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
1993年临近毕业时,我的一个正在上小学的侄女患上了腮腺炎。她每天早晚两次都要对着我撒娇道:“孃孃,孃孃,你摸摸看,我脖子上的肿块是否又大了?”当时的我没有足够的防范意识,不知道和她密切接触时应该戴上口罩,于是,毫无悬念地,经飞沫传播的病毒把我也感染上了。可是,成年人得腮腺炎,表现出来的症状就厉害多了。我发热到40摄氏度,普通的退热药物一点不起作用。当时,我正在上海市一家知名的三级甲等医院里实习,当天医务处当班的C医生来自心内科,他马上做出了诊斷,并叮嘱我回家后按时吃药休息。经过了一个头痛欲裂、高热不退的夜晚,我第二天又去看了急诊。值班的L医生当机立断地把我收进了病房。当时的医院建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病房小而拥挤,一时没有床位,我被安置在了走廊上。静脉滴注一瓶激素后,我的高热立即退去,头痛也缓解了——终于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了。然而,L医生怀疑我合并了病毒性脑膜炎,最好的确诊方法是进行腰椎穿刺检查。然而,我说什么也不答应做这个痛苦的创伤性检查,顽固地说:“你们就当我是脑膜炎治疗吧。”
出于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愿,专家们没有勉强我做腰椎穿刺检查,而是依靠他们丰富的临床经验,根据我的症状以及对治疗的反应,逐步调整药物和剂量。
一天傍晚下班前,L医生来看望我,我这才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了她,中等偏高的个子,不胖不瘦,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说话有条不紊,行事雷厉风行。她先冲我微笑了一下,接着就向我解释了当初急诊收我入院的原因:“成年人得了腮腺炎容易产生并发症,比如脑膜炎等。我儿子在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期间也患了腮腺炎,男孩子容易并发睾丸炎,所以我们这一年没有走亲访友,就在家中照顾他了。”我很佩服她的专业知识,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更被她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所感动。我们素昧平生,她却对我这个普通的实习生如此关怀,我心中的感激之情难以言喻。每每想起她,心中总是默默祝福,愿好人一生平安。我想,每位医生在其职业生涯中,总会被他的患者记住,有时医生们已经忘了他们的患者,但被医治的患者甚至家人都不会忘记这些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本来只打算持续1周的治疗,在一次主任大查房后又延长了1周,理由之一是主任认为我的左侧鼻唇沟略微变浅了。“在有效抗病毒药物的保护下,激素是可以大剂量使用的。”我一边背着药理课上学到的知识,一边安慰自己。每天清晨,我都会爬上病房的屋顶,在露天阳台上做广播体操。
住在我们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病房里,一点都不会感到无聊,因为在这里实习的都是我们一届的同学,在查完房后,他们都会三三两两地抽空过来看望我。有的同学送来时令水果,有的过来问候我,也有的和我开玩笑:“树上有八只鸟,猎人打下一只后,还剩下几只了?”我朝他翻翻白眼,噘着嘴说:“当然一只也不剩了,都飞跑啦!”“单纯病毒感染时,患者的白细胞计数会增高吗?”这个问题还算专业,我心想,回答道:“不会。”几乎每天傍晚,几个男生都会一起过来用这些好玩有趣的问题来“测试”我的智力,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你属于负负得正型的,你患的脑膜炎让你变得更聪明了!”明知这只是句安慰的话,我听了也觉得很舒心。
不过,在教学医院住院也要为医学事业做点贡献的,比如要配合同学写我的病史,要让同学观察我使用激素后略微出现的满月脸等,好在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一个同学要进行肌内注射的实习考核,之前她的考核一直不过关,带教老师灵机一动,让我来做她的注射对象,也就是人体小白鼠。我当时肯定也紧张啊,不过换位思考一下,我们平时也得在患者身上进行医疗操作,我的冷静与支持或许可以助她通过操作考试呢。于是,我欣然接受了。在老师的陪同下,她抽好了板蓝根注射液,对着趴在床上露出半个臀部的我说:“你准备好了吗?我要进行肌内注射了。”“准备好了,你来吧!”我鼓励道。她开始用酒精消毒皮肤,一切顺利,我就等着她手起针落了。谁承想,就在关键时刻,她犹豫了。这一等就是几分钟,好漫长啊,难怪前几次过不了关呢,我在想:你倒是进针呀!可又怕打扰她,包括带教老师在内的我们,谁都没有吱声。终于,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最后把针结结实实地扎进了我的肌肉内。这一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由衷地替她高兴。这个同学现在已经是上海某三甲医院的专家了。我们聚会时,经常拿这件事开玩笑。“我打针痛吗?”她会这样问我。“痛倒是不痛,”我笑答,“就是动作慢了点。”
出院后去复诊,在医务处值班的仍然是C医生,他鼓励我将激素改为口服后3天内停药。这样,经过前后2周多的时间,我的病就彻底治愈了。医学是和人体打交道的科学,而人体不是一张静止的打印在医科书上的图片,它动,它变,它因人而异;人体也不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因为它有思想,要交流,所以医学是最严谨的也是最有温度的科学。
(编辑 黄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