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的,遥远的

2024-01-31 12:55朱以撒
满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枝头果树果园

夏秋二季,果实成熟的时候,果乡的学生便来邀请前往采摘,感受一下果实离树最后时刻的美感。果实和果实是不同的,它们来源于不同的树。明人江盈科认为:“桃梅李杏,望其花便知其树。”如果再加上口舌,更不会把果实混同。它们的形态让人惊异,有的硕大浑厚,有的轻巧秀气,有的剑?突兀,有的圆润委婉。至于色泽,虽然成熟时皆可以黄红二色喻之,但是在黄红二色范围内,却可以分出许许多多层次,让人下笔时踌躇着,着实词穷。每一棵果树的本质却是排异的,以此显示自身的独特——所谓个性就是如此,外在不同,内在也不同。每个人与不同的水果相遇,也都有第一次,初看甚觉陌生,甚至于放入口中之前,也还有点探险的感觉,慢慢地舔着,对滋味进行探魅。往往要走到这一步——打开外壳,品尝第一口,才能认定是否适合自己。

无数的水果,无数的滋味。这就给人很大的选择空间,终究会挑选到自己喜愛的那种类型,这也使每个人都有可能性,慢慢来吧。在许多方面都是如此,有生之年,除了死生不可挑选之外,余下的都很宽容。譬如学文学的,喜好狭隘古怪,有那么多的种类都是现成的,如浮槎泛于海,至少也是可以挑选到海藻一枚。有人对我说他还是喜欢唐代的俗讲,我说甚好甚好。狭隘的品位也是允许出现的,如同水果有其个性。当然,人的口味也是会转变的,除了与年龄有关,还因新的品种不断涌现,拓宽了我们的口味,使我们对于滋味不再专一,有所舍弃。不停地追逐新鲜的滋味,和人生追求的其他目标并不相悖——我们会喜形于色地赞美某一种水果,那种贪婪的神情,反应迟钝的人也会察觉。小时候接触的水果形态都偏于单薄,应和我瘦骨嶙峋的身架子,只是因为它的单纯、本色,尤其是它的土生土长,成为家乡风物的鲜明标志,借此感受它的真实体现。那时候,不管成人或孩童,认知闭塞得很,以为某种水果的形、香、味就是如此,不可能再变化——所谓老家的味道,有一部分就是由果实来承担的。翻过山的另一个村子,那里的果实就是另一种滋味。我那时以为这种真实会一直持续下去。

从农林大学果树管理专业毕业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具有培育新果树、改良旧果树的义务,使滋味产生异样感,好像遇上熟悉的陌生人。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空间中生活,品尝能够到达这个空间的水果。而有的水果,我们可能一辈子无缘相逢,这个数量,远远大于我们品尝过的——就像我们此生没能见到的人,远远大于见到的。果树被改良了,也就以陌生的口味出现——第一次品尝时大吃一惊,有一种越界感。所谓兼味,就是味的多元,已经远离当年那种单纯之味了。在果园里看到多年的树干还是如此坚劲,起着为上头的枝条输送养料的义务,上头的枝条一边接受着,一边却发生着变化。由于嫁接的成功,果名也变了,我听到了另一种称呼,好像是什么一号。什么都在变化着,就连一棵果树也难以自守。它只能兀立着,任由那些掌握了技术的人们在身上做着实验——树和鸟的差别就在于动与不动,不能动就无从避免来自各方面的行为。如果一个人没有品尝到果实,看着一棵树生长起来,还以为树还是那棵树,实则已经不再是了,就像当年在树下嬉戏的那群孩童,如今已无从找寻。

果树一直往上长,作为一棵树,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方向。由于是果树,也就比其他类型的树更少有被砍伐的厄运——主人希望它枝繁果盛,每年都为他带来财富,便给了它年复一年存在的机会。每一棵果树都有高度,高度给了品尝者一定的难度,不让他们那么容易就得手。那么,要品尝到树上的果实,也就需要付出一点有技能的劳作。我少年时上树的本领,就是为了得到果实而练就的。那时节的孩童都秀骨清相,猴瘦猴瘦,也就轻捷之至,不会给枝条带来重负。这个技能的具备,使自己在树上率先品尝到那些硕大的、橙黄的果子,而在树下仰面张望的人,其中也有小孩也有成人,只能等着上树者将果实传递下来——这个等候的片刻使人垂涎。上树者也因此明白一些道理,凡事自己力所能及便占据主动,不必求人看人眉眼,的确会有一个好心情。且品尝够了,从树上看世界,会清静许多。记得明朝文士罗景明,每当文思涌现必栖居乔树之巅,待诗文写成下树。有上树的癖好,一是相信自己的手脚能力,一是有意逃避着什么——后者是我大胆地揣测。那些藏于树梢叶片里的果实,往往要有更高水平的上树者方可获得,这样的上树者来了,每一个果实都不会遗漏。晚秋的风愈加犀利了,枝头上空空荡荡。此时,上树者终止了上树,把上树的本领像扇子一样收藏起来,等待明年。

而今,上树的少年已经消失了。他们行走在果树下,看到上边硕大的果实,丝毫不会荡起拥有的涟漪,就走了过去。一些果树因为少了当年上树的少年,直到最后还是得不到人的采摘,吧嗒吧嗒落了一地,汁液四溅,蚊蝇招引了一堆,可谓自生自灭。少年认为,果实是来自超市的,或者来自快递的敲门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由自己上树获得。和没有上树想法相承的是手脚筋骨的力量匮乏,灵活性也无从谈起——少年的相互比较不必论其高下,而是显示其差异——最大的差异就是野性没了。

梭罗在他的《野果》这本随笔集里写道:“当人迁徙时,不仅会带走鸟儿、四足动物、昆虫、蔬菜和专属佩剑,还会带上他的果园。”梭罗说的是想当然还是确有此事?带上果园毕竟过于理想化,真可让人遐想其中的美好——生活没那么浪漫,我觉得平实一些更好。我居住的小区,那么多的原住民迁走了,把什么可能的都带走,就是水井与果树没有带走,它们一是向下长的,一是向上长的,原住民带不起它们——他们迁往的那个地方拥挤得很,不像原本有山地、田园,有那么多的土壤。没有土壤就不要说一个果园,连一棵果树都栽不起。日子如此实在,带不走的就丢弃,没什么可惜的。就像水井,没有谁动过带走的念头,而粗壮的果树,像橄榄,主人把它遗弃了,它依旧汲天地风水,依旧扬花结果,熟透了就掉了一地。我们对果树不会有太多的情感,很少有人有过种果树的经历,至于品尝到自己果树的果实者更是少之又少——我说的是在钢铁丛林中的城市中人,果园是在屏幕上看到的,果实似乎不生于树,而是悄然集合于超市,品尝时不识其树——我们离果园已经很远了,在品尝时口齿清甜,却不是立于树下,看它随风飘摇的形态。以前有人认为吃到鸡蛋就够了,不必见到生蛋的母鸡——其实好事者也有他的想法,探究一下源头,获得对于果树的真切体验。果树的经历在许多方面与人太相似了,总是需要某一些承认才好生存下去,好像不是为自己活着一样。譬如一棵果树的果实到了熟透之际仍然酸涩无比,这棵树向何方去?它所在的这个位置迟早要换成另外一棵果树,也就是能够生产另一种品质的果实来。布鲁内尔曾认为:“人们并非仅仅为了自己而种下果树,也在投资未来。从这个角度来说,建立一座果园是前瞻性的工程,联结了不同的时代。”——所说甚是,现在我能知道的这个城市最早的果树是宋代的荔枝,它能穿过乱世烽火和伐木丁丁的年代,至今还能按时提供甜美的果实,可以视为奇迹。尤其是成熟时节,绿意掩映中一串串嫣红的烘衬,使具有审美心事的人们迷醉。

果实的美形美味,作为赠品,无疑是不少人的首选。果实种类如此繁富,聚在一起时,让人应接不暇。本土的果品无多,更多的来自远方,它们漂洋过海,安全到达。每一枚都被细致地保护着,品相完好,显然合乎人们先欣赏后购买的秩序。可以想见,果农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力求把每一枚果实都郑重推荐出去。一年的劳累就是希望果实能换回银两,而不是都挂在枝头、堆在院里。当然,不是每一枚果实都品相端庄圆润光洁。有的越长越让人喜爱了,有的却走向相反,生出斑纹了,不周正了,越发奇丑了。被欣赏的可能性越来越低,只好留给自己品尝或降价处理——其实内部的滋味是全然一样的,只是要成功地推销给别人,却很艰难。这一点是人与果实的差异,一个人完全可以通过美容,修饰无数的细部,以至于在历经痛楚之后光彩照人。果实的可靠性就是不可美容,这就是宿命,越长越美观的,越长越丑陋的,朝着各自的方向伸展。作为礼品,是要使接受者开怀的,没有谁会去选择那些丑陋者,就像没有谁会有目的地送一坛醋给某一个女人。除了挑选果实的美形者,为了突出丰富性,送礼者通常采用组合法,使之互补、彰显,既显示了美学上的用心,又体现实用上的多重作用——这就是果篮。一篮在手,远比一兜、一袋大有张力,它的奇妙之处可以适合于任何一个送礼者,它是不寒酸的,在这个爱面子的时代。人对于世上万物都有赋予象征的嗜好,有的果实名字含有平安和顺之意,有的则意味着分离与疏远。还有的更直接,说是可以滋阴,或者壮阳,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把要害传授给你,让人思考、取舍——水果是更趋于精神属性的,形的不同只是一种需要,而看不见的是神韵、气息、浅薄、醇厚这些非实在的元素。我喜欢逛水果摊,往往逛到最后空着手出来。那些刚离开枝头的果子似乎还带着晶莹的露珠,随同跟下来的还有几只蚂蚁和一只天牛。果实因弹性而生神,不可离枝头太久,因此欣赏也需及时跟上。

如果我从院子里剪下龙眼或柚子给朋友,会有意地连同绿叶枝条剪下来,我希望他们把欣赏放在前面,而不是预测果实的滋味。

很多年前我送一些带着绿叶的橘子给俞先生,俞先生提起来一串,注视良久,说,这些叶子真好。此后,似乎没有人再这么和我说过。

班纳说的话有点绕:“一个内在的人隐藏在那外在的人后面,外在的人不过是在显露内在的人。”水果的内外大抵如此,我希望自己逛水果摊时能捕捉到隐藏的那部分。

同为果树,有的天生天养,荣枯自适;有的则为人所制,不可自任。树的本性是不可移易,也就无从躲避,于一处生长、老死。每逢大年的时候,枝上花朵无数。经过一年生息的果树生机勃发、兴盛无比。蜂农早已把蜂房都移到这里,蜂们出动,不仅采花酿蜜,还协助授粉。落花过后就是密密麻麻的果丁,此时都立于枝头,处于同一生长线上,只是终了谁能有如初始存在,全然无定。南方的台风一场接一场,全是洋味的风名,它们横扫而过,狼藉遍地。台风过后,枝头果丁折损大半,经历过而能存于树上者,只能归于天意。就像每个人在历经磨难之后尚存,他日后的成长就更具备坚实的基础和毅力。布鲁内尔也是这么认为:“思考所有的种子、嫩枝和树桩究竟经过多少双手的抚摸,以及它们所经历的地理和时间的旅程,这是非常宝贵的思想活动。”这么说透彻得很,已经不是仅仅从果树的语义功能和符号功能来理解它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除了时日短长,其他都一样,都生存于土地上,都渴望长生,并且有不断张扬的个体发展。果树与人原本是不搭界的生长物,他们的私有生存场景都是陌生的,后来却变得密切无比——有些人就是靠果树来延续生存的,在果林被摧毁时,号啕大哭如丧考妣,完全可以理解。有果林的人们对具体的果树提出了新的要求,譬如龙眼长到一定的大小,果农们就纷纷出动,或架梯子,或上树,把每一串果实中的一部分剔除下去。数量少了,日后的质量会更佳,硕大可观,卖得好价钱。至于每一串果实中,哪些要留下,哪些要剔除,女果农们根本不需要思想,直接动手。动作就是她们的思想,只能说被剔去的那些果实运气不好,躲过了台风,躲不过她们的手。

她说有时间上来为我的龙眼树剔除多余的果实,我表示了婉谢——我乐意看着台风过后稳立枝头的每一粒小龙眼。当这些小不点不动声色地过了一些日子,果树显示了天时的普遍秩序,时间逐渐转换了空间之美,果实壮大,空间密集,缝隙不断被填充了。草木本心如此,人不介于其间,会更加自然。

此时,有多少人拥有果树?拥有果树的前提是要有一脸盆大的湿润土地。如果没有,只能倚仗他人的果树来获得果实。拥有果园的人家就更少了,那需要一大片土地和具备管理的才能。时下的人都觉得不适合用“故乡”这个字眼了,住在几十层的高楼上,远离土地的潮气,称故乡却觉得荒唐之至。故乡是需要具备一些条件的,土地上有自己的院落、围墙、禽畜、菜园子。对了,房前屋后有几棵土生土长的果树。秋日,它们成熟的色调增加了一家人的笃定。几次到北方,夕阳下来,炊烟起来,便以为故乡当如此。农耕人说话不会像艾米莉·狄金森那么斯文:“食米鸟是我的唱诗班——果园就是我的穹顶。”也不会像布鲁内尔那样,想着探索新的水果种植方法,想利用植物、动物环境的相互作用,进行生态化种植——宏愿如此之多。其實,任果树自行生长最好,它和故乡的形态相反,故乡越来越破旧了,甚至被遗弃了,而果树越来越茂盛鲜亮。父母亲渐渐老迈,孩子们磕磕绊绊地长大了,他们离开故乡,离开这些本土口味的果树。

经过努力,自己总算拥有几棵果树。出外回来,到后院看看,屋宇依旧,果树却有了不少变化,不是长高了就是换新叶了。这里土地贫瘠,有许多建筑材料的残余,而论果树出处,都是水果之乡的新品种,堪称贵族。它们还是不声不响地长大了——植物对于土地的迷恋如此强烈,肥沃甚好,贫瘠亦可。如果只有一棵果树,它的生长会慢一些,多种三两棵,明显就长得快了。我私下以为每一棵果树都盛满了时间的秘密,只是不像人那般对时日的过往有所感叹。

有一年参加祭祀妈祖的活动,主持人挑选了几个主祭者,我也在其中。我的动作就是按规矩而行,捧着果盘,上边放好了水果。我小心翼翼,徐缓平衡,生怕手上有些许闪失。

在许多场合上,让水果出场,人、神共适。

【责任编辑】王雪茜

朱以撒,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出版有《俯仰之间》等五部散文集及多部书法著作。在《十月》《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散文三百多万字。散文入选《中国当代最美散文》《中国散文精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一百多部选集。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全国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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