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比较《生死疲劳》与《玉米人》的动物书写

2024-02-02 13:14王钲惠吴友文
今古文创 2024年1期
关键词:叙事方式生死疲劳人性

王钲惠 吴友文

【摘要】“动物书写”在莫言的作品《生死疲劳》与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作为一种人与动物互相映照的方式,凭其独特的叙事视角、惊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在这两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呈现出相似与相异的文学样态。与此同时,他们两人在构建动物书写时的文化指向和架构侧重截然不同。在中西比较的视域下,他们的叙事差异最终指向两种不同的宗教意识与文化伦理诉求。

【关键词】叙事方式;文化伦理;动物书写;人性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1-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13

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莫言的《生死疲劳》和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中,动物的身影无处不在。他们的动物书写表现出一定的相似表象,但相比之下,莫言对动物的书写源于他对人性的思考,表现出他对动物原始生命力的关注。而阿斯图里亚斯的动物书写源于他对印第安人生存困境的思考,表现出他对动物“神性”的期待。二者的比较不仅有助于探寻两位作家在动物书写中的异同,而且有助于探究中国和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产生的不同源头。

一、契合之处

《生死疲劳》与《玉米人》都注意到了人与动物的同质性特征,并在此基础上模糊了人与动物的边界,达到了人与动物的超越性平等。且莫言和阿斯图里亚斯都不约而同地通过“动物性抵抗”表达了自己对于现代化的反思与不满。

(一)人兽边缘的模糊与消融

正如刘旭所评价的那样,“莫言把动物性与人类的轮回合一,形成人类与动物的同质结构,从而达到一种超越性的平等。”在《生死疲劳》中,莫言通过六道轮回与“兽面人心”的奇异组合努力将人兽之间的隔离抹去。故事的主人公西门闹在死后被投入畜牲道,历经五世轮回,重获人身,在某种意义上,“畜牲道”并不是重获人身的工具,也不是对人的灵魂的放逐,而是通过皮囊的改换,使我们站在一个不同于往日的特殊角度来正视我们的生活及情感,从而揭开人虚伪的面纱,触碰生命最本真的欲望的过程,在这一意义上,皮囊不过是盛放灵魂的容器,人的皮囊和动物的皮囊并无区别,而欲望都是共通的。在文章中,莫言写一个人类灵魂在牲畜皮囊下所过的五世轮回,在这种奇异的组合中,人性和兽性互相斗争,但何尝不是人类和动物互相交融的过程,人的动物性与动物的“人性”交融在这五世轮回中,人与动物达到了一种超越性平等,人与兽的界限模糊了。

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中所描绘的人与兽的关系,可以说他们之间的界限完全消融了,人与兽达到了合一的状态。这种“人兽合一”的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美洲印第安人的神话中,在他们的宗教信仰中,最具代表性的观念当属“纳华尔主义”。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动物一样的保护神,也可以变身为自己的保护神[1]。根据这一观念,《玉米人》中的无敌勇士加斯巴尔就有“那些耳朵长得像玉米叶一样的黄毛兔子”的保护神,加斯巴尔一走动,黄毛兔子也跟着走动。加斯巴尔一说话,黄毛兔子也跟着说话。在这种书写中,人和兽的界限已经完全消融了。

(二)动物性“抵抗”

动物书写融入人性书写,实际上,人的诉求才是叙事核心和主旨诉求,这两部作品实际上都是通过动物书写来表达作者对于人生的反思,表达他们的种种不满。两位作家笔下的动物都有着一定的反抗意识,这些反抗不仅有生活层面上的对于种种不公的现象的反抗,如西门闹在死后对于前世仇人的报复,还有作为复仇者的七戒梅花鹿对于侵略者的惩罚。作品将他们作为人时难以实现的抗争,全部转移到动物身上,嬉笑之余不禁令人感叹,人尚且不如动物,这也就引出了他们动物性抵抗更深层次的主题——对于“现代化”的抵抗。

在莫言看来,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人类在物质不断丰富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了自身的生命活力,简而言之,莫言反对以压抑人的本性的单向度现代化[2],他通过动物书写表达了人对于野性的呼唤,他并不是否定当下的道德规范和伦理规范,而是希望人类社会的进步不要以丧失人的本性为代价。在其《生死疲劳》中,西门牛宁愿死都不愿意耕种集体的地,在遭受毒打死去时也要死在自己主人的地上,这份忠心令人钦佩,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人的西门金龙宣布与自己的养父蓝脸划清界限,为了前途抛弃亲人的做法令人不齿。没有血缘关系的动物尚能看重情义,而人却不能,莫言的描写有深度地刻画了人在单向度“现代化”过程中所丧失的“善”的本性,显示了对片面“现代化”的“抵抗”。

阿斯图里亚斯的动物书写实际上更具“抵抗”意义。《玉米人》描绘了印第安人糟糕的现实生存境遇。当代拉丁美洲印第安人,在殖民主义和本土独裁者的压迫统治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阿斯图里亚斯对他们生存境遇强烈关注——在20世纪40年代,危地马拉军政府对这些印第安土著采取了掠夺和不信任的政策,使得这些土著的生存环境恶劣,连基本的人权都无法保障。在《玉米人》中,他以文学介入现实、以文化映照现实,写了印第安人和售卖玉米的骑警队的斗争。印第安人的每个人都有守护神,这种守护神给他们超越常人的能力与力量,并以此为基础对殖民者展开抗争。文中这样描写马丘洪的死亡,“在鬼火似的流萤的绿光中,小鸟乱飞乱撞,这些流萤好像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野狼阵阵嗥叫;猫头鹰发出刺耳的声音;野兔四处奔突;梅花鹿躲进幽暗的地方。”萤火虫法师的“流荧”,伊龙化身的“野兔,巫医代表的“梅花鹿”,马丘洪被一场无名大火烧死,这些动物却在他死前出现在他周围,这实际上赋予了动物超越想象的非凡的能力,表达了作者对印第安土著的同情和对野蛮的“现代化”的抵抗。

二、相异之处

从总体上看,动物作为一个绝妙的隐喻意象,容纳了作者不同的文化指向。莫言借助动物对生命的本质进行观照,并指向了佛家思想,而阿斯图里亚斯的动物书写表现出对印第安人神话的参透。与此同时,他们对动物书写的架构也不同,莫言的矛头直指人类自身,侧重向内的探析,而阿斯图里亚斯以文化冲突的角度看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侧重对外困境的抵抗。

(一)动物书写的文化指向不同

两部作品虽然都采用了动物书写,但是总体的文化指向不同,作家想要表达的文化内涵也存在很大差异。动物书写本身就给作者开辟了一个绝佳的隐喻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作者根据自己想要表达的主题运用动物书写进行组织架构,并最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文化指向。

《生死疲劳》这部小说超越了意识形态,写轮回,也是在写历史与人的关系,本质上是写人的渺小和时光的洪流对仇恨本质的冲刷,其文化内涵指向了佛学。在小说中,西门闹经历了五十年的不断轮回,时代的洪流未曾停下脚步,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纠葛也未曾断绝,而五世为畜的意义在于,西门闹能通过轮回不断递减自己的愤怒,从而看透时代表象,看清人类本质,清醒而活。莫言的本意是通过西门闹的轮回过程中所见的人世、人事沧桑,来表达小说中那个莫言给蓝脸写的墓志铭:“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也就是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个历史长河里面,就像流沙,很渺小很渺小,瞬间就一生过去了,所以要懂得珍惜。莫言还要说的是,人类不要自以为是,斤斤计较,更不要互相为敌。他通过西门闹这样一个轮回故事,要告诉读者的是:人类要学会认识自己,不要再被自己蒙蔽,要善待自己、珍惜自己这其实很短暂的一生,珍惜当下而非来世。

《玉米人》却表现出与《生死疲劳》截然不同的文化指向,阿斯图里亚斯力图借助《玉米人》表达对印第安人古老神话的复归。例如,印第安人认为人神相通,梦幻和现实之间没有严格界限,他们的世界既是真实的又是梦幻的,或者说,一半是真实的,另一半是梦幻的。因此,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骷髅乱舞,死尸大笑,“人獸合一”,这显然是印第安人原始世界观在现代生活中的反映,主人公伊龙被写成一个人神同体的英雄,他屡次战胜企图拿玉米做交易的拉迪诺人,甚至在误食毒酒之后仍然能够幸免于难,在他死后依然“阴魂不散”,靠着萤火虫法师为其复仇将敌人和叛徒斩尽杀绝。这种充满神性的、更充满人性的故事正是《玉米人》触及现代人灵魂的地方。

(二)动物书写的架构不同

莫言的《生死疲劳》和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虽然都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但这两部作品关于动物书写的架构或者说侧重完全不同,呈现出不同的“魔幻”性。

莫言近乎冷酷地解剖、自审,其矛头直指人类自身,赋予了文本极其鲜明的严肃立场与叙事深度,他更无遮拦地深入人的内心世界之中。在《生死疲劳》中,他所写的主人公历经了五世动物轮回,最终重新投胎成人,这个“轮回”是莫言对于动物书写的架构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主人公西门闹的灵魂才得到了升华。由此可以看出,“轮回”的架构方式让主人公得以用动物的皮囊和视角进行思考,脱离了人的皮囊的思考就更容易使主人公站在“他者”的角度重新审视社会,审视历史,审视人类以及人性,这种架构使得作者更侧重对生命的观照,对人性的追寻。

阿斯图里亚斯的长篇小说《玉米人》对动物书写的架构与莫言不同,在《玉米人》中,作者主要是通过将动物与“神”等同来构建动物书写。文中出现的动物大多没有很大的存在感,它们作为隐喻的意象零零碎碎地充斥在整部小说当中,虽然它们都是人的化身,但作者对其的描写更像是对神的描写,它们往往赋予人们普通人无法拥有的能力,用神秘的力量杀死敌人,保护自己。这种动物书写的架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印第安人的信仰与处境,他们糟糕的生存困境只依靠自我的能力无法解决,只有依靠外界力量才有一搏的可能性,这使得印第安人转向借助动物的能力来解决当下的生存困境。作者将动物的本能力量与神画等号,并将其与人融合,表现出的是阿斯图里亚斯对印第安人生存处境的关注,其动物书写更侧重于对外界威胁自我时自我做出的防御行为。

两位作家的作品的动物书写的侧重不同,一位向内剖析,另一位向外延伸,最终呈现出不同的架构方式。

三、原因分析

(一)宗教意识

中国的佛教思想孕育了中国古代的动物思想,从宗教伦理层面看,佛教中所提倡的众生平等、因果报应、生命轮回等思想一直影响着人们对动物的态度与观念。在佛教教义中,只有皈依佛门、潜心修行,才能看破红尘,涅槃成佛,最终获得幸福与清醒的生活,这些观念对中国作家的动物书写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逐渐被中国文化所浸染,呈现出了“中国化”的特征,作家往往能够借助佛教思想俯视人性,并借此对乡土中国进行书写。莫言的动物书写正是佛教“中国化”的表现,他在《生死疲劳》里写到“佛眼低垂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生死皆疲劳”。故事的主人公西门闹在历经五世为畜才转生成为带着无法治愈的疾病的大头婴儿西门千岁,他之所以转生成人,是因为在数次轮回之中看到了生命的原始形态,放下了执念,消解了怒火。主人公对佛道的领悟,对人生的探讨,都被莫言泼洒在高密土地半个世纪的历史沧桑变迁浮沉当中,纯粹的佛家思想与尖锐深沉的人性描写统一在动物书写中,使得整部小说纯美悲壮、浪漫绚丽。

《玉米人》深受拉丁美洲神话经典《波波尔·乌》的影响,《波波尔·乌》是拉丁美洲印第安基切族人流传下来的古老的神话传说,讲述了拉丁美洲人的起源和发展[4]。根据《波波尔·乌》中的记述,造物神曾经用泥土、木头造人,可是泥人软弱不堪,不能站立,遇水就垮掉了,木头人会说话,但是没有血肉,很快就干裂了。于是用一场大雨冲刷了大地之后,造物主看中了黄白相间的玉米,用玉米做成的人类勤劳、勇敢,充满智慧,并且继承了神的某些优良品质。因此,在印第安人生活的世界里,玉米是他们生命的源泉和延续。阿斯图里亚斯看到了印第安土著们的信仰体系,并以此为创作基点进行写作。而文中的“保护神”式的动物书写则可以追溯到古老“人兽合一”的观念,这种观念至今还存留在边远地区的纯种印第安人当中。这部拉丁美洲土著神话传说的经典,使阿斯图里亚斯获得了从外部重新审视拉丁美洲本土文化的视角和眼光。

(二)文化伦理

动物书写往往需要关注作家的叙事视角,作家的叙事视角往往传递了他们的文化伦理观念,莫言与阿斯图里亚斯在这一点上就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文化样态,莫言善用底层叙事,把眼光投向人民的生存状态,其乡村写作体现了文学创作者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兼济天下的宏愿,而阿斯图里亚斯是站在深受迫害的印第安人的这一方,为弱者发声,并借助文学的手段进行抵抗,体现其反抗与斗争的文化伦理内涵。

莫言以一种低于常人的视角和理解力来看待自身所处的外部世界,例如用“动物”的视角看人间,这种“低姿态”的动物书写正是莫言“底层叙事”写作方式的体现。莫言自称“人民之子”,他的眼睛看向底层人民,其文学作品也就和“土地”联系得非常紧密,表现出中国底层社会特殊的文化伦理观。这种特殊的“低姿态”写作,实际上可以追溯到古代的中国文学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吾生之多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等等,都是此种文化伦理的体现。

当代拉丁美洲印第安人,在殖民主义和本土独裁者接连压迫统治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他们内心却依旧向往着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古老信念,仍旧能从自己的神话传说中找到一个安放灵魂的天堂。他們可以面对黄金毫不动心,但让他们彻底割断与美洲大地相连的脐带,将他们从自己的热土上赶走,这就等于扼杀了印第安人的灵魂。因此,小说中的斗争不仅仅是财富之争,更是生命之争,作者的写作使我们看到了危地马拉广阔的社会现实和神奇魔幻的印第安人的心灵世界[6]。正因为此,阿斯图里亚斯被称赞为“是一九二○年一代作家中最善于以深刻的笔触反映危地马拉民族精神和特征的作家”,由此可见,他的小说中体现的是鲜明的反抗斗争意识。

四、结语

总之,莫言和阿斯图里亚斯的动物书写,无论是对人与动物的形象融合还是同样的“反现代性”主题的表达,都表现出他们对人和动物同质性的关注。相比之下,莫言的书写更偏重对人的“动物性”的探究,而阿斯图里亚斯更偏重对人的“神性”的探究,表现出两种文化不同的文化伦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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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赵艳.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小说的意象研究[D].黑龙江大学,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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