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三章)

2024-02-10 09:15王平
上海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莫张师傅丽莎

王平

滴滴张师傅

大约在家里等了两三分钟,手机响了。一接,滴滴到了。

赶紧出门。刚到电梯口,摸口袋,忘了手机。换鞋时把手机撂地板上了。复掏钥匙进屋拿手机。预料之中,遭老婆数落一番。懒得搭白,乓门。下电梯出宿舍西门,右手马路对过,一辆白色比亚迪在闪双闪。我几步蹿过去,拉开车门,坐定,比亚迪便沿着清水塘路朝南开。我说,怎么朝南开?要打倒上营盘路调头,再往西朝湘江大道开啊。司机不吱声,径直朝前开。我说,喂,未必你不看导航啊?司机终于开口了,说,未必你不晓得这是单行线啊?

话说间,车已朝南开出百把米了,再倒头往营盘路开,显然违章了。现在只能将错就错,径直去八一路,往右拐上芙蓉路再左拐上营盘路。已是下午六点多钟,正值高峰,这一路必然绕得焦躁。手机偏偏响了。河边头文和友老龙虾馆,一干狐朋狗友在那头骂骂咧咧:酒都筛到杯子里哒!

不免责怪司机两句。说当初车就停在清水塘路口,不开进来不就行了,偏偏要开进来这几十米,搞得要绕咯大一个圈。司机却说,你当初怎么不讲呢,我按导航位置停的啊。我便用他先头的口气说,你开滴滴的,未必不晓得河边头文和友老龙虾馆怎么走啊。杜甫江阁对面!

司机也有些恼了,说,我先只能按导航来接你啊。你为什么不先到路口上再叫滴滴呢?我说等我到了路口再叫滴滴,不跟叫的士一样,非要叫滴滴?司机说,那要怪也只能怪你住的位置不好。他这一说倒令我无言了。确实,我住的宿舍楼偏南,除非每次事先告知滴滴停在清水塘街口,否则都会开进来几十米。倘若本来打算往南无所谓,倒头便是违章,街口就有摄像头。

懒得跟这滴滴司机斗嘴巴劲。侧脸看了看他,有灯光从他头上身上掠过。红蓝黄绿,一闪一闪。司机的样子长得有些倔,属脾气不好那类长相。近年来,我叫滴滴次数较多,也喜欢跟司机扯几句谈,这回碰了个脾气不蛮好的。

果然,这司机自言自语开口了。妈妈的逼,这滴滴越来越开不得哒。钱越赚越少,搞不好还要怄气。我搭白说,我冇让你怄气吧。他说,冇讲你呢,我是想起昨天碰哒鬼,气还没消。我说那还莫管他。司机又说,其实开初我晓得,停得清水塘口子上好些,但脑壳一走神,就开进来了,也怪不得你。我连忙讲,那也怪不得你。

气氛居然一下子变得和谐起来。尽管此刻已汇入芙蓉路的滚滚车流中,车如蚁行,堵得正紧。喇叭声争先恐后,谁也不服谁的气,好在关了车窗。忽然想起,还是走错了啊。八一路也可直接上五一路,再左拐上湘江大道,还方便得多。司机怕我怪他,说,我反正是听你的啊。我只好苦笑,索性不急了。早到晚到,反正是喝酒聊天扯卵淡,如今哪里有什么正经事。于是有一句没一句,跟司机搭起腔来。

我问昨天到底碰了什么鬼,今天还在生气。他说莫提哒莫提哒,越提越气。

我懂味,不再刨根问底。又无话找话,问司机贵姓。他说免贵姓张,弯弓张。我说,哦,张师傅。张师傅顺其自然也问我贵姓,我便故意学他的口气说,免贵姓王,三横王。他说,哦,王总。我连忙说,莫叫王总,我不是王总。张师傅说那就叫王老板?搞得我放肆摇手,说更不是老板更不是老板!张师傅竟然笑出声来,说,又不能叫王总又不能叫王老板,那叫你什么?

这一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师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不要紧的,如今社会上都这样叫的,王总就王总,王老板就王老板,怕么子啰,炸臭干子的都可以叫老板——老板,来几片臭干子啰!我听了大笑起来。张师傅于是为自己的幽默也有几分得意了。又说,以前,别个也喊我做张老板咧。我便开玩笑,张老板怎么开起滴滴来了呢?莫讲起莫讲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张师傅居然吊了一句文。

我本能抬头觑了天上一眼,却没看见月亮。只有车窗外掠过的霓虹灯晃眼。

忽然想起口袋里还有包槟榔,便掏出来一颗塞进嘴里,又递了一颗给张师傅。张师傅腾出右手接过,先咬去槟榔花,打开车窗随口呸出窗外。嚼了几口后说,这槟榔味好,冇放桂子油,香精味也不重。我说,这是二十块钱一包的新版张新发呢。颗颗究脑壳。可以抽根烟不?张师傅顺势说道。我说那不行,车内严禁抽烟。张师傅只好悻悻地说,其实我一看你就是个知识分子,眼镜一戴起。我说未必眼镜一戴起就是知识分子,八一桥下头那个炸下岗牌臭干子的,也是眼镜一戴起。张师傅又笑了,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嘴巴子会讲!我说那不如你,你晓得背诗。背诗?背时咧,我是个背时鬼。

我忙问背了什么时。张师傅说,这部车我打算卖掉,一问,要亏三万。我十一万买的,才开三四个月,就只抵八万了。我说那你卖掉做什么。他说不想开滴滴了呀。累得要死还冇得钱赚。我说冇得钱赚你买新车做什么呢。他说原来还是有赚啊。开始把点甜头给你尝尝,结果越搞越不是腔。我跟你讲,滴滴这样搞下去,迟早会垮台。你信不信?

那难说,我答道。张师傅这个结论我不打算附和。因为我跟别的滴滴司机聊过天,也有人说,只要发得狠,舍得搞,一个月还是可以赚它七八千。当然,每天至少要开十几个钟头。蛮辛苦。

又聊起那个炸下岗牌臭干子的。我讲你要跟他学,苦中取乐,顺口溜唱得幾好,快活溜哒。张师傅讲晓得晓得,每次晚上到八一桥下头的原味粉店嗦粉,横直碰哒他。我还背得几句呢,咳咳,张师傅清了一下喉咙:我一做不得鸡,二做不得鸭,炸几片臭干子赚口饭呷!

我大笑了。想起昨晚上嗦粉也碰见了他,买了十块钱臭干子,他冲我打个拱手,随口便唱:祝福你健康硬梆梆,每天晚上打得九枪!

便也学给张师傅听。张师傅说,每天晚上打九枪,那人最后会变成一蒲药渣子咧!

听张师傅口音,显然不是长沙人,不过长沙话还讲得过去。一问,是怀化人,到长沙开滴滴近一年了。我说你长沙话学得还蛮快啊。他说以前在长沙做过几年建材生意。我说难怪有人喊你做过张老板。生意不好做?

生意倒还好,自己做垮了哦。张师傅说,突然一脚刹车,骂道,杂种!变道不打灯!我也吓了一跳,跟着骂了一声。又问,怎么做垮的呢,生意?张师傅说只能怪自己,好赌啊。把个店子赌光了,还欠了几十万块钱的赌账。不瞒你讲,我到长沙来开滴滴,一半是躲账,一半是戒赌。

我说你也赌得太狠了啊。他说这家伙就跟吸毒一样,明明晓得搞不得,又偏偏想搞。我最狠的一次是连赌三天三晚,冇睡觉,只呷哒几个盒饭。我说,赢哒不?输哒。张师傅说,打了个哈欠。又说,那次一共输了三十几万。我说,心疼不?他说什么心疼不心疼,愿赌服输。说罢,一脸的云淡风轻。我说你总也赢过吧。他说当然赢过。最多一次赢了二十六万。赌博这东西,赢哒想再赢,输哒想扳本,最后输得卵打精光,姜子牙买灰面,倒担归家。

你这个年纪,应该早成家了吧?我忽然问。

张师傅却沉默了,半天不吱声。我也知趣,不再问。刚巧前方左转弯绿灯亮了,汽车终于由芙蓉路拐入营盘东路。约莫四五分钟之后,又由营盘路驶入湘江大道。

呃,快到了。我说,过了人民路口,前头就是杜甫江阁。龙虾馆在马路左边,你要在前面路口掉头。张师傅说,晓得呢。

我崽都十五岁哒,老婆跟我离婚哒。张师傅忽然又说。我跟她讲,赌债我自己想办法,不关你的事了。

哦?我故作诧异。心里其实清楚,这终归是意料之中的事。

扯了离婚证那天,张师傅说,一边大幅度打了个方向盘,比亚迪在路口掉了个头,老婆提了一袋子钱,找到那几个正在牌桌上打牌的债主,把钱往桌上一倒,说,以后你们再也莫找我要钱了,我跟我老公离婚了。我老婆把我最后给她的二十几万块钱,全部替我还了赌债。

这倒使我真吃了一惊,说,这种老婆世上罕见啊。

张师傅没吭声。我看了他一眼。暗处,他的眼睛有些闪光。

汽车终于抵达文和友龙虾馆。我下了车,转身对张师傅说,谢谢啊,回头给你打个好评。张师傅轻蔑地一笑,说打什么好评,冇得卵用。说罢,一脚油门走了。

我站在马路边上,目送着这辆白色比亚迪,迅速地融入湘江大道不尽的车流。暗夜里各色灯光闪烁不定,人影忽短忽长,如置身梦幻。

理发师小莫

单位宿舍门口有家小理发店,我经常去那里理发。不过除老板与老板娘外,每回给我理发的师傳,几乎都是生面孔。可见这个行当,流动性相当大。

有一回,却是一位看去过于年轻的师傅接待了我。便有些迟疑,但还是由他引至洗头台子上躺下了。好在平时我对理发并不讲究,便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听凭他摆布罢了。

那年轻人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思,洗完头,将我安顿在椅子上,一边剪头一边跟我套起近乎来。先是有一句冇一句地搭讪,说我这个头型,要如何如何剃才好看,如何如何剃不好看。又说我天庭虽不饱满,但人中很长,还是个长寿相。且叔叔长叔叔短的,其实我早到了做爹爹的年纪。既然被他捧得受用,心下便有几分高兴,聊天就有些互动了。

我问他,你今年好多岁了?他答道,二十岁哒咧。我有些意外,说,二十岁就当师傅了?他说,不相信吧?我十五岁就去了深圳,十六岁就在深圳当师傅哒咧!我確实不敢相信。边上的老板娘便咯咯大笑起来,说,小莫讲的是真的,冇捏半句白呢!

好奇心于是被这位小莫勾引起来。我说,你十五岁就去了深圳,哪个带你去的?小莫说是他堂哥带他去的。堂哥原本是带他去的东莞,打算让他跟自己学理发,堂哥在东莞的一家美发店里做理发师。不料小莫脑壳蛮灵泛,学了几个月就可以上手了,便有些不安于现状,说要去深圳闯一闯。

我这个人就这样子,小莫说,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堂哥拗不过他,只得让他一个人去深圳了。

身上只带哒五百块钱,不过我天生胆子大,小莫说。深圳冇得一个熟人,我一个在街上找工作。一家理发店一家理发店地找,找了一个多礼拜。睡觉睡最便宜的旅馆,最便宜的统铺。后来钱快用完了,心里还是有些着急。不过我命好,还是有家理发店受了我的头,我在那里做了三四年。所以说,我比一般二十岁的人要老成得多。

说到这里,小莫自己也有几分得意了。我便有意泼他点冷水。我说,你年纪这么小就出去混,没读什么书啊。小莫说读了啊,我还读了中学。不过话未讲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只读了初二就没读了。

我太调皮。两年转了六次学。小莫说。

我只能将小莫的话当做天方夜谭来听了。我问,你老家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地方可以让你转六次学?小莫说他老家是邵东,那地方乱得很。其实我也不调别的皮,就是喜欢上网,喜欢打架,喜欢躲在厕所里抽烟,最不喜欢上课。还有,班上有妹子喜欢我,总不能怪我吧?我天生就惹妹子喜欢呀。但是老师硬要怪我,讲我身上有流氓气息,勾引女同学。

这个中学的老师太讨厌了,我读了个把月就待不下去了,跟爷老子讲你不跟我转学我就不读书了。爷老子只好帮我转学。他原来在邵东做生意,还有些人脉,转起学来还不算太麻烦。冇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学校的老师都讨厌。两个学期里,爷老子帮我转哒六次学。最后那个学校的校长讲起来别人都不信,后来还跟我爷老子成了朋友!但朋友归朋友,却死活不准我再在他学校里读书,最后只好跟堂哥出来闯社会了。

我不怕进入社会,小莫得意地说。在社会上混我自由得很,十八岁在深圳跟朋友喝酒,我可以喝两斤!

我只怕读书,小莫又说。但我还是有兴趣爱好啊。我问他的兴趣爱好是什么,他说上网啊。我就是喜欢上网。小莫自豪地说。人如果没有什么兴趣爱好,那一世人不就白活了?我的兴趣就是上网。

我越听越有味。又问,那你为什么又离开深圳呢?小莫耸耸肩,麻利地将小剪刀在指间一转,仔细地跟我修剪起鬓角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半天突然才说,冇得办法啊。咔嚓咔嚓。找了个女朋友,还冇结婚就生了个崽啊。咔嚓咔嚓。养不活她们,只好带回老家去养啊。咔嚓咔嚓。今年一岁半哒,长得好有味的,跟我一样调皮,还跟我学抽烟咧。咔嚓咔嚓。

我说不可能吧,一岁半就学抽烟?小莫说,不信我把微信给你看。

说罢,拿出手机在我眼前一顿刷屏。刷得我眼花缭乱之际,突然一停,说,你看——

果然,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极为可爱的小男孩,嘴角叼着一根香烟,开心地笑。边上的小莫,嘴里也叼着一根香烟,冲着儿子做怪脸,显然是自拍。好一张地道的父子同乐图啊。

还有几张呢。小莫说,一张一张翻给我看起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组他儿子完整的抽烟照,且神态各异,张张生动。最后小莫翻出一段他儿子抽烟的微信小视频,竟然把打火机都摁燃了,看得我瞠目结舌。小莫却一脸得意。不过马上说,崽伢子妈妈把我臭骂了一顿。

小莫居然很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便岔开话题问小莫,儿子妈妈是哪里人,现在正式结婚没有。小莫说是四川绵阳人,姓欧阳,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两个字的姓呢,不过我们还结不成婚。我问为什么。小莫说,她今年还冇满十八岁呢,还不到扯结婚证的年龄,不能结婚呢。我又问,那你父母是什么态度?小莫说没什么态度啊,但爷爷奶奶都喜欢他们的小孙孙。不过他们离婚好几年了,父亲刚在长沙开了家红木家具店。我说开这种店子要钱哦。小莫说是呀,听说花了一百八十几万呢。

我说那你父亲还算有钱,对你还是要有些帮助吧。小莫却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也懒开得口,人总归还是要靠自己。何况我们还有三兄弟,个个开口,他生意会做不成器。再说,父亲去年又结了个婚。年底还生了个小妹妹,才半岁,比我的儿子还小一岁呢。

我终于无言以对,只好闭上眼睛,听凭小莫拿着电吹风,上下左右朝脑壳上吹。在嗡嗡嗡的噪声里,我试图细细消化一下这个世界的荒谬,却突然听到小莫唤我,叔叔,你看看镜子,怎么样?我怔了一下,因近视,只见到一个模糊的头影,连忙取过眼镜戴上。镜子里的我立马清晰起来,剪短了的头发更显出花白,镜子里的小莫也清清楚楚冲我笑着,忽然有了些许伤感,也想念起在深圳的儿子来。还有几个月,他也要做父亲了。

我起身趋近,再认真看了看镜子,发型理得还真的满意。因我脸型较瘦,小莫便将额头两侧及鬓角的头发特地留多了一些。这样显然好多了,且跟他刚才的分析颇为一致。我说不错不错,下回再找你。小莫说要得要得。那老板娘在边上也说,满意就好,满意就好。我刷卡准备离开,忽然想,加小莫一个微信吧,我想看一看他的日常生活。一说,小莫满口答应了,当即扫了我的二维码。出门时,我又特地要老板娘用手机给我和小莫照了张合影。

说实话,我已经很喜欢小莫,喜欢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理发师了。便在微信上发了我和小莫在理发店招牌下的合影,且写道,小莫师傅手艺不错。诸君若有兴趣,也去这家小理发店理理发吧,照顾照顾他们的生意。

回家后,我浏览了一圈小莫的微信,没有太多特殊之处,这当然在意料之中。最多的还是展示他的儿子,小莫非常喜欢自己的儿子。还有不少照片与他的理发行当有关。看得出,他也很喜欢拍下自己的得意之作。有好多张年轻人的发型,还真的引领如今的时尚风潮。又得知他住的出租屋最近被小偷光顾过一次,偷走了他的一台平板电脑(微信中特别说明是“苹果”的),还有两千块钱现金,把他“气得想撞墙”。说如果抓到小偷,他“一定要用菜刀把他砍死”。

小莫的微信名是“年轻没有失败”。其中有张他拍的照片,应该是湘江边上杜甫江阁的夜景吧,远景是暗夜天空里一束绚烂的烟花。小莫在照片的底下写了一句话,给我留下至深的印象:

我要做莫家和欧阳家的顶梁柱!我一定要,我能做到!

莫家当然是他自己家。欧阳家呢,当然是他尚未正式结婚的妻子家吧。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又去这家小理发店理发,点名找小莫。不料老板说他两天前走了。我说走了?到哪里去了?老板说那不晓得,理发这个行当流动性太大哦, 结完当月工资,喊走就走了。

基辅姑娘丽莎

某日,友人彭君邀我去拍模特。说,都安排好了,就我们两个去。又补充说,模特是乌克兰人,可以裸拍,但尺度不能太大。我当然高兴,固然不能过于溢于言表。凑巧先前刚在微信上读了一篇图文并茂的文章《不拍裸照的名模是可耻的》,留言中便有人模仿题目戏言,“不拍裸照的摄影师也是可耻的”,于是对彭君说,模特拍裸照当然不可耻,你这个摄影师也早已经不可耻了,我亦即将变得不可耻。彭君大笑起来。

约好的地方在城南某街,一幢陳旧高楼的十几层,具体层数忘了。楼道有些阴暗,还有些复杂,几个拐角可以完全让你丧失方向感,当然也就更有些神秘感了。领我们来的一位年轻人,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只好在楼道里又打了个电话。刚巧就离我们两三米处,有张房门开了。其实我们已经到了房门口。

这是一套私人住宅,面积不算小,主人利用客厅搭了个简易的摄影棚。有个黑白两色的背景墙,可以随意变换,还有几盏高高矮矮的灯,以及反光伞之类的东西。进去后,便看见那位乌克兰姑娘正在吃快餐。体形偏瘦,也不算高。见我们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们按约定时间到了,她却还在吃东西的缘故吧。

房屋主人是个看去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头较大,还有些气质,给人印象不错。他告诉我们,这位乌克兰姑娘叫丽莎,来自基辅。不懂中文,英语也顶多只会简单几句,交流就基本只能靠手势和表情了。一人独自从深圳来的长沙,当然预先有人联系。我便说,这姑娘胆子也够大啊。主人说,是啊,挣这些钱也不容易。昨天在另外一个地方拍,那些人要求有些过分,把她惹哭了,结果她不拍了。

彭君历来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听主人这样一说不禁有些忿然。我则暗忖,这姑娘还是有底线的人,拍摄时,一定得表现出对她有充分的尊重才是。

我们与主人又寒喧了几句其他什么,丽莎吃罢快餐了。她有几分拘谨地跟我们比画了几下,大意是说可以开始了。接着掏出枚小镜子简单地化了化妆,然后将手机放在桌上,指了指。一点过十分。我们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开始计时了。

我在棚内拍模特,是个十足的外行,跟着彭君来,更多是好奇。相机的设置也是由彭君一一帮我弄好。反正灯光是固定的,找各种角度摁快门就是了。我们就这样开始拍了。带我们来的那个年轻人也规矩,很自觉地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等候了。

丽莎还是很敬业的。背景墙前摆了张藤制的单人沙发,丽莎或坐或站或倚,大多动作都显得比较舒展,种种姿势至少在我看来显得蛮专业。后来又换了另外两张椅子拍,丽莎也换了两次内衣。接下来很自然地全祼了。我们拍摄时分寸与距离感也算把握得好,丽莎于是越来越放松。中间还突然停下,做了个手势。开始不懂她的意思,后来明白她是要打开电脑放音乐,使自己的动作更有节奏感。我们都笑了,屋主人还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其实我不太喜欢利用单纯的背景墙拍摄。模特的姿势无论怎么曼妙婀娜,总之都是摆出来的。我更喜欢去掉人为的背景,在自然的环境下拍摄。但我不便提这种非分之想,也想不好怎么去拍,毕竟没有经验。

不料机会却意外到来了。隔了一阵后,丽莎走到客厅侧边一面嵌在墙上的大玻璃镜前去补妆。我无意觑了一眼,镜里镜外的丽莎显得非常自然、生动。尤其涂口红,掠头发,卡发夹,包括换穿內衣等状态,既具有一种特殊的私密性质,又颇具日常的家居意味,正是我想要而求之不得的感觉。

我赶紧走过去,咔咔咔地拍起来。彭君当然也觉得好,于是对着这个毫无预料的场景,我们几乎拍了半个多钟头。丽莎显然也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举手投足等各种姿态都配合得很到位。我想,也许在内心里,丽莎找到了一种回到久别的家乡,回到了自己卧室里的自在感吧。

后来我在这些照片里挑了若干张,转到手机里做了些许后期,编了一组《镜里镜外的丽莎》。虽然是习作,但自已看着也还喜欢。在一次无意的场合中,我给一位资深摄影师看了几张,这位老兄赞扬不已。我小有得意却故作谦虚,说哪里哪里。资深摄影师转而变脸,说,你拍的?我说是呀。于是他再看了看,说,嗯,构图还是有些问题。喏,这张,还有这张。话扯远了。

就这样,我和彭君索性叫丽莎换到一排大书柜前拍了一阵,企图再找些另外的感觉,不过多少有些失望。丽莎捧着书本摆出来的姿势总不自在,但也无法改变。毕竟这些书本全是中文,更加注定了丽莎的表情必然做作。何况女人热爱镜子乃天性使然,面对书本是否有天然的亲近,就只能因人而异了。总的感觉是,女人与镜子搭配,怎么说都是非常适合拍照的题材。

总共两个钟头的拍摄,虽然中间休息了一会儿,仍觉得有些累,但更觉得愉快。看得出来,丽莎对今天的拍摄也感到满意,嘰哩咕噜说了几句英语,又拿出一枚U盘,朝我的相机指指画画。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可能是想挑几张照片拷进去吧,便打开相机让她选。接入电脑后,她细细挑了十几张,大都是我利用那面玻璃镜子,很随意拍出来的镜里镜外的丽莎。拷入U盘后,丽莎开心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手势很夸张地又讲了几句英语,用眼神叫房主翻译给我们听。房主译得有点结巴,大意是说她喜欢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基辅的老家也有一面大镜子。我们都笑了,且朝她竖了竖大拇指。丽莎便用蹩脚的中国话说了句:谢谢!

下午三点多钟,我们与屋主人告辞出门。走出那幢陈旧的大楼后,彭君忽然问我,基辅离长沙有多远?我说,大概八九千公里吧。反正有蛮远,应该快到地球的那半边了。彭君说,苏联解体后,基辅由乌克兰的首府改成了首都。我说是啊,应该算得上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吧。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有部苏联电影,就叫《基辅姑娘》,内容一点也不记得了。彭君有些怅然地说,丽莎是一位令人怜爱的基辅姑娘。

可惜转瞬便天各一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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