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境

2024-01-31 05:04黄惠子
莽原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姨外公

黄惠子

1

洗完锅,戴云翔喊我到厨房。接下来,像美丽的小小魔法——戴云翔握住铁锅手柄,将其置于打开的燃气灶上,慢腾腾摇晃,以烧干锅中残留的水。有一小部分水,并未马上蒸干,随着锅的晃动,变成一粒粒微小的透明固体,似珍珠,在灯下闪光熠熠。它们干燥、活泼,沿深黑的铁锅表面,轻盈滑行,转好几个圈,直至消失。

戴云翔说,大珠小珠落玉盘。戴云翔也教我原理。微量水受热汽化,形成固液气三相界面,表面张力作用下,液相水形成水珠。

实际上,我眼中那些珍珠,和他看见的不一样。

戴云翔是我大姨父,他们一家生活在老家县城里。我一出生,便随父母在遥远外地,回来不多,有限记忆里,大姨对我很好,送我芭比娃娃和Hello Kitty文具盒,给我扎蝴蝶结公主头。姨父戴云翔闷闷的,很少说笑,看起来不大好玩。

我上小学时,父母一直忙于工作,无暇管我,在我二年级后,暂时将我送回老家,托大姨照顾。刚好那时大姨的女儿,我表姐岚岚,在市里上寄宿制初中,寒暑假才回。大姨对我妈说,放心,我就当自己女儿带。大姨对我说,把这当自己家,我们就是你爸爸妈妈。于是我住到大姨家,在县城小学作为借读生,进入三年级。

我盯着锅里旋转的粒粒珍珠,不一会儿,它们急遽飞转,脱离铁锅表面,蹦跳,冲撞,向我眼前奔袭,变成特别大的水晶球,挨个砸向我,正中眉心,随即消隐不见。眩晕重叠,铁锅、灶台、戴云翔和整个厨房,都转动不已,我飘浮其中,所有声响在轰鸣,像火车行驶永无尽头。

另一些莫可名状的时刻,水珠们趋于极小,飞旋至远,飘向微渺的世界之外。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遥不可及,面前戴云翔连同墙壁都在远去,伸手去够,我的手臂无限延长。

戴云翔认真听我形容,夸我说,你的想象力天马行空,真难得啊。我说,不是想象,是真看见。他笑着轻拍我脑袋,你不害怕?我说,不怕。

我确实没怕。住进大姨家不久,眼睛就和我玩起游戏。第一次是傍晚,我在写作业,一抬眼,远远望见关闭的厨房门,是戴云翔在里面炒菜,他习惯把门关上,以免油烟乱跑。冥冥中,仿佛某种指引,我直直凝视那扇门,倏忽间,怪异景象出现——门把手离我好近,简直触手可及,门在变大,然后开始扭曲。

我有点发蒙,感官落入混乱,变形的门犹如大木箱朝我压来,在我几乎透不过气的瞬间,脑海突现一只硕大皮球,我看它极快地陷进门里,黑洞似的凹坑,将我卷裹,带我脱离世间运转,遁入天外之境。

我觉得好神奇,一直盯着门,看它各种变幻。直到戴云翔开门,将菜端上餐桌,霎时,眼前景致统统复原。

起先我当自己做梦。但它一次接一次发生,我确信自己醒着。不只是傍晚,也不只是门。只要盯住某处看,它就会来,像特效镜头,逗留几秒到几分钟。比如床单上,花纹立体浮动,天旋地转;电视机膨胀,十倍,二十倍,而我不断缩小,墙角将我笼罩;空气中尘埃变作巨石,挤得我无处立身;水杯遥不可及,并正向远处挪移,当我试图去追,却一抬手就碰到。

在此期间,时间总在加速流转,将动作和言语按下快进键,有时在我自身,有时是旁人,有时变身为另外形态,像是浮游的字母、羽毛、透明丝带,又好比细雪飞落,或一场无声烟花,或者更轻的,我想那是灵魂,我的灵魂正在出离,我的样子越来越远……

我到处不停看,来回摆手,感觉奇妙。渐渐我注意到,这樣的游戏,我可以控制——对一个不算太远的东西,集中视线,屏住呼吸然后放松,就会进入异象时空;摇头或用力眨眼,即可主动退出——当然,这需要训练。通过摸索和练习,大多情况下,我已能做到进退自如,但究竟是变近变大,还是变远变小,尚处于不可控领域,随机性强,我正尝试进一步探索。

幻境相当有趣,我乐于分享。我说给每个人听,却很快意识到一个事实——只有我能看见,没有人跟我一样。最初的得意,逐渐被困扰取代,奇异幻象成谎话,同桌指着我瞳孔,大声笑我怪物。

我自己跟自己玩。课堂上,老师圆圆脑袋,缩成小肉包,身躯巨大无比,很不协调。写作业时,铅笔粗如电线杆,但我又明明握住。笔尖落于纸上,溅出光点。写下的字在跳舞,一个个都很雀跃。返回现实,我才看清,我的字写得乱七八糟。

正欲擦掉重写,晚一步,被大姨看见。大姨坐过来,翻看作业本上道道红叉,严肃叹气。我不敢抬头,支吾向她解释视觉的异样感受,没等我讲完,大姨说,错了大不了重来,我不怪你,但是不诚实,找借口,就是你的不对。

我没有,我嗫嚅着,头垂更低。大姨又说,别人跟你说话,你这样低着头,是很不礼貌的。我只得把头抬起,迎着她眼镜片透出的正色,听她继续说,前一阵,你们班主任找过我,反映你上课好走神,点名没反应,字迹不工整,课业跟不上,你岚岚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已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的头好大,朝我直逼而来,我像是站在她鼻梁,双臂用力吊在她黑沉沉的镜框,带着飘摇半悬的身体,紧张地转体、回环、滚翻,仿佛稍有不慎就滑落,坠入深渊。

大姨带我去过医院,看各科医生,没查出任何问题。每一次诊断最后,总大同小异地归于“水土不服”这一论调,便不了了之。人人认为,我长在北方,乍一回南方县城,需要适应。从各方面看,这种解答都很合理。爸妈打来电话,也只能给我无效安慰,教我要听话,学会融入陌生环境,答应有空就回来陪我。但事实上,他们一次未归,直到后来发生的事,才让他们下定决心,提前将我接回身边。

2

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会知晓,当年的自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症候群患者。

这是正儿八经的一种疾病,因症状发作时,视物变形,主要体现为大小变化和距离失准,所见影像与《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情境类似,所以,它被赋予这个浪漫名字。至于病理病因,众说纷纭,未见明确论断,学界对其了解至今仍较为浅薄。还有观点认为,作家刘易斯·卡罗尔正是罹患此症,因而写作该书,书中奇境出自他发病时的幻视。

对此观点我不置可否,我的世界里没有三月野兔和柴郡猫,可能是中外差异,抑或是我患病程度不够,视感只作用于实景,尚未扩散至虚拟之物。倘若刘易斯·卡罗尔真有爱丽丝梦游仙境症候群,那么他患病程度一定更深,换句话说,他的法力更高。

我在网上发现不少病友,他们各自回忆儿时幻觉种种,相比之下,我的法力倒也不算低,多数患者还未修炼到我那进退自如的境界,法力就自然消退,乃至完全丧失,恢复成正常小孩。同他们一样,我的法力也没能久留,在被爸妈接走后,病症莫名痊愈,我再没见到奇奇怪怪的事物。

如今回想,偶有遗憾,法力突然退场,我不再被看作怪物,与此同时,却也失去做神仙的资格。我会假想,如若法力再精进会怎样。但换个角度看,我已知足,毕竟在那时,我凭借自身法力,帮过我的姨父戴云翔一回。那是我的法力峰值。之后,戴云翔仿佛人间蒸发,至今无人再见过,我也无法与他取得任何联络。但我始终愿意相信,是我帮了他,他一定在某个世界,过上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那会儿,戴云翔是我唯一的朋友。起初我觉得大姨可亲,毕竟她是我妈亲姐,待我很是关切,姨父则只会买菜烧饭,洗碗拖地抹桌子。然而渐渐我的态度发生转向——我变得有点怕大姨,虽然她个头娇小,一张圆圆脸,小眼一笑眯成缝,看着很温和,但我隐隐感到,那种温和好似隔着屏障,没多少暖意。她像极了老师,比学校老师更像老师。

她常向我提问:家人当中,你最喜欢谁?谁对你最好?虽然每次,她都问得不经意,可我不能糊弄,好比在课堂被叫到名字,必须认真应答。我慢慢学会如何排序:大姨,妈妈,外公,外婆,小姨,舅舅,姨父……这是多次失误后,我总结出的正确答案,大姨和妈妈轮流排第一,姨父得往后,再后才轮到爸爸和爷爷奶奶,这些与大姨无血缘之人。此外,还不能一气报出,显得敷衍,得做思考状,边想边答。如此作答,大姨就以那般温和笑容,夸我懂事。没遵循这规律,便是答错,大姨当真不高兴。这会导致她念起我的学习,及我不如人意的若干表现,俨然在教思想品德课。最后语重心长说,你要知道,对你岚岚姐姐,我都没这么上心。

每每此时,我心里弥漫做错事的滋味,深觉愧对大姨。朝夕相处,这种时候在所难免。大姨没有表情的面目逐渐扩张,乃至模糊,她瞳孔如庞大漩涡,眼角皱纹似海浪汹涌,鼻子连同张合的嘴唇,像一座大山震荡几近倒塌。四面岌岌可危,我身体迅速收缩,用力攀援在她黑色镜框上,小心翼翼躲避侵袭。

在学校,作为借读生,我本就没有伙伴。因幻觉的存在,也没能交到新朋友。我是大家眼中的撒谎精,少数跟我玩的同学,也逐渐把我撇一边,“我妈妈说,你眼睛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会传染”,声音落在我耳旁,很轻,又很重。

真话带来误解与偏见,而回答大姨那些问题,明明是假话,却能令人满意。在当时,这一度成为我所认定的成长法则。而之后,活生生的恶魔现身,这法则又使得我怯懦不堪。

无人耐心听我描述幻想,除了姨父戴云翔。每次我说,他都仔细听。有时他问,珍珠会变五颜六色吗?字是怎么跳舞的?时间像什么形状?有时我能看见,他大大的眼睛如两只海豚腾跃,我坐于海豚背上,飞天跃海。形容给他听,他乐得哈哈笑,一点都不像大人,比我大30岁的大人。我便又在他大笑的嘴角,望到光线朝上方和远处飘飞,穿透他长而密的睫毛,照进大片树林,我在荡秋千。

我的困惑在他看来,并不值得担忧。他鼓勵我,要知道你很厉害,你有特异功能,他们没有。我当然怀疑过,他是否也看得到?或清楚这是一种不治而愈的病?在他杳无踪迹后的许多时日,疑问都在我脑中盘旋,而回想我们之间的交流,我最终明白,他看不到,也不知情,他只是善良地相信着我。

我们还有个共同点——都怕大姨。

这一点,我们都不曾向对方承认。尽管我拿他当朋友,可我作为一个超能力者,见识过各路鬼神都没怕,怎么可能怕我口口声声“最喜欢”“对我最好”的人?讲出来像笑话。他呢,要是对我这么个小孩坦言,他怕自己老婆,那同样像笑话。

但我猜得到,我从自身推导他的感受。他比大姨高出一个头,可在大姨面前,他也像学生。学生和老师对话,不自觉地,声音就小些,低些,犹如裹上一层沙。跟我讲话时,他声音自然而然大了,也脆了。

3

大多数晚上,大姨不在家,要么有应酬,要么在健身房。我写作业,戴云翔在书房,也写东西,键盘敲击声断续,点缀我的奇思妙想。他给我看各种报纸,副刊有他文章,署名“云翔”。

他写季节、草木、吃食、物件,在其中寄寓人生感悟。我说,你是作家吗?他摇头,说只有出了书,才叫作家。我说,那你出书。他就叹气。我说,你不开心吗?他说,你不明白。我说,作家都爱装深沉。

当时我眼中,他的确是个作家。我不认识第二个人,名字出现在诸多报纸。我还记得,他听我这么说,挤出一丁点儿黯然的笑,说,谢谢你。

等我长大一些,很多当时不明就里的事,才慢慢清晰。那时我早已回父母身边,偶尔听妈妈讲起大姨一家。

戴云翔不是本地人。作为中文系大学生,早年分配至此,进入县政府办,做文字工作。他很努力,满怀希望,一心将此地认作过渡,日后往上走,去城市,去省里,或者更大地方。两三年下来,凭优异表现和写材料才能,他颇得重视,加上长相俊朗,随之而来还有大姨的关注。

年轻的大姨在团县委上班,戴云翔去送资料,走后,大姨暗中打听他,制造机遇。外公时任副县长,晓得女儿动了心思,打声招呼,戴云翔调动申请就被压下。戴云翔不知内情,以为是接收方问题,只得耐下性子。期间,大姨向他走来。

调动遥遥无期,结婚顺理成章。我表姐岚岚出生,跟大姨姓。戴云翔安稳几年,还去厨师学校学做饭。岚岚上小学后,他旧念复起,寻觅机会。有那么几次,希望向他招手,他在计划,自己先去安顿,再来接妻女。大姨不愿,她已成为团县委书记,即将赴县委组织部,任副部长。她在这里有头有脸,有根有底。

戴云翔换过几个部门,职级在升,总高不过大姨。远大计划一再落空,机会一次比一次稀薄。他这才明白起来,所有涉及他的调整,背后必经大姨同意。

我理解那种感受,妈妈说,我当年在老家,你外公,你大姨,就会替我做安排。我决心趁早离开,越远越好,随手往地图一指,就这了。

他不反抗吗?我问。

他又能怎样?撕破脸,抛妻弃女一走了之,他做不出来。

但最后,是他救了我。

关于此事,我妈妈一直感激他。她很抱歉,自责疏忽大意,一心闯事业丢下我,让恶魔有机可乘。

戴云翔救下我,使我不再受恶魔伤害。秩序被摧毁。销声匿迹很久后,他还在被人指责。但我妈说,他是真正的英雄。

讲到他去向,我们做过种种假设,总没有结论。

聊起他写作,妈妈说,在县城,写作只给他一点名声,近乎累赘,他得不断应付旁人请求:辅导小孩作文,写工作总结、事迹材料、贺词、悼词、主题征文,给新生儿取名。他非常想出书,来证明自己远不止于此。他汇总发表的、未发表的文摘,分门别类,整理成散文集,投遍他所能查到的出版社。

没有结果,对吧?我问。回忆起他的副刊随笔,那些功底扎实、优美平和、端正如公文的文字,報纸之外,它们很难再有归宿。

我妈点头。绝大多投稿石沉大海,少数有回应,皆是退稿。他想过自费出版,但他工资悉数上交,没存过私房钱。尽管家境富裕,大姨也不肯拿钱给他,去做这种不务正业之事,况且大姨认为,送钱给出版社,出没人买的书,太失体面。

有个女孩,自一条短信出现。她住邻近城市,常在当地晚报读到他的文章。女孩不知从哪儿找到他的号码,发信诉说自身苦闷,真诚感谢他的文字予她慰藉。这将他从沮丧水底拉上岸,抬起垂落的眼,看到写作闪光的意义,哪怕只对一个人。

他与女孩交流渐增,发信息,打电话,相知相惜。他帮她骂混蛋前男友,她分享给他丛丛杂杂小情绪,他都接住。可他们一面还没见上。大姨有所觉察,窥看他手机,背着他,去那个城市找到女孩。大姨总是不动声色,也似乎不费力,就做了所有事。女孩再没主动找他,对他的消息,以淡漠和退却作回应,不久便将他拉黑,从此断联。个中缘由,他或许猜到,却仍无奈何。

我住到大姨家时,大姨已当上县委组织部部长,戴云翔是县委史志办主任,一切看来都很平静。没人会跟一个小孩讲这些过往,讲也白讲。我只关心自己那奇幻宇宙,不可能知道,真正可怕的,就要降临。

4

每周六晚上,我们到外公外婆家吃饭。戴云翔做饭,我陪外婆看电视,大姨和外公聊天,总是关于工作。我出生那年,外公刚从副县长位置退休,现在快十年,聊起工作还是没完。他们常把声音压很低,表情神秘。

不谈工作时,外公是个爱笑的老头。他也有一张圆圆脸,养花种草,写毛笔字。他写字我站旁边看,软毛笔蘸墨汁,在大幅宣纸上摩挲,看着很酣适,眼前又展开形形色色幻景。见我看得入神,外公笑呵呵说,有意思吧,想不想学?我还沉浸于虚像,恍惚点头。大姨跟着说,也好,她老师说她字写得像虫子爬,你带她练练书法。

于是,每周六下午,大姨去健身房,顺道把我带外公家,学书法。晚上她和姨父来吃饭,再将我带回。外婆天天出去打麻将。外公手把手教我握笔,我学得专注,全然不知,恶魔正在身边。

外公抽出我手中毛笔,搁一边,抱我坐他腿上。我双手被他揉来摸去,进而是全身。我不明白,只觉头皮发麻,身体僵硬如石化。我看外公咧嘴笑,他与我无比贴近,我却法力失灵,无法像往常一样,生成光怪陆离的幻视,我完全怔住。面前这庞然大物,不是乌有的错觉,是实实一只猛兽。

我从未如此恐惧。

恐惧渗骨入心,我动弹不得,好比电视剧里演的,被点穴的人。外公慈祥如常,告诉我放轻松,他在帮我发育。

每个小孩都要让大人按摩,才能正常发育,你妈妈不要你,外公疼你。

外公个子不高,力气很大,将我越箍越紧。我试图从那紧张里撬动,他一把抓回我挣出的手,用力之猛,撞得书桌摇晃。桌上一盆白色牡丹,一朵朵开到极盛,几近凋谢,经此一冲击,噼里啪啦,慌忙往下跌,有的整朵掉下,像人头落地。

天要热喽,外公边脱外衣边问,你穿几条裤子?我犹豫着,拿不准内裤算不算,怯怯说,三条。外公已在亲手探索,触到最里,嘿嘿笑:你骗人,明明就两条。

屋里静得要命,屋外小路,院墙矮树连成片,把视线逼回来,原地打转。

家人当中,你最喜欢谁?谁对你最好?熟悉问题自耳边响起,外公问着话,胡茬蹭得我不住发抖。对大姨的怕,瞬时向外公流淌、叠加,脱到只剩内衣的外公,又将它放大无数倍。我忽然有种直觉——外公是我所有的怕的源头,是我所有的怕的总和。幸好外公只遗传给大姨,没给我妈。此刻,我真的非常想念爸爸妈妈。

由大姨处得来示范,我小心回答:外公。

外公笑得合不拢嘴:我的乖宝贝,外公也最喜欢你。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惊骇,赤裸的外公像一只大型软体动物,自阴暗潮湿洞穴,挤出毛发花白的黏腻躯体,吸附,攀缘,而后拖拽着我滑向不见底的深色河流。

乖宝贝出汗了,外公来给你洗澡。

连一口假牙也被脱下,他张开空荡荡刮大风的口,吞吐字句:我们是最亲的亲人,没有距离。每一个含混不清的字,重重打在水里,溅得水花惊飞。

现在,轮到你给外公洗。

他在指引,诸般动作有天经地义的解释,令我的胆怯毫无道理。只剩大大的蒙昧,只剩小小的顺应。巨手把我握牢,叫我屡屡濒临窒息。我甚至努力做得更加规范——除了听从指挥,回答问题,不晓得还能怎样。

每周六下午,成为恐慌。一到周三,我就忧心忡忡,希望时间停步。周六上午,我学电视里的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大姨临时有事,她不去健身房,我的下午就会得到赦免。偶尔一次,祈祷奏效,我在屋里转圈跳舞,心情如节日。

大多时祈祷无效,我被带去那暗黑之地。外公放碟片,尽是赤条条的人,有时他拍下同样的我。外公拿来小本的书,他眼睛不好,让我念给他听。我认真念,遇上陌生字词,他热情解读,配以行动。

一寸一寸熬时光,我盼墙壁上影子拉长,变细。到那时,外婆回来,大姨和姨父来吃饭,下午即将结束。而等待总是漫长,像昏黑隧道,永无出口。

等到他们都回来,我如释重负。场景一如往常,戴云翔做饭,我陪外婆看电视,外公和大姨嘀嘀咕咕聊工作,我甚而怀疑,下午那些——外公所谓学习和游戏——只是我的大惊小怪吧。尽管很不舒服,可我无法确定,是否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而外公真为我好。

我没和谁说过。外公讲,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秘密。他和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又加一句,谁变谁是小坏蛋。小坏蛋的惩罚是什么?我不敢想。却也不只因此,我不说更在于,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从未有人教过,我困惑至极。

可我又必须找人说一说,心头的鬼影,缠我压我闹我。唯一能想到是岚岚姐姐,虽和她不熟,但我们有同一个外公。

那晚趁家中无人,我拨通岚岚姐姐宿舍电话。她声音传来,我立刻后悔自己冒失。她也没想到会是我,一时都无话。我磕磕绊绊问几句功课,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你觉没觉得,外公,有点怪怪的?

外公?没觉得。

单独和外公在一起的时候呢?我鼓起勇气又问,几乎要哭出来。

她想了一下,不记得,好像都是和爸妈一块。

外公教你写字吗?

没有,她跟着说,不过我想起来,上小学那会儿,外公是讲要教我书法,我妈说没时间,她帮我报了好几门兴趣班。

哦。

怎么了?

也没怎么。

是你怪怪的吧?

嗯?

听我妈说,你到现在还水土不服,整天胡思乱想。

可大姨父说,我那是特异……

我爸的话,你不用理。她打断我说,我爸最没用,全靠我妈。我妈是大领导,外公以前也是,连我学校老师都知道。

这通电话后,无助感更加猖狂蔓延。每一个翻来覆去的夜晚,我像一条鱼,在油锅拼死挣扎。无穷尽噩梦里,狮身人面像,兵马俑,荒漠和深海,我仿佛身负重任,必须一一通过它们。没一次成功,我总在半途哭醒。忽明忽暗小夜灯,阴森如鬼眼。早起刷牙,牙膏刚挤上,就掉进水池,牙刷变成断头台,我吓得尖叫。大姨说,你这水土不服真够久,要学会调整心态懂吗?我呆呆点头,犹如哑巴。

5

暑假快到时,戴云翔發现了睡在衣橱的我。那晚,大姨照常去健身,戴云翔喊我吃西瓜,才找到我。我真的睡着了,很困,而外面都是魔鬼,躲进衣橱,我得到多一点的安全。

你最近很不开心,是吗?戴云翔问。我不吱声,泪痕出卖心事。他说,憋在心里特难受吧,可以告诉我。

我害怕。我积攒几分气力,小声说。

你一向勇敢,你在害怕什么?

我抬头看向他,黑影往后退,一些光亮柔和铺展,我从衣橱里出来。他在等着我开口。

一番沉寂。而后,我听见自己缓缓发声,艰难地,惶惑地,断续地,零碎地。

直到此刻,亲口将事件陈述,让它有了表达,有了形态,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被欺负的。在此之前,忧惧深埋内心,我一直不敢也无力辨识。

我终于放声大哭。

我未曾见谁这般愤怒,戴云翔浑身哆嗦,拳头打在桌面,眼眶红得像要燃烧。待我哭够,发现他也静静落下泪来。过一会儿,他轻声对我说,会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

大姨向来晚归,和戴云翔不住一个房间。她回家时,夜晚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睡了安稳一觉,尽管恶魔仍在那里。

第二天,戴云翔给我请假,带我到派出所报警。傍晚时分,爸妈从北方赶回,外公外婆,舅舅小姨,围观邻居,所有人都在。面前尽是杂沓,骂声指向戴云翔,指向我。

自家事,你这么做,丢人现眼!

不孝!

好歹不识!

小贱货!

戴云翔你疯了!大姨一改往日温和,圆圆脸变狰狞,小眼似尖刀。这孩子一惊一乍,撒谎成性,你信她?

我一直想不通,岚岚才上初中,你非要把她送走。戴云翔面目苍白,冷冷说,原来,你早就看出,这个禽兽不对劲。

胡说八道!

……

我被爸妈护在一小块空间里,视野再次异化。落日投来令人眩惑的光,声音和面孔纷纷在光里悬浮。忽记起法力最初闪现,也是在傍晚,之后我时常练习提升,对于远近大小之变,却仍不受控。所以当舅舅抄起椅子砸向戴云翔,当我大喊“快跑!”——我心跳到喉咙,凝神至顶点,生怕一闪失,适得其反。

这一次,我把控很好,时间快进到最高,我看着戴云翔奔跑,脚下带风,急速向远。我知道我成功了。他越来越轻,越来越小。

然后,起飞。

这是我首次超常发挥,戴云翔飞往高空。我清楚望见,他远去的身影生出羽毛,开始展翅——一只从未见过的青蓝色小鸟,向着柔软夕光,悠然而去,直至消隐。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一生的法力。

之后我被父母带回身边,听说外公那些书和碟片被查获,连带其他事一一抖落,比如大姨和健身私教的关系,比如外公在任时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大姨也与之密切相关。岚岚姐姐被她爷爷奶奶接走,她恨戴云翔,恨我,从此断绝来往。这些我不怎么关心,我只关心戴云翔在何方。

这些年我不忘找寻,路过报刊亭,习惯性翻报纸,或网上搜索名为云翔的作者,也去过他家乡,总没有下落。

6

妈妈,我要看《飘飘与青鸟》。我四岁的女儿嘬着棒棒糖,口齿不清。

看什么?

《飘飘与青鸟》。

这是近来很火的动画电影,我了解到,讲一个叫飘飘的小女孩,和她的青鸟伙伴,共同踏上魔幻之旅,与各种神奇生物不断探险,最终战胜恶魔,收获成长和幸福。

影片改编自同名畅销童书,原著作者羽先生,身份神秘,未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亦不见采访报道。该书颇受好评,因其想象瑰丽、妙趣横生,被誉为中国版《爱丽丝梦游仙境》。众所周知,后者由刘易斯·卡罗尔为现实中名叫爱丽丝的小姑娘而写,有评论者由此猜测,作者羽先生或与之类似。

妈妈你看,女儿指向荧幕,飘飘长得像不像我?

7

多年以前,戴云翔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说,你很厉害,你有特异功能,他们没有。

我是神仙吗?

对,你是独一无二的小仙女。

那我要有独一无二的名字。

你想叫什么?

我边转圈圈边想,兴奋地张开双臂:飘飘,我是仙女飘飘。

好的,飘飘。

不告诉别人,只有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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