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冷到双腿刚迈出屋子就被冻得像两根木桩一般麻木起来,腿俨然只剩下了一个作用,那便是笔直地将身体和冰冷的地面连接起来,流动的血液瞬间宛如凝固了一般,门里门外仿佛是两个温度的世界。奇怪的是,这寒冷中不仅透着阵阵阴气,还似乎夹带着无数教人看不见的、细如发丝的针尖,无形地穿过肌肤的毛孔,直刺入骨髓,不消停地在其中搅动几下,远比那蚂蚁啃食更难受。
這样的寒冷倘若搁在平时就已很让人煎熬,何况现在正是年关将至的时节,就愈发难耐了,也许是心里有念着的人想赶紧回家过个团圆年的缘故吧,这风一吹来只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阵发怵发寒,上下牙齿紧闭着会禁不住地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这是一家县级的小剧团,今年的最后一场演出安排在了小年夜的上午,他们要到下面的村子里进行送戏下乡的惠民演出,由团里专门负责演出业务的马副团长带队。于是一大清早,剧团的大巴便从县城的团址发车开往村里的文化活动中心,演出结束后大伙儿自然就要回家过年去了,不少演员把回城的车票订在了下午,上午出发时就随身带上了拉杆箱,幸好这场演出虽然安排在小年夜,但至少是在上午,没闹腾到晚上,这点还是不错的。
村里比起县上更冷,风呼呼地来去自由地吹着,因为没着楼房的遮挡,气温也略低个两三度。他们团去村文化活动中心演出也不是一两次了,熟悉得很。所谓文化活动中心,名字听起来气派,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报告厅,总共才八十五个座位,没几根能挂灯的吊杠,更别提好的灯光设备了,仅有几个能把舞台照亮的白炽灯,即便全部打开,充其量也就是能看清演员面孔的大白光。音响更是历史悠久、很有年头的,作用就是能开响罢了。这个活动中心平时的最大作用就是村里租给人家开个会、搞个活动啥的,所以依着这等的硬件条件,团里也没带灯光、音响设备过去,因为就算带了,安装起来也得费老鼻子力了。马团长安排下面的舞美队随车带了一些戏里需要用的小景片、道具、服装等。团里很多演职人员不太愿意去这个文化活动中心演出,最大的原因倒不是硬件设施,而是比较压抑,由于它坐落在地下室,没有窗,空气没法流通,不适合人员在里面久待,所以在里头待个一小时就得爬到地面上去透透气。幸好他们今天演出的是一个新创的小剧场剧目,时长才一个小时出头,不至于太难受,若是像平时那样演出一台近三小时的传统大戏的话,会有一种无比窒息、胸闷的感觉。不过说到这个小剧场的戏倒是大有来头,别看他们才是一个县级剧团,但这出戏却荣获了全国大奖,到北京、上海两个大城市参加过全国的小剧场展演评比,在圈子里可是得到过公认和赞誉的。
由于不需要怎么装台,演员们一到文化活动中心便开始化妆,舞美人员将简单的景片、道具放置到舞台上,各个部门很快就准备好了,毕竟早晨时间短,按照原计划上午十点半就要演出了,演员们开始喊嗓开嗓,做些适度的活动。
谁承想在开场前半小时出了状况。文化活动中心的李站长一头冲进了地下室,他一看到马副团长便把他拉到了一旁,小声说道,马团,有件事情得跟你商量一下,村里刚才来电话,他们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会议本来是安排在下午召开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临时调换到了上午十一点在我们这里开,我也是没辙了,我得来通知你们一声,把台上的景片收起来,演员们先休息待命。
马副团长一听这话,头就大了,这临到快演出了还冒出这么一档子事,算是啥名堂,他将团里各部门和演员们已准备就绪的情况告诉了李站长,现在只等观众进场,场灯一暗,他们就演出了。他希望李站长赶紧去跟村里领导沟通一下,看看那个会议能不能安排到剧团演出结束之后,他想着他们的演出是十点半开始,这十一点四十也就结束了,若是村里的会议能在他们演出结束后接上,不是皆大欢喜吗?或者索性挪个地方开,那就啥事都没了。
可李站长一听这话连连摇头,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演出了,咱们也算是老合作了,你应该知道我的难处,村里要用场地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必须得安排,再说我已经把上午演出的情况跟他们汇报了,不管用啊,对村里领导来说,咱们就是一场小演出,若是我再多说几句,他们还以为我们这头要跟他们唱反调呢。
马副团长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啊,他们的演出是送戏给村民们看,是惠民的文化配送,本来就不向文化活动中心支付场租费,哪能随便把村里给得罪了?再怎么着也得给对方几分薄面,以后可还得继续来演出呢。这样一想,马副团长只能挠了挠头,不再吱声了。
李站长自然也清楚马副团长的态度,他本来也不是来同马副团长商量的,他其实是来通知他的。李站长请马副团长跟演职员们多解释解释,他得赶快出个演出时间更改的通知,而后派工作人员去安抚已经赶来看戏的村民,可千万别到时候领导来开会了,村民们闹起来,就难收场了,还得立刻把舞台布置成会场。在和马副团长商定好把演出安排在下午一点之后,李站长便忙不迭地离开了,也没给他任何回应的时间,转身抬腿就走,连头都没回。
马副团长在心里骂了声娘,转身让业务部门通知演职人员们都聚拢过来,当即把情况一说,让他们抓紧时间吃午饭,下面的演职员虽然都开始发牢骚,但既然马副团长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也只能无奈地执行。马副团长和下面业务科的刘科长平时关系不错,算得上多年的小兄弟了,又同是业务条块的,马副团长是刘科长的分管领导。
刘科长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向马副团长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从地下室爬着楼梯到了一楼文化活动中心的门外,刘科长连忙向马副团长递去了香烟,并拿出了打火机,替他点上了。马副团长吸了一口,从鼻腔里发出了“嗯”的一声,说道,这烟的口感倒是不错。刘科长一把将口袋里的那包香烟塞进了马副团长的兜里,说道,这包刚拆开,家里有两条,等下午演出结束回团里我给你捎过来。马副团长说了声“甭客气”,有些奇怪刘科长这次为啥不回老家。刘科长兴许是看出他的疑惑,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便告诉他因为闺女在县里参加补习班,那个班过年才放三天假,他和妻子商量下来就不回老家了,省得赶来赶去费时间,再说回趟老家开销也不小,七大姑八大姨的。
刘科长的孩子正读小学,明年小升初,想拼个重点,马副团长能理解他的难处,毕竟他也经历过,他的孩子现在考上大学了,他也放手不管了,反正孩子长大了,又是男孩,没啥好操心的。
这时候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看着是村民的模样。她们走了几步,有两个站下了又回身朝着马副团长走了过来,她们打量了一下马团长,其中一个开口问道,你是这个剧团的领导吧?我们前两年来看演出也见过你。
马副团长正好抽完手中的一根烟,把烟蒂扔掉。他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老乡,欢迎你们常来看我们的演出。
另一个妇女开口问道,你们怎么回事儿呢?不是说十点半开演吗,怎么挪到下午去了?我们前几天就听说你们来演出可高兴呢,这不,走了好几里地过来看,说改时间就改时间了,总不能守在这儿干等,我们现在还得走回去。
马副团长连忙向她们赔不是,只能一个劲儿地做着解释工作。
可她们还是不理解,总觉得剧团既然已经在这儿了,为啥就不能演了,有的甚至还劝说马副团长不要取消上午的演出。正在马副团长和村民们沟通的时候,文化活动中心的两个工作人员走了上来,挥了挥手里拿着的演出延迟的通知,三言两句就将村民们赶走了,说是上面的安排,想看的,下午再来看。村民们悻悻地离去。
马副团长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刘科长推了推马副团长,说道,别想了,文化活动中心的那拨人从来只看上面的脸色行事,对咱这民族文化哪有一丁点儿感情?
马副团长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他叹了口气,說道,走吧,我们去附近吃上一口,把午饭尽快应付过去。
刘科长应了一声“好”,两人正准备一起离开,谁知,演员队的张队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边喘着气一边叫道,马团,刘科,不好了,出事了。
这是咋啦?马副团长问道。
张队长站下后,回答道,舞美队曲队长和我们演员队的王小超刚才在后台打起来了。
刘科长问道,打?为了啥?
张队长说道,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妙妙吗?刚才马团说是让大伙儿去吃午饭,妙妙她老公曲队长要帮她去买饭,问她要吃啥,她说是减肥,不吃了,让他甭给她带,曲队长对妙妙是多疼爱团里人都知道,他愣是不放心,说不吃饭下午演出哪里撑得住。两人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王小超来了,问妙妙咋还不走,他都等了她好一会儿,曲队长这才知道原来妙妙早和王小超约好一起去边上的馆子吃饭。这妙妙和王小超那点破事大伙儿心里都清楚,之前在团里王小超一会儿给妙妙泡咖啡,一会儿又帮她去买卫生棉的,你说老公就在身边,搁着不用,王小超老给她服务算咋回事?那曲队长憋着一肚子火,不能动妙妙,还不兴跟王小超动手吗?
马副团长听着张队长的话,越听越气,一把将头上的帽子拿了下来,狠狠地挠了挠头。他开口对着张队长说道,我说你得空好好管管下面的人,一个是团里的当家花旦,一个是大力培养的小生演员,缺一不可,团里人才正青黄不接,现在又在外面演出,真要闹出点事情不是添乱吗?你这个队长别老碰到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往我这里跑,这三个人你还收拾不了了?我要你干啥?
张队长被马副团长骂得如一只瞬间泄了气的皮球,他一个劲儿地点头,附和着。马副团长指了指边上沉默着的刘科长,说道,你也是,业务演出这个版块是你负责,你们两个琢磨一下,好好做做这三个人的思想工作,经常瞎搞些什么,王小超一个未婚男青年总和有夫之妇胡乱扯啥,扯的还是一个单位的。
刘科长心想,王小超这年轻人也是怪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他要颜值有颜值,家境也不错,手边钱也不少,怎么就不能正正经经谈个恋爱、交个女朋友?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难道不懂?偏生那曲队长对他老婆妙妙也是“一根筋”地宠爱,妙妙不是一次两次有这种事了,可他就是跟她过得有滋有味的,这胸襟也真够大气。
马副团长深知刘科长和张队长的能力,因为他在,所以两人习惯有啥事情先找他,若是他不在,他们办事可有着自己的一套。于是马副团长开口说了一句:我肚子有些饿了,我先去吃饭,等我回来,你们两个得把事情给处理好了,不能影响下午的演出,妙妙和王小超可是戏里的男女主角,还有曲队长,舞美那块都归他管,不准因为个人情绪给演出带来任何状况,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老祖宗留下的那四个字……
刘科长和张队长点着头,异口同声地接口说道:“戏比天大。”
马副团长“嗯”了一声,双手搁在背后,离开了,去找饭馆吃午饭了。
刘科长、张队长看着马副团长的背影,在心头嘀咕了一句“老狐狸”,便看了看对方,向着地下室走去。
辛子已经坐在范部长——也就是他的恩师家里等了约莫有半天时间了,他清晨就从县里赶到了市里头,想着或许能碰到恩师,谁知恩师市里有个会议,早早出门了,幸亏师母在家,不然他得坐到大门口等了,这么冷的天,不成冰棍才怪,哪有现在喝着热茶,享受着暖气舒服。师母待他是极好的,去年她刚从市里的事业单位退休了,他虽然去县里剧团当团长已经有近三年的时间了,但每逢双休、节假日团里没演出没业务的时候,他总会抽空回市里待着,毕竟他的家人朋友都在这边。他只要一回来就到恩师家坐坐聊聊,看望一番。即便实在抽不开身回市里,他隔三差五一有空也给他们打电话、发微信,汇报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当初之所以到县剧团也是恩师的主意和安排,让他去基层好好地锻炼锻炼,将来才能有更好的作为。恩师既是他的师傅,又是他的老领导,他一直很崇敬恩师,于是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去到了县剧团做了第一把手。
在等恩师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边跟师母聊着天,一边忙着烧饭做菜,顺便聊起了圆圆的情况,圆圆是师傅师母唯一的儿子,从小读书就好,是块读书的料,本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获得了双学位,毕业之后因为成绩优异,作为优等生公派去到了国外读研,现在正攻读博士学位,比他小八岁,师母常常开玩笑说他跟她的大儿子似的,比亲儿子更亲。他从县里捎上了去老乡家里买的刚从地里采摘上来的蔬菜,外带些土鸡蛋、老母鸡、木耳、嫩笋、高粱酒,还让人剁了刚杀好的半头猪。正好趁着等恩师回来的这段闲暇时间,他就下厨开始做菜,这些食材虽说并不怎么值钱,但比平时在市里的超市和菜场买的要好吃许多,至少新鲜,趁今天这个机会烧给师傅师母吃。师母一边看着他熟练地炒着菜,一边对他的厨技大加赞赏,说将来也不知谁有福气能嫁给他,又说起自己的儿子圆圆是个生活盲,做饭烧菜啥都不会,只会死啃两本书。辛子可不同意师母的说法,他开玩笑说圆圆本事可大了,一不小心就把书啃到国外去了,以后直接学烧西餐便是了。
师母哈哈一笑,也知辛子这话多少带有着打趣的意味。原本辛子想着和师母一起吃午饭,没想到恩师却回家来了,范部长看到辛子在家的那一瞬间意外了一下,师母还以为他看到了她发给他的微信赶回来了,没想到早晨的会议是范部长主持召开的,早把手机调到了静音档,会议结束后司机便开车载他回来,他也没留意,在车上看了一会儿材料,想着顺道到家午休,再把晚些时候要开会的资料拿上。
范部长看着桌上做的几道精致的小菜:红烧肉、炒时蔬、洋葱炒土鸡蛋、外加一砂锅的鸡汤,他知道一定是辛子的手艺,爱人不喜烹煮,他也不是挑嘴的人,再加上心思都花在了工作上,饮食上只要管饱就行,平时家里也就两个人吃饭,将就将就便过去了。
由于吃好饭还要开会,他便只小口品尝了一下辛子带来的高粱酒,那是久违的味道,他知道这酒一定是农家自己酿的,香醇得很,还透着些许泥土和山野的芬芳,让他想到了小时候成长的地方,那时候粮食少,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哪里还能酿什么高粱酒呢?
辛子为恩师盛了一碗鸡汤,鸡汤用黑木耳、嫩笋煨的,放了恩师家的黄芪、枸杞。辛子知道恩师的习惯,吃饭之前总是先喝汤,哪怕就是最简单的番茄蛋汤,也得先喝,这好像和什么汤无关,而是吃饭的流程问题。范部长小口地喝着汤,细细地回味着,说道,这鸡汤味道很纯正,我多年没喝到过了,这鸡是你早晨让老乡一杀好,就开车捎过来的吧。
辛子点着头,他知道恩师虽然对吃要求不高,但对烹饪却門儿清,他给师母也盛了一碗。
范部长看着辛子半晌,慢慢开口问道,你来看我们,除了送些农家菜,一定还有什么事吧,说说看。
辛子嘻嘻一笑,他知道啥事都瞒不过恩师,他说道,师傅,话说我去县级剧团当团长也已经快三年了,我想回市里工作,你也知道我家人都在市里,这经常赶来赶去的真是不方便,我对剧团工作本就不熟悉,市场又艰难得很,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范部长看了看他说道,你呀,年纪轻,做事情就是缺乏恒心。我好几次遇到你们县文旅局的金局长,他对你的工作十分肯定,希望县剧团能在你的带领下多出好剧目,听说你们这次排的那个小剧场获得了全国大奖,多好的事,得抓牢机会好好干,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去县文旅局了。
辛子听着恩师的话,摇了摇头,他才不稀罕什么县文旅局,县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了。在一旁的师母看出了辛子的心思,这孩子若不是下定了决心,也不会这么大清早地就跑来。她笑着说道,老范,当初说是要磨炼辛子,这也快三年了,孩子如今想换个环境,你就帮他留心留心吧。
辛子拼命地点头,他知道还是师母最懂他,他一遇到事儿,师母总在恩师面前帮他说话,他说道,师傅师母,我真想回市里,我也老大不小了,想成家了,一直窝在县里也不敢找对象,我爸妈都在市里,总得找个市里的媳妇不是,家里帮我介绍了好几次对象,人家一听我在县城工作,就老大不愿意的。师傅,我想过了,我如果回到市里,哪怕就是再去剧团,哪怕做个副团长,也行啊。
范部长听了辛子的话,想了想,若真是这样,倒也不枉费辛子到县城去锻炼了一番。他说了一句“知道了”,而后继续喝他的鸡汤,品尝着红烧肉、土鸡蛋,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赞扬两句辛子的厨艺。辛子看着师傅师母大快朵颐,露出了一个敦厚的笑容。
马副团长是在吃好午饭之后回到地下室的剧场的。当他走进剧场的时候,刘科长和张队长早已把妙妙、王小超的事情处理好了,处理得宛如没有发生过一般,好像先前发生的事情仅存在于臆想中,此刻的剧场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和谐的分子。
不过和谐只在一瞬间,刚才马副团长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接到了文化活动中心李站长的电话,在电话里李站长告诉了他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一个让马副团长差点喷饭的消息。李站长说村领导们在会议上做了一个集体决定,那就是下午要继续召开扩大会议,把上午班子领导讨论的几个决议在扩大会议上再过一遍,所以剧团的演出只能无可奈何地挪到晚上。
马副团长一听火就大了,在电话里就跟李站长争执了起来,这演出毕竟不是三五个人能完成的事情,打个招呼、赔个不是就过去了。虽说是小剧场,演职人员少一些,但毕竟也近四十号人呢,另外观众也是问题,这么冷的天还是晚上演出,原先那些村民哪里还会来观看?摆在他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带领着所有演职人员回县里,另找时间再来演,第二条是继续耗着等到晚上演出。若是随性地选择了第一条路,便会让原本就艰难无比的演出市场变得难上加难,也会因此断了以后再来文化活动中心演出的路子。马副团长纠结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发火的底气,正想着如何才能找个契机借坡下驴的时候,李站长倒是先做出了让步,一个劲儿地跟他打招呼,说是晚上演出的观众问题他们来想办法,最不济就是文化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集体观看,马副团长很无语。然后李站长说出了补偿团里的优惠条件——年后由他们操作增加两次让他们团来村里的演出。毕竟多演出是真正的实惠,马副团长抓着这个机会连忙提出将演出增加到三次的要求,李站长想了想,答应了,并安排下面的办公室主任和他对接相关合同的事宜。有了这份承诺,马团长不再矫情,依旧和李站长保持了原先良好的、非常客气的、老朋友间的合作关系。
于是马副团长心情愉悦地走进了剧场,感受着各部门之间一片和谐的氛围,然后他把演出挪到晚上去的消息通知了下去,结果剧场内一片哗然。不少演员都闹了起来,因为演出时间从上午挪到了下午,有些人已经将车票改签到了晚上,没想到现在演出又挪后,只得办理退票了,若是晚上弄得迟了,恐怕还得先回县里,得明天再买票回家了。演员们你一句我一言地“围攻”着马副团长,马副团长一下子拉长了脸,大家都知道马副团长的脾气在团里是最火爆的,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现在仿佛是爆发的前夜。看着这样的马副团长,众人忽然不说话了,周边瞬间安静了下来,整个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就在刘科长、张队长准备开口解围时,马副团长的微信电话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的头像愣了愣,竟是县文旅局金局长的秘书小方,他连忙走到一旁接了电话。刘科长、张队长正好趁着马副团长接电话的当口适时地做起了演职员们的工作。
而马副团长一接起秘书小方的电话,就很好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非常客气地在电话里和小方寒暄了几句,之后方秘书开门见山地告诉马副团长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县文旅局领导班子知道他们团排演的这个小剧场剧目获得了大奖,一直想找机会观看,但每次的时间都十分不凑巧,所以就没能看上,听说这次送戏下乡惠民演出,觉得很好,将好戏送到村民家门口是一件需要肯定和提倡的好事,且领导们消息很灵通地知道演出的时间是今晚,又很凑巧都有时间,于是他们决定来村文化活动中心观看这个戏。方秘书的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似的在马副团长的耳边爆响,马副团长在电话里“嗯啊嗯啊”地回应着方秘书,说着场面上感谢领导的话。
直到挂上电话之后,他的脑子仍有些晕乎乎的,耳畔响起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县文旅局领导班子晚上要来看戏!完了,县领导要来看戏!观众真的落实好了吗?舞台这么简陋!偏偏还是一个在地下室的剧场!不过,十秒钟之后马副团长便理清了思路,毕竟他在剧团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从在剧团学馆学戏开始,再到改行做行政,一直做到副团长,他在这个剧团可以称得上是“元老”级的人物了。他把演职人员全部又召集了过来,告诉他们晚上领导要来看剧团的演出,于是所有人发牢骚的兴趣忽然没有了,什么车票什么回家问题一并抛在了脑后。在马副团长准备去找李站长沟通之时,李站长已经到了剧场,原来他也已经接到了上面的指令,于是下午那个村里的扩大会议早早地就结束了,把舞台重新留给了剧团,村领导还让李站长转告马副团长,有任何需要他们配合的,尽管开口,至于观众的问题让剧团不用担心,他们会很好地解决,并拍着胸脯保证不可能只有文化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还会有大批的村民。
等这些都安排妥当之后,马副团长想了想,拨打了团长的电话。
辛子是帮师母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接到马副团长的电话的,马副团长将事情简单地向辛子做了汇报,辛子也没想到一次最为常规的下乡演出竟变成了县文旅局领导班子的集体观摩,原本这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演出他没打算去,让马副团长带队即可,毕竟每年像这样的演出团里会有好几百场。辛子听完马副团长那边的情况后立刻让他安排下去,把团里能在文化活动中心装上的灯光、音响设备赶紧运过去,要不遗余力地做好适合这个戏的豪华版方案。挂上电话后,辛子又电话了一个好朋友,让他今晚带些看得懂戏的“专业观众”到剧场做好一件事情,那便是专门鼓掌。
师母在一旁听他打了两个电话,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让辛子赶紧去忙,不用管她。辛子想着师母提着这大包小包回家不方便,就把买好的东西和师母一起先送回了家,然后开车一路飞速往村里赶。
等他赶到剧场时,距离开场还有两个小时不到,停好车就看到了马副团长、刘科长、张队长等人,他们立马陪同辛子到地下室视察装好的舞台,演员虽然在剧场已经耗了一天,但现在正在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走台,曲队长指挥着下面的灯光师在调整个别需要修改的灯光Q位,音响也已经安装上了团里进口的设备,把原先文化活动中心的音响都替换了下来,包括演员用的小蜜蜂。音响师傅按计划到位了一名,现在马副团长把团里另一个也叫上了,舞美的各个部门,诸如灯光音响装置道具等都增派了人手,连同行政办公室的宣传和接待人员也一并安排了。辛子视察了一圈,觉得马副团长考虑得还是比较周全的,他也不再召集演职人员开会,毕竟县文旅局领导来看演出的事情剧组都知道了,他没有必要再增加大家的心理压力。晚饭是村文化活动中心提供的,让大伙儿去他们的食堂用的餐,主要是考虑到时间的可控和食品的安全,辛子觉得他们的安排很周全。观众在六点半的时候非常有序地入场,加上辛子朋友叫来的那拨观众,已经超过百人,整个剧场座无虚席不说,还在空档的地方放置了不少加座。
开场前,村里和剧团的领导班子都在文化活动中心的门口等候着县文旅局领导的到来,此时的文化活动中心和白天相比,俨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形了,工作人员已经在大门的上方拉上了“热烈欢迎××剧团送戏下乡”的横幅,入口处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剧目的宣传片和剧团的介绍,就连两侧的玻璃门上都贴上了戏的大幅海报。因为天气太冷,他们便站立在文化活动中心的大堂内,县文旅局的方秘书和他们约定好在领导到达剧场的十分钟前微信他们。等了许久,辛子和几个村领导憋不住跑到玻璃门外去抽烟了,李站长在一旁替领导们点烟作陪。
马副团长和刘科长他们在玻璃门内闲聊着,刘科长轻轻地拉了一把马副团长,低声说道,瞅瞅辛团,不是说今天要去县里开一个重要会议吗?咋一听说县文旅局领导要下乡来看咱们演出就掐着点来了?这跑得比兔子还快,要我说,马团你就不该通知他,让县领导来看看他这个做团长的平时演出总不在才好呢。
马副团长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切”的不屑声响,说道,我老马是这号人吗?这么小儿科的伎俩我才不玩。
张队长说道,我说马团,这啥活儿都你在干,啥时候你才能上去做团长呢,就说现在这个得奖的小剧场剧目吧,三年前是你一手抓的项目,要不是妙妙怀孕耽搁了下来,哪里轮得到他?这小子运气还真是好,他从市里来了咱们团两年多,啥叫戏都没摸着边。听小道消息在传,说他可从来没有消停过想回市里的念头,估摸着就等一个机会吧。
马副团长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们说得都没错,当初小剧场这个项目他可是花了不少心血,上一任团长在任的时候死活不愿意排,说老戏迷不喜欢看,压根没市场,但他想着总要培养年轻演员和开拓新市场,于是力排众议把项目申报到了县里,结果是上面拨了经费团里才给立的项,接着又是他跑到市里邀请了有一定知名度的新锐导演,最后连建组会都开好了,女主角妙妙却怀孕了,只能搁浅。这一拖二拖的就拖到了辛子到任之后才正式开排,没想到首演之后不仅圈内叫好,还获了这么些个奖。现在谁还关心这个项目当初是谁抓的,上面只知道是辛子上任之后的成绩。再加上辛子年纪轻,和他不一样,有着市里的人脉资源,来县剧团也不过就是仕途的简历上需要一段到基层单位工作的经历罢了,不像他们这些一直在第一線工作的人,谁让自己是千年“老二”的命?就跟十年前那部获得省里“五个一”奖项的大戏一样,那会儿老团长正好退休,他是班子里最有希望被提拔的,除了分管业务他还掌管着团内的创作,那个大戏也是他从选题、剧目抓起,一路到建组排练,直至立到舞台上。当时他四十多岁,正处于事业的黄金期,自己也颇有几分野心,眼看着剧团得了那么大的一个奖,可以说是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团里人人都服他,做团长的呼声是愈来愈大。可惜的是,上面却迟迟没有提拔的意思,最后连老团长都跑到上面力荐他,谁都没料到团长的职位腾空了一年,最后空降了上面宣传部的一个搞行政的外行来做了团长。当时他就明白了,他做得再好也是不可能被提上去的,相反,能力强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这些年他习惯了低头,习惯了把自己当作空气。
马副团长看了一眼和村主任他们聊得正欢的辛子,说道,他即便回市里了,上面还会让新的人来接替他的位置,对我们来说,谁来不都一样吗?干好自己的活吧,再过几年,我也该退了,想那么些个不着边的干啥?
听着马副团长的话,刘科长和张队长便不再扯“团长”那个话茬了,胡乱聊些别的话题了。马副团长他们一看到县文旅局领导的小车停下之后连忙走出了文化活动中心大堂,跟在辛子和村领导的后边接待着局长他们,因为剧场条件比较简陋,没有贵宾厅,他们就在文化活动中心的大堂里向领导汇报了一下这个剧目的情况,然后把领导送入了指定的座位,领导们一看剧场内坐得“满”出来的观众大吃一惊,大大肯定了非遗剧种的惠民工程,金局长更是对辛子这位年轻有为的团长狠狠表扬了一番,充分肯定了他近三年以来的工作,说到最后还小声地在辛子耳边提了一句,下午开会碰到了市里分管文化的范部长,范部长说起了辛子。辛子连忙很识时务地说了一句:多谢金局的肯定,范部长是我的恩师,他嘱咐我下到基层做文化工作一定要抱有满腔的爱和事业心。金局长拍着辛子的肩膀,一迭声地说道,好好好,前途不可限量啊年轻人。而后金局长和其他领导坐到了剧场的座位上,五分钟之后,场灯暗了下来,演出正式开始了。
一切都非常顺利,演员们发挥出色,几乎每唱几句观众们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演出结束后,在金局长的带领下领导们上台和演员们握手、合影,领导们充分肯定了这出戏,尤其对收获了村民们的热烈欢迎表示了高度赞赏。领导一离开剧场,演员们便开始卸妆,有的即刻得奔赴车站,有的因为没能买到合适的车票,只能先回剧团。
辛子笑吟吟地将金局长一行送到了他们的小车旁,那时候方秘书、小车司机早就在恭候着了,金局长似乎对今晚的演出特别满意,连看着辛子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欣赏。辛子替他拉开了轿车的车门,他在臨上车之前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对辛子说道,小辛,你能力很强,我知道县剧团的平台是有些小了,如果你能留在县里,我可以给你找一个更适合发展的平台,我很看好你。
辛子听着金局长的话,愣了愣,他从金局长的话里听到了弦外之意,不过,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一些诸如“感谢领导肯定”的场面上的话,客客气气地把金局长送上了车。
金局长在坐上了车之后,又把车窗摇了下来,对着躬身在车窗外的辛子说道,好好考虑我刚才说的话,有啥想法我们及时沟通。
辛子连忙点头应和,目送着车子在夜色中开走,转身关照马副团长,让他赶紧安排好团内的宣传人员连夜做微信,并写好新闻统发稿,他明天联系市里和县里的几家主要媒体报道一下,没有想到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大年夜,他会有一篇大文章要做。
辛子送走了金局长他们,自己开车回市里的家,马副团长他们则是登上了团里的大巴,开往了县里。
这个冬天似乎不太冷了……
【责任编辑】大风
管燕草,国家一级编剧,上海淮剧团副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上演舞台剧《半纸春光》《大洪流》等三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百年海上》《一个高三女生的日记》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靠近我》和《管燕草剧作选》;编著《淮剧小戏考》。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界》《钟山》《小说家》《延河》《飞天》等省级刊物,部分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出版。荣获“第四届越南国际实验戏剧节”剧目银奖、“中国戏剧奖”等各类国际、国家级和省部级奖项三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