦将倾之际。作者曹雪芹生活在这个时代,接触且捕捉到许多封建贵族生活的真实境况。而贾宝玉性格的形成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关系,一方面他具有反抗封建礼教和科举制度的叛逆思想,比如文中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面对史湘云规劝“常常地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这些仕途经济的学问”时,宝玉直接没好气地回敬:“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哪还有“爱哥哥”平日里宠妹妹爱姐姐的模样?另一方面,他又被迫接受封建家长的约束和管制,时时被父亲贾政言语苛责,处处受指摘而不敢顶撞。正是因为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特殊,将自我认知与生活体验投射到主人公身上,导致贾宝玉这个人物性格存在着差异性和层次性。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是《红楼梦》中的一个典型代表,通过对他性格特征的描述,可以揭示出封建社会没落时期贵族家庭走向衰落甚至灭亡的必然趋势。
再如,王熙凤也是《红楼梦》中比较复杂的人物形象。作为贾府中最为得宠、深讨贾母欢心且权势炽盛之人,她在贾府中占据很高地位,一向是说一不二、呼风唤雨,连贾母都要礼让三分。贾母张罗为她过生日,这是若干子孙辈难得的荣宠和体面;贾珍诚请她协理宁国府,更是将王熙凤管家治人的能耐彰显得深刻透辟。也许正是由于王熙凤有这些特点,才促使她成为贾府中最为得宠者、最得人心者和权势极高者之一。然而,王熙凤的性格未必至善至美,她贪婪善妒、心狠手辣,“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尤二姐、贾瑞、鲍二家的等都直接或间接沦为她杀伐决断之下的亡魂,这又为王熙凤的形象蒙上一层灰暗冰寒的阴影,使其为众多读者不喜或厌弃。
在《红楼梦》中,作者擅长运用环境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从微观来看,“荣宁二府”和“大观园”是小说中主要的社会环境,影射了上至皇帝、各色官员,下至众多女子和普通百姓的生活背景,直接交代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曹雪芹习惯于把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串通起来,在搭建“环境舞台”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刻画人物形象,从而使故事生动自然、贴切生动。
大观园系元妃省亲之用,隶属皇家,自元春派人令众姊妹搬入园中居住之后,大观园的性质也随即发生变化,成为封建势力掌控下一方相对自由、充满诗意的理想净土。它与贾府只隔着一条街,成为封建家族的后花园,需要接受长辈统治者的监督管理;但园门一关,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年轻人吟诗来往,交心恋爱,尽情闪烁青春的光色。同时,居住环境不一的魅力也是人物形象独特的补充色。步入潇湘馆,“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可见黛玉清高孤傲、才识渊博。而进入蘅芜苑,“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第四十回),宝钗安分随时,恪守礼节,如同被封印了个性与灵魂的残存的躯壳,是封建卫道士队伍中的典型代表,作者在她身上寄予了与林黛玉截然不同的感情底色和象征意义。
他人评价和态度的变化,可以侧面反映本体形象和地位等。例如,在《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打秋风,除了周瑞家的碍于先前的几缕情分,或者想在刘姥姥跟前显摆几分脸面而为之瞅准面见王熙凤的机会之外,几乎没有人愿意主动理会她,“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王熙凤语)这充分说明了刘姥姥是一个身份卑微、毫无存在感的人物,刘姥姥为给全家谋生路而毅然拜谒贾府,不仅体现了底层人生存艰难而敢于尝试的一腔孤勇,也不乏小老百姓在重荷之下始终燃动生存的智慧。这种智慧,无形中使刘姥姥在贾府一度“身价倍增”,甚至得到贾母和一众小姐们的一致“欢迎”。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沉浸在刘姥姥装疯卖傻似的表演中被蒙蔽双眼,黛玉和妙玉就是明证。黛玉戏谑其为“母蝗虫”,打趣刘姥姥吃相难看,不满于她卖力讨好实则精于获取的本质;妙玉竟连刘姥姥用过的茶杯也要丢弃,嫌恶之意不言而喻。两位孤介清高的贵族小姐是见不得刘姥姥奴颜婢膝、尊严扫地之态的;而后来贾家送别刘姥姥时,赠礼颇丰,明确告诫“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第四十二回),这样的态度已分明宣告:贾家和刘姥姥,云泥之别,原本就分属毫无关联的两个世界。
情感表达的外化形式,是指通过语言、动作、行为等外在方式对情感进行直接、间接的表现。情感在《红楼梦》中的外化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通过人物之间的言语表达,另一种是通过人物的行为表现。在《红楼梦》中,无论是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木石前盟”,还是宝玉和宝钗二人之间的“金玉良缘”,彼此之间即使没有太多语言上的直白交流,亦可通过行为来表现彼此之间的情感,这是一种“外化”的表现形式,表情达意更加真实、生动、形象。
语言是情感的发射器,个性化的语言更能直接表情达意,塑造形象。作为大富大贵的贾家长者,贾母自谦打趣,是现场氛围的主控者,看似儿孙绕膝,实则运筹帷幄、聪明睿智。当刘姥姥盛赞自己有福,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第三十九回)当大儿子讲了一个母亲偏心的故事,贾母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第七十五回)合理有趣,操控全场。王熙凤精明能干,工于心计,精于应酬,讨长辈欢心,待妯娌、小姑子和兄弟姐妹热情周到,对丫鬟奴仆威胁恫吓,语言俚俗,口才极佳,时而奉承,时而恶毒。她骂贾蓉:“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第七回)林黛玉初进贾府,她极尽赞美:“天下真有这样标志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第三回)明着赞黛玉,暗着赞了“三春”;既奉承了贾母,又连带捧高王夫人和邢夫人,也许只有王熙凤的语言艺术才能折射出如此五彩斑斓的光芒。
《红楼梦》中有很多情节都是通过人物的行为来表现人物情感的。宝玉摔玉、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龄官划蔷等,人物在行动中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进行反思,将不敢言、不能言、不得言的情感借此宣泄,以丰富形象的各个侧面,使之血肉饱满,纯真可爱。玉是贾宝玉的前世今生,是富贵荣华,也是羁绊枷锁,宝玉的横冲直撞注定徒劳无果;黛玉埋葬一地残红,暗示自己年轻的生命将提前断送,香魂重归离恨天;无情的宝钗,也许只有在周遭无人时,才能融进礼教不能笼罩的小小天地,才能猛然发现内心最纯净的角落,虽然时间只有那么一瞬,却也弥足珍贵;风流灵巧的晴雯、痛苦痴恋的龄官,虽身位下贱,在等级森严的贾家未见得受到足够的尊重,但她们感情真挚而强烈,人格独立而自尊,冲破奴隶阶层固有的媚态和卑微,活出青春少女原有的活力和真实,融入大观园“千红万艳”的汤汤之流。
《红楼梦》中的情感表达多用细化了的“外化”形式,这也说明了《红楼梦》中人物情感的内化程度极高。那读者为何能与作品人物积极共情且顺利实现审美接受呢?这当然与读者的期待视野及其他影响因素息息相关。
所谓的“期待视野”,是在文学阅读之先及阅读过程中,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基于个人和社会的复杂因素,心理上往往会有一个既成的结构图式,读者的这种据以阅读文本的既成心理图式,简称期待视野。在红学研究日臻成熟和丰富的今天,在众多资源的加持辅助下,伴随《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以大单元教学形式出现在高中语文学科中,读者对《红楼梦》的陌生感和疏离感持续减退,心理上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期待视野,阅读之后,所持态度得以强化,如期待视野与阅读体验吻合度高,也就意味着读者更加容易接受包括小说人物情感在内的美学价值。具体而言,影响读者审美接受的因素如下。
德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弗朗茨·库恩曾这样点评《红楼梦》:“这部作为异常珍贵的人学宝库的小说具有的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引人入胜的情节经过,相关人物活灵活现的性格特征,令人难忘的符合现实的状态描写,使小说即使作为纯文学艺术作品,也同样受到我们最高的关注……事实上,当我们回忆起黛玉熠熠闪光的、圣洁的贞操,老祖宗温暖的母爱,宝钗温柔理性的女性美,晴雯和鸳鸯感人的忠诚和勇于牺牲的精神,贾政严厉的责任心,当我们考虑到信奉孔子和菩萨的中国人具有的社会观念、人类的思想和仁爱……”与之相反,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是什么让外国汉学家觉得封建家族处处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甚至不苟言笑的家长身上都充满了人性的光辉和世间的温暖,而国人看到是深处其中的男男女女不可解脱的无奈和挣扎不开的悲凉?很明显,民族文化和社会认同横亘之间,使中外读者见解殊异。
读者的审美经验、精神追求和人生体验往往会投射至他们的阅读期待之中,诚如拥有不同阅历的作家也会选择个性化的视角和方式来进行创作,因此我们可以大致推测,与作者具备某些一致性的读者才能更快与小说人物产生情感共鸣,进而走进角色的情感世界,洞察作家的创作意图。
《红楼梦》所寄托的封建王朝早已荡然无存,曹雪芹曾经寄身的贵族家庭也已化为尘土。读者无需与清王朝产生任何密不可分的交际或达成某方面的共识,但当代知识分子与曹雪芹在才情学识、清高傲物方面倒有几分气质上的雷同。因此,能够积极与《红楼梦》产生情感交流并实现审美接受的阅读主体需要在两方面有所强化:一是接受良好的教育,更加趋近于知识分子的认知能力和鉴赏水平;二是具备一定的经济基础,在保障一定生活品位之后,再由外而内洞察贵族男女的感情潮水。也许我们不能以此断言什么样的职业或身份更便于对《红楼梦》产生期待视野,成为其最给力的读者,但上述两个特征至少能为此提供些许借鉴和助力。
克罗齐曾言:“要了解但丁,就要把自己提高到但丁的水平。”黑格尔也说:“特别的审美能力,并不是生来就很确定的盲目的本能。单靠这种本能是不能辨别出美的,它需要文化修养的滋养。”《红楼梦》是一部价值极高的古代文学作品,对鉴赏者的艺术素养和审美能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单单其中诗词的典故引用寄托之深广,判词暗示人物命运和结局之深沉,《牡丹亭》唱词与人物情感指向的遥相呼应,无一不是情感的另一种表达路径,无一不是情绪与环境共鸣触发的动人心魄的场景。如果读者的艺术素养或审美能力没有达到足够的境界,恐怕一切感情的缺口都会因此被人为堵塞,读者茫然间失去了共情的能力。
儿童烂漫,青年勇敢,老人沉稳,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生阶段,也会对《红楼梦》产生不同的情感评价和审美接受。少年英姿勃发且懵懂纯情,多偏爱宝黛相互试探又难以割舍的忸怩,充分理解少男少女们隐秘难鸣的秘密和情思;中年人愈发理性持重,心思兼顾,难免会更叹息于以贾政为主的封建家长面对家族不肖子时的苛责和无力,也会惆怅于王熙凤中饱私囊却未能将可卿托梦及时落地的命定悲剧;老人读书,想必最能体会其中的幻灭之感。人间一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曲·飞鸟各投林》)小说中的各色人等、各种情感,都化作人生无处不在的风景,皆成过往,轻轻一叹罢了。当然,主体气质不同,也会导致判断和倾向的偏差。如遇到与读者本人气质相近的小说人物,感情的融通瞬间就擦出美丽的火花。鲁迅说,在小说里可以发现社会,也可以发现我们自己。所以,有人钟情于孤傲清高的黛玉,有人欣赏端庄大方的宝钗,有人情系脱俗出尘的妙玉……不同读者可以与心仪的人物达成感情的契合,实现心与心的交流,这种无关现实生活干扰的无功利的审美体验,就是共鸣。
《红楼梦》是一部极具艺术感染力的古典小说,其情感表达也是多方面、多层次的,除了通过具体事件、典型环境和他人评价来刻画人物性格外,还透过人物的语言、动作揭示其内在心理活动。此外,对《红楼梦》人物情感的捕捉还取决于民族、社会的整体认知趋向及读者群体特点,包括人生经历与文化修养、艺术素养与审美能力、特定心理与生理机制等。《红楼梦》多彩之形象、丰富之情感、深刻之主题等亟待后人提供更多理性依据得以持续沉淀和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