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
这个春天,我每天听着鸟鸣,
它们有几千个嗓音,甚至更多。
我以无声陪伴它们,
想象众多墨色的瓮,摆满房屋四周。
草丛在疯长,而无名的苦涩
依然控制着沉默的家乡。
它们只在空中穿行,让人沉浸,却不可寻觅。
当所有枝条以微微弯曲的全部指节
迎向它们,它们飞离。
它们不是自然观察者的宾客,
它们呼唤那曾经的守林人。
每天早晨,我诵读一些语句
残余的词,并倾听它们。
体验遗留的火,停顿中的寒意。
而它们也开始延续,激活
中断过的裂口,直至
一个新的躯体承载这全部干渴。
经过这奇妙的交汇,螺旋形的一天
在空气中抵达。透明的露水
被吸收,记忆在填补。
日复一日,他在溪流上划竹排,
水的颜色由暗蓝,渐变为湖绿。
日复一日,他站在一片晃动的水域中,
疲惫而沉默。零星的鸟鸣
像呜咽散落。而粼粼波光包围他,
(像不像他的女人?如果
他有一些温馨的记忆,那该多好。)
日復一日,当他将竹竿插入水底
远处就响起钢铁的轰鸣之声,
这动荡的颜色被激活,谜一样的
光的碎片,日复一日
借一个失神的人
出逃。
我们在海边散步,被一艘废弃的旧船
吸引。一艘伸手可及的旧船
在沙滩上,风经过时,缆绳
击打木头的声音,像微弱的呻吟。
我们触摸船头的木板和粗大的钉子,
纵然经历漫长的雨水与日晒,
船身仍保持完好。虽然航程
已经结束,而它依然擅长
载着我们。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只用短短一刻,船下像被水灌满,
一种光泽引导我们,有一个瞬间
大地似乎也在晃动——我们与它
使命都还没有真正结束。
在街角的咖啡馆,几个女孩
发出笑声,使周围的人感到愉悦。
这个夏天,我看到的几个男人和女人
他们互相应和,像我喜欢的所有生命,
带有缺憾,却依然那么完美。
当他们的语调在夜空拼缀,像风笛,
我悄悄修改了一首诗中的一个词:
以“黑夜”代替“黑暗”,只因
每一个无可遮挡的躯体
都曾受伤,却不甘衰败。
他们空荡荡的防御,衡量着
哪一种伤害更轻,然后在哀叹中恢复。
我的同类,有时,他们呼喊
却没有听众。夜空下的
影子舞者,在无数个无眠之夜
捕获光,与黑暗争辩。而再经过
一个闪烁的街角,就是智慧山广场,
在这里,我们能说些什么?
向四周延展的台阶,筛落
多余的词,要求我们
在沉睡之前
凝望黎明。
每天下午,他都会出现在这条溪流上。
他大约五十岁,熟悉水流的方向,
习惯安静地站在竹排上,手里握着竹竿,
有时任它在黝黑赤裸的肩上
滑动,却从不会掉落。
我看着他撑竹竿的样子,
就想记住这个场景:当他双手
握着竹竿,往前平伸,让竹竿垂直
插到水里,与身体平行,同时双膝微屈,
这时就有一种巨大的静穆降临。
周围是山峦、流水,而他在流水之上,
不像已被我们知晓的某一位神,而是
我们不知道的另一位。那么肃穆安静,
随流水而来,随流水而去。
他身材瘦削,脸与裸露的肩膀呈古铜色。
我不知道他是谁。对于低飞的黑蜻蜓,
他是光滑的悬崖。当他弯腰
轻轻朝水面撒网,丝网落入水中,
像给湖面披上薄薄的衣裳,
而水下的鱼砰砰地跃动,朝他游去。
傍晚,远处的半山露出瘦瘦的塔影,
它的飞檐两边分开,如待飞的鸟
展开翅膀,微微上翘,
高处的风的弧度,与山峦融洽。
我看着这浅灰色的山体
在逶迤中沉入暮色,想象那被隐没的曲线
和两三个渐渐沉寂的友人。
失神时,有飞机的轰鸣,越过头顶。
多么伤感,多么美好!
我喜欢这往昔灵魂的跃动与印痕。
天黑时,我在房间里找到几块小卵石
它们已有了机敏的反应。
就像铁砧上的敲打,
不完美的人生,凋落就像碎铁落地。
我们能做的就是专心于锻打,
让整个过程看起来像一幕剧中的插曲,
而不是全部。我们有另外的舞台,
那里有我们喜欢的一些东西:
压缩成回忆的夏天的薄冰,和它
灵巧的融化。远处的光
用舌头舔它。但不管怎样
总要有人去收集铁砂,重新浇铸。
等那火光一现的时刻,
裂变与融合,都有了新的养分。
(选自《当代·诗歌》2023年增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