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滟
我陪着姐姐在医院输液,刚安顿好,就见一个青年和中年女人跑着推来一个脸色苍白、身体抽搐的男人。
男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翻来覆去地扭动着身体。几名护士随后赶到,男人被放到轮椅上,推去做各种检查。
护士把男人再带回时,男人已经在输液了。主治医生离开时,男人的儿子追了过去,医生低语,无奈地摇头。
护士又来打了一针,男人慢慢安静了。他抓着女人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老婆,我肚子太疼了,怕这次……没有机会回家了。我躺床上的这两年把你累坏了。你跟着我没享啥福,吃了太多苦……我要是走了,你一定好好享享福。”女人忙用手去捂男人的嘴,嗔怪道:“不许乱说话,哪有苦啊,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幸福呢。老公,快点好起来,咱们好回家啊。”
男人的呼吸有些困难,侧转身体,动情地对女人说:“老婆,再抱抱我吧!”女人俯下身,把他抱进怀里,轻拍着安慰:“不怕啊,老公,不会有事的,很快就能好起来。”男人的眼角有泪珠滚出。
大约一个小时后,男人又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女人把他抱得更紧了。男人虚弱地说:“老婆,被你抱着真好,真暖和。我想……我想穿红毛衣,你给我织的那件红毛衣,本来我想……等病好了,再穿。可现在,我浑身发冷,你回家拿来,给我穿上吧……从上学时起,我就穿你织的红毛衣,穿了一辈子了,真是舍不下啊。”男人笑得很温情,妻子笑得很羞涩。
女人说:“我爱看你穿红毛衣的样子,可帅了。我每年都给你织一件红毛衣,你啊老是舍不得穿新的。我只好把旧毛衣藏起来,让你穿新毛衣。其实新毛衣也不是全新的,一半是往年的旧毛衣拆了、洗净,重新织的。你啊,可会过日子呢,说啥也不让买新毛线,更别说买新毛衣了。”
男人笑了,说话也有了一些力气:“知道为啥不让你买新毛线、新毛衣吧?因为啊,咱俩的定情信物就是那件上学时穿的红毛衣啊。那时在中专读书时,你为了追我,说啥也要给我织件新毛衣……”男人的话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了。
女人抚着男人的背,心疼地说:“你歇着,我来讲啊。我来和咱儿子更正一下啊,是你爸先追我的。我俩课桌挨着,有段时间我病了,落下挺多课,你爸老是帮我补课。我想,不能白用人家不是,看到他露出来的毛衣袖子飞边子了,我就每个周末出去打零工,挣出了毛线钱,又用了整个寒假才织完一件毛衣。你爸接到红毛衣时,激动得都抹眼泪疙瘩啦!”
男人笑出了声,声音很轻,却很开心:“唉,我能不激动吗,从小到大第一次穿新毛衣啊,還是个漂亮姑娘给我织的。那时,我家里穷,里面穿的毛衣是我妈的嫁妆,又小又破。在宿舍里,我都不敢单穿毛衣。自从穿了你亲手给我织的红毛衣啊,我心里那个暖啊,就像穿个电热毯在身上,哈哈……”男人的笑又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了。突然,他身体蜷缩着抽搐起来。
好半天,男人才平静下来,强打精神地笑了笑,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太冷了,让女人回家去取红毛衣来。女人不想离开,让儿子回家去取。
男人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儿子说:“妈去取吧,我回去找不着,耽误事。”
“路上注意安全啊。”父子俩同时说了这句话。女人一步一回头,不放心地走了。
男人眷恋地望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他大口喘着气说:“儿子,爸不行了……不想让你妈看到我临死的样子。如果我死后没闭上眼睛,你得帮爸一把啊,别吓到你妈啊……儿子,你记住了,要支持你妈再嫁人,让她好好地活这下半辈子,多享点福。别让她一个人……孤单到老啊……”男人伸出颤抖的手去抚摸儿子的脸,“好儿子,不哭,不哭啊!从今往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爸爸把妈妈托付给你了。你……你要好好孝顺她……别让她难过。”男人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儿子把头埋在父亲的手上,哽咽道:“爸,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妈妈。爸,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啊!爸——爸!”
男人的呼吸突然急促,眼睛向上翻着。儿子惊恐地连声呼喊爸爸。男人的眼神定格在那一瞬间,嘴角挂着微笑。
看到男人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我感到了死神的恐怖,姐姐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女人抱着红毛衣跑了回来。她怔怔地望着丈夫,问:“儿子,你爸睡着了啊?你看他,睡得多安静,还带着笑呢,肚子不疼了。帮我想着,一会儿醒了把红毛衣给他穿上。”女人用心地掖着男人的被子。
儿子颤抖着双手,拿起红毛衣费力地给爸爸穿着,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哽咽道:“妈,我爸……他走了!他留了遗言,让我……好好照顾你,让你好好活着,让你幸福地活着,让你……”
女人把儿子推开,斥责道:“你说什么混账话啊,你爸好好的,活得好好的!他不会撇下咱娘俩不管的,不会的!先别动,让你爸好好睡一会儿,等醒了再穿。”
过了一会儿,女人轻轻掀开被子,把红毛衣铺到男人身上,脸上现出温暖的笑,自言自语道:“你看啊,你穿这红毛衣多帅啊!你说穿着红毛衣心里就有一团火,你说永远不会离开我。你可要记住你说的话啊,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这时,医务人员过来撤走了仪器,要把男人送往太平间。女人愣住了,突然发疯了一般阻拦,紧紧抱住男人不松手,叫嚷:“走开,你们都走开!别动我老公,他睡着了,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儿子抱住歇斯底里的妈妈,抱起她朝外面走去。空气中盘旋着女人肝肠寸断的呼喊声:“他还活着,他还活着!!红毛衣……让我把红毛衣给他穿上,他冷啊!”
姐姐吓坏了,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这一夜,她总是从噩梦中惊醒。第二天早上,她非要提前出院,我安慰她说:“姐,别怕,生死无常,顺其自然,该忘记的忘记就好了。”
姐姐失神地望着我,好半天才说:“我挺羡慕那两口子的,有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当念想,一个人可以陪另一个人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带着笑离去,这一世活得也算知足了。”
姐姐出院后,在一个夜深人静时,把一个炸弹般的消息扔进了家族群里:“我宣布,我要结婚了,不做不婚主义者了。”
我私聊姐姐:“你不会是发神经了吧,信誓旦旦加入不婚队伍的,怎么‘叛变了?”
姐姐回:“我想要我的人生有一次最后的温暖拥抱,我想要不被忘记。”
姐姐终于还是结婚了,选的男人不帅也不富有,但她经常在朋友圈秀两人的恩爱。她告诉我,她被温暖的拥抱治愈了,再也不想形单影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