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泰淳作品中“混血儿” 角色的 伦理身份认知探究

2024-02-02 15:53樊昕玥
今古文创 2024年1期
关键词:混血儿

樊昕玥

【摘要】《风媒花》中的“三田村”与《女人的国籍》中的“陆淑华”是武田泰淳作品中颇具代表性的“混血儿”形象。在日本侵华战争的阴影下,三田村陷入身份认知混乱的伦理两难,陆淑华却逐渐觉醒伦理身份认知,走出伦理困境的束缚。在面对伦理问题的同时,武田泰淳剖析混血儿混乱伦理身份认知的原因,思考破解伦理困境的解决方法,提出跨越人种、民族、国籍的“混血”的伦理意识,表明对“混血儿”的鲜明态度。

【关键词】武田泰淳;《风媒花》;《女人的国籍》;伦理身份;混血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1-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17

武田泰淳是日本“戰后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武田出身于僧侣世家,自小接受汉诗文的熏陶,对中国文学有相当的认识和见解。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熏染不仅铸就其特殊的中国情缘,也对武田后期创作产生重要影响。

1937年武田被日本陆军军队召集,以侵略者的身份踏入自己一直关注和憧憬的中国国土。1944年武田在上海迎来了战争的终结,侵略者与战败者的身份转换,两次完全不同的中国体验对其文学作品的产生意义重大。1946年武田泰淳回国后陆续撰写和发表以中国为题材的小说。其作品多以战场经历和战败经历为基础,展现出对战争、中日关系、人性等方面的深刻思考。

《风媒花》是武田泰淳于1952年连载于《群像》的长篇小说。作品以大众小说家峰三郎为中心,围绕蜜枝、桃代、守和三田村等人物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前后描绘了二十多位人物在三天内的行动经历。其中的中日混血儿三田村在战争阴影下,陷入了身份认同的伦理两难。

《女人的国籍》于1951年10月发表于《小说新潮》,描写了陆淑华一家三口在日本侵华战争爆发的前、中、后三个时期艰难求生的经历。其中的中日混血儿陆淑华在战争中逐渐觉醒伦理身份认知,走出伦理困境的束缚。武田泰淳聚焦的两位中日混血儿角色的伦理身份认知问题,也是关注中国、喜爱中国的日本知识分子在战后所必须直面的伦理问题。武田提出的“混血”的伦理意识关系到未来人们的生存方式问题。

一、“混血儿”三田村陷入伦理两难

《风媒花》中三田村是一位非常复杂的混血儿人物。三田村身世坎坷,母亲是中国人,因为在房中悬挂青天白日旗和孙中山的写真,被一名日本商人杀死。之后他被细谷源之助收养,成为一名反共头领的养子。三田村在和反共右翼政治家有联系的同时,也与日本共产党组织保持着某种往来。“混血儿”的身世和复杂的人生经历,为这个人物增添了几分矛盾的色彩。“混血儿”在生物学的定义上代指不同民族或种族人类的后代,天生就拥有双重或者多重的伦理身份,所以更容易陷入身份认知的伦理困境。文学作品中混血儿的设定,通常也都离不开对其伦理身份的探讨。而小说中对于三田村的评价,就是一个“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日本人”(武田泰淳,1967:124)的没有明确伦理身份的中日混血儿。

在提及PD工场下毒一事时,三田村坦白在食堂水壶下毒逼迫工场停工是因为“不想成为对中国人的加害者”,但下毒损害日本工人的行为明确表示“在考虑要不要成为对日本人的加害者,最坏的加害者”(武田泰淳,1967:63)的意愿。与之形成对比,中国文化研究会的成员们明言“即使热爱新中国,也绝不会因此破坏祖国”(武田泰淳,1967:64)。“伦理身份是道德行为及道德规范的前提,并对道德行为主体产生约束,有时甚至是强制性约束”(聂珍钊,2014:264),道德规范的约束从根底杜绝“加害日本”想法的产生,“日本人”的伦理身份的约束使研究会成员们站在“意图成为对日本不利的加害者”的三田村的对立面,这里显示出三田村“非日本人”的伦理身份认知。“栖身他国的他民族人民所遭受的苦痛,我感同身受”(武田泰淳,1967:127),这是三田村看到海边工作的朝鲜人时吐露出的深埋心底的真实感受。“所遭受的苦痛”一词揭开表象,点出三田村生于日本长于日本却在日本艰难求生的事实。“他国”是“日本”,“他民族”是“日本人”,此处的表述透露出三田村心中与“日本”的明确界线,透露出其内心深处“非日本人”的伦理身份认知。

“非日本人”的伦理身份认知并不意味着三田村拥有“中国人”的伦理身份。尽管面对军地的嘲讽(武田泰淳,1967:61),他表达了自己与中国的联系。但在PD工场下毒事件中,三田村却辩解自己“完全没有与中国建立友好关系的打算”(武田泰淳,1967:130)。PD工场中制造的武器是要运向朝鲜战场的,工厂停工客观上最直接的受益者无疑是战场上的中国和朝鲜士兵。但三田村却在主观上直接强调此举不是为了中国,“对新中国的民众毫无爱与信任”(武田泰淳,1967:130)。如此强硬的说法,没有丝毫对“中国”的归属感,又显示出“非中国人”的伦理身份认知。既“非日本人”又“非中国人”的伦理身份,可以理解为三田村既没有做出“日本人”的伦理选择,也没有做出“中国人”的伦理选择。

在日本侵华战争的背景下,“日本人”与“中国人”的身份对应“加害者”与“被害者”的身份,成为相互对立的身份认知,致使身负两国血脉的“混血儿”三田村深陷伦理两难。

二、“混血儿”叶淑华走出伦理困境

《女人的国籍》中女主人公拥有“陆淑华”和“大和淑子”两个名字。如同《风媒花》中的“被加害者”与“加害者”一样分别象征中国与日本,成为一种判断身份的标志。“如果世界和平的话,是哪国人,说的到底是哪国语言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一旦战争开始后,鲜血笼罩的仇恨之墙就这么屹立起来。不经意间说出的只言片语,都会引起异样的反响”(武田泰淳,1971:223),战争的压迫使得混血儿和平生存的表象被撕破,原本“可以成为任意一国国民”的境遇反而使其成为两边都无法接受的存在。为走出伦理困境的困囿,陆淑华在战争中逐渐开始了伦理身份认知的觉醒。

陆淑华首先觉醒的是作为“混血儿”的伦理身份认知。战时家中遭受巨变后,陆淑华决定外出工作挣钱,这位“深谙世道规则的女人”紧随战争动态,在日本占上风时制作两份名片,同时使用“陆淑华”和“大和淑子”两种名字,并且有意识地说日语。在日本机构就职期间,面对日本客人一定会递上“大和淑子”的名片,以日本人的身份进行来往交际。这种制作两套印有不同名字的名片、有选择地将名片递给他人的行为,象征着陆淑华对混血儿这一身份产生了新的理解。利用混血儿的身份优势,在战时游刃有余地生活,是陆淑华觉醒混血儿伦理身份认知的一大表现。

文中有一段父亲与陆淑华敞开心扉的谈话:

“淑华,爸爸想再问你一次。你应该也不愿意变得和隔壁那些家伙一样吧。我也不愿你变成那样。所以我才会担忧你的未来。让你生为混血儿这件事,爸爸真的很抱歉。但是再怎么样都已经无力挽回了。不过,如果你生为纯粹的中国人或者纯粹的日本人就真的会幸福吗?也不见得。当然了,我明白你不会怨恨爸爸,也不会说出让我担心的回答。但是今天,还请你敞开心扉说一说吧。”(武田泰淳,1971:229)

上文的“隔壁那些家伙”,即“即使作为人类的垃圾,也能自由自在地活着”的混血儿形象。面对父亲的提问,陆淑华根本无法回答,因为此时她对于“隔壁那些家伙”是鄙夷不屑的,认为他们是“没有民族自豪感,没有民族信念,如被遗弃的野狗一般活着”的存在。父亲的提问撕开表面的掩饰,直达陆淑华内心的困惑与不安,此时的陆淑华下意识逃避混血儿背后关于国籍与血缘的选择,正处于伦理困境中,并未建立起清晰的伦理身份。但父亲的话语感动并赋予她勇气,陆淑华开始逐渐坚定自己的伦理身份。直至到日本军需物资机构工作期间,陆淑华开始一直自称“大和淑子”,当周作问及不使用中国名字的理由时,陆淑华表面虽回答“因为我就认为自己是大和淑子”,但紧接着的“周作不可能看穿我的谎言,看透我的真心”的内心独白明显表明其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与所言相反的,即陆淑华真正的心声是“一直想成为的都是陆淑华,想成为的是中国人”,“中国人”的伦理身份认同逐渐清晰。

面对遣返船上的日本兵时,陆淑华直言“感觉不到异国人的悲伤。只觉得他们是野蛮的敌人,是难以亲近的异物”(武田泰淳,1971:238)。这里的“异国人”“敌人”“异物”毫无疑问指的就是眼前的日本兵、日本人。此刻起混血儿陆淑华终于分出了“敌我”,“异国人”就是日本人,“敌人”就是日本。遣返途中的船长宴会上,陆淑华下意识的“中国人”言行被发现时,她承认只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忽视了悲痛的战败国民的心理。下意识地称呼“日本人”为“战败国国民”,更加透露出心底真实的想法。面对日本兵的欺凌,陆淑华终于意识到“日本已经没有容纳我的地方了”。至此,陆淑华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的伦理身份认同完全觉醒。

到达东京与周作相恋后,面对周作对“异国女人”的爱,陆淑华不予置否,反而完完全全认可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决心在东京这个“异乡”以独立的中国女人身份生活下去,“中国人”的伦理身份认同已经无法动摇,陆淑华也成功走出“混血儿”的伦理困境。

三、武田泰淳的“混血”伦理意识

通过比较两位“混血儿”角色不同的伦理身份认知状态可以发现,关键点在于对“混血”二字的理解。

在三田村看来,“混血儿”的身份在赋予他“中国人”与“日本人”双重身份认定的同时,也切断他作出“我是中国人”或“我是日本人”确切身份判定的可能,因为“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期间,日本人就是加害者,中国人就是被害者,这是毋庸置疑的”(武田泰淳,1967:63)。“混血儿”的宿命才是让三田村饱尝辛酸、背负痛苦的源头,因此他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混血儿的复仇,一种混血儿的呐喊。就如同王俊文在《作为方法的“混血”》一文中所述,“三田村这一人物的魅力,正是体现在他试图打破混血儿的弱者宿命上”。会出现“挣脱宿命”的想法,归根结底是三田村认为“混血儿”是排除于任何一个国家之外的游民,也正是“混血儿”的身份让自己成为无根浮萍,所以三田村注定只能沉溺在伦理两难中。

在陆淑华的立场上,内心对于“混血儿”的伦理身份并未抱有负担。文末陆淑华发出的最后一句质问:“不用再被质问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时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可见“混血儿”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机会,可以成为任意一国国民的机会。所以陆淑华能够跨越伦理身份认同上的伦理困境,这也是二人伦理身份认同状态迥异的根本原因。

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表示,“小说家所描绘的各种人物的内在生活是来自他自身警觉的内省体验。”在角色创造方面,陆淑华在现实中的人物原型是著名油画家的女儿陈绿妮,其母亲是日本人饭塚鹤。陈家一家人的经历与书中陆家一家的经历完全一致。而三田村完全是武田笔下的原创,《关于武田泰淳的〈风媒花〉》一书中考证,“《风媒花》的主人公峰,事实上正是以武田泰淳为原型”(竹内好,1981:122-123)。同时岸本隆生曾在《武田泰淳论》一书中提出“三田村作为峰的替身”这一观点,因此三田村的人物形象多多少少带有作者武田泰淳的痕迹,武田的痛苦映照出三田村的身影,三田村的矛盾也折射出武田的心理。

为走出伦理两难的折磨,武田不得不用一种跨越国籍的思考方式来寻找一条战时“混血儿”的生存之道。于是“陆淑华”的人物形象应运而生,角色成功挣脱伦理困境束缚的行为,带有武田对“混血儿”的思考与期待,同时“陆淑华”这个角色是武田对“混血”伦理意识的一种拟人化表达。

“伦理建构是对伦理结构的重新演绎,是人物在文本伦理结构中对读者留下的伦理期待”(聂珍钊,2014:261)。武田泰淳在《女人的国籍》结尾处写道,“人种、民族、国家,不过是区分人类的铁壳罢了。这些铁壳有着金属般的光泽,像无情的怪物一样闪闪发光。”(武田泰淳,1971:245)为了外部铁壳而进行无止境的争斗倾轧是徒劳无益的。于是身负两种血缘、两个民族身份的混血儿,就成为武田打破“铁壳”禁锢的最佳选择,“混血儿”的设定就是他试图通过打破国籍、民族和血缘的束缚,实现伦理身份认同的批判性反抗。

本质上“混血儿”追寻伦理身份认同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逐渐接受“混血”伦理意识的过程。武田泰淳“混血”伦理意识的精神内核,是“一种追求自由、平等和救济的精神,对各种文化与思想怀有一种开放和包容的積极态度”,“混血”的存在本身即是跨越、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女人的国籍》的文末提到,“今后的时代,一定是混血儿不再作为暧昧存在的时代。混血儿们也许会创造出一个新时代,创造出一个以混血儿为荣的新世界”(武田泰淳,1971:230)。这不仅是武田泰淳的期待,更是所有同样说着两国语言,爱着两个国家、两种文化的人们的共同希冀,盼望着有朝一日,一个不被战争袭扰,和平共处的时代可以到来。

四、结语

《风媒花》中,武田借角色三田村表达两国交战深处夹缝之间的“混血儿”们的扭曲与痛苦;《女人的国籍》中,武田以角色陆淑华表达对“混血儿”的未来与理想展望。武田泰淳探寻“混血儿”的生存之道,展现出在日本侵华战争的阴影下对混血儿伦理身份认知问题的独特关照。武田泰淳提出“混血”的伦理意识,揭示出“混血”拥有创造更多可能性的特性。

参考文献:

[1]王俊文.方法としての「混血」[J].(日)文京学院外国語学部文京学院短期大学紀要,2008,(8):155.

[2]岸本隆生.武田泰淳論[M].東京:桜楓社,1986:92-116.

[3]武田泰淳.日本の文学——武田泰淳「風媒花」[M].東京:中央公論社,1967.

[4]武田泰淳.武田泰淳全集第一巻「女の国籍」[M].東京:筑摩書房,1971.

[5]丁瑞媛.一座“混血”的城市:武田泰淳的上海叙说与城市意象[J].东北亚外语研究,2020,(3):24.

[6]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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