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们到了虎头,直奔乌苏里江,他们就是为它来的。
然后,他们就站在乌苏里江岸边啦。
没来之前,她对它有过想象吗?想象过好多次了。现在,真实的乌苏里江就在她的眼前,她并不觉得和她的想象相近,奇怪的是,也未有落差。她一站在那儿,就把之前的一切猜想都放下,立马爱上它了——把它的前世今生都爱上了的那种。真的,就是这么不平常。
乌苏里江倒不算是一条大江,至少这一段不是。它缓慢流动,水波平稳。有河汊和江相通,江中错落着岛屿。她知道两岸的古老民族,古往今来就依靠它生存。没来之前她还想,他们的桦树皮小船究竟能承受多少?如果风浪来了呢?会不会翻船?看起来并不需要担心,看看那些岛屿和河汊,他们搞得定。现在下着雨,一直下,平稳的江面密集而轻快地欢跳,眼见着流速加快了,却也依然是缓慢平稳的,没有激流。她看着这些,心里很确定地想,雨天他们的桦树皮小船照样流转或者停靠,不受丝毫影响。要不怎么说实地看看呢,有的事情绝不能靠猜的,你根本猜不到。
这条江给她的感觉就是又古老又宁静。可为什么这样感觉?她也没想。她现在就不会去琢磨那些叫做缘由的东西,那些太理性了,此刻她全身心都在感受当中,汗毛孔奓开,想哭的那种。
后来雨停了,天空垂降下来雾的帘幕,乌苏里江上一片苍茫。她注意到了这些,起先只是注意到了,并没有觉得怎样,然后就惊了——原来还有无法想象的东西!当她看到那大雾在乌苏里江面上悄然充阔,最终——就在她眼前,横陈一片巨大迷幻的时候,她又想哭了。这次她觉得她这个人要消失了,面对巨大的东西是不是首先发现自己的渺小呢?那渺小的自我审视是不是直抵内心深处的孤独呢?她还是没能继续深想这些问题,她的感觉系统总是先行运作。因为她忽然發现她的时间感觉消失了,而且她所感觉的巨大,就是空间感也无法把握了,非常迷茫。因为无法估量和判断,仿佛遭遇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那么一种轮回,非常空洞、无依。不太好表达,不过她真真地领受了忧伤和孤独,真的太忧伤了,太孤独了!她忽然有所悟似的:他们,那古老的人们啊,在大自然频繁显灵的年代,是否孤独?是否害怕呢?
她这就又开始了,没有必要呢,真没必要。可是她还是这么想,如果她能够,她真的想和他们在一起,即便来一次穿越,回到人类幼稚期,没什么吃的、穿的,可能火都没能掌握的时候,她也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在这样的大雾中,撑起桦树皮小船。那些悠长又忧伤的歌子啊,是不是就这样从他们的心底流出来了呢?那从古到今的歌子?一点儿都不改变的歌声?
就这样,她听到那歌声了。“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随着桦树皮小船浮动。它们从远处逶迤而来,贴在人的心上,又一点一点被什么揪下来,随水远去,然后复转回来,再度远去……
她问他,你听到了吗?你听到歌声了吧?
他说,没有,没有歌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很呢。
她心里挺不平静的。她看他倒是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她心里想,人可真不一样啊,太不一样了。他们都是B型血,游猎民族的血。她的B型血是外祖母和母亲给的,他的来自父系。这到底是不是有分别,有什么分别她也不知道。他家还有家谱,她专门去他的老家看过家谱。她这才知道,他身份证上是满族,实际上并不能确定他是满族人,也可能是蒙古族、赫哲族或者现在已经消失了的其它古老部族,反正是满族共同体里的民族,终归是渔猎或者游牧民族。她因此猛地一惊,觉得自己也一样,血管里有一股子谜。她对自己知道得太少了,接近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记得他家的家谱,一张褪色的大黄纸,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纸,反正不是普通的牛皮纸。满汉两种文字记录下的家族脉络,就像密码、联络图,看起来清清楚楚,看得见源头,看得见繁衍,它在开枝散叶,真的像一棵大树。但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谜。他和她找到了他爷爷的名字,可还是一无所知,没出三代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真是惊心啊。她又忧伤了。但他并不觉得,他好像无所谓似的。人和人相异真可以是巨大的呢。于是那歌声再一次盘旋而起,像是从什么深邃的地方,一个幽深古老的洞穴中丝丝缕缕流出,像是从画着血红色牛马的岩石上飘落下来。“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那难以言说的悠长的旋律啊。
她又问他:你听到了吗,这回你听到歌声了吧?
他说:没有歌声,没有。
她心中藏着一个景象,她都没跟他说过,她任何人都没说过。她想她自己得有点儿什么东西吧?别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应该是个秘密。反正他也不在乎,他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生活里,一点传统都没有留下,他不在意那些。她呢,说起来她也不过是在她和他的小家里摆了一幅有关渔猎民族的小画,还是她从别人送给她的一本地方民俗小书里剪下来,装在镜框里的。三十二开的书,小画就那么大,其实什么也解决不了。可她还是摆在那儿了。她心里那个景象可不是一个小画,那实在是一幅气势磅礴的大画!
那是一个阔大的自然背景。三江平原吧,应该是的,那简直就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但说到底还是有山的,山在遥远的地方。这里天大地大,而且,看起来地比天大。这旷野如果以一个固定的视角看它,这么说吧,坐在草丛中,面对的就是一个横幅的大自然。倒不是说天低了,一点也不,天当然是极高远的,但总觉得没有地远、没有地大。这大平原真的太大了,它辽阔、平展,十分震撼,只有用震撼来描述它才恰当。她觉得人们所说的大自然就是指的这个,不然都不算。
就在这个背景之下,人出现了。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三十多岁吧,中年人,个头不大。她总觉得他们都不是很高大,一般来说,他们都不是高大的人,但他们很结实。小孩也就五六岁,女孩。他们迎着她走来,走啊走,却总也走不到近前,所以她看不清楚他们的眉目。但她总觉得她知道他们,他们细长的眼睛,圆满的颧骨,一只矮鼻子。还有他们的卷发。她自己就那样,尤其汗渍之后,或者洗得湿哒哒的时候,她的头发卷曲得就更厉害了。不过他们都戴着帽子,所以她也就看不到他们的头发。衣服看得挺清楚,棉布袍子,拦腰系着一条松松的布带子。都是平素的衣服,没有镶绦子、绣花什么的。能看到一截裤腿,但看不到鞋子,都淹没在草海中了。他们迎着她走来,就那么走啊走,不停不休地,一直走在大风景中。他们从哪里来,又去往哪里?背着箭镞吗?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可又总觉得和自己有关。她盯着那个小女孩。她的步幅很小,可也不落后,总跟得上那个中年男人。他们就像一个电影长镜头那样,迎着她走来,却总是走不到近前。有时候她恍惚觉得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脸,那张小脸儿她好像很熟悉,好像从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上见过似的。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真的,而是她想象出来的。这景象却真的时常出现。一个无限宽阔的风景。太阳冲破云层向大平原投下明暗对比异常强烈的光柱,像舞台的灯光,只是无比巨大。这光是有动力的,于是大平原上风吹草动,那真是波澜壮阔!一高一矮两个人从深长的风景中走来,他们朴素的袍子底边儿像草叶一样飘舞,他们就那么翩然而来。“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歌声在草尖儿上传递,风一般飞驰。
于是她将头转向他,说,这回呢?这回你听到歌声了吧?
他说,没有歌声,安静得很呢。只有大雾,越来越大的雾。
晚上他们住在乌苏里江岸边的小房子里。她睡在床上,想象着睡在桦树皮小船中,她知道那小船并不能睡觉,可还是这样想象下去。那张小小的床飘摇起来了,像是在摇篮中,很快被摇进梦中去了。
“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贺雷赫赫尼哪……”这悠长的歌声啊!她又想哭了。她想,她是知道这歌声从哪里来的,应该是那个结实的男人在吟唱。她并不确定自己的视角,她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的角色甚至位置,可是她知道乌苏里江的春天来了!她还知道乌苏里江的春天和任何地方的春天都不一样。漫天飞雪,当然,漫天柔软的飞雪才是乌苏里江的春神!她就看着大雪飘飞了一天一夜,山林、树木、岩石、江岸渐渐蓬松、圆润,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枯叶都变成琼枝玉叶。第二天阳光便照亮了一个纯洁的冰雪仙境。这时候那个小女孩又出现了。小女孩踩着歌声的旋律,走出小猫一样柔软的步子,从琼枝玉叶交织中走来,就像从雪洞里走来。这回小女孩身着盛装,光板皮袍上镶贴着鹿皮云纹,领口、袖口、底边一圈浅黄兽毛,头上戴着狍头皮帽,脚上一双毛朝外的小靴子。小女孩整个人都毛茸茸的,仿佛一个毛茸茸的小精灵。她看着小女孩,她看见小女孩通红的两个小脸蛋。它们是这个纯白的世界里最靓丽的色彩了。那悠长的歌声停止了,整个世界都静悄悄。小女孩停下脚步,没说话,也不笑,静静地看着她。她知道她这是在梦中呢,可她还是哭起来了,泪流满面,几度失声!她一边哭一边想,我太笨了,真的太笨了啊,我一直都不能确定,我还以为我血管里那一丝从外祖母那里来的B型血微不足道呢。
她想找个高处再看乌苏里江。为了这个两个人讨论了好半天。她心里想这都不应该,有什么好讨论的呢?如果一个人已经去过乌苏里江边了,难道不想去山顶再看一看乌苏里江的样子吗?多么自然的事情啊。
他不太乐意,有点烦似的。他总想着去吃鲟鱼狗鱼什么的。
她说,登过山之后就不能吃狗鱼了?它还能像真狗一样跑了?她因为这个生气了。
最后还是她赢了。两个人登山走了一条毛毛小道,只有一人宽的小道。那自然是人踩出来的。她并不知道这样走有什么不当的,他知道,他知道這小道都是熟悉山里的人走的,小道各有各的用途,但无论什么用途,都不是给外人预备的,外人可能驾驭不来。有没有专门为登到山顶去瞻仰乌苏里江的呢?那他可不知道。反正他觉得走这种小毛毛道悬,不一定行。这山倒是不高,可够大的,一个连一个,还一模一样的,复制粘贴了似的,弄不好就走蒙圈了。他没说这个,那个时候说啥都没用了,她根本不会听。
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小毛毛道曲里拐弯的,有时候忽然就看不见了。那是被杂草、灌木、乔木遮蔽掩盖了。不过一般说来还是知道路在哪里,人可能天生就有一些这样的本事吧,看不见也知道,眼见着小路消失了,可走过去推推交织的枝叶,扒开杂草,又见一条毛毛道了。
后来遇到一条冲沟,突然之间就显豁了,好像天空不是天然就那样,而是此时此地被撕开那么又长又宽湛蓝的一条子。他和她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刚刚从山洞出来,闷了好久似的。他看见她脸红彤彤的,那不光是热的缘故,也许树枝、草叶碰到了脸上,皮肤受了刺激吧。她却没看他一眼,可能还在生气呢。
这是一条干枯的冲沟,一滴水都没有,这一堆那一堆的石头,有零星大块,把那些成堆的小块石头显得很无力似的,但得说,山洪袭击过的样子依稀可辨,一看就知道它们曾经激烈翻滚过、冲撞过,虽然现在静止不动,可人一看就知道曾经那样过。
冲沟上端十分陡峭,或许这就是动力的来路,冲击出相当长的延展部分,看着挺吓人的:山体有一个巨大的裂缝,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拜山洪所赐。此时是干的,没有山洪暴发,可瞄着那顶端堤坝一般的山体断面,它依然令人心惊肉跳,因为再往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你看不见它后面的东西,可你又知道它后面并不简单。干枯的泥浆、悬在垂直断面那儿半嵌入山体的石头,那可都是山洪的力量啊,那得多大的爆发力呢。他和她不时瞄上几眼,提防着呢,仿佛下一秒那陡峭之处就忽然奔泻一股洪流,协同滚动沉闷的轰鸣。他和她倒是有这个共识,小心到都不去讨论它,就拿眼睛瞄着它。
中间部分宽一些,洪水可能在此处回旋了一阵子,把山体淘得有点像山洞似的凹进去了一些,硬生生造成一截断崖。崖边的树都露出根须,看着就让人伤心,它们有个风吹草动,或者下一次山洪来时,必定倒下来彻底躺平。她就多看了一眼,眼角那里忽然有东西一动,倏忽一下。眼神赶紧追过去,却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飞走了。松鸡吗?还是飞龙?
然后冲沟就越来越窄,越来越浅,最后和两个人走过的小毛毛道重合了,所以起初他和她都没有注意到异常情况——那段毛毛道倒是有一条裸露的山石沙土,非常浅,简直可以忽略。他和她就是踩着它上山来的,可那时并不知道那是冲沟延伸部分,也不知道上面有个冲沟。
他和她就在这个地方失去方向了。因为不能从冲沟爬上去,但毛毛道在此彻底消失了。两个人为往哪里走争论了几句,他就走到前面带路去了。他想,自己开路吧,一直往山上爬,准不会错。其实还是想简单了。如果从远处望着山,倒是分得清山上山下,山左山右,可一头扎到山里、走在林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森林里和森林外面就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不信的话谁都可以去试试。他可是领教了。他在前面带路,走着走着忽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了,在森林里只有身边几步的疆域可以关照到,几步之外什么都不确定,又全都是各种各样的不见天日的树木林地,你拿什么做参照物呢?你心里有个定数吗?他都不能确定是不是一直往山顶的方向爬。他的心开始发慌,脑袋是蒙的。他不知道能不能带着她走出去,他可不是没听说过这种事,在山里兜圈子的人,最后就死山里了。这么一想就更怕了,但他还算冷静,没有表现出来,也不说这个,他不能吓着她。
他和她断断续续地走,有时候真的没路了,就得穿过各种树枝灌木的阻碍。这话说得容易啊,实际上真的很难,得动手——两个人手上可没有工具,就得愣钻过去,用力扒开树枝,闭着眼睛,矮下身体愣钻——这时候正是旺盛的夏季,但是人遭遇的阻拦都在树的最低段,那里全是干树枝,支棱着,戳在身上、脸上挺要命的。她一边钻一边想,森林生活可真不容易,太難了,他们可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因为他们可不是单纯爬山、找路什么的,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狩猎。他们生存下来就要靠这个,没有这个本事就别活了,森林可不惯着你,当然也不惯着任何活物,就看谁有真本事了。这可真是强者生存的地方。她这么想着,人倒是平和下来,不再生气了,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他们真了不起呀。他猜透了她的心思,他说,他们当然不一样了,咱们和他们不能比。而你的——当然还有我的祖先,离开了,我们再回来不蒙才怪。
好吧。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他都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为什么离开呢?她又这么来了一句。
得亏他们离开了,他想。他这次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他说,他们是对的。如果我的祖先和你的祖先没有离开,那可就……怎么样呢?他忽然觉得不能确定,这样猜也似乎不敬,尤其在这样一个地方,乌苏里江边的山林里。他们可都是极为朴素的人,真人,他们崇拜所有上天赐予的一切!山川、河流、一棵树、一片草海……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也没有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找到和他们直通的某些联系。但他直觉,指不定就是DNA,让他揣着对他们的敬意。他就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一棵松树。他还从未见过这么高大伟岸的松树呢。
或许我们某些脚印就踩在了他们的脚印上呢。她又说。
就是这句话,击中了他的内心!他扑倒在地,所有恐惧和担忧都暂时逃遁了,他就扑在地上,从这样低的视角仰视着这棵巨树。这是一棵有着浅褐色树干和苍绿松针的大树,端立在森林当中。他开始感到异样,却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在心中升腾起来。他仰视着它,读出了它的安静和肃穆。他终于镇定下来了,那种迷惑沉重的东西从他的头开始,退潮一样一路退下去,一直退到脚跟儿处,然后流落到脚下的落叶腐殖之中。于是他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崇拜万物。他想,仅仅它的安静肃穆,就值得崇拜了。当他们经历困境,陷入艰难险阻的时候,或者就是大自然那一刻的肃穆,神启一般地,让他们安定下来,把一切命运的给予都心甘情愿地承担下来。这可是在他们还没能解决温饱的时候,他们的精神就找到归宿了。他心里翻腾着想这些对他来说还是纯纯的新感受,却不知道怎么和她分享。
或许他们也这样过,他喃喃地说。他是指他和她刚才跪下来膜拜这棵大树这件事。因为他想到的是同一棵树,而他和他们却在漫长的时间的两头,今天在这里因了这棵大树相遇了。他没回头看她,怕她看到自己眼中有晶亮的东西在闪烁。
从此之后,他和她的路就好走了。他先是发现了一条小毛毛道,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它。他还是走在前面,带领着她,走出森林,爬上一段陡峭的岩石小路,就冲顶了。他拉着她的手刚刚站定,就被一阵风卷住了。两个人站得稳稳的,乌苏里江就在这时涌入眼眶啦!
这才发现,乌苏里江是一条大江,一条蓝色的大江,从山顶这个视角看,它简直就是画在绿色的大地上,仿佛它静止不动,实际上才不是。它由南向北而去,一路莽莽苍苍,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当然,人的目力怎么能行呢?但他和她都知道它最后汇入了黑龙江,而且在它们交汇的当儿,达到了它极致的宽阔。
他和她就站在那儿。蓝色的乌苏里江,绿色的大地,还有天上的白云,构成了一切。那壮阔的蓝、壮阔的绿、壮阔的白,构成了整个大自然。他和她这样讨论着,却并未觉得夸张,也没有细细思考那失去的色彩去了哪里。他和她感受到一种古意,或者叫作永恒的东西,还有源远流长。这倒是让他和她笃定,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甚至一万年前,当他们——他和她的祖先站在这里的时候,看到的也是今天的景象。他很满意自己身份,她也是。他和她的身上奔腾着两种血液,汉族的,少数民族的,他和她想象着身上流淌的血液就像乌苏里江和黑龙江汇合之后的样子:丰沛、宽阔、蓬勃。两个人真心知道这些,真懂。
他将她揽在胸口上,这一次她没有问他任何问题,没有问他是不是听到了歌声。她只是把头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里面的震荡,等待着:
“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赫雷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赫雷——给根……”
她又泪流满面了。在他悠长的旋律中,她小声地唱出了模仿的重复回声,又在最后一句,与他一起唱出一个不同声部的和声……
【责任编辑】邹军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牡丹江作协副主席。2008年发表作品,在《北京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获得第八届黑龙江省文艺奖,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青年文摘》等转载。出版小说集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