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果实掉到身后,啪的一声,刚一回头,前面又啪的一声,吓得行人一哆嗦。
福田河极窄,一湾清水托着两岸的树木。蒲桃居多,开白色的带着绒毛的花,以手抚之,柔柔的;偶有几棵洋蒲桃,开粉红的带着绒毛的花,以手抚之,也柔柔的。差了一个“洋”字,二者内核相去甚远。春天的时候,以花色区分。夏初,它们以果实区分。蒲桃的果实像一个乒乓球,黄绿色,裹着硬硬的核。洋蒲桃的果实洋红色,呈梨形或圆锥形,顶部凹陷。夏日南方市场常见,人称“莲雾”,口感清甜,味淡,像雾像云又像风,名称中的“雾”字,堪为点睛之笔。
还有杧果树。该物过于普通,若无果实点缀,不论给它冠以何名,它都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如今,怀揣一堆长到半大的杧果,它似乎有点儿底气了。
荔枝树的枝干黑而粗粝,长得歪七扭八,与其他树木比起来,它对人类的善意最明显,因为这种姿势有利于人类攀上高处采摘果实。可是果实呢?抬头望,树上的荔枝真小,三五成群,堪比手指肚,绿色,无积极进取之势,阳光揉搓着它们身上那一个个小疙瘩,似在鼓励。它们却无动于衷,一副恹恹的样子。
波罗蜜挂在树干上,本该又长又圆的它们,长成了歪把子状,形状怪异,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凹进去一块,然后凝固了。
它们知道自己是绿化树,只管在河岸上敲边鼓,不承担为人类提供食物之责。
地上尽是果实,在路边,在草丛里,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要么浑身上下都是裂开的缝,要么烂掉了半边,要么被谁踩了一脚,果核滚落,稀稀的黄色汤汁四处流淌。杧果黑灰,上面布满一个个斑点;莲雾扎在一根细小的枯枝上,粉嫩的外皮伤痕累累;木瓜瘪瘪的,有皮无肉……清洁工每隔一会儿就要往复一次,把刚刚掉下的果实扫到一起,倒进垃圾箱里。即便如此,他们也收拾不干净。果实什么时候掉下来,没规律。丰收的季节已到,就让它们跟着天时运行吧。
我看到蚂蚁们在蒲桃裂开的缝隙里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据说有一种“拟蚁蜘蛛”,长得跟蚂蚁极为相似,专门混在蚂蚁群里,模仿它们的样子,甚至和它们一起行动。其目的有二:一是扰乱天敌的视听,躲避杀身之祸;二是它们以蚂蚁为食物,此举可降低蚂蚁的警惕性,攻其不备。此为复杂世界的结构之一。我作为又蠢又笨的庞然大物,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看到它们跑来跑去。只有变成和它们一样的大小,具有了不被其排斥的味道,方可进入它们的世界。
一只毛毛虫在草丛间的杧果旁边蠕动,身上还沾着杧果的汁液。一只苍蝇站在杧果顶端,灵巧地搓着“手指”。一种漂亮的虫子,身材呈不规则的四边形,深棕色,边缘各有4个黄色的斑点,两个有节的须子晃来晃去,爬行之态好像小孩扭屁股。此物名为荔枝椿象,俗称臭屁虫,依荔枝树而生。
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只能总称其为“虫子”,它们都向着被人类抛弃的果实奔来。每一只蚂蚁和小虫,都率领着一个族群。每一个背后都有成千上万的拥趸,有自己的旗帜和目标,有自己的日常生活与宏大叙事。它们比人类的数量多。
即使是腐烂了的果实,也会有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细菌在上面忙活。
这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大大小小的生物紧紧拥抱着异彩纷呈的果实。人类世界中的残次品、废弃物,是它们甜美的粮食。没有一颗果实会被浪费。树木上长出杧果、蒲桃、洋蒲桃、荔枝、波罗蜜和木瓜,从来就不是为了人类。宇宙这么大,人类算什么。人类强调的是为我所用,为我所赏,并简单地以此为标准,将植物和它们的果实分为有益与无益,甚至有害。而就在他們抵触的那一部分中,众多生灵找到了自己的切入点。
四五只池鹭踮着高高的脚,站在水边。不知为何,它们要站那么整齐,一起抬头,一起低头,一起转头,像被一根绳子牵着似的。我知道,它们的目标是水中摇尾巴的罗非鱼。滚落到水中的果实渣滓和吃了果实长大的虫子,均为罗非鱼的食物。推算下来,大家都是整条食物链上的一环。一只红嘴蓝鹊在树枝中间露出半个身子,头部转来转去,警惕地看着周围,通红的脚趾紧紧抓住树干。它差不多是站在这个食物链顶端的大佬之一,吃果实,也吃各种昆虫,甚至其他鸟类。它和水中高楼大厦的倒影一样美丽而坚硬,带领着一个群体与人类融合又作对。
那些人畜无害的果实,一颗都不会浪费的果实,从树上跳到地上,从地上跳到水中,从水中冲上来挂在空中。福田河两岸的浓绿衬托着它们,先是无声,再是小声,再是哗啦啦作响……
此时此刻,我似乎也加入它们,成了一颗果实。
(摘自《读者》(原创版)2023年第11期,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