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生于1981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诗集《灰尘洒落在时光里》,作品多载于《诗刊》《中国作家》《星星》《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滇池》《诗选刊》等刊物,有作品收入多种选本。
故乡、小雨,我把镜头拉近、定焦
画面清晰了,有了很高的分辨率
端午节前,马上收麦了
学生放了麦假,街上热闹起来
李校长说,他记事起的很长时间
我出生的村庄都叫——手巾店
麦田,从北窑开始
到老四家宅基地前,属于一大队
爷爷是大队长,他背着手
手里依然握着烟袋锅,从村头
走到麦田,捏一下麦穗
他笑了,他说“是个好年景儿”
麦田里有一片麻雀蹦跶着,我认不清
它们是从城市上空飞来的
还是手巾店长大的,只知道
它们等待丰收,也等待秋天的到来
蓝色的汽车,是海洋最深处的颜色
红色卡钳,冒着热气
一紧一慢地跳动着,轮毂
被黑色包围,是黑夜最深沉的表达
我努力奔跑,把城市的风
带回来,风,吹着傻斌子
他,年近五十岁了
因小儿麻痹,腿脚落了残疾
脑袋时好时坏,每天都傻笑
他慢腾腾地跑来,趴在车头嗅着
我问:“闻到什么味道?”
他说:“嘿嘿,地里泥巴的味儿。”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
返城,车里塞满粉条、萝卜干、玉米面
咸菜疙瘩、臭豆腐……
还有一车泥土的味道
我想做点儿什么
我只想带走忧思
带走故乡凋零的风
我想让傻斌子一直都傻笑
她是崔秀儿,她的包头巾永远雪白如新
她穿着蓝底白条儿粗布衫
她说,纳鞋底的手艺
是祖传的,是她的太奶奶教会的
手巾店独一份的好活儿
横平竖直——就像列队的士兵
崔秀儿,是我奶奶
“三寸金莲”是她最倔强的表达
奶奶,永远蹲坐在门口拴马石上
纳着鞋底子,抻着脑袋
等晚归的男人……
每日,重复着劳作
重复地练习各种活计
据说,拴马石是祖传的
也许是明代的,也许是清朝的
或者是抗战时
为游击队战士歇脚准备的
其实,谁也不能准确定义它的存在
落日,铺满天边
映红了奶奶褶皱的脸,她笑了
像一朵久经世事的红玫瑰
男人嘬着烟袋锅,从麦田回来了
也蹲坐在拴马石上,干枯的身体
佝偻着,讲着蔫憋的情话
时光表盘已定格,八十年代末期的秋天
放学了,风吹过校长门口的那口破钟
钟声叮当……嗡嗡……
傻斌流着口水坐在石礅上
望着他父亲出走的方向
就这样坐着,二十五年过去了
我和小伙伴在村西田垄边
上演着,整个童年时光
都无法完成的抢地盘大战
我们跑跳着,钻进棒子地里
月亮,跟着我们一起跑
跑到奶奶的箩筐里,跑到爷爷的烟袋里
我们藏在麦秸垛里
月亮就静静地站在打麦场上
等待着,晚归的人
時常回忆,散养在手巾店的时光
大雨过后,水欢快地流向村西
流过我的窗前,流进一望无边的麦田
也流进我生活的城市
三伏天的最后一夜,气息浊闷
母亲说:“凤凰搭窝,是福气。”
三十年过去了
我不再相信
我是那只飞上枝头的凤凰
或许我只是飞倦了的小鸟
飞过村北的麦田
飞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飞过高楼耸立的城市
翅膀湿了又变干
今天,我想回巢栖息
想回到,母亲的怀抱
想坐在梧桐树上
听蝉鸣,嗅花香
友人常问我:是否还在练肌肉
我不再辩解
我想,我应该尊重肌肉
我全部的力量只是一首诗
铁锈的味道,渗进身体
冰冷、沉重使我劳累过度
我只能用千克来计量诗歌的重量
比如,我的“猫头鹰先生”
他,占据九十千克
又比如,每一次蹲起
几乎耗尽我的全部体力
再比如,夜晚的巨幕
压住我的身体,窒息、疼痛
诗句里出现新生、衰老
还有死亡,它们的重量
足以抵消铁器的沉重和愤懑
每日清晨,我努力吸吮
用最新鲜的空气,来匹配哑铃的重量
雕刻家擅长留痕,尖而细的刻刀
反复划拨在银杏叶片
绿色的汁液淌下,热烈而沉闷
像极了剖宫产时流出的血
下一刻,我们迎接新生的愉悦
幸福而跌宕的一世,开启
三个人的日子
一定是不平静的湖面
碰撞、摇摆,还有
疼痛,夕阳射下来的时刻
互相亲吻,感动而黏腻
儿子,总会低垂脸庞
把自己埋在试卷里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微笑
酒杯里装满坚守和承诺
而我,永远都是话语最多、最长的那个
幻想着,子宫里正在孕育着一个女儿
窗前的银杏树
又繁密了一层
夏天承受了太多的欢愉
而秋天
是又一次的凋落
每一次雨落
都如同你和我分别又聚合
就像花园的这株丁香
它,又开满和去年一样的花
麦田收割
这一片葱绿
又交付给下一季的秧苗
一年过去,又一年来到
人生的酒杯
饮干,又倒满
四十有余的年纪了
才知道,我们
需要,咽下所有的苦难
才能重生
喜欢清晨,喜欢清晨的风
它似水如梦,温柔如柳枝抚着水面
它动听悦耳,美丽的传说沁润心灵
这个清晨,需要被纪念
收音机,有电磁波的干扰
吱吱呀呀地响着,讲述
一个败落而零散的故事
本来温柔的风,让我感动
吱吱呀呀的诉说,又让我开始烦郁
本来爱她,已经很疲惫
那零散的人生,又把我打動
这个故事,经过风化和熔炼
电磁波,发出了哀叹
曾经是亲密的恋人
她将是别人的新娘
明净的身体,清澈的眼睛
或许她没有了爱,也或许她还有爱吧
这个清晨,风吹来无尽的惆怅
这个清晨,她带走所有的爱
很多年都不曾下雪了
突然,雪落下
城市的雪,茫然不知
慢悠悠地飘着
城市的雪,孤单无助
用碎小的、冷冽的一片片
组成想念
组成渴望
梦,有金色的太阳
梦,有金色的翅膀
比如,我想你的时候
你的笑,伴着阳光抵达
比如,你想我的时候
我的心,长出翅膀落下
梦的尽头,魔鬼选择狰狞
而,天使表达希望
真正的朋友,一定说
“孤单的时候,靠紧我”
谢谢你,我的儿子
我生命里,最爱的男人
我请你慢慢长大
请你,再撒一次娇吧
虽然,软弱不属于你人格的组成部分
殊不知啊,孩子
未来需要你有筋骨地矗立
日历上,标注了“谷雨”
电话那头,你说,我学习很累
我心头刺痛了一下
世间芸芸,都在努力地向前
别怕,孩子
我陪着你,一同走去
我做雨滴浇灌你
忽然,我需要仰视你
需要说“请问”,我们从此更像朋友
你努力地,做好一个高中生
我,挣扎着经营中年危机
夜晚,我把你写进诗行里
写在诗集最后一页
等到来年
我读,你听
爬上金山岭,本想尽揽景色
虽,不能纵横万里
却,足够蜿蜒百里
这是,我给金山岭长城的定义
我喘息着爬到垛口
用力望向最深处的残垣
我看到不熟悉的
绿色,眼底开始铺满黄沙
开始漫延出某个朝代的沙场
开始表达某个传说
王者、宫殿、棺椁
最后,只是撒下一抹灰尘
比海更蓝的天在隐退
我,胆怯了
像牢笼里濒死的困兽
就要被黄沙吞没
黄昏,带来深沉的颜色
暗示我,今夜不会有癫狂
更不会有如蛛网般缠绕、绵密
我用溪水泡了老茶
虽,不及老酒甘洌
却,能融化了冰冻的心
我想
这是我给金山岭长城的重新定义
为什么你如此孱弱,却
又如此迷人,深秋
白洋淀到了最寂静的时候
水草不再拔节、浓茂
水鸟不再拥挤、喧嚣
连商贩,也懒得吆喝一声
篮筐里闲散地滚着
几只咸鸭蛋
游船列队停在码头,像
午时村头晒太阳的大爷、大娘
快速走过淀子最北边的小路
老黄,在拾掇木船的桅杆
渔歇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们相约,晚饭后
我坐在船头,老黄摆桨
进入芦苇荡深处
荷塘里,像打霜的花园
黑一片、紫一片,枯枝交错
静静地等着雪落
夜色下的芦苇荡,不紧不慢地
闪着亮光
失眠症患者,总把问题反复摹写
把问号复印到脸上、腿上
在胸前最柔软的地方,停驻
今天,写了工作总结
我用表格牢牢地框住,细节
更加清晰,和肚皮上的疤痕一样
紫色,夹带着丝丝黑青
生命、成长,在仓促的人生中
伴随着疼痛……
标点符号在跳动
头痛加剧,呼吸急促,我想
总结昨天不如描摹明天
纵然,粉色的纸还是印出了
昨天的恐惧与忧伤
窗外雾气升起
看不到猫头鹰的眼睛
是的,是兑现梦境的时刻了
看着雄壮的诗句
消失在远方
我收到信笺
昨夜,红枫树覆盖了
所有的颜色,艳红,艳红地
在风中舞动
心事在酒杯里發酵
苦乐已经习惯了唱片机的旋律
慵懒、沉郁,并且媚俗
我想入眠,想深沉地睡去
就在红枫叶最红的时候
希尔顿酒店高二百四十五米
乌鸦从它身边飞过
又飞回来,盘旋了两次
乌鸦用力扑扇翅膀,想跃过
时光指针划过的半圆
我站在楼底,像一只蚂蚁
静静地望着天
我相信我有无穷尽的力气
我相信我能一跃而起
我和乌鸦约定好
下一个轮回里,我把力气给它
去飞跃二百四十五米的高楼
希尔顿酒店上的天很蓝
云很淡
秋夜留宿在渔家农舍,距离我家九百里
抬头望月,红彤彤的
像极了,白天出港的渔夫
我不想说话,只向着天空微笑
看见闪烁、跳动的繁星
快乐得就像教堂里唱歌的孩童
我伸出手,想抚摸那一张张小脸
一不小心,我碰到芭蕉叶上的露珠
那丝沁凉,酸涩夹杂着甜
那味道,就是一杯威士忌
是杰克专门为我调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