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捺钵制度到木兰秋

捺钵制度是辽朝皇帝制定的，木兰秋是清朝皇帝制定的。这两个制度有相似性，间隔800多年。虽然表现形式有较多差别，但本质是一样的，均是远离京城，皇帝在边疆地区处理国家政务，且排场盛大，所费浩繁。

捺钵制度

辽朝是我国古代契丹民族建立的政权，916年建国，1125年被金灭亡。传九帝，历209年。辽朝有五个京城，分别是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东京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省大同市）。这五个京城，只有上京临潢府是首都，其他都是陪都，是为了方便管理而设置的。即使是首都上京，辽朝皇帝也不经常在那里办公。辽朝皇帝办公的地方，主要在捺钵。

捺钵是音译，翻译成汉语，即“行在”。“北人谓住坐处曰捺钵，四时皆然。如春捺钵之类是也。不晓其意。”这是宋朝庞元英解释辽朝捺钵含义时的记录，他觉得名字怪异，不知道是何含义。辽朝中书舍人王师儒给他解释说：“是契丹家语，犹言行在也。”王师儒说，这是契丹语，按照汉人的理解，相当于行在。行在在汉语中的意思指天子所在的地方，指天子巡行时的住所。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说：“已而大驾幸建康，六宫留临安，则建康为行在，临安为行宫。”“大驾幸建康”即指宋朝皇帝住到建康，建康就被称为行在。捺钵是按照契丹语的具体含义进行的汉语对应翻译，指辽朝皇帝巡行时的住所。辽朝皇帝的这个行在，不仅仅是住所，还有很多其他功能，比如处理政务、解决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事件、打猎、宴饮等，活动丰富，功能全面。这些功能加在一起，就是辽朝的捺钵制度。所以，捺钵在契丹文字里的意思，含义很多，不能简单地对应汉语“行在”，但是以“行在”解释，使汉人更容易理解，即，它与皇帝相关。

辽朝皇帝办公，一年四季，在捺钵的时间最久，在都城的时间反而不多。捺钵的地点并不固定，春夏秋冬，分在各个地方，称为四时捺钵。四时捺钵的地点常常变动，每朝皇帝都会选择不同的地方，但是常去的只有几个。比如春捺钵在鸳鸯泺、鱼儿泺、鸭子河等。夏捺钵在吐儿山，“无常所，多在吐儿山”。秋捺钵常在伏虎林，“七月中旬，自纳凉处起牙帐，入山射鹿及虎。林在永州西北五十里。尝有虎据林，伤害居民畜牧。景宗领数骑猎焉，虎伏草际，战栗不敢仰视，上舍之，因号‘伏虎林’”。冬捺钵多在广平淀，“本名白马淀。东西二十余里，南北十余里。地甚坦夷，四望皆沙碛，木多榆柳。其地饶沙，冬日少暖，牙帐多于此处过冬，与北南大臣议国事，时出校猎讲武，兼受南宋及诸国礼贡”。

辽朝实行的捺钵制度，内容丰富，包括议论国事，打猎演武，接受周边国家的朝贡，处理相关事务等。所以，捺钵的地点，是围绕着辽朝的疆域周边选择的。辽朝最初的捺钵内容，适应了游牧民族的生活特点。“北人打围，一岁间各有处所，正月钓鱼海上，于水底钓大鱼。二月、三月放鹘，号海东青，打雁。四月、五月打麋鹿。六月、七月于凉殿处坐。八月、九月打虎豹之类。自此直至岁终。如南人趁时耕种也。”游牧民族就是根据季节变化，变换地点，收取生活物资。钓鱼、打雁、击杀虎豹，因四时变化而改变。“朔漠以畜牧射猎为业，犹汉人之劭农，生生之资，于是乎出。”辽人的四时游猎生活，就像汉人的四时耕种，都是为了获取生活物资。

辽朝建国后，虽然可以建立都城，过上固定的生活，但是辽朝皇帝仍然没有放弃游牧习俗。“自辽有国，建立五京，置南北院，控制诸夏，而游田之习，尚因其旧。”史书上把辽朝游牧射猎称为游田，对比汉人耕种，这是捺钵制度形成的基础，辽朝皇帝从阿保机开始，就坚持四时游猎，不放弃本民族的习俗。“初阿保机强盛，于木叶山置楼，谓之南楼。山北置楼，谓之北楼。大部落东千里置楼，谓之东楼。今上京置楼，谓之西楼。四时游猎于四楼之间。”阿保机建立辽朝，仍然保持了契丹族的游猎习俗，成为“有辽一代之大法”，是辽朝历代皇帝遵循不悖的基本法律。

木兰秋狝

木兰是满族语muran的音译，在满族的语言中，木兰指的是哨鹿。乾隆《钦定热河志》说：“国语谓哨鹿曰木兰，围场为哨鹿所，故以得名。”所以，木兰围场，就是哨鹿所。秋指秋季打猎，古代皇室打猎才能称为秋。《左传·隐公五年》记载：“春、夏苗、秋、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司马法·仁本》说：“天下既平，天子大恺，春秋，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春秋是春秋季的打猎活动。

哨鹿是满族人狩猎的方式。“哨鹿，盖索伦旧俗，惟精于猎者能之。”哨鹿需要技术，高级猎人才有这种能力。《钦定热河志》说：“白露后鹿始出声而鸣，人肖其声，可呼而至。”白露节气在八月中秋前后，是秋天，秋天模仿鹿鸣，引鹿而出，形成射猎活动。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秋天才模仿鹿鸣呢？这是因为平常时节模仿鹿鸣没有效果，“鹿性于秋前牝牡各为群，中秋后则牝分群而求牡也”。秋天之前，母鹿和公鹿分群行动，只有秋天才聚集在一起，公鹿、母鹿的交流全靠声音，这个时节模仿鹿鸣猎鹿，才是最好的时机。《钦定热河志》记载康熙皇帝哨鹿活动：“哨鹿，择林壑深幽、兽群总萃之所。”选择的地点是林深幽静之处。皇帝天不亮就出门，带领侍卫随从数十人，骑马屏息而行。不能发出声响，“从者不过数十骑，皆屏息单行，不闻声响”。随从要戴鹿帽，假装鹿群，“各戴鹿首为导”，用木头做出哨子，吹响。“其哨以木为之，随机达变低昂，应声鹿即随至。”引鹿至，“上每发神枪殪之”。康熙皇帝是神枪手，枪响而鹿死。“圣祖仁皇帝妙解其术”，“众蒙古王公从猎者惊传以为神”。康熙皇帝自幼喜欢哨鹿活动，“朕于骑射哨鹿行猎等事，皆自幼学习”。所以木兰秋，是在他的推动下形成的。他的孙子乾隆皇帝，以康熙为偶像，“我皇祖昔喜哨鹿，朕冲龄随侍，习闻其事，年来乃亲试为之”，也学习康熙皇帝哨鹿的活动，并亲自参加，在这两个皇帝的大力推行下，木兰秋活动在清朝前期年年举行。

木兰围场在古北口外广袤的土地上，“木兰者，围场之总名也。周一千三百里，南北相距二百余里，东西相距三百余里，周遭设卡伦守之”。“国语谓之木兰，今即为围场之通称矣。”所以木兰围场，翻译过来，就是哨鹿之地。数量众多，“凡围场之名，曰塔里雅图、曰永安莽喀、曰巴颜喀喇”，“凡六十余所”。“每岁车驾大，或十八九围，多或二十围。”清朝的木兰秋活动，每年可以在二十多个的围场内进行。

围场之间，皇帝住宿，修建了很多行宫，最有名的，就是避暑山庄。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康熙皇帝下令修建热河行宫，“今习武木兰已历二十载，柔远抚民，朕所惟念，然尚无从容驻跸之所。今从臣工之请，宜于热河肇建行宫”。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热河行宫建成，康熙皇帝亲题“避暑山庄”的匾额。从此，除了木兰打猎，避暑山庄成为朝廷处理政务的重要场所。这是夏天和秋天皇帝们的主要活动场所。他们远离京城，做着和辽朝皇帝同样的事情。以打猎为缘由，进而处理政务，这些习俗，使辽朝皇帝与清朝皇帝之间形成了传承的关系。

传承与融合

辽和清，都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北方少数民族有游牧的传统，捺钵制度和木兰围场，都符合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辽的捺钵制度，其实从秦汉时期匈奴开始，就已经具备雏形，捺钵制度到木兰围场，是北方少数又创新发展的制度。

秦汉时期，北方少数民族主要是匈奴。匈奴“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逐水草迁徙”。这种变动不居的生活习惯，使得他们在聚集开会时需要选择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林，课校人畜计。”正月、五月、八月，聚会三次，还要祭祖祭天，秋天的聚会，计算收成，像是年终总结。这些聚会的地点，是匈奴首领单于的驻跸之地，既办公，又祭祀。

魏晋时期，北方少数民族主要是乌桓和鲜卑，他们也是“随水草放牧，居无常处”。“以季春月大会于饶乐水上”，春天有一次大的聚会。隋唐时期的突厥人，“其俗畜牧为事，随逐水草”“迁徙无常”。回鹘人的生活，也是“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这些少数民族，随季节变化四处迁徙，建立营地，他们没有固定的常年居住的居所，首领不建立宫殿，比如突厥的首领，“可汗恒处于都斤山，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也”。这里记载的可汗牙帐，面向东方，应当不是指少数民族建立的都城，解释为营帐更为确切。

辽朝之后，金朝也有所谓的捺钵制度，《大金国志》记载：“皇统三年，七月，主谕尚书省，将循契丹故事，四时游猎，春水秋山，冬夏剌钵。”金熙宗皇统三年（1143年），金朝皇帝遵循辽的捺钵制度，四时游猎。元代皇帝也保持了捺钵制度的遗存，他们在二三月赴上都居住，八九月回到大都。元上都在今天的锡林郭勒盟，到了元代，实行的是春水秋山制度，即夏冬两季迁徙。把辽代的四时迁徙，缩减为夏冬迁徙，但是，仍能从这个制度中看到辽朝捺钵制度的遗存。

辽朝捺钵制度和清代木兰围场的制度设计一脉相承，两者都将狩猎骑射作为主要内容，兼及处理政务。尤其是清代皇帝，更是督促八旗子弟，不能忘记本民族的骑射技能。康熙皇帝说：“国家承平之日，武备不可一日少。若安逸怠惰，武备渐弛，一旦有事，何以御之？故朕每岁行围，所以训练武备也。”两朝皇帝都对骑射非常重视，亲自参与。《辽史》记载辽朝皇帝春捺钵捕鹅的场景：“冰泮，乃纵鹰鹘捕鹅雁。晨出暮归，从事弋烈。”“泊多野鹅鸭，辽主射猎”。秋捺钵时，“入山射鹿及虎”。“每岁车驾至，皇族而下分布泺水侧。伺夜将半，鹿饮盐水，令猎人吹角效鹿鸣，既集而射之。谓之‘舐碱鹿’，又名‘呼鹿’。”辽朝皇帝猎鹿的行为，与清朝木兰围场猎鹿的行为是一致的，保持了少数民族骑射狩猎的习俗。从秦汉到清朝，少数民族游猎的生活习俗没有改变，虽然清朝固定了居所，改变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俗，但清朝皇帝仍保留了辽朝皇帝捺钵制度的遗存，每年选择固定的时间在边疆射猎并处理政务。

北方少数民族的迁徙生活状态，使他们居无定所，辽朝的四时捺钵制度，也是春夏秋冬四季迁徙形成的。这是少数民族的习俗特点，辽朝建立了政权，与汉族文化交流频繁，接受汉文化的熏陶，形成捺钵制度。其中四季轮换皇帝的驻跸之地，游猎聚会，是少数民族固有的习俗。在每个驻跸之地，修建宫殿，形成固定居所，并处理国家政务，将都城搬移到驻跸之所，形成权力中心，这是吸取了汉族的治国方法。四时捺钵能及时处理边疆事务，军国大政，对于稳固辽朝的统治，及时处理突发事件，起到了积极的保障作用。这是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原文化融合发展的结果。

清朝定鼎中原，更是大量吸取中原文化，既保持了清朝初年骑射狩猎的生活习俗，又开创了居住于宫殿处理政务的新方式。清朝在北部设立木兰围场，又在围场附近设立行宫，最后固定建筑为避暑山庄，选择固定时间在避暑山庄处理政务，既保留了辽朝捺钵制度的遗存，又接受了中原文化中的宫殿建筑，形成更为全面深入的文化融合特点。

我国古代各民族的发展是相融共通的，少数民族之间根据各民族的民族习惯和生活特性，相互继承、相互改变、相互融合，各民族之间不断吸取有利于本民族发展的文化和制度，形成各具特色的民族习惯。从辽朝皇帝捺钵地点和内容的不确定性到辽朝末期逐渐固定地点并建立宫殿，又到清朝修建宏大的避暑山庄作为固定居所，体现出了捺钵制度在我国民族文化发展史中的融合发展、传承发展的文化融合特点。辽朝捺钵制度和清朝的木兰秋，体现出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特点，更体现出我国古代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原文化交流交融的特点，是我国古代各民族文化大融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