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
父亲坐在黄河边
抽旱烟的姿态像圆周率
一样无穷无尽。深秋
的河面上,丝状的水波
像是大地的文身。
我沒有资格反驳
这样一个下午。空气中
悲伤的水汽将在下半夜变成
青铜般的霜花。从童年起,
我就深陷于那种蚀骨的美。
直到年龄像河水一样拐弯,
中年的寒霜有了另外的意义。
如今我贪恋箜篌之音。贪恋
父亲教我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并情愿迷失在两岸的万千风物里。
如同父亲,情愿一生
都用枯索的肉身做一个
刻舟求剑的梦。
当终于明白,安静
地活着,尘世会以某种
秘密的方式认领我们,
像星光认领那些晚睡的人。
这深秋的传承再次
教育了我。河边的冥思
可化茧为蝶。一张白纸上,
文心可雕龙。
大地上的光减少,
天上的星宿就会增多。
黄河断流的时候,
我就凝视船的痛苦。
“人生有许多事情
妨碍人之博大,又使人
对生活感恩”。所以
我无法不忠于眼里
噙满的泪水,也无法
不忠于大地上那些
小于一的灰烬。
我热爱一条困倦的
大河和它死不瞑目的
长堤。我热爱四书五经
的广阔渊源。祖国
像菩萨的手,同时包容
一部《史记》和天上
无边的云。所以我
热爱杜工部和周树人。
即使衰老总是比
救赎来得更快,但神明
就站在你目力所及的地方。
有一年在甘南,午后晴朗。
云彩随风飘浮,油菜花开得像梦,
阳光仿佛断断续续的史诗。
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穿过田野,
戴着十九世纪的黑色礼帽。
我的心嘶哑地喊了一声:
“提奥……”
就像是喊我自己的弟弟。
我的脸上坠满泪水。
但远处没有风车和红胡子怪人,
树林里也找不到一枚无限的琥珀。
那一年在甘南,午后晴朗,
空气中有生母般的爱意。
从那时起我就沉溺并深陷一种
天然的生存。
我想写一首安静的诗,
关于如何从尘埃中辨认
文学或艺术。我想再写一首牺牲的诗,
关于人与人、人与真理。
古渡口边上那块巨石
祖父坐过,外公坐过。
如今父亲常坐上面看早晨
或傍晚的霞光掠过河道。
我看不透浮世的帷幔,
就去读它身上清晰的纹路。
很多年,月光消失
在泥水里。乌鸦消失
在枝叶间。人消失
在无名中。抚慰过我的
词语消失于火热的生活。
敬畏消失于无知和浅薄。
一定存在另外一个
尘世。一只老燕子驮着
一个老故乡。一定
有一个老院子,晒着
宿命的被子和玉米。
漆黑的厅堂风雨如晦,
众神在位。
爱一块巨石等同于
爱落日每一次丢在人间
的重量。爱故人
等同于爱年月辉煌的
痛苦。爱到危如
累卵。天地间动人的
蝼蚁与爝火。
暮晚,空荡荡的大堤上,
看林人弓着腰,孤寂地走在
一天最后的霞光里。
月亮升上来,
巨大、苍白而宁静。
暗影中,杨树、梧桐树上
密密匝匝的鸦巢,
像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小庙。
黄河水兀自流着。
这些年,它带走了多少
平淡,但又摄人心魄的秘密,
悲从中来的秘密。
当看林人的背影
越来越模糊,我就会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喜欢的场景是一灯如豆,
我最爱:黄河水的孤傲。
(选自《钟山》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