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龙
边 缘
张 枣
像只西红柿躲在秤的边上,他总是
躺着。有什么闪过,警告或者燕子,但他
一动不动,守在小东西的旁边。秒针移到
十点整,闹钟便邈然离去了;一支烟
也走了,携着几副变了形的蓝色手铐
他的眼睛,云,德国锁。总之,没走的
都走了。
空,变大。他隔得很远,但总在
某个边缘;齿轮的边上,水的边上,他自个儿的
边上。他时不时望着天,食指向上,
练着细瘦而谵狂的书法:“回来”!
果真,那些走了样的都又返回了原样:
新区的窗满是晚风,月亮酿着一大桶金啤酒;
秤,猛地倾斜,那儿,无限,
像一头息怒的狮子
卧到这只西红柿的身边。
——选自张枣《春秋来信》,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页。
张枣是位谱系性极强的诗人,在他并不高产但诗艺自律性极强的写作中充满了互文关系,1990年代以来在海外的创作尤其如此。这种互文,不仅存在于诗作之间,也关涉着现代汉语写作与古典抒写传统、东方文明与后现代的全球化境况,以及当代中国的个体与时代变迁等多重对位间的复杂联系。故此,近年来有关张枣诗作的解读也常围绕上述命题。具体到《边缘》一诗,就多重对位的互文关系的细读而言,《在北大课堂读诗》一书里臧棣的论述至今仍不失敏锐和深刻,即便有批评者认为其解读有过度阐释之嫌,表示一首短诗难以承载过多的文化意涵。对过度阐释的指摘倒也提示出另一种审视《边缘》的可能——仅就诗艺层间,《边缘》为何值得重读?
张枣的成名作和传播度最广的作品无疑是《镜中》。结构上,《镜中》采取一种圆形的形式,不难发现,《边缘》也使用了类似的结构,从“他”如“西红柿”般躺在“秤的边上”,到“秤”像“狮子”一样卧在“西红柿的身边”,边缘与中心的关系被倒转,起首的“他”和“秤”也完成了各自的蜕变。与《镜中》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圆形结构的完成是个动态的过程。被“西红柿”喻指的“他”显得脆弱,沉溺于消极的寂寞,“秤”如同无法逾越的边界和禁锢;而随着诗意的推进,最终,看似坚如磐石的“秤”也被撬动,甚至被驯服,“他”走向一种相对积极的自由。从中能感知到某种旧日生活秩序的瓦解与全新现实感的重建,而促发变化的契机,是“闹钟”这一实体性事物的“离去”,全诗就此进入一种现实事物纷纷消亡、遁形的超现实情境,转向类似于里尔克《秋日》中“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的语意。在“空,变大”一句前,诗行间有意留下的空白延展着,对称了消逝的发生、发展和终局。认清一无所有的处境,承担起消逝不可避免的宿命,“他”便重新行动——“望着天”“食指向上”,借助富于东方智慧意味的“书法”去召唤传统的力量,以此重建自我在全球化境况中的主体性。
就诗艺而言,上述动态过程中蜕变的完成,首先立足于三种意象体系之间的DNA螺旋式的关系:一面是有着坚硬质地的“闹钟”“手铐”“德国锁”“齿轮”等,一面是柔软且能随物赋形的“烟”“晚风”“书法”等;而当第三重意象体系(“燕子”“秒针”等)将前两者联系起来,柔软的意象便显示出更加强劲的主动权和生命力,致使坚硬者发生变异以至于无形。此外,张枣还充分激活了一些关键词的暗示性,比如“眼镜”。通常来说,眼镜能使近视眼或老花眼得到清晰的世界图景,摘下眼镜,身边的现实将模糊得令人迷茫和不安。但在《边缘》的语境中,“眼镜”却似乎使人无法清晰地认知自我。这种语义的反转或陌生化,是通过词语的并列关系去实现的:喻指着迷雾的“云”与象征着禁锢的“德国锁”,将它们的语义传递给了同一个语段闭环里的“他的眼镜”。戴上“眼镜”意味着世相的清晰,但世相或因其繁杂与喧嚣,使人在表象中愈渐迷失;摘下“眼镜”则意味着世相的模糊,失去表象后,个体开始重审作为实质的、与灵魂相关的心相。换言之,“眼镜”一词历经了悖论式的语义变形记,而词的悖论则紧密贴合着诗中“失去”与“新生”之间的辩证关系。同样经历了变形记的,还有连接起圆形结构的“秤”。通常“秤”象征不容人情的理性和正义,但当权威标准的制定与使用建立于某一群体对另一群体单方面的界定和排异时,理性和正义就与良善背道而驰,成为权力意志对他者施暴的工具。《边缘》中,“他”对“秤”的冒犯是弱者的反抗,但反抗的并非理性和正义本身,所以诗人才用“息怒的狮子”来形容“秤”:“狮子”因其君王般的存在仍代表了規则的权威;而“息怒”则暗示一种协商后的、暂时的和解。类似的悖论式修辞还有“总之,没走的/都走了”一句,有了以上解读后,这一句便不显矛盾:“没走”是指表象的世界仍如故,“走了”则指认知世相的角度和心境有了实质性的改变。就此再看圆形结构的最后一环,词语上作为本体的“他”的缺位,似乎昭示本是喻体的“西红柿”已完全代替“他”去继续中心与边缘的对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诗人仍在强调世相的次要与心相的紧要:是像“西红柿”,还是直接被“西红柿”命名,若仍在这种表象问题上纠结不前,实质性的蜕变将遥遥无期,个体也将最终被画地为牢般的现实感所吞没。
重建自我的主体性便是重新寻求人之为人的意志,从坦诚的空虚感的深处发现一种不盲目的行动力,这或许正是《边缘》试图讲述的故事。诗人借助意象体系、留白、悖论式修辞构成幽微的诗艺,醇熟、精细。张枣视鲁迅《野草》为新诗现代性的真正起点,而《边缘》或也在当代中国重写了《野草》中对希望与绝望之纠葛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