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导引】位于清水区的清水车站是中国台湾西部纵贯海线的重要车站,日治时期因原本的山线不足使用,加上海线人口增加,遂于1919年兴筑海线,当中最早完成的车站便是清水车站,当年称为“清水驿”。原先的车站是木造结构,屋顶为黑瓦,墙壁则为真壁,由竹子、黄泥、稻草与石灰混合而成。1935年大地震,初代车站被毁,遂于该年12月重建。因建筑属日治时期木造和水泥建筑,回廊和廊柱具有日式和巴洛克式。重建后采用了1936年铁路建筑标准型设计,是具有回廊、廊柱的典雅建筑。廊下列柱为缩柱式,外墙以沟纹面砖贴饰,呈现朴素的美感。小小的站房候车室內两旁的座椅为铸铁制椅架,曲线流畅优美,在具有历史的车站才可见到此特有风情。
“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出自《澄迈驿通潮阁二首》,是苏东坡晚年在海南岛写的诗句,既表现了他对自然景观的欣赏,也隐含了岁月易逝、时光流转的意境。这首诗通过描绘自然景物和表达个人情感,展示了苏轼对归途的思念、对自然景观的赞美以及对理想生活和故土的向往。蒋勋亦感叹:“刚好是秋天,走到河边,也遇到大潮,潮水一波又一波,淹没了青翠的红树林。不知道为什么秋水如此荡漾,我也停步,贪看白鹭觅食。因为两句诗,时间仿佛重来,那个贪看白鹭的流放者,不知不觉,潮水像自己身上的时光,瞬间淹没了青春。”
岁月长久,植物还是植物,却已很难摆脱人所赋予的联想。车站的重建更新了人们的记忆,旧时代人们建构的一切都在被翻新和重新定义——无论是日据时期的建筑在生活中留下的痕迹,还是雷厉风行、锐意革新的末代王爷的悲叹。就如蒋勋所说:“历史如潮来潮去,贪看眼前繁华热闹,容易执迷。知道潮来潮去,都要在时间中淹没,也就少一点执迷吧。”“善、恶是人间是非,不知天意,执着自以为的善,却可能恰好走向为恶。”他这样破“我执”。
【作者简介】
蒋勋(1947-),中国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作家,曾任《联合文学》社社长。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
【附文】
贪看白鹭横秋浦
蒋勋
入秋以后,惦记着岛屿各处刚刚开始抽出的、泛着银粉色崭新亮光的芒花。一簇一簇,一片一片,随风翻飞在田陌、山头、河谷、沙渚。翻飞在墓地、路旁,翻飞在废弃的铁道边,也翻飞在久无人居住的古厝院落。
那银白泛着浅浅粉红的芒花,波浪一样,飞扬起伏,闪烁在已经偏斜却还明亮晃耀如金属的秋日阳光里。
岛屿一年四季有花。初春二月,最早开的常常是苦楝。浅浅淡淡的粉紫,在高大乔木青翠葳蕤的叶间摇晃。一片迷离、朦胧、似有若无的粉粉浅紫的光。远远看去,不确定是色彩还是光。如果是坐火车,走花东纵谷,过了瑞穗,一路上,远远近近,就都是早春苦楝的花,烂漫摇曳,轻盈而欢欣。
苦楝之后,通常是白流苏,也是小小的花絮,团团簇簇,远看像雪片纷飞,也如苦楝,迷离成一片。
杜鹃过后,木棉开的时候,通常已近节气的立夏了。木棉花色艳而肥大,开在叶子稀疏横向生出的长枝上,一朵一朵,像燃烧的火焰,强烈而醒目,掉落到地上,也“啪”的一声,冷不防惊动树下走过的行人。
苦楝、流苏的花蕾都细小,在风中飘零消逝,常去得无影无踪。没有觉察,抬头看,树上浓绿一片,叶子茂密扶疏,已不见花的去向,已没有了初春的踪影。
木棉掉落地上,不容易消失,一个完整厚重的花形,触目惊心的颜色,经人踩踏,常常黏在人行道水泥地上,许久许久,脏了,烂了,还是不容易去得干净。
木棉过后,就轮到莿桐了。比木棉还深艳浓烈的红,每一朵花像一只侧面的鸟,飞扬着羽翅。我童年时台北多莿桐,孩子们也喜欢摘莿桐花做成飞鸟,取其花瓣如鸟之翼吧。不知为何莿桐在市区不多见了,我散步的河边倒有几株,盛艳的红色,仿佛提醒夏天的来临。
高速的交通工具多起来后,不容易浏览凝视车窗外的风景了。偶然一瞥,惊觉到正过大安溪,河床卵石、沙渚间应该可以看到新起的芒花了,然而速度太快,匆匆一瞥,只是一刹那的印象,总觉得遗憾。
我想看芒花,也顺便去清水找装池裱褙的苏彬尧先生。坐了一段高铁到乌日站,再转乘接驳的支线火车经追分、龙井、沙鹿,到清水。支线火车速度慢,每一站停留时间也长,沿路就看到许多芒花。
新绽放的芒花果然一丛一丛,连农家的院落转角,甚至砖瓦缝隙,也都有芒草。如果在大都市,可能早被拔除了吧。
这一路支线的火车建设于日治时代,许多火车站还保留着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古朴风格。简单的候车室,简单的月台,月台上站着年岁不小的站长,灰蓝制服,大圆盘帽,恭敬地向乘客鞠躬。火车缓缓进站,缓缓离去,他都一样敬礼,像是半世纪来一直站在月台上的雕塑。同样的、单纯的动作,如果重复三十年、四十年,就像默片时代的影片吧,每一格看起来都一样,但连接起来,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吧。
年代久远的支线小火车站,常都有花圃,随意种一点扶桑、月桃、茉莉、桂花、罗汉松,或者荒废无人照料了,就自生自灭长起一丛丛芒草,在这季节也开着一片芒花。
我很高兴,不只是来清水找苏先生裱画,也一路看了岛屿初秋最华美洁净的芒花。
清水车站也是老建筑,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日本就已经发展了岛屿海线的火车交通。原有的清水老车站在1935年中部地震时被毁坏。目前的清水车站是地震后重建的,已经有七十几年的历史了。
今年走过几次花东纵谷,发现老车站都在重建。怪手开挖,毫不留情,许多时间的记忆,许多人与人相见与告别的空间记忆,霎时间片瓦无存,令人愕然。
岛屿许多记忆的快速消失,使人愕然。记忆突然消失的惊愕,或许常常是烦躁焦虑的开始吧。上一代的记忆,无法传递到下一代,下一代也无法相信自己建构的世界可以天长地久。我们毁坏了过去,我们建构的一切,不会被下一代毁坏吗?怪手开挖,很容易摧毁积累半世纪、一世纪岁月的建筑,岁月与记忆一起被摧毁。人对物无情,常常也就是对人无情的开始吗?因为没有任何事会长久,也就难以有坚定的信仰。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粗暴与优雅、野蛮与文明、残酷与温柔、战争与沟通,会有任何差别吗?
“天长地久”是汉字文明多么久远就建立的信仰,然而,站在一件又一件被拆除的废墟上,还能重建天长地久的信念吗?
苏先生在车站门口接我,我回頭看车站,看到三条不同高度平行而长短不同的水平屋脊的线,觉得安静稳定,毫不夸张造作,连飞檐的张扬都没有,内敛而含蓄。仿佛它如此安分做一个小镇的车站,素朴,不奢华夸大,可以安安静静在七十几年间让许多人进进出出而不喧哗。
目前清水车站大致还保有老的建筑格局,虽然加设了突兀的天桥,破坏了原来安静的天际线。虽然站前计程车停车的位置太逼近建筑体,干扰了原来列柱的简单比例。但是,还是敬佩七十年前岛屿建筑工作者的人文品质,有如此不夸大张扬自我的教养。
清水镇苏彬尧先生的家我很爱去,不只是为了装裱字画,也常在他家品茶、喝酒、吃极鲜美的鱼与青菜。他的家,也常给我天长地久的宁谧安定的感觉。苏先生言语不多,苏太太细心介绍一包铁观音,超过六十年武夷山的老岩茶,水好,茶好。坐在他的客厅,喝着有岁月的老茶,觉得眼前岁月都如此静好,朴素无喧哗,醇厚淡远,不疾不徐。
今天来,喝茶的房间墙壁上多了一件肃亲王[1]的书法。我仔细看,墨韵极好,线条边缘墨色与纸泛成一片沉静的光,也像这秋日午后的清水小镇,如此天长地久。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字,苏先生说这是新收到的条幅,还是日本原来的装裱。他指给我看条幅上下金色绫子的“锦眉”,单一金褐色缠枝牡丹花草织锦,是唐代影响到日本的久远织品,极华丽贵气,却还是沉静不喧哗。
我对日本裱工不熟,知道日本装裱常维持唐风画轴上端两条可以飘飞的“惊燕”。中国到宋以后,飘飞的“惊燕”功能消失,固定成装饰性的两条,称为“宣和裱”。
苏先生跟我说日本裱装背后,多用楮树树皮抄制的纸,纤维长,纸质细而薄,托在背后,拉力平均,使画幅可以更平正。
这件作品日本的原装原裱,或许对苏先生研究裱褙的材质技法有许多专业的惊喜吧。
“也是有缘,遇到了。”他淡淡地说。
注:[1]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1866~1922),字艾堂,号偶遂亭主人,祖上为豪格(皇太极长子),承袭第十位肃亲王,也是末代肃亲王,晚清重臣,川岛芳子生父。
(来源:蒋勋《舍得舍不得:带着〈金刚经〉旅行》,湖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