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蒋静波,浙江宁波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选刊》《星星诗刊》《小小说选刊》《散文百家》《文学港》《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静听心声》《時光与野草》、微型小说集《表达方式》等,部分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和中小学语文考题。
装修
堂妹铃儿,因为装修新房子,发生了婚变。
铃儿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能住上真正的属于自己的房子。丈夫安平十分不解,现在他们住的不就是属于他们的房子吗?
那是一套二手70平米的套房,房子不是很旧,最重要的是,当初安平十分喜欢房子的装修风格。姜黄主色调,间以红色,阳台和窗户装有铁栅栏。富贵,安全。要是阳台再大一点,衣服和被子能同时晒,就更好了。
铃儿却不喜欢。但这是安平及其父母的财产,对于房子的所有权而言,其实她是一个外人。她对安平说:我们好好努力,争取买一套大房子。
安平努努嘴,一笑。普通的打工者,买一套大房子,谈何容易呀。
铃儿当真,拼命赚钱。婚后十多年,她打两份工,一份在超市收款,一份做家教,给几个初中的孩子补习语文,教作文写作。当年高考,她的语文成绩为全校第一,要不是理科拖后腿,早就进了大学。
两年前,铃儿卖了二手房,又向娘家借了点钱,终于买了一套135平米的大房子。
安平也很高兴。双阳台,大房子。最重要的是,在亲人、熟人那里,脸上有光。
要装修了,当然也是铃儿的分内事。家里的里里外外,总是由铃儿操心,最后,安平拍个板,表示一下态度。
铃儿与一家装饰公司签订了装修合同。铃儿打听到,这家公司的设计师水平高,房子交付及时,质量好,价格也公道。
一位名叫清泉的设计师来到了铃儿的新房。很久以后,铃儿才知道,这位设计师,也是公司的老板,每一个装修项目,从设计到实施,包括选材,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过目,动手。
铃儿告诉他,她出生于山区,想念家乡的山水,小时候,每天总是听着家门口的那条溪水声入睡或者醒来。她还告诉他,她喜欢读书,想看好多好多的书。
清泉的眼睛一亮,一闪,好像黑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
设计稿出来了,那是几张手绘彩色效果图。整个空间,灰色调打底,温润的木纹护墙板,简约别致的家具,在客厅的新中式山水背景墙的映衬下,她好像走近了山水,闻到了自然的气息。
她的眼光落在阳台的效果图上。阳台的一侧,做成了书房,上面挂一串风铃;中间是假山盆景,配以喷泉装置,水滴飞溅,旁边绿的树,彩的花;洗衣、晾晒则在另一侧。
风铃?亏你想得出。她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叹。她想起,少女时,在一场电影中看见,女主人公卧室的窗前挂着一串风铃。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拥有一串这样美丽而动听的风铃?她羡慕过。如果不是这张效果图,她差点忘了这件事。
清泉说,这是一串玉风铃,玉发出的声音,和流水发出的声音,共鸣起来,十分好听。
铃儿的心一颤。他怎么能猜中自己的心事?
过个日子,花头介透。安平坚决不同意。
在当地,“花头”的意思是花样、花招,“介”为这样、如此,“透”指极度。花头介透,是指花招(花样)极多,将事情搞复杂,故意制造麻烦。大多带有贬义。
两个人吵了一架。玲儿像一只憋了很久的气球,被狠狠踩了一脚,砰!爆了。铃儿不明白,平常习惯当甩手掌柜的丈夫,为什么这样在意装修风格,而且,对她喜欢的风格如此反感?
装修不得不进行。他们住着租来的房子,有期限。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安平同意,保留家具,去除山水风景墙,阳台纯粹为洗衣、晾晒的场所,只准挂一串风铃。
当铃儿告诉清泉需更改装修设计时,清泉点点头。她突然觉得对不起清泉,被废弃的设计中,不仅有她的希望,也有他的心血。
房子装修了一年。交付前一天,清泉对铃儿说:我有一套多年前买的房子,半年前开始装修,要不,你去看看?
当铃儿走进那套房子时,她迷惑了。眼前的景象怎么那样熟悉?哎呀,那不正是当初清泉为她设计的装修效果图的现实版吗?除了阳台没有风铃,其余都一模一样。只是,当初仅是图纸,眼前却是真实的存在。
你喜欢哪一处?他问。
客厅、卧室、阳台厨房……呵,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一处。哪一处她都喜欢。这不就是她梦中的真正的属于自己的房子吗?
清泉又问:喜欢吗?
她依依不舍地将目光收回,轻轻点头。
他将一串钥匙郑重地放在她的手心里。
结婚的那一天,他俩站在阳台上,风铃“玎当——玎当——”一声,假山上的流水,“叮咚——叮咚——”一声。
铃儿从当初的那套房子里,只带来了这串玉风铃。
“玎当——玎当——”
“叮咚——叮咚——”
我花头透吗?铃儿问。
清泉,哦,铃儿的丈夫说:花头不透,还装修什么?
风 姑
风姑这辈子,总在忙于避风头。
我们这一带,“避风头”就是躲避不利于自己的事情。比如,春节临近,负债人怕债主逼债,躲到别处去避债,称“避风头”。其实避的是债,与风毫不相关。而风姑的避风头,避的确实是风。
我有四个姑姑,一个伯伯,一个叔叔。风姑是我的大姑。其实,她的名字里并没有“风”字,可我们这些侄辈们背后都叫她风姑,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好在风姑并不知道这个绰号,否则,不知会气成啥样。
风姑长得矮小瘦弱,前胸贴着后背,像皮影戏上的人儿,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像晴空里的一朵云。据奶奶说,风姑生来怕风,刚出生没多久,就得了风疹,差点夭折。以后就落下了怕风的毛病,仿佛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搞得她神情紧张。风姑20来岁时,一位颇有名气的老中医,曾断言风姑肯定活不过50岁。
客人去风姑家,一般会事先跟她打一下招呼,好让她有时间准备。客人到达时,房门早已大开,客人进屋后,风姑像一朵莲花般慢悠悠地从她的卧室里移出来,两只鼻孔塞着两团棉絮(我对她的印象一直是鼻孔上有两团棉球),与客人总保持着丈远的距离,一只手捂着嘴巴,跟人说话,声音轻缓。如果是不速之客,即使敲门后有了风姑的应答,也得等上几分钟,那扇门才像剧场的幕布一般斜向屋内的方向慢慢开启。风姑贴在门背后,手扳着门,随着她一点一点往后退,门也一点点越开越大,直到她碰到墙壁为止。
风姑说,风一直潜伏在人的周围,稍不注意,就会吹过来,这样做,是为了避风。风姑十分安静,说话很轻,做任何事情,都轻手轻脚,唯恐惊动了空气。可她的丈夫,走路不但急,步子还迈得很大,两臂像大钟摆,上下交叉摆动,好像始终急着去赶市,说话也直嚷嚷,时常把空气搅和成风。风姑实在忍受不了,两人各不相让,在她35岁那年,便离了婚。亲人们都替她担心,一个离婚的女人,也没个孩子,老了可咋办?风姑却说,外面到处是风,幸亏没有孩子,否则也得一起受罪。
风姑的皮肤对风十分敏感。有一次,她不小心被风吹了一下,就双目流泪,全身红肿,又痒又疼,被折腾了好些天,人足足瘦了一圈。风姑从来不穿露胳膊、露腿的短袖、裙子、中裤之类,不管什么季节,她只穿长袖、长裤,只是厚薄不同而已,她也从不穿赤脚鞋。风姑特能熬热,盛暑天,没有也根本用不着电风扇、空调、扇子之类。
风姑吃饭、喝茶或者吃点心,从来都吃凉的。风姑通过实践得知,风也喜欢藏在热气中来搅动空气,只有等东西凉透了,才搅动不起来。
风姑家的窗外有一棵树,长着满树细密的叶子,每当树叶一动,风姑就会害怕,好像那些风也会刮进她家里来。风姑就赶快拉上厚窗帘,与外面的世界筑起一道屏障,眼不见为净。其实,风姑家所有的门窗都是定制的,密封性非常强,即使遇上狂风暴雨,一滴水也渗不透,一丝风也吹不进。
风姑忌讳听到“风”字。有一次,她在家里听到外面传来邻居的对话声:
“快起风了,你得收被子了。”“哎呀,这风还刮得蛮大的。”
风姑的脸一下子变了色,浑身颤抖,好像外面的风通过话声灌进了屋里。她拉下窗帘,边喘气,边自言自语:“搞什么名堂,真不像话。”
风姑要出门,会选艳阳高照、树叶静止的时候,风姑戴上帽子,围上围巾或丝巾,就近散散步,晒晒太阳,或买点东西。她的眼睛总会不时盯着周围的树叶,树叶稍稍一动,就赶快回家。
风姑已经89岁了,人比原来胖了点。人们都说,她还有得活嘞。
震 叔
叔叔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坐拖拉机,半路遇到一个坑,拖拉机避让不及,重重地颠簸一下,把叔叔给震到地上。叔叔头先落地,摔成重伤,动了手术。伤好后,他像变了个人,叫我们称他为震叔。大概他想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震动给他的伤害,以后保持警惕吧?
震叔千方百计防止自己受到外力的震动。一般情况下,绝不坐车。他的大姐风姑笑他,即使遇上了坑,汽车的避震水平和拖拉机能一样吗?震叔说,能避则避嘛。奶奶办丧事,殡仪馆离城区有10多公里,火化后还要到更远的山上去安葬。这一次,震叔不得不坐了车。他在后面平躺着,车椅上并排垫着三个棉垫。他女儿开的车,一档,就像人快步走的速度,引起了路怒,被交警拦下,只好改成二档。等车子开到墓边,人早已散去,墓边的青草也快长了出来。平时,震叔的活动范围只局限于住的小城,近的,走路,远的,骑上小电动车,开最低的速度。
一天半夜,震叔打我电话:“刚才,这里的地动了2秒钟。”迷迷糊糊之中,我以为他说的是梦话。第二天清早,得知千里之外,发生了大地震。我问气象局的朋友,说对我们这里没有丝毫影响,地也没动。我不知道这是凑巧,还是震叔对震动真是那么敏感,或者有第六感觉。震叔怕雷,却是千真万确。天上打雷,是逃避不了的。雷电交加时,屋子窗子就会震动,震叔就脸色苍白,茶饭不思,好像被人鞭打一般。好在这样的天气并不多。
不走快步,走得越快越急,震动就越强烈,震动感会通过脚马上传遍全身,令人十分痛苦。后来,震叔就用脚尖走路,动作有点滑稽。震叔感觉,脚尖走路产生的震动比平脚或用脚后跟走路產生的震动要轻许多,人也舒服多了。相对于平地走路,震叔最怕的是下楼梯,踮着脚尖震动也强。拖拉机事件之后,震叔将所住的五层楼商品房换成了一层楼,门两边贴了一副对联:“静养千年寿”“重泉自隐居”。这是赞乌龟的,大概别人家不会去贴,上下楼的人有时会停下来,奇怪地读一读。
一层楼下面还有一层杂物间,从地面到住一层楼有17个台阶,运动量也蛮大的,到其他地方去,常常也免不了迈台阶。这点令他十分苦恼。苦思冥想后,有一天,他突然计上心来。震叔唤女儿叫人做了两个小板凳,是他这栋楼房一个台阶的一半高度。他要出行时,就叫女儿将两个小板凳依次放在每一个台阶上,他扶着扶手,交替踩着台阶、小板凳下楼。虽然一个台阶被分成了两个,但台阶的高度也降低了一半。上楼时,他也采用同样方法。而且,这种方法也适用于其他楼房。震叔只穿名牌运动鞋,鞋底是优质的橡胶底。
出事之后,震叔由睡席梦思床改成睡硬板床。震叔偏瘦,刚开始,硬板床硌得他腰酸背疼,睡眠不好。他的妻子劝他不要太过分,他怎么会听。席梦思太软,躺下去,弹性大,会震动。后来,震叔在床上铺了一层垫褥,好多了,就习惯了。他的妻子依然喜欢睡席梦思。
震叔也不坐软沙发,软沙发和席梦思床一样,弹性大,会震动。那木制沙发总没有弹性了吧?也不对。一次,震叔坐在家里的红木长沙发上,他的妻子也坐了下来。也许屁股落得重了点或急了点,当震叔感受到震动,站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脊柱受到了震动,疼了好几天。震叔指责妻子,两人说不到一块,吵了起来。震叔吵架是和风细雨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在平静、友好地交流。说重话,狠话,免不了要产生震动。他的妻子像一股憋久了的喷泉,用震叔的话形容,是暴跳如雷,狮子大吼,那声音连住在对面楼层的5楼人家也听到了。震叔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生了一场病,很快,他们离婚了。
离婚后,家里少了一个震源,震叔感到一阵轻松,精神好了许多。女儿跟他生活。女儿胆子小,动作轻,他相当满意。更重的是,他离不开她。等女儿结婚后,他跟女儿一家生活。
震叔白净,身材颀长,腰骨笔挺,76岁了,显得年轻。有人问他诀窍,他只是笑着,茫然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