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浪潮如何促成了催眠术和大革命的流行

2024-02-02 15:52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催眠术大革命法国

【阅读导引】1789年,法国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这次大革命一直持续到1794年,它瓦解了波旁王朝,同时较为彻底地摧毁了法国封建制度。大革命前夕,法国人是如何看待世界?催眠术的流行又是如何塑造法国人的世界观,并成为大革命前夕的重要思潮?

1778年2月,梅斯梅尔医生来到巴黎,他宣布自己发现了一种极细微的液体,它在一切动物躯体中穿行、环绕。这种液体作为原初的“自然之力”充满着整个宇宙,而他可以将其带到地球上,从而为当时的巴黎人提供热、光、电、磁。他说,人体类似于一块磁铁,之所以得病,是因为这种液体在人体内的流动受到了“阻碍”。梅斯梅尔称他找到了运作人和动物身体中固有磁流体的方法——他会把手放在病人或动物身体特定部位上来回移动或者紧盯着病人的眼睛,让实验对象的肢体可能会非主动地挪动、麻痹,或变得歇斯底里、陷入昏睡,来“治愈”他们的各种疾病。

在今天的人们看来,这种掺杂了精神诱导和从众心理,带有表演性质的活动相当荒唐,且与科学毫无关系。但牛顿的研究中就包括炼金术,因此,在那个科学、神秘学和伪科学共同流行的年代,人们无法区分他关于光和重力的理论与神秘主义研究哪个才是真的科学,又或者二者皆是。尽管许多人批评梅斯梅尔就是个科学骗子,但在18世纪80年代充满科学激情的法国,催眠术却以其戏剧性的展示,吸引了许多受过教育的法国人并拥有了众多拥趸。

在过去的研究中,这种催眠术运动一直被人们视为一种短暂的社会风尚,从未得到过历史学家的关注。但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催眠术给当时的法国人带来的诱惑,及其与法国大革命前的激进心态或观点发展的关系,并将论点和论据奠定在充分搜集那个时代的书籍与档案的基础上,撰写了《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一书。

催眠术为公众提供了新奇的解释精神与行为的方法,而不是必须由宗教中上帝的意志或者遗传来规定。同时,不仅是受过教育的精英,包括平民、普通女性等,诸多过去并不被传统所认可的身份都有可能成为催眠师。这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阶级和性别的壁垒,契合了当时社会运动的平等倾向。这项活动同时又受到当时书籍普及后的影响,引发了人们的争抢阅读,种种原因让催眠术获得了广泛的成员基础,逐渐成了推动大革命的因素之一。

催眠术的风靡遭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和批判,包括医学院科学院等。尽管就梅斯梅尔个人来说,他最初只想获得金钱和社会地位,但他的追随者们极为愤慨,他们为梅斯梅尔和催眠术辩护,并批评这些代表着权威的机构“专制”、尸位素餐等。渐渐地,梅斯梅尔的想法已经不再重要,批判的矛头也上升到了整个封建制度和贵族阶层。催眠术社团里,新兴资产阶级要求和自己的金钱匹配的政治地位;下层人民要求向上的社会渠道以取得和自己能力相对应的社会地位,因此催眠术运动和政治运动挂上了钩,也就和后面的法国大革命有了联系。

历史研究以多种方式探寻着每个时代的人类对他们的世界思考了些什么,许多有价值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官方历史叙述和教科书上的定义。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两三百年前人们的内心世界,不过,通过大量材料的发掘与复原历史现场的努力,我们可以逐步接近他们的心灵。

【作者简介】小白,生于上海,自由撰稿人。他的长随笔、短专栏独树“异”帜、自成体系,发表在国内多家报刊上。

【附文】

历史在催眠中醒来

小白

1778年2月,在巴黎旺多姆广场附近的公寓里,相貌庄严的医学博士梅斯梅尔安置好他的第一个橡木桶。在维也纳,他的新方法遭到医学部的反对,梅博士希望巴黎能够接纳他,因为在十八世纪,巴黎是“奇观神迹的云集之地”。巴黎人乐于传播奇迹,在尚未亲眼看到之前就贡献热忱,一旦目睹,则立即成为信徒。

医治设备的主体是橡木桶。桶里是装满铁屑和催眠液的瓶子,瓶子像轮轴那样依次排放。病人围着橡木桶坐成一圈,把铁棒放在生病的身体部位上——铁棒能够传输桶内磁液的治愈力量。病人沿着绳子围坐成圆圈是有道理的,因为绳子本身可以传导磁力。

室内铺设厚厚的地毯,墙壁装饰天文星象图案,房间隔音极好,光线通过巧妙安排的镜子来回折射,落在病人身上,促使他不断感受到“磁液”在体内流动。还有音乐,轻柔的音乐亦可增强磁液的渗透能力。

有些病人很快崩溃,倒在地上抽搐,助手就会把他送入危象室。博士穿着长袍,用威严的手、眼神和磁力棒将“磁液”输入病人体内。几百名法国病人详细描述过这神奇的体验,充斥着“灵魂”“領悟”这类字眼,但实际上没人说得清楚究竟是何遭遇。

梅博士开启了一段历时将近十年之久的“催眠术运动”,其极盛期大约在1779年到1785年之间。当时,巴黎的男女老少对催眠术大师趋之若鹜,与催眠术活动有关的报道、辩论、小调、打油诗、漫画在报刊上占据最多篇幅,各种宣传手册在人群里传播,人们狂热地追随催眠术倡导者。反对者在剧场和报纸上讽刺挖苦,连警察厅都派出人员对这种活动深入调查,可催眠术运动有法国王后做奥援,继续发扬光大。

罗伯特·达恩顿在他的《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一书中对此历史风尚做出了详尽的描述和分析。写作这样一本书的目的,达恩顿在书内是这样说的:“对催眠术的巨大兴趣,为我们理解大革命前夕受过教育的法国人的心态提供了一些线索。”

人们日益发现,历史其实是无数人的心理和行为造就的。当代历史学家野心勃勃,他们想要穿过历史,窥测古代人的生活,甚至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半个多世纪以来,一大批研究著作问世,告诉读者生活在另一个业已消失的时代的普通人,他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们喜欢阅读怎样的书籍、热衷于讨论哪些问题,甚至是他们在想些什么。

这些著作广泛挖掘素材。法官或是警察厅暗探的报告,书贩的日记账本,粗俗的市井文学(故事、段子、歌谣),各种图像学证据(从昂贵的高级油画到低劣的街头印刷漫画)。历史学因而变得更加生动而充满想象空间。

但研究心态史的历史学叙事很容易掉入另一个陷阱。达恩顿在他的另一本文集《拉莫莱特之吻》中曾半似赞扬半带暗讽地提到寇布的历史写作——理查德·寇布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他在法国档案馆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挖掘人性众生相,将视野投向罪犯、妓女和疯子这类群体,写出一系列有关法国大革命时期社会生活的心态史著作。达恩顿说:“凭着选择性地使用这些人物故事,他的历史就像印象主义绘画一样五彩斑斓。”

当历史学家选择性地使用素材,往往会导致印象派式的结论。当代历史写作得以从广阔的素材范围内寻找史实证据:考古学、人类学、历史语言学、文学典籍和民间口述作品、图像学……学者们抓住些微踪迹构建理论。方法虽然令人耳目一新,但在罗伯特·达恩顿看来,贸然得出的结论往往有点可疑。

这种写作方法在今天确实很时髦,它多少与出版业的新分类方式——“虚构/非虚构”有关。它以“五彩斑斓”的叙事来迎合人们关于“真实比小说更精彩”的心理预设,从而在图书市场上获得巨大成功。它甚至试图从写作困境里突围,与知识分子写作的传统敌对者“电影电视”合作。当马克·费罗在法国成功地提出“电影与历史”这一主题时,当BBC和其他各种历史频道不断拍摄出仿真历史镜头时,当历史学者不断在晚间电视的次黄金时段讲述各种历史趣闻时,历史写作似乎为自己开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它为当代读者的“怀旧”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营造出一个充满想象图景的“怀旧”空间。

对于这种历史写作,罗伯特·达恩顿的批评角度与其说出自历史学家书斋学者式的高傲,不如说来自他的文体意识,这与他自己的写作和学术阅历有关。在从事法国文化史研究和写作之前,达恩顿为《纽约时报》担纲过专访警察局的报道记者,“每篇报道都要按一个十二岁女孩的阅读水平来写”。甚至最初在新泽西州出道当记者时,他就体会到“新闻并不等于发生过的事,而是记者根据发生过的事写出来的故事”——当他回到历史学书斋时,这一“叙述学自觉意识”始终萦绕在他的思考和写作里。

他本人同样是上述“非虚构”历史写作模式的获益者。他为《纽约时报》撰稿,他假定自己为受过良好教育、对历史充满好奇心的普通读者叙述历史,他切入历史的角度独特新奇而饶有趣味:一群追杀家猫的印刷作坊学徒工(《屠猫记》),一堆违法色情书刊和它们的印刷出版商(《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几个“神医”和成千上万的信徒(《催眠术》)。他明白只有被叙述的历史才是历史——而叙述不得不“得体合辙”(合乎出版传媒的游戏规则,能够让读者产生兴趣),但正因为他深谙叙述之道,所以才对浮光掠影轻易武断的历史写作怀有疑虑。

《催眠术》一书,读者可以视为罗伯特·达恩顿提倡的,既讲究叙述之道又坚持精确性的学术写作方法的示范作品。它关注细节和场景,有时近乎现场报道,但它从不贸然由特例推导出结论,而是翻遍巴黎国家档案馆、国家图书馆和法国各地的市立图书馆,以大量文献为基础作出统计式的判断。

正因如此,罗伯特·达恩顿的故事既散发着往昔事件人间喜剧般的叙述魅力,又揭露出大历史背景下社会心态与人物心理的演化逻辑。少数篇章我们今日读来亦有警醒之效。

在《催眠术的激进特征》一章,达恩顿为读者描述这近乎“江湖神医”的花样与启蒙运动后民众和知识分子中的激进观念相融合的过程:催眠术受到科学院、王家医药学会、大学医药部这些官方学术机构的冷落。像布里索和马拉这样的体制外知识分子和半吊子科学家在催眠术的遭遇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把官方学术机构的冷遇夸大为歧视和压迫(何况巴黎的警察局还真的派人调查催眠术地下活动),他們的个人怨恨和由此生发的政治激进主义令他们迅速汇合到催眠术运动中,把催眠术视为一项与反抗专制制度的斗争完美结合的崭新事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催眠术本身具有如此大的号召力。达恩顿详细地描述催眠术如何在这些激进知识分子的合作下,凭借看似科学的推理形式将身体健康与道德生活联结到一起,使抽象的激进政治观念在18世纪80年代的法国普通人面前变得鲜活起来,使催眠术运动变成对“旧制度”的公开指控,使那个制度彻底失去人们的支持。

罗伯特·达恩顿曾在《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里论述过地下书刊如何与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书”联系到一起。在这本有关催眠术运动的著作中,达恩顿再次为我们揭示出社会历史和世俗生活的逻辑如何把一种看似不相干的时尚风俗演绎成改变历史的重大事件。也再一次让读者意识到,历史的复杂性在于:当我们以为古代人与我们对一件事会有同样的看法时,我们犯下一个错误;当我们以为他们的想法与我们不会相同的时候,我们又会犯下另一个错误。

(来源:小白《表演与偷窥》,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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