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文华,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山东莘县。近年在《人民日报》《十月》《山花》《江南》《朔方》《山东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诗和散文等,著有长篇小说《姐妹宣言》《跟我说爱我》,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2002年9月,短篇小说《村级干部刘大胡子》获山东省第一届齐鲁文学奖;2004年12月,中篇小说《头一个架子》获河南省第二届文学奖;2007年5月,短篇小说《少年的麦地》获2006年度滇池文学奖。2021年10月,报告文学《沙格寨的红呀 沙格寨的绿》获广西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濮阳日报副刊部。
一
我参与编辑的第一份刊物,是内刊。
上世纪80年代末,还有古道西风,我们也都还有点理想主义。鲁西南最边沿一个镇子上的几个文青走到一起,决定干一番事业,成立一个文学社。成立文学社也不是目的,目的是以文学社的名义办一份社刊,尽情展示我们的才华。
关于社团社刊的名称,大家肯定想了不少,或响亮或雅致或意味深长,最后经集思广益,确定叫《叶叶舟》。
这个世界不会记得,叶叶舟文学社刊曾经来过。它太短命了,没等驶入深海便搁浅了。一共五个人,人人身兼数职。我在其间年龄最小,17岁,但因是主要组织者和发起人,比较有发言权。没有选举,我给自己明确的头衔是常务副社长、秘书长兼常务副主编,社长、主编则是我提议推荐的,大家无异议。这么说真叫人汗颜,可当时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接下来是活动和办刊。活动无经费,但我父亲酒场多,我帮他收拾残局时攒下一些剩余的烟酒茶,便招来大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办刊经费只能集资,一人100元。唯一的女性是一个写童话的小学教师,她的职务是编辑部主任兼财务科科长。那点钱没等办刊,单是刻章,印刷信封、便签,以及赴县里、市里请文化部门领导或知名人士题词的往返路费就花光了,再添置不起油印机。是的,你没看错,就是那种用蜡纸刻板印刷的油印机。她很豪气,把一个月的工资拿出来,先行垫资张罗了一台油印机。这是文学社最大的一件家当,也是我后来深感最对不起她的地方。不止一次给她说,油印机在主编那里,你用着了就去取。她一直没取,也不知主编是否还保留着它,它差不多可以当古董卖了。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第一期刊物上除了我们五个人的作品,还没少给外地的同学朋友约稿,力求立足本乡本土,胸怀五湖四海。
刻蜡纸要写得一手好字,既漂亮还容易辨认。我的字不好,另一个副主编的字偏好,这事儿非他不能为。每天晚上,他来我这里刻字,我冒充红袖为他添香,端茶续水。说说笑笑间,改稿编稿间,常不知东方之既白。
油印《叶叶舟》文学社刊前后出了两期,送这个,赠那个,恨不得寄往全国各地。到第二期,人事波动,社长去邻县任职,副主编去聊城一个企业上班。他走时推荐了另一个字写得也还算好的人,但仅仅是字不错,人家不热衷文学,终归不如跟他在一起时默契。况且,长期无偿劳作也非长久之计。真应了那句话,队伍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对这个组织的解体抱有深深的愧疚之心。我所能想到的偿还办法,便是自费再出一期刊物,为早夭的叶叶舟文学社刊画个句号,为青春、为文学、为友谊作祭。两年以后,我攒了点钱,又组织了一批稿子,一个人去县城的一家打印部打印这最后一期《叶叶舟》。那时候油印刊物已明显落后了,但那个打印部也没前卫到哪去,正经是用打字机打印。校对期间,我住在逼仄的打印部里,闻着挥之不去的油墨味儿,心底里涨满悲壮的潮汐。
二
我参与编辑的第二份刊物,还是内刊。
虽然同样为内刊,同样名不见经传,但比起我们那个内刊来,这个内刊大一些了,是莘县县城一批文朋诗友创办的,叫《乡韵 》,季刊,一年四期。著名的援藏干部孔繁森曾在莘县任职,由他题写的刊名沿用至今。
说着话到了新世纪,我来县城谋职。此间,我的小说敲开了《十月》等大刊的门,还有幸被《小说月报 》等转载,这在我们那个县里还没有先例。可能基于这个缘故,我忝列《乡韵 》编辑部不久,即被委以重任,副主编。
《乡韵 》也命运多舛,走过油印、打印的历程,且屡有中断,但也总能复刊。这时大家已人到中年,文学的大环境业已式微,如此坚持办一份没名没分的内刊,说不准是出于情怀情结,还是为了保全脸面,多少有点死磕的劲儿。社长潘世宏在要害部门任职,忙不过来,自行承担化缘办刊的经费,日常编务由我和主编康学森来干。我不知道潘世宏是怎么筹措来的经费,进而保证逐期出刊的,只記得有一天在谈到刊物的现状和未来时,他挥手用了一个成语说,一往无前。这有点书生意气了,不是到了困难重重的境地,哪用得着如此决绝!
还真有点儿死磕。
我也希望弄出点动静来,出主意说,咱出一期“精品专号”吧。
康学森说,名家的稿子约不来,新人的稿子又大多不具备实力,哪来的精品?怎么出专号?
时值2001年冬,我已知自己一个题为《头一个架子》的中篇小说即将在江苏的《太湖》发表,比较有底气。那里有一位叫任智民的编辑老师,古道热肠,编风亲和,有如谦谦君子。虽然至今未见过面,但每想起他来,都会心生温暖和敬意。从我寄出稿子到他来电话通知留用,满打满算一个星期。他说稿子不错,准备放到明年第一期头题推出。不言而喻,每个刊物的年度第一期都是重头稿子,是群英荟萃,在第一期发头题,可见编辑良苦用心。《乡韵 》当时只有48个页码,我那个小说3万字,可占去大半个篇幅。我给康学森说,发上这个小说,你和世宏等人拿出一两组得意之作,再从自然来稿中精挑细选几篇力作,应该能担得起“精品专号”四个字。后来,这期专号果然洛阳纸贵,在当地和当地以外的读者作者中不胫而走。以前是我们免费给人家送,现在变成了别人来函来电索取。至于我那个小说,运气更好,在2002年1期《太湖》发出后,同年第4期《小说选刊》转载,2004年12月获得河南省第二届文学奖。
在文学期刊中,也许没有比《小说选刊》更具影响力的了。它的转载,使我那个小说获得广泛的阅读范围,甚至获得有望去北京等地工作的机会。几经权衡,我选择了离家较近的濮阳。
三
2002年7月,我来到濮阳日报社,任文艺副刊部编辑。
黄河贯穿濮阳东西全境,境内有黄河支流金堤河,有秦始皇跑马修建的北金堤,故这个副刊名称为《金堤》,一周一期。我来以前,副刊部只有田迎春老师一个人,从选稿到定稿再到组织版面,又当主编又当编辑。一年后,他因为年龄到站不再在一线工作,副刊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刚来那会儿,用铅笔、尺子等在蜡纸上画版,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方块之间计算字数,还是一个编辑的必修课。稍有出入,就得反复添加或删减,十分辛苦。我刚笨手笨脚地学会画版,报社搬入新的办公大楼,进入电脑办公时代。至此,这门传统的编辑手艺算是派不上用场了。
田老师写得一手好散文,作品曾入选《河南新文学大系》等典籍,编风严正,只认稿子不认人。所以,《金堤》虽然只是个地方报纸的副刊,但发表门槛足够高,艺术品位足够纯正。这为后来的我留下了守土有责的好传统,受益良多,宁肯花十倍百倍的力气披沙拣金,也不放一颗歪瓜裂枣进来。
好的编辑作风,行稳致远,感人至深。一路走来,我庆幸我遇到了一个个灯塔似的编辑,他们也因此成为我编辑生涯中追随的典范。2010年,我写了个反映农村留守少女成长的小说,题为《草样年华》,6万余字,慕名寄给《江南》杂志的钟求是老师。寄前我也有意识,这样的篇幅最难处理,说成中篇有点长,说成长篇又嫌短,如此不尴不尬,恐怕没戏。孰料不到半个月,他即打来电话说,小说写得扎实紧凑,打算留用。可商榷之处有两点,一是标题有点平淡,二则行文过于繁密,有欠疏朗。小说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能不能给他们添加点文字,扩成一个小长篇,也好做到张弛有度?
生活中还真有值得偷着乐的事。
好的报刊,寸土寸金,编辑因此被戏称为剪刀手、刽子手。他们看见文章就掐头去尾,就削足适履,要是大段大段地删减也不能达到满意的效果,干脆手起刀落,毙掉了事,哪有这样反过来让你扩写的?几经沟通交流,小说也有了个更贴切更传神的题目。《江南》是大刊,求是老师是小说大家,也是编辑大家。正是在他的督促鼓励下,我得以完成今生第一部长篇小说。2010年5期《江南》卷首语说:“本期主打的长篇小说来自青年作家刘文华的《姐妹宣言》……”
一晃,我当报纸副刊编辑也有20年了。我的作者队伍里,也有人从《金堤》出发,把作品发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及《人民文學》《中国作家》等大报大刊。还有人像我一样,从报刊作者走向报刊编者的行列。
编辑如桥,渡人也渡己;又如手持薪火的人,接力传递,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