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2024-01-31 12:55赵瑜
满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胡兰成方鸿渐张爱玲

去体检,要早起,不到七点钟,我便出了小区。于是便看到郑州的样子,灰尘多,落寞。七点钟的郑州属于清洁工和红绿灯,不属于我,属于我的郑州在九点钟以后,一切都忙碌着,像一个中年人所喜好的日常。

公交车上的人大多塞着耳机,半睡着,仿佛,公交车上坐着的并不是具体的客人,而是某个人的一场梦境。

我也将耳机塞上,听王菲,我喜欢听王菲早期的歌曲,她翻唱的邓丽君,尤其好。比如这首,《假如我是真的》,怎么听都觉得是一场关于美的启蒙。

空腹。先去抽血。一个女生正扭着头闭着眼睛等着那护士抽血,她的姿势惹得后面的人笑。轮到我的时候,我盯着我的胳膊看,看着血液流进一支又一支管子里。我的血液里一定储存着我的词语,我喜欢的人,甚至我的全部的历史。现在,这几管血液成为我的代名词,被仪器测试,变成一个个数字。在医院里,我被分解成一个又一个医生的观看对象。我的牙齿,我的心跳。

最需要描述的是彩超,那个医生指挥着我,说,吸气,我便吸气,然后又说,鼓肚。我便又吸气,感觉肚子变大了。那个医生又说,保持住。我大概是受不了那个器械的凉,一下子泄了气。那个医生大概见多了这样的人,很是耐心地,又重复,说,吸气。

回来便飘了雪。

一开始是细碎的,若有若无。近中午时,便有了模样,在车玻璃上堆着,近了看,每一片雪花都毛茸茸的。手已经伸不出来,冷。雪是将人与天地融化的方式,一下雪,世界变成一个颜色。如果没有城市,没有时间,那么,雪可以将人与古人打通。因为,雪是一句又一句被冻了的诗,每一个人接到一捧,放在炉中一烤,便知道,原来是王维的,又或者是杜牧兄的诗句。

傍晚时外出,查了查银行卡里的钱。照例并不喜悦。然后,在雪中行走,总觉得,在雪中行走的人留下的那些脚印,是他们活着的最为诗意的证据吧。

我对着天空拍了一张雪花飘落的样子,决定为这些雪写一首诗,想着明天出行的困难,就写一首《大雪将我们囚禁》吧。

我管理情绪的策略不多,很多时候,会借助于音乐来缓解生活的庸常琐碎。

看《歌手》节目,听年轻歌手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烂在街上的歌曲《小草》,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启蒙曲目。觉得,音乐真是可以打通时间啊。

便想起一个音乐选秀节目,刘欢在听歌时流泪的镜头。作为一个以听歌为专业的音乐人,听到一首曲子,他可以落泪。除了这曲子中某些旋律将他带回到过往的某段记忆之外,一定还有另外的内容感动了他。

流泪的刘欢大于日常的歌手刘欢,或者是评委刘欢。他的眼泪让他有了更加丰富的内容。

日常生活中,很多人都活得单一,有些人是麻木地单一,被工作束缚,或者被视野的狭窄束缚。而另外的人是丰富欢快地单一,这些人活在掌声里,同时也被掌声绑架。所以,人性的丰富对每一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还有一个听歌时流泪的人让我印象深刻。依旧是一个选秀的节目。我喜欢上一个男歌手,叫曾一鸣。这孩子情商不高,是那种不大让人喜欢的类型。但是,他唱歌好听。他翻唱的《袖手旁观》我极爱听。记得有一期他唱《当爱已成往事》。他翻唱之后,我喜欢上他的版本。曾一鸣唱这首歌的时候,一起参赛的那个女孩叫陈一玲,听得泪流不止。

我一下子被她的眼泪感染,专门找来她的歌来听,她唱得也好听,人也美。最重要的是,她流泪的影像就那样刻在我的记忆里,像悬挂在路边的路标、温度计上的刻度或者深夜时探入窗子的一缕月光。

音乐打动人的地方和文字影像均不相同,文字是最为被动的感情释放,影像是主动的冲击,而音乐是节奏以及气息。文字是近处的,文字强调的是温度,过于冷静的文字只负责传递认知,不能感动人。而影像差不多会传递大量的误解。相比较,我的理解是,只有音乐是准确的。动人的音乐会在一瞬间让人呼吸加粗,心跳加速。

我也有过听歌泪流满面的经历。多年以前,我在一个小县城工作一年。那时睡觉之前听录音磁带,分别是刘德华、王菲,这两个人的歌曲温和,大多是舒缓的,不会突然咆哮一声。有利于睡眠。差不多,我后来听歌的审美停在无高音的区域。后来遇到温兆伦,这个歌手的歌名都很好笑,大多是《你把我的女人带走,你也不会快乐很久》一类的绿帽男生哀怨的曲目。忽然有一天,我听到他的那首《台北的机场》,片头是一个打电话的剧情,然后音乐响起。说实话,我那时候青春异常,并没有坐过飞机,更没有像样的失恋。当我听这首歌流泪的时候,我自己也十分惊讶。

是无助感。那时刚工作,在一个小县城,很多时候,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社会机器,而自己除了顺应,根本抵抗不了任何波折。

再后来,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歌落泪的次数渐渐增加,最好笑的是,有一年,我参加海南的爱国歌曲合唱比赛。夜深的时候,我一个人听《万泉河水清又清》,是一个女声的翻唱版本,非常慢的节奏,那旋律在我的耳中回荡,将我带回到更久远的时代,总之,我有了一种远离现世的孤独感。我甚至觉得,这是一首情歌,十分动人。

声音真是一个迷人的磁场,当好听的声音装在音乐里,摇匀,放在冰箱里再冰冻一下,那么,足可以让一个夏天都过得舒畅。

而所有这些感性的指向,均和我们过去的某一个瞬间有关,是一首曲子中的某个字、某段旋律扩大了这些感触,在听的时候,我们遇到了过去的自己,我们获救了,我们的记忆被扩充了,我们变成了两倍的自己,甚至更加从容的自己。而这样的救赎,是一个不被音乐打动的人,永远体会不了的。

这样说来,感动是一种迷人的能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被平均发放。多听听音乐,让内心变得柔软一些,或者是我们打开自己的开始。

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想起方鸿渐兄。那天夜里,他在雨里看着唐晓芙的窗子,衣服湿透。他正被整个世界抛弃。他的可笑的博士学历,荒诞的出国留学经历,回国路上的艳遇,以及不懂得如何拒绝女人时的暧昧。他几乎成为一个赤裸而卑劣的男性标本,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他甚至也没有了解释的权利。

他就那么站在雨里,站在夜色里,站成一个悲伤且肤浅的句子。

有那么一瞬间,方鸿渐看到窗子打开,唐晓芙开了窗,看到了他。他觉得世界还有一束光照过来。他的世界如果还有一个干燥的空间,也一定是因为盛放了他和唐晓芙通信的那个空间。他怕他在信里说的话都被大雨淋湿,从此感情也变得模糊。

他看着唐晓芙在灯光里的影子,他希望听到唐晓芙叫一声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但是唐晓芙没有喊他的名字,而是从光影中退了回去。

他并不知道,唐晓芙退回来,是为了叫仆从赶快将方鸿渐叫上来,他那样在雨中淋着,让她心疼。

世间的事,多是如此,所谓心有灵犀,不过是感情浓郁时的一种默契。而一旦有了距离,便只会错过。

方鸿渐看着唐晓芙退回到暗影中,他仿佛在一瞬间被大雨的凉惊醒。转过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黯然离去。

成年以后,有多年时间,我在外地生活。每有闲暇,便会复习电视剧版的《围城》,每一次都会被大雨淋湿的方鸿渐打动。

这并不是一段多么高明和香艳的叙事,然而,这段描述,准确且宽阔。钱钟书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但是,他将一个有着不洁背景的男人的多情和委屈写得温和,且饱满。

所谓的孤独感,不过是错过,或者伤怀。

失意、孤独感,这样的片段在文学作品中比比皆是。然而,可以内化成读者个人情绪的作品并不多。大多数孤独都是他者的孤独,隔着数千公里的距离,失真、疏远,或是高尚得让普通阅读者自卑。

方鸿渐的孤独粗糙,自作自受,既让人觉得疼惜,又让人觉得活该。仿佛在评论方鸿渐的孤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留着一个私心。那便是,不忍心将方鸿渐一棍子打死,因为他身上有着所有不甘于平庸却又满身谬误的人的共性。

孤独本身也是人性中最为共性的东西。也就是说,世间的人,孤独各有各的不同,而寂寞是相似的。

心情不舒适的时候,我会想念方鸿渐的那场大雨。觉得,听听那雨声,内心里坚硬的东西渐渐松弛,软化。或者也是解脱的一种方式。

有时会比较人与人之间孤独的区别。自然,我会想到张爱玲。

那册《异乡记》想必看到的人并不多,其实,当当网原来一直有售。全书不到四万字,或者我再大度一些,顶多有四万余字。

那是一册张爱玲关于孤独的展览馆。

张爱玲是我喜欢的女作家之一,她一生繁华落尽,前半生轰轰烈烈,后半生差不多与疾病作斗争,孤独始终伴随着她。

然而,在《异乡记》中的张爱玲是最为孤独的。因为,这本书里她化了妆,化了名字,坐火车,转道反复,过杭州,抵诸暨。然而,却扑了空。因为,胡兰成和斯家的寡妇范秀美女士好上了,两个人私奔到了温州。

张爱玲呢,又转折到了温州,终是见到了胡兰成,一路上风尘仆仆,迎来的却是胡兰成的背叛。张爱玲多聪明啊,一眼便看穿了胡兰成的新欢。

她在给胡兰成的分手信中,这样写她的孤独:“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最后,张爱玲想要彻底离开胡兰成,将她刚刚收入的两笔电影版权三十万元,一次给了胡兰成,并说:“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故事,版本颇多,不论是电影还是传记作品。然而,于我来说,张爱玲在《异乡记》一书中叙述的孤独感一直感动着我。千里寻夫,然后,她尚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正因为,她不知道,所以,她还满怀着欢喜,而这欢喜藏满了孤独。她越是期待,那孤独感,便越强烈。

果然,孤独和一场雨有关系,她在信中说,一个人撑着伞在船上发呆,好在,她说过了,不至于寻短见。

而方鸿渐兄便没有伞来遮挡,所以,相比较而言,有伞,孤独感虽然强烈,但总会让身体能躲避一些尘世的苦楚。

人到中年,想想便觉得失去了孤独的资格。衣食不缺,甚至孩子还会消耗掉我们剩余不多的时间。哪有空隙谈论孤独。

然而,孤独藏在触手可及的事物里,茶水里有孤独,楼梯间里陌生的面孔上写着孤独,红绿灯前闯红灯的人是孤独的。甚至,下午时,我路过一个诊所,那个边打针边哭泣的孩子,也是孤独的。

好在,坐下来,关上门,我可以敲一段文字。每一个字,都是解药,当然,每一个字也有可能都蘸着毒药。活着,便是中毒与解毒的过程。而在这样一个物质决定一切排序的时代,孤独的人,的确,是可耻的。

晚归,文学院隔壁的院子里有诸多白杨树。风吹来时,杨树的叶片发出唰唰的声音。可以听得见风的方向。是秋天了,白杨树的叶子渐少,风不时会卷下一片叶子,有时候刚好落在我的车上,或者是眼前。夜色已深,我看不清那叶片上有什么样的纹理。一棵树能给我们的东西不多,不过是盛夏的阴凉,秋天的落叶,又或者是三两声鸟鸣。

而风声是白杨树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它是在演讲吗?我静静地立在那树下,听了一会儿,白杨树关心什么呢,它的爱好是什么?它最失落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去年冬天的时候,它树干上的裂纹是它的表情吗?

叶片与叶片之间的关系,通过风建立起来。它们相互抚摸,又或者相互抛弃。风是杨树的制度吗?风让它们向右边走,它们便要守着规矩。

我猜不出,那天晚上,杨树叶子热烈的响声传达了什么。我站在那里很长时间,听到了墙角虫子鸣叫的声音,在风声中一片叶子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杨树在风中舞动时的声音。

它们如此热烈地活着,它们如此有表达的欲望。而可惜的是,很多时候,并没有人听到它们。那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一些。家人們不知道,我站在杨树下面,听了它们很长时间。

十多年前,我曾在政三街的一家杂志社工作过一阵子。正是盛夏的时候,从花园路骑着自行车左拐,一进入政三街,便立即觉得季节变了。两边的法国梧桐,将整条街道遮蔽,阴凉极了。那条小路的美好,让我离开那家杂志多年,还常想去走一走。

路边有一家卖煎饼卷菜的小夫妻。两个人供应街边诸多单位的早餐,他们每天早晨卖出多少张煎饼,我不知道。但是,我每天都要看他们夫妻二人的表演。男的摊开煎饼,放入土豆丝、绿豆芽、青椒碎以及黄豆酱。女的撑好了塑料袋,将卷好了的煎饼反手一拿,递给顾客的同时,钱也顺手接了。

那时候,没有支付宝和微信,必须找零钱,那女的找钱的速度极快。一只手戴着一次性手套,另一只手腾出来找钱。男的性子急,有时候女的找钱慢了,男的会嫌弃,嘟囔一句什么,女的用手轻轻蹭一下男的,鼻子里哼一声,既不是厌烦,也不是撒娇,仿佛是一种秘密的联络方式。那男的便会笑一声,继续干活。

一张煎饼卷菜,如果不加鸡蛋,一元钱,一杯豆浆五毛钱。这是2003年前后的价格。那对夫妻互相配合的样子,女性待人说话的轻婉,以及看向自己男人的深情,都是我们喜欢买他们夫妻食物的理由。

转眼便过去了十多年,想来,那对年轻的夫妻,应该做了更大的事业,挣了更多的钱,又或者是开了更大的店。然而,他们的青春期,就那样定格在我的印象里。男的干活勤勉,女的姿势温顺。两个人活在相互关注的努力中,就像街道边两棵在风中摇摆的树一样。他们的热烈都体现在,在干活的时候,是专注的,是想借助于他们所做的事情,来表达自己。而作为一个路人,我们吃了他们做的食物,感受到了他们的热情,他们的态度,便觉得是美好的。

前几日,和友人去乡下走了走。从一个村庄里出来,路边一个院子外面,几株扁豆开着浓郁的花。那花朵太艳丽了,开在乡间的小路边上,像一曲深情的歌声。

这样偏僻的村庄,这样丰硕的开放,便有了一种孤独感。两位女士下车和鲜花合影,我透过车窗看这些花,觉得看到了花的心事。我深信每一朵花的前世都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它们在光里在风里。花应该属于一个更为秘密的空间,花差不多是对养育它的主人的注释。

离开这几株扁豆花,我想,这些扁豆的主人,应该是丈夫外出打工的寂寞女人。她们就像这几株扁豆一样,就在无边而庞大的夜色里居住。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孤独,无从打发,不如就开几朵艳丽的花,好让这世间的光、蜜蜂以及鸟叫声,来打量一下。

说到底,所有的热烈,背后都是更深的孤独。那些在夜色中被风吹得唰唰响的白杨树,那一对从酷暑到寒冬都忙碌不停的夫妻,以及我们在乡间偶遇的几株扁豆。他们的热烈是他们的说明书,而我们只是刚好路过他们的人。如果我们发现的,是他们的孤独,他们就会更加孤独。如果我们发现的,是他们的幸福,那么,他们便会更加幸福。

世间的事,大多是相似的,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发现孤独。同样,也只有幸福的人,才会看到幸福。

【责任编辑】王雪茜

赵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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