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灯
新车的味道有些大,副驾驶位上的金花刚感觉身后有些不对劲,后排的春花已经剧烈呕吐起来,车里瞬间一片狼藉。春花丈夫大刚叫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舞动,这么好的车让你弄脏了,你是咋回事啊!
金花有点恍惚,两年前,她和自己的丈夫小胖子去南京旅游,儿子墩墩刚刚喊了一声我要尿尿,还没来得及制止,小喷泉就嗞地一声带着热气冲了出来。金花手忙脚乱,眼睁睁看着小家伙尿得山呼海啸荡气回肠。那个时候小胖子在干什么呢?还真有点想不起来了。
金花说没事,是我忘记小妹晕车了。关心地向着后排问,感觉怎么样,要不然我们停一下。
开车的小胖子嘟囔了一句,高架上呢。金花看了他一眼,对春花说,现在高架上停不了车,要不我们坚持一下,马上就到。
春花用力捂着嘴,脸涨得通红,连连点头,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大刚见金花坐回了身子,立即把高举的手放下来。原本有点虚抱的姿态,还是犹犹豫豫落下来,在大腿上不安地搓揉。
春花原本没有指望丈夫的安慰。昨天两人争执后没有睡好,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一大早去工地门口打扫卫生,七点二十回宿舍,大刚还在呼呼大睡。两人急急忙忙去食堂,只剩下几个冷馒头和榨菜。中午大刚说咱们少吃点,晚上跟表姐吃好的。连续的折腾让她疲惫,下午感觉精力有些不济。下班后换洗完,表姐金花已经和姐夫小胖子在工地门外等着。
她一边催着大刚一边整理衣服,顺手向口袋里塞个垃圾袋,就怕晕车出洋相。没想到新买的裤子口袋有点宽松,上车时垃圾袋掉在车门下,她向身后的大刚使个眼色,示意他捡起来。大刚懒洋洋的,一脚把垃圾袋干脆利索地踢到车底,工地上就是垃圾多。
她把头深深埋在座椅靠背上,不敢面对表姐的关心。当看到大刚把手高高举起,春花幻想着他能抱自己一下,哪怕只是扶一下,帮忙擦一擦座椅,也会让这份尴尬淡化很多。但她很快明白这只是个妄想。果然,大刚手舞足蹈地表演完后,捂着鼻子向旁边让开了一些。
春花心里突然平静了,晕车的感觉也没了,像是进入一片旷野,四周看去,都是白茫茫的。
金花对摩卡说,我真的不介意车弄脏了,但看到妹妹那个情况,心里很难过。
是因为她和你的经历类似吗?微信对面的蓝色头像很快回复。
我在工地外面等他们,妹妹换了新衣服,阳光下笑得像鲜花一样,蹦蹦跳跳的,那么认真地准备,结果却弄那么狼狈。我特别能理解她,真的,感觉那一会儿妹妹就是我自己……
摩卡发过来一个拥抱的动图,这件事情只是个意外,人生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多想想她阳光的笑容。
金花看着手机里两个拥抱的小人,有流泪的冲动。你知道吗?妹妹晕车难受的时候,她丈夫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还一个劲儿地斥责,好像要划清界限似的。
作为男人,不应该先关心自己的爱人吗?我看到他手举那么高比划,也不知道抱一抱春花,还嫌弃似的躲那么远。
也可能是生活的苦让他们忘记了爱,也可能不善于表达感情吧。
金花发过去一个热茶的表情包,对面没有再回复。这是他们的默契。金花在办公室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又把聊天记录看一遍,然后删除。
她向后靠了一下,让身体更舒展,桌上的咖啡还有微微余烟,在阳光照射下氤氲着温暖的气息。
阳光从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户透过来,细细的光柱插进杯子,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刻,总会想起老家房顶上的亮瓦。小时候喜欢坐在床上,看那笔直的光柱一点点滑过来,爬上脚面。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人还是那个人,光柱几十年后,还会一次次滑到面前。金花浅笑,生活其实挺美好。
每次回家老母亲都会说,妮啊,你得好好对人家小胖子,看看现在吃的穿的,想想那些年遭的罪,熬出来不容易,可得好好过啊。金花眼前浮现出妈妈拿衣角擦着眼泪的神情,看着小胖子呼哧呼哧埋头吃饭的香甜,心里柔和了很多。路总得一步步向前走,老沉浸在过去不好,谁的过去不艰辛,正是被艰辛打怕了,才会生出更多的劲头。
春花说,姐,我想像你一样。金花知道她的意思,看上去没说明白,其实都明白。金花父亲是老大,春花是姑姑家闺女,两人年龄差十岁。春花说,姐,乡里老师都拿你给大家举例,还说我们家庭的基因好,只要好好学习,我也能像你一样过上好日子。
金花很享受妹妹真诚的羡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羡慕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在长乐市成家立业生子,可心里仍感觉宿命不应该在这里。从她懂事开始,一直羡慕别人,从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人羡慕,或者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简单。
咖啡杯泛动着乳色光泽,像个胖乎乎的娃娃。她以前看过一篇文章,我用了十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文章意思是人的先天劣势带来后天差距,她会习惯性地代入自己。
当时的悲悯和触动是巨大的。罗马很遥远,少年金花没有幻想过,她只想走出大山,走到城市里,走进有落地窗的房间,慢条斯理地喝上一杯咖啡。她不知道咖啡是什么味儿,只知道如果不努力,永远不能喝上咖啡,于是不敢迟到旷课。
初中毕业,村里很多女孩辍学打工,她怕极了。那年暑假,她听村主任说有助学志愿者到乡里调研,她立即扔下饭碗跑了十里山路去找乡长。
乡长夸张地拍着头,哎呀,助学的人走了啊。她哭着说,我想上学,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回家路上,夜色格外压抑。她失落地看着匆匆回窝的小鸟,似乎看到和母亲一样在田间地头永远忙碌的未来,心头如水草掠过,满是冰冷。父亲因为下矿作业得了肺病,长期卧床。她知道自己应该放弃学业,帮家里分担,可终究还是不甘心。
乡长说,志愿者资助的钱不多,一个月一百元,勉强够吃饭。金花说一百元足够,我可以不吃菜。她知道志愿者资助是有条件的,资助家庭必须承诺让孩子毕业,这个必须遵守的保障,可以缓冲对父母的内疚,才是她最想要的。
走到河边,坐在湿软的土地上,看着落叶和稻草在水里漂走,不知去向。她紧紧地抱着自己,默默流泪,不知不觉睡着了。母亲和村民们打着火把找了半夜,见到目光呆滞的她,抱住她号啕大哭。老村主任说孩子你别想不开,上学我们帮你。他想方设法联系到志愿者负责人,对方说一定帮她联系到资助者。
十几年了,她始终记得志愿者负责人说的话,姑娘,你为自己争取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千万不要弄丢了。
命运的河流在这个晚上拐了一个弯,她更加相信,只有争取才有回报,只有握在手里才是自己的。金花慢慢转动咖啡杯,阳光下,兰花指像蝴蝶一样舒展,翩然起舞。有物件握在手里的感觉真好,皮肤和细腻的釉面相互摩挲,丝滑得无声无息。
春花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抬头看金花,眼睛里亮闪闪的,姐,真好喝。阳光打在她脸上,勾勒出耀眼的轮廓,笑意格外灿烂。
其实好多人不喜欢咖啡,给我妈带过一些,她说太苦,差一点儿吐了。金花眼前出现几张扭曲的面孔,不由抿起嘴角。
姐,我不觉得苦。春花把口中咖啡慢慢咽下,一开始喉头蠕动,眉头微蹙,随后迅速舒展开,竟然有了畅快模样。她拿起杯子又喝一口,仰起头,陶醉地长出一口气,真好。姐,原来咖啡这么好喝,跟山上的青草一样,特别好闻。
她说,我放牛的时候,经常扯地上草根,在嘴里嚼,不过越嚼越没味,咖啡不一样,越喝越有味,开始有点苦,在嘴里含一会儿,慢慢就化了,一直化到心里头,可美。
金花笑了,还真形象,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
姐笑话我呢,我就是实话实说。头一回进这么高级的饭店,喝这么好的咖啡,要不是姐带着,我咋有这福气。姐喜欢喝的咖啡,肯定最好喝,我得好好品。
金花说一会儿让老板给你带几包,让大刚也尝尝。春花低下头,姐,有你真好。要不是有你在这儿,我都想走了,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你们又吵架了?
姐,人总不能一辈子在工地吧,我想攒点钱,做点小生意,以后能让蔓蔓有个好学校,别跟我一样没出息。
我妈说,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姐,你当年那么苦,一步步都熬过来了,每次想到你,就觉得日子还有奔头。
我没姐读书多,没姐能干,不敢指望天天在这里喝咖啡。
春花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我还年轻,不想成天在工地上扎钢筋。
金花握着春花的手,这双年轻十岁的手上布满了伤痕,粗糙得像把铁刷子。
来长乐打工的大刚在工地上砌墙,干了一段时间说太累,就让春花把刚断奶的蔓蔓放在家里,过来和他一起。
春花先是在厨房帮忙,后来自己要求上工地,当钢筋工。大刚想不通,说厨房里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春花说工地几百人,择菜洗碗一点儿也不轻松,也挣不到钱,扎钢筋是技术活,计件的,遇到赶工期还能挣加班费。
春花肯动脑筋,能吃苦,扎钢筋的技巧一学就会,扎得又快又好,加上嘴巴能说,包工头很喜欢,挣的钱比大刚还多。后来管仓库的人离开了,春花主动提出晚上帮忙值守,拉着大刚一起住了进去,每晚只需要出来巡查几次。春花说,哪天晚上不出来起夜,顺便看看就是完成任务,也不耽误瞌睡。大刚很满意,说我老婆就是聪明,晚上起来撒个尿还想着挣钱。
春花发现,工地上只要有心,挣钱的机会就多。近期检查多,每天早上院子要打扫干净。她观察到工地上的头头脑脑都是开车进来,路线固定,她又把这活接下来。晚上睡前拉着大刚简单打扫一下,要是第二天有检查,她就早点起床,把进车路线和两边收拾得清清爽爽,包括停车场都用水管冲一遍。
大刚叫苦不迭,说每天搬砖都那么累,还要扫地,腰疼。于是经常找各种理由,猫在仓库门房里玩手机游戏。吵了几架后,春花就不再叫他了。
一天晚上项目经理喝酒回来,月亮很大,看见前方有个女孩在扫着落叶,身影曼妙。经理是有文化的人,联想起黛玉葬花的桥段,悄悄观察一会儿,确认春花一人,上前问,这么晚了还在干活,男人不出来帮你?
春花抹了一把汗说,他要看仓库呢。经理轻蔑地说,那个好吃懒做的会好好看仓库?春花脸红了,说我们大刚其实挺能干的。经理有点喝高了,怜香惜玉的情绪越发高涨,他能干?啥时候都在偷懒,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叫他滚了。
春花一激灵,经理,您千万别让我们走,我回去说他,好好干。经理满眼同情看着春花,有模样有文化,跟着这样的男人,白瞎了。
春花说经理怎么可能会看我的面子,我哪来的面子?
金花说经理应该是看到你能干吧,不过大刚从小娇生惯养,你嫁过去的确有点亏。春花说哪有什么亏不亏,娃都有了,总得过日子吧。
春花结婚很气派,请了八辆彩车,搭了彩拱门,还唱了两天戏,流水席摆了四十桌。村里都说春花嫁得好,过去享福了。说大刚家在镇上有一幢两层楼,临街一楼出租,二楼自住,根本不差钱。
婚后大刚的父母都出去打工,春花才知道为了结婚已经借了大笔外债。她逼着大刚出来挣钱,说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得有点积蓄。大刚说哪有刚结婚就出去,缠着春花腻歪,很快就有了蔓蔓。
春花知道苦日子的难,现在虽说好,但按这个架势下去,要不了几年又得回到过去的日子。她说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蔓蔓也不能。我要向金花姐学,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大刚说这刚刚有孩子怎么跑,蔓蔓怎么办?我妈说了,在家好好带娃,挣钱有我爸呢。她叫咱们明年再生一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啥都好了。
春花看着大刚说,我不出去可以,你出去。男人得会自己挣钱。
大刚嬉皮笑脸地说,咱们有房租啊,坐着数钱还不好啊。一边说一边抱着春花,媳妇别太累了,来来,咱们再睡会儿。
金花对摩卡说,见了妹妹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糟糕,从省城回来也不一定错了。
蓝色微信图标迅速动起来:怎么会这么想,我一直觉得你特别独立清醒,总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羡慕至极呢。
金花捂着嘴,好像对方坐在对面。你啊,就喜欢胡说八道,哄我开心。我都被人从省城逼回来了,哪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啊。
要相信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会一直挺你的!
挺这个词让金花脸上一热,她心里怦地一跳,赶紧偷偷打量左右,慌慌张张地收拾起跑偏的心思。摩卡总能带给她这种奇妙感觉,暖暖的,润润的,像是柳叶拂过水面,层层荡漾,又波澜不惊。
春花回到仓库时,大刚还在陶醉地打游戏。春花问十点时巡查了吗?大刚说十点不是还没到吗?我快憋不住了,一会儿出去尿尿的时候把晚上的表都填了。
春花有点生气,给你说多少回了,仓库外面有摄像头,你几点去了几点没去,人家看得见。大刚说好好好,马上就去,别急别急,要不是遇到猪队友,这关早打过了。
春花颓然坐下,伸手拿起暖瓶,发现空荡荡的。拿起桌上茶杯,愤怒地皱起眉,你又抽烟了?大刚一脸尿急,刚才经理来了,他抽的。你抽没?没。那里面为啥有两个烟头?大刚有点急了,你咋这么多事,经理给烟还能不抽啊。
春花提高了嗓门,你们抽烟为啥把烟头扔我茶杯里?
哎呀,经理当是烟灰缸呢,他不都用茶杯子吗?
那你呢?你也扔进去?咱们就这一个喝水的杯子你不知道?春花强忍着眼泪。徐大刚,我要和你离婚。
哎呀,你咋又来了,不就是个杯子吗?我一会儿去洗洗,穷讲究。大刚把手机重重地扔到床上,骂了一句粗话,净是猪队友,蠢死了!
一转脸立刻又堆起谄媚的笑,媳妇别急,不是说你的啊。他像皮球一样从床上弹起来,他接着说道,这会我要去尿尿,快憋炸了!
春花慢慢地拿起大刚的手机,木然地和婆婆连接视频通话。妈,蔓蔓睡了吗?
陶瓷杯子白白胖胖的,精心洗干净,泡上咖啡,坐在阳光斜照的窗口。春花感觉自己慢慢活了过来。
她慢慢跷起右腿,压在左膝盖上,身子向后靠,尽可能地把胸脯挺起来。那天金花就是这么坐着,胸前高高耸起,小腿轻轻晃动,几乎让她痴迷。
山里孩子都有一双结实的小腿,粗壮有力,所以很难把二郎腿跷得这么随意。可姐姐金花做得很自然,特别是挺胸的动作,更是让她满脸通红。要是在村里,肯定会被骂死。
以前做不到的,不代表现在做不到。金花说,我们不能老被大山挡住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战胜自己才能前进。
春花从羡慕到崇拜,说姐姐的话特别提劲儿,我怎样才能学到你的万分之一呢。
金花说,你只看到我得到的,没看到我舍掉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姐,我听不懂。
人啊,得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了就去抓,抓住了就别松手。春花快乐地叫起来,我晓得啦,吃到肚子里才是肉。
对,就是这个意思。金花赞许地说,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自己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春花和大刚一个星期没怎么说话,她经常坐在窗前发呆。以前一哄就灵的套路不好使后,大刚也没了招,春花一声不吭,他的话就像沙子扔进了水泥浆,瞬间无影无踪。大刚终于觉得无趣,继续打游戏,偶尔偷瞄一眼春花。春花依然进进出出地忙碌,不说话。大刚悄悄给小刚说,你嫂子不理我了,也不给我钱花。小刚大大咧咧地说,女人就那样,晾她几天就好了,要不然就揍,多揍几顿就老实了。
动手他不敢,可生气是真的。
当初娶春花,大刚很坚定,说她上过高中,能听懂自己的话,叫沟通无障碍。大刚喜欢说话,天南海北,海阔天空,不管是谁他都能唠上大半个钟头,兴奋时手舞足蹈,表情丰富。说只有和春花在一起才能说得来,他要的婚姻,就是这个样子的,而且要排场、讲究,春花是个有品位的人,不能怠慢。
爹妈不懂这么多新鲜的名词,只知道儿子上过高中,有文化,春花比他小一岁,高他一年级,因为大刚留级了两次。大刚其实学习很努力,只是成绩很稳定,排名从后面查找更方便,多年来,牢牢占据全班成绩的黄金分割点。春花也是黄金分割点,他们两个,就像淮河和秦岭,一个分南北,一个分东西。父母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东西,既然儿子死心塌地,那就砸上老骨头,把春花娶进门。
春花在外面很给大刚面子,随便他怎么卖弄显摆,那半瓶子醋的本事她瞧得真切,有时候还会帮着圆上几句。没人时不紧不慢地点一句,大刚顿时矮了三分。这种一边倒的碾压慢慢取代了志同道合的嘚瑟,大刚的家庭地位一落千丈。大家有时拿这个笑话他,他理直气壮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
事实证明,春花就是比他强,她能把房租涨了还让租户高高兴兴,出来打工总能见缝插针地多挣钱,走亲戚会把所有人招呼得体体面面,左邻右舍都说他娶了个宝,父母也很有面子。
唯一不太理想的是大刚和春花都不想要孩子。大刚说还没玩够,春花说想趁年轻出去做点事。大刚父母悄悄对儿子说,你这媳妇好是好,就怕你看不牢,你们还是在家收房租吧,想干点啥就在附近,反正没娃的话别跑远。大刚不吭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老两口去新疆摘棉花时,大刚打来电话,说春花有喜了。爹妈二话不说买票返程。
好在春花不矫情,从怀到生顺利得像放电影。如果蔓蔓再是个男孩,那就更完美了。等这个能走了你们再要一个吧,趁着我们还有力气,两个一起带。两位老人喜笑颜开地说。
春花说孩子已经断奶,就交给妈了,我们还年轻,应该在外面闯闯,大刚也不能总在家里玩,明天过什么日子还是得靠自己,不能老啃你们。
大刚不明白,人这辈子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吗,家里有田有地有菜园,养鸡养猪还种树,有老人帮忙带孩子,为啥不知足。出来打工就打工,还不断给自己加码,搞得两个人都疲惫不堪。自从订阅了很多微信公众号后,大刚感觉进入了新的境界,认为人要活得通透。老子说道法自然,就是要顺其自然。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咱现在已经实现。自己身在市井,心有净土。
这次的冷战超过了以往。为了哄春花,他收起了游戏,晚上陪着扫地,还定了闹钟去巡查仓库。一边偷看着春花脸色一边委屈,工友们都嘲笑他没用,说女人不能惯着,越惯毛病越多。一个星期过去,春花还是冷冰冰的,动不动坐在窗口喝猫屎一样的咖啡,还学会了跷二郎腿。
大刚愤怒了。
愤怒的大刚决定不再围着春花转,不再拒绝工友们的热情邀请,报复式地喝酒、打游戏。他本来就是游戏高手,可以不花钱在网吧坐一天,这次被春花无视,更激起了斗志,在游戏的虚拟世界里,他突然发现自己无往不胜,生杀予夺,哪里还用得着向人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果然,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留下一扇窗,可能还是一扇睥睨天下的落地窗。大刚感慨,这才是生活啊,谁说生活一定要在泥巴和尘埃里面?
为了心无旁骛地从事游戏事业,他找到经理辞了工,直接搬进了网吧。
走前他没见到春花,应该又去金花那里了。他有些后悔听春花的话来到金花的城市,看到金花的养尊处优,春花肯定心有不甘。人都有自己的命,不能总和人家比,十个指头还有长短,表姐妹又怎么了。
电话没打通,大刚心里反而轻松些,微信语音留言,说换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先去试试,这几天不回来,有事打电话。
快到表姐小区,正好看见一辆车疾驶而去。春花有点茫然,这个城市里除了表姐,她找不出来一个能说话的人。当时大刚说结婚的原因就是两人能说到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已经无话可说。结婚刚刚千天,亲热劲儿仿佛飘散在千年之前。她记得大刚的手机铃声曲子是《千年等一回》,真是讽刺。
她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走着,不想早早回到工地。工地很大,夫妻档不少,可年轻漂亮的不多,春花能得到经理的关照也不完全是因为能干,她心里透亮。和大刚搬到仓库住,一方面是挣钱,另一方面也是减少麻烦。那些荷尔蒙泛滥的精壮汉子,远离家乡多时,言语大多直奔下三路,防微杜渐是走江湖的基本功。
表姐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信人之心不可满,不要把自己的命运绑在一个人身上,到任何地方去至少有三条路,我们要走最有用的那一条。
大刚说要离开几天。为什么离开,去哪里,得几天,都没有说。短短十几秒语音,好像什么都说了,也好像什么也没说。经理前几天说大刚工作中老出错,粉墙的检测结果不太好。春花说您多教育他吧。经理说主要还得你教育啊,他最听你的话。春花说我们干的不是一个活。
经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们住的是一间屋吧。
经理是项目部的片区负责人,关心下属理所应当。小两口闹矛盾已经众所周知,在大刚不辞而别之前,经理的关心已经密集频繁,形同刺探。春花不傻,隔着一层窗户纸呼之欲出,不,应该是迫不及待,让她感到极度恐慌。
大刚仓皇逃窜,把如花似玉的娇妻置于虎狼之地,春花再次陷入晕车时的绝望。如同漂浮于惊涛骇浪之间,那些汹涌而来的苦涩,让她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然而剧烈眩晕后,潮水退去,露出裸露的礁石,又如同嶙峋的内心,千疮百孔,却坚硬无比。
潮起潮落,夜夜拍打着无处安放的灵魂。
表姐说,夫妻两人过日子,你的热闹我觉得吵闹,我的安静你会觉得寡味。春花说姐,你和哥也是吗?
金花微微一笑,人终究都要为自己打算。
表姐是村里唯一飞出来的金凤凰,有着无与伦比的示范效应。大刚说人和人不一样。春花当然知道,哪怕是只麻雀,也会向往着凤凰的飞翔。再说,谁不想成为第二只黑天鹅?
表姐的话充满禅意,如同小时候偷偷塞给自己的水果糖。放进嘴里能一直甜到心里,她能幻想出糖果如何变成清澈的小溪,丝丝缕缕地渗透到全身每个细胞。
表姐说人生是苦的,我们要给自己吃块糖。
有表姐的地方,一定会有糖。离表姐有多近,心里就有多踏实。春花对金花有种近乎依赖的眷恋。
金花的车已经看不见,仿佛鱼儿游进了大海。金花说,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着不动,春花说遇到红灯怎么办。金花说,不想停车就右拐,条条路都能回家。春花快乐地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条不行换一条。金花笑了,对,罗马就在拐弯的地方。
顺着人行道向前,眼前是一排时装店,玻璃橱窗里,塑胶模特身上个个时尚靓丽,走近了看,全部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第三个街口红灯,春花下意识右转,居然灯火通明,到了著名的美食一条街。人们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前兴奋,人间烟火从门帘缝隙里钻出来,发出诱人的香味。
拐了一个弯,世界果然变得完全不一样。
没想到春花这么决绝,真是小瞧她了。金花把手机放在嘴边,用语音轻声转换着文字。
浓浓的咖啡升腾起微微香气,玻璃窗反射出午后阳光,有些刺眼。
对面的蓝色头像依然安静,金花知道摩卡在等自己把话说完,他从不抢话。
上个月春花独自回到老家,找个借口把大刚妈妈打发出去,轻车熟路地拿到房产证和户口本,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自己和蔓蔓的行李,坐上提前用滴滴软件叫来的快车。给大刚微信传过去离婚协议,协议里房产需要分一半,或者折算为三十万,孩子的抚养费每月五百元。
邻居说她是坐网约车走的,慌了手脚的大刚赶紧查看行程分享。春花晕车,以前坐网约车都会分享行程,有次晕车呕吐厉害被司机嫌弃,她提前下车,让大刚骑车接一下,正在玩游戏的大刚说这就快到了,你走两步呗。还很幽默地补充道,没病走两步。春花说我没病,你有病。这不也是很幽默吗,大刚哈哈一笑,继续打游戏。
行程分享里面空空如也,绑定的亲密支付也不知什么时候取消了。像雨滴落入水中,春花消失了。
春花说让大刚考虑半个月,不答应就上诉离婚。小刚说老子要拿刀劈了她。
房子是大刚父母的多年积蓄,为了保证在老家的宅基地,他们把户主写成了大刚,春花把定亲的钱拿出来做了装修,也同时加上了自己名字。小刚还没成年,父母主动说,先紧着哥哥的事办,到时候镇上再买一套。春花说弟弟放心,等你结婚时,哥哥嫂子亏不了你。
大刚对金花说,姐啊,你一定要帮我劝劝春花,我家对她那么好,怎么能这样呢。
他说这房子是我爸妈半辈子的钱,春花就是出了个装修款,我们加倍退给她都行,不能把我们全家赶出去啊。
他说我以后勤快点,不偷懒,你让她回来吧。
大刚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老家、亲戚、同学,根本找不到。这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再来找你,姐,蔓蔓那么小,她能去哪里呢?
金花说我真没见到春花,我妈也打电话,不过没接。她前几天微信回复我,说她出去散散心。你看,这是聊天记录。
大刚说,姐,你帮我劝劝吧,春花最听你的。
金花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劝,你也多体贴一下,女人是要宠的。
姐说得对,我一直让她在家好好享福,春花非要出来打工,还那么拼。我再心疼她,说了也没用啊。大刚开始激动,双手扬得很高,你看这事弄的,多丢人啊。
金花仿佛又看到春花晕车时的大刚,高举的双手以示清白,张扬着自己的委屈。
春花真的爱他吗?金花突然有些恍惚。女人出嫁是二次投胎,她和春花都是自己做的主,大刚和小胖,都是公认的老实男人,为什么会选择他们?老实男人这个词突然像个小人从窗帘外面跳了进来,指着她的鼻子厉声责问,你结婚是为了爱情吗?
她蓦然心惊。妈妈一再叮嘱不要欺负小胖,她开始还很愤怒。春花和大刚的故事横陈眼前时,她仿佛被抽走了昂首挺胸的底气。
大刚哭了,姐,我不离婚。
蓝色头像很快闪动。你妹妹一直很有主见,也很有头脑,敢于这么决绝,恐怕不会善终。
我能理解妹妹心情,她希望过上好日子,每次见到我,眼神里面都是满满的羡慕。只是她把大刚家的房本拿走,我觉得有点过了。
我有个预感。摩卡回复道,她未必是想要房子,只是想通过这个转移注意力。
那她想要什么。
想要她自己的生活,再具体点,可能是向往你的生活吧。聊天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金花静静地看着。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外面的光鲜只是给人看的。
摩卡说,你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眼界被打开了,欲望自然生长出来。所以她宁可破釜沉舟地赌一把,也不愿意把自己困在那个没有希望的婚姻里。
希望是什么。金花说,我当时并没有清晰的路线,只是想走出来,不想在大山里一辈子喂猪。
你妹妹也一样,她想像你一样掌控自己的命运,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师范学院上学时,金花在学校食堂承包一个小柜台,卖披萨。学校对贫困生有优惠政策,金花没有报名。每天早上五点,她会准时推着一辆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车去食堂,车上装着50 斤面粉,路上有300 米上坡。金花长得瘦弱,每次推车都会咬牙切齿,拼尽力气。学校食堂做早点的柜台必须在八点钟上课前结束,时间不能耽误。
很多次她连人带车摔倒在路上,开始还希望能有路过的同学帮忙,可清晨五点的校园安静无比,她只能听见自己在空气中回荡的喘息和哭泣。特别是下雨天,汗水、雨水和泪水在脸上交织,顺着脖子流进去,仿佛一根轻浮的手指在敏感地带挑逗。有次暴雨天,她用雨衣包裹好面粉,自己被淋得湿透,连续滑倒好几次,膝盖磕出了血,顺着小腿流下来。金花终于绝望,她松开自行车,四仰八叉地瘫软在地,任凭放肆的雨点扑面打来,幻想着这样死了也挺好。
死是件简单的事,活才是最难的。她那天没能去食堂,红肿的膝盖也让她无力将面粉运回宿舍,最后还是一位经常去买披萨的男生,顺着食堂后面的坡道找到了她。他的眼神里满是疼爱,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一手推着车,一手搀起她,一直送到女生宿舍楼下。
那天大雨倾盆,周围白茫茫一片,金花的世界特别安静。人生第一次和陌生男人离这么近,狂暴的雨点也浇不熄她内心的慌乱。男生个头模样都很普通,在雨中甚至看不真切,但那天清晨的味道,从此长久地刻印在了心里。此后无论过多长时间,哪怕闭着眼睛,也能闻出他的味道。
男生开始在早上五点出现在她必经的路上,帮她推车,搬运面粉,到食堂后默默走开,眼神平静有力。可金花只是躲闪,甚至本能地避让,她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男生黯然离开,她站在第一次遇见的坡路上,仰望满天繁星,却豁然明白,在贫穷和爱情之间,她无力做出自己的选择。
没有选择就是选择。
毕业后她回到家乡教书。两年后,居然考上了长乐市一个事业单位。她毫不犹豫地离开大山,并在这里认识了小胖子。
小胖子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除了金花。进入事业单位,金花的眼界被打开,同时打开的还有压抑许久的内心。看见身边同事如同稀世珍宝一样被哄抢,大学爱情的遗憾瞬间消失,她庆幸当初的选择。
她不动声色地打磨自己,气质如芙蓉一样悄然出水,让刚刚进入单位的小胖子看直了眼。
小胖子家境优渥,父母也很有能力。金花起初并没有看上小胖子,她将目光聚焦于政府部门的青年才俊,也曾有过几段美好的相遇,最后都无疾而终。
小胖子的殷勤既笨拙又卑微,把那点藏不住的心思宣示得惊天动地。办公室的大姐含蓄地提醒金花,或许你苦苦追求的,可以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实现。金花顿悟。
两人的爱情在小胖子母亲和金花谈话后有了实质性突破。小胖子母亲微笑着告诉她,成为一家人后,很多事就不是事了。
金花和小胖子结婚很气派,金花母亲第一次走进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窘迫得像个犯错的孩子。金花微笑着把她安顿到最重要的席位上坐下,优雅地转身,却瞬间泪流满面。
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墩墩。金花不用动手做家务,住家保姆会把一切打理好。只是偶然的某个瞬间,她看见镜子里雍容华贵的女子,这还是大山深处的自己吗?河水边的夜晚记忆突然漫卷上来,如同秋后猝不及防的寒霜。
婆婆满怀歉意地拉着金花的手,把一个黄澄澄的大手镯套在儿媳妇手腕上,闺女啊,妈这事没办好啊。以前想这不是个事,现在不行了。不过你放心,再有难度,妈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她蓦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婆婆和蔼的笑容,一张一合的嘴巴,世界再次安静下来,自己又站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她努力睁开眼睛,迷茫地张望,大脑却依旧浑浑噩噩。
婆婆微笑着说,累了就好好歇歇吧。轻轻拍拍她的手,转身离开。
阳光突然挤满客厅,金灿灿的手镯反射出明亮的光芒,弹向一个个隐蔽的角落,在不起眼的地方,金花居然看见了一张破败的蜘蛛网。
金花对摩卡说,求人不如求自己,其实公务员没有那么难考。
蓝色头像很快闪烁:因为有些人非同凡响。
金花微微抿嘴,别贫,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在这个红尘俗世,微不足道。
可是春花不会这么认为,她向往着你的一切,她在向你学习,试图复制你的成功。
我没觉得成功,有时甚至认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很知道分寸和进退,你妹妹可能有点激进了。
我难道不是走投无路吗?
不,你是审时度势。
金花哈地一乐,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差点把咖啡喷了出来。
金花在婚后第三年,单枪匹马考入省城公务员,单位上下震惊。
尽管只是个社区工作者,但对于多年来苦苦追求的大多数人来说,绝对可望而不可即。金花把墩墩留给小胖子,坚定地只身去省城。
社区工作很辛苦,收入也不高。鸡毛蒜皮的事情层出不穷,各种检查应接不暇,半个月不到,金花感觉自己几乎支撑不住,每天回到宿舍,人像散了架,耳朵边嗡嗡地回响着白天的喧嚣。开始几天,小胖子不断打电话,甚至赶到省城劝她回去,这里条件这么差,咱们还是回去吧,岗位还给你留着呢。金花说你回去吧,我辛苦好几年考上的工作,不想丢。
小胖子急了,那我咋办?
你也考过来,咱们在省城过日子。
小胖子苦着脸,我哪有那本事啊,要不是咱爸,我连现在的单位都进不了。
金花平静地看着他,所以你想让儿子也和你一样?
其实,我当时完全是虚张声势。她对摩卡说,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财主和穷人打赌,说要是穷人光脚站在雪地里一夜,就愿意把自己财产分他一半。穷人二话不说地同意,结果真的站了一夜,分走了财主的一半财产,自己也成为财主。一年后,财主又找到他说,如果你还能光脚在雪地里站一夜,我把全部财产都给你。穷人大喜,再次毫不犹豫地同意,结果当天晚上冻死在雪地里。我就是那个穷人,曾经的骨气早在安逸中磨没了,还多少有些贪得无厌的想法,总有一天会冻死在雪地里。
别瞎说。蓝色头像闪动,人如果失去了对更高境界的追求,那也失去了生存的终极意义。你的努力和突破,是一幅荡气回肠的壮丽画卷,让我真心崇拜。
热血瞬间涌上面庞,金花轻轻摸了下狂跳的心脏。是啊,奶完孩子熬夜学习的日子,仿佛昨夜星辰,那么灿烂深邃,又那么遥不可及。只有当日子过去,站上新的台阶,才会把曾经吃过的苦,流过的泪,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小胖子的呼噜声在房间回荡,墩墩咂着嘴角,贪婪地吮吸着胖胖的手指,这是他们的生活,不是我的。三年来,金花常常有被时空隔离的恍惚感,大家羡慕的天伦之乐,更像是墙上的画,自己只是个参观者。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在近千个小胖子熟睡的夜晚,金花连续两年报考公务员。
第一年报考时,小胖子当笑话讲给父母听。老人慈祥地说,追求进步是年轻人的优良品质,你也要向金花好好学习。
小胖子咧嘴笑,说我是顾家好男人。正要出门的父亲回过头来说,你在单位还要注意点,出去检查的时候在车上睡,领导讲话的时候在会场睡,还有没有点规矩常识啊,人家会咋说我。
婆婆急忙给他披上外套,赶紧上班吧,上午不是还有会吗。婆婆转头对两人说,家里事让保姆多干点,晚上都早点休息,别太晚。
小胖子说其实我每次睡得怪早,金花总在学习。小胖子扭头发现金花定定地看着自己,有点慌乱,说以后我多帮她带墩墩,让她不要那么劳累。
婆婆说你带什么孩子,男人要干事业。小胖子怯怯地看了金花一眼,我觉得金花更能干事业,我陪墩墩玩就行。
这是什么话,女人还是要以家庭为重,两个人一起努力,才能把家经营好。婆婆一脸亲和地说,金花,你觉得呢。
金花忘记什么时候和摩卡成为微信好友,又什么时候开始无话不谈的。社区工作每天都会加不少微信好友,此前加的好友她也不舍得删,时间长了后,有了近三千人的庞大规模,手机也换了几次,她完全打捞不出这个男人的模样。
摩卡说这样也好,相见不如怀念,大家都在江湖中守望,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月光。
金花翻看过他的朋友圈,里面很干净,只有一道淡淡的分割线。这是个有分寸的人,男人的分寸是修养,更是安全感。毕竟这么长时间,没有发现摩卡什么图谋,别说视频和见面,连语音都没发过。
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金花的心放了下来,她用舌头轻轻舔了下咖啡上的奶泡,想起第一次喝饮料,反复舔瓶盖的场景,心里一动,谁又是谁的瓶盖呢?当下快节奏的时代,能这么耐心地接近,即便动机不纯,又能怎么样?
某天午后,摩卡发来信息说,你在省城要是遇到什么事了,告诉我。
看信息发送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金花一直低头忙碌,刚有喘息的工夫,仔细咂摸这条信息,越来越觉得信息量很大,多少有点欲说还休的暧昧。终于耐不住了,该有动作了吧。她的脸红得厉害。
从长乐市到省城,金花有过无数次的纠结。放弃安逸优渥的生活,博取一个未知的结果,妈妈说她疯了,女人就是要好好照顾家里,有家才有根,小胖子对你多好啊。
小胖子委委屈屈地站在丈母娘面前,肥大的身躯弓成一团,脸上漫出谄媚和恐慌的表情,几次张张嘴想说什么,伸伸脖子又咽了下去。
妈妈说,妮啊,咱们别那么拼,外面的事不好干,要不还是回来吧。她的目光充满担忧,好日子得慢慢过,可别折腾。
公公始终没有说什么,一如既往的威严,强大的气场将窗帘鼓荡得逃出窗外,惊慌摇摆。婆婆分析利弊温言相劝,冷静中不失原则的承诺,完美地诠释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已经开始调皮的墩墩也被搬了出来,哭着说妈妈别走,墩墩听话,不乱尿了。
金花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相信摩卡和自己共同的认知:手心向上的姿态,永远得不到想要的尊严和结果。拼命追求的安稳生活,让自己丢掉了太多的尊严,总有种一丝不挂的屈辱感。
摩卡说,我懂。
大学毕业,金花疯狂参加招聘会,希望能留在城里。一次国企面试,精心准备的金花排最后一个,进门后发现坐在中间的是名中年男子,有些心不在焉。其他评委们面色疲惫,眼神涣散,只有一位女士还算礼貌地注视着自己。
女士轻轻打开面前精致的杯盖,浓郁的苦香味弥漫了整个面试间。旁边人夸张地说,正宗意大利咖啡拿铁吧?大家注意力都集中过来,气氛松弛了许多。金花却像被针扎的皮球,勇气一泻千里,在一群兴奋地讨论咖啡的评委面前,透明得如同那团雾气。中间就座的中年人,也微笑着旁观,神态放松。
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喝咖啡!金花突然泪流满面,崩溃地大声叫道,我知道自己可能只是个凑数的,可我也想喝咖啡。
面试室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一起看着金花。我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不怕苦不怕累,男孩能干的事我都能干,我只是想找一个饭碗,好好回报父母,对得起资助我上学的好心人。各位评委老师,求求你们,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仿佛再次进入暴雨倾盆的清晨,世界寂静下来,她缓缓地讲述起学校的披萨,300 米的坡路,无力搀扶的自行车,还有从未说出口的爱情。那一刻,她觉得不是在讲自己,而是在云层高处俯瞰着苍茫尘世,那个仰面朝天倒在泥泞中的女孩,如同一只爬不上岸的蚂蚁。
评委们沉默地聆听。
女评委红着眼圈站起来,抱住金花,塞给她一个精美的铁盒,孩子你很棒,我等你来找我喝咖啡。她回头对中年男子笑笑说,刚才这杯叫卡布其诺。
男子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迅速恢复平静。评委们带着歉意鱼贯而出,留下金花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场。
大街上阳光明媚,却寒冷刺骨。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打开手机,把手中厚厚一沓招聘公告上的电话挨个输进去,寻找微信好友,申请,添加,问好。
这是一种习惯。仿佛溺水的孩子,遇到任何稻草都会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哪怕是一起参加应聘的人,也尽量留下联系方式,甚至是快递小哥、饭店老板、门卫保安。老家院墙角落总有很多蜘蛛网,蜘蛛一点点编织和修补自己的丝网,最终总能捕捉到猎物。她要放大所有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一丝丝拉近和梦想的距离,编织属于自己的蛛网。
一个黄昏时分,蔚蓝色的头像通过了她的好友。
摩卡的出现好像一束光,照亮了金花最灰暗的日子。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摩卡耐心聆听金花近乎发泄的倾诉。金花每次告诉自己不要说那么多,可不自觉地总想多说。她的不安感曾经无比强烈,几度想从微信好友中将他删除,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下手。如同一个孤身行走在大漠的人,她太需要慰藉和关怀,哪怕是饮鸩止渴,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这个人好像一直在守候,总能第一时间回复,从不多提及有压力的话题,如同一把温润如玉的木梳,轻松将她杂乱的心绪打理清晰,又如长发般慢慢盘起。金花试探过他,总是听我说话,会不会浪费你的时间。摩卡说,我本来就没什么事啊。
那你图什么?心里翻涌了无数次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就当是个树洞吧,人总得有个能容纳心事的空间。金花安慰自己。
摩卡也是一种咖啡,当年女评委说的卡布其诺,她偷偷地去咖啡店尝了,很香,但不太像当年味道。面试时的冲动和失败,她认为主要诱因来自咖啡。
摩卡说这个名字是他爱喝的咖啡,喜欢的话可以请你一起喝。金花上网查了资料,原来咖啡分这么多种,摩卡和卡布其诺风格迥异,卡布其诺有三分之二的牛奶加三分之一的咖啡,而摩卡正好相反。所以卡布其诺更甜美,摩卡更苦香。
金花用一周的生活费,去喝了一杯正宗摩卡。曼妙的轻音乐里,她明白过来,这种苦后回甘绵长醇厚的味道,才是女评委那天的杯中之物!
摩卡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只出产于阿拉伯半岛西南方的也门共和国,生长于海拔三千至八千英尺陡峭的山侧地带。如今漂洋过海,来到自己面前。巧克力酱打底,高温牛奶冲泡,新鲜的奶油上,可可粉随意慵懒地躺着,像是走累了的行者。
金花瞬间感觉到全身通透。摩卡的名字瞬间在眼前眉清目秀起来。
她犹豫再三,回复一行字:在省城怎么找你。
罗马大街拐角有家咖啡馆,第三扇窗户下,有个空座。
心中冰山在悄然中融化。十年了,我终于可以坐在省城办公桌前,和一个陌生人相约喝咖啡。金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妈妈曾说,妮啊,心气莫太高,我们穷人命薄,老天爷给点火得慢慢煨着。是啊,什么事都得慢慢煨着,文火慢炖,才是滋味。
她长吁了一口气,腰板蓦然挺直,一条长腿优雅地跷起。
时至今日,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还是给小胖家一个交代,说不清楚。可兜兜转转之间,她还是希望无论卡布其诺还是摩卡,可以自己选择。
金花突然回归原单位,再次引发震动。
此前,小胖子买了一大堆零食,赔着笑脸和接替金花工作的小姑娘商量,说能不能换个位置,自己媳妇在这个地方坐了好几年,感情挺深的。
小姑娘很诧异,金花姐不是去省城了吗。
小胖子点头哈腰,她又调回来了。
哇哦,小姑娘张大了嘴巴,满眼崇拜地看着小胖子说,罗哥你好痴情啊,能让金花姐为你从省城回来,太了不起啦。
小胖子掩饰不住笑意,主要是舍不得你们,还有墩墩。以后还得多关照,谢谢,谢谢啊。
短短半年,金花超越了太多人的认知。同事们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好像阔别许久的亲人。金花也热烈地回应,送给他们包装精美的咖啡,说这是卡布其诺,很香的。
日落时分,金花慵懒地倚靠在办公室座椅上,桌子还是这张桌子,人还是这个人,阳光却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金黄的夕阳映射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湖面一样平静美丽。
墩墩悄悄告诉妈妈,爷爷今天生气了,摔杯子。为什么啊?批评爸爸不好好工作,妈妈会不要爸爸和墩墩了。
金花一阵心酸,不会的,宝贝,妈妈和墩墩永远在一起。永远是多长时间啊。一千年。
春花说大刚的手机铃声是千年等一回,不知道现在他有没有找到自己千年等一回的女人。另外,春花的咖啡该喝完了吧。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公摔杯子,金花长吁了一口气,居然有意味深长的轻松。从进入家门到如今,各种语气和表情的变化,仿佛一场话剧。婆婆最开始的挑剔眼神,高高在上的气势,虚情假意的套路,像刺一样扎进心里。生下墩墩后,她感觉到整个家族的傲慢情绪愈发高涨,一副吃定自己的笃定。她悲哀地对小胖子说,你眼中的女神,在家里不过是模糊路人。
小胖子尴尬地挠头,憋了老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囫囵话。
去了省城后,很多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老太太三番五次带着墩墩来“探望”,孩子抱着大腿哭喊妈妈回家,她几乎站立不住。婆婆终于放下身段,卑微地恳请她回去,脸上的疲惫和焦虑毫不掩饰地横陈当场,她突然心软了。
离开省城前,金花决定见见摩卡。
罗马大街其实叫天意巷。有天和摩卡聊起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话题,感慨努力未必就有回报,更多时候天意弄人。摩卡说,省城开发区里有条巷子,叫天意巷。
为什么叫天意巷呢?摩卡说,大概是现在人多孤独,灵魂无处安放,只能在游荡中把命运交给天意吧。
你的灵魂也游荡吗?金花调侃。
不,从童年起,我就独自照顾着历代星辰,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摩卡的诗意让她惊喜,世界也开始星光点点。
罗马和天意,由此成为两人彼此相认的暗语。
罗马大街在开发区西南角,一个街心公园背后,被厚实的绿植包围,不远处有人工湖,湖上有小桥。外面高楼林立,灯光璀璨,湖边树影婆娑,月色撩人。
天意巷,不,罗马大街,被用心地设计成流线型弯道,穿行在两个商业区之间。巷子里人流如织,灯火辉煌,密布着猫咖、书店、茶吧、旅馆等门店,也有瓷器、乐器等销售,还有各种手工作坊和精美小铺。
金花假装漫不经心,眼神张皇地悄悄打量,拐角的咖啡店越来越近,灰色墙壁上,蓦然跳出两个艺术气十足的大字“摩卡”,金花的心剧烈跳动,走路几乎有些不稳。
临街有两扇巨大的玻璃窗,店内的场景几乎一目了然。有人静坐,也有人轻聊,靠近窗户有三张桌子,最里面的一张坐着中年男人,背向窗户,手托着腮看着店内,好像在凝视。
金花心跳更快了,鼻尖出汗,脚尖不自觉地扭动。她努力平复着情绪,犹豫着,假装看着橱窗,又不敢直视里面。她特别想进去看看,这个男人的杯子里,是云朵般的奶泡还是铁屑般的可可,捧着杯子的手指是不是修长白皙,眼睛是不是如头像般深蓝。
男人始终没回头,第二张桌上的女人好奇地看过来。金花满脸通红,像是被抓了现行的贼,急忙低着头逃开。在没人的角落,她拿出手机告诉摩卡,自己要回去了,省城毕竟是他乡,过客终究是过客。
摩卡说好啊,来去自如,不为所困,是境界。金花说不,我认命,这里不是我的天空。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可你已经飞过。摩卡说,高空中俯瞰众生,未必都是凄苦。
金花说,那是你没在泥泞里挣扎过。我拼尽全力,依然蜗居在这个小小天地里,被各种事纠缠打磨,不堪重负,坚持不下去了。
她抬头看着湖边的路灯,说以前只是想争一口气,想坐在窗前喝咖啡。现在知道,咖啡和咖啡不一样,同样的咖啡,也未必是同样的滋味。
所以有的人,桌子对面总是空空如也,因为要等的人总不在。摩卡依旧清风明月,却略有感伤。
许久后转身,“摩卡”咖啡店只剩下忽明忽暗的轮廓,临路的窗户依然有光透出。这时发现另一面墙也有小窗,她看见第三扇小窗的灯光熄灭了。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一直亮着的灯并不注意,当它灭后,反而看见了。
门卫告诉金花,外面有两个人找她,说是老家的弟弟,叫大刚。
大刚脸上写满忧愁,说春花回来了一趟,和他们电话沟通好后才回来的。同意把蔓蔓交给大刚,也同意把房本还回来,但要让他们拿五十万分手费,两人离婚。
大刚委屈得手足无措,姐,你说,她为啥要这样啊,为啥啊。
春花能回来,还能和你们说这些,应该是可以再谈谈的吧。
大刚嗫嚅着,可是,可是……
小刚不耐烦了,我哥太窝囊,本来快说好了,那娘儿们又扯幺蛾子。我看她就是存心想害我们,要把我们吃光榨净!
金花有些愤怒,春花是什么样的,你哥不清楚?当弟弟的瞎掺和啥。
她就是故意找茬,不就是个瓷杯子吗,还来劲了。
瓷杯子怎么回事?
大刚吭吭哧哧老大会儿,金花才听明白。春花这次回去和大刚家人谈判时,跷着二郎腿坐在窗前,还用小勺搅咖啡。小刚冲上去,摔了春花的杯子。
她还跷个腿在那里晃,嘚瑟啥?要不是跑得快,腿给她打断。小刚额头上青筋暴突,条条咬肌在脸上乱跳。山沟里爬出来的,还浪起来了!
金花猛地回身,指住小刚,叫小胖子:赶紧,叫他赶紧滚!
小胖子一哆嗦,无辜地左顾右盼说,媳妇,你,你说啥,啥?
小刚眼睛血红,恶狠狠地瞪着金花说:你得叫那个婊子把彩礼钱还给我们!
大刚上去捂着小刚的嘴,快走,快走。一边推小刚出门,一边诚恳地哀求,姐,以前是我不好,前段时间有个老板让我去帮忙,我没给春花说就跑了,其实不是打游戏,是挣钱,真的挣钱。
他急急忙忙拿出手机,姐,你看,你看,我真的挣钱了,比工地上多啊。
小胖子好像睡醒过来,一把薅住小刚的衣领,你刚才说啥,对我媳妇说啥?!
大刚赶紧带着小刚走了。
金花对小胖子说,周末我们一起去省城吧,想喝咖啡了。小胖子一激灵,你不是每天都在喝吗,干吗要去省城。春花在省城,我请她一起喝,也请你一起喝。
小胖子悄悄瞄了一眼金花,真的假的?
金花淡淡一笑,真的,我请你喝手磨的咖啡。
小胖子咧嘴一笑,再弄点烧烤和啤酒行不?金花笑了,当然。也可以叫上你的朋友,我陪你们一起喝。
小胖子咧开大嘴,哈哈,我给媳妇开好车。
金花叮嘱说,还是开你喜欢的长城SUV 吧,咱们和老人换换,他们年龄大了,坐好车会舒服点,不晕车。
“摩卡”的生意依然很好,金花预订了窗前第三张桌子,蜡烛静静燃烧,轻轻摇曳,像朦胧中的心思。桌前空无一人。
金花对小胖子说,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去找朋友吧。
小胖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得嘞,我先过去张罗,晚点过来接你。
金花挥挥手,像放生一只花果山的野猴,去吧。
春花步伐轻快地从湖边林荫过来,热情地挽起胳膊。姐,这个地方真好,我偷偷看了几回,没敢进去。
金花轻抱了一下明显消瘦的春花,今天姐陪你进去,喝一杯苦苦的摩卡。
跟着姐一起,没有苦咖啡。
金花轻轻地说,他带你喝咖啡吗?
春花脸一红,随后眼圈也红起来。姐,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苦日子,怎么努力也爬不上来的那种。
金花伸手理了下春花的刘海,傻丫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他带你去买房子,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还是多给自己打算好。
姐,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大刚人不错,等我赚了钱,不会亏待他的。
好,咱们不说这些,能来就好,先进去吧。
店里音乐再次响起,灯光温柔,两个表演者在舞池中翩然而动,热情不失优雅。春花呆呆地看着,眼里充满憧憬。姐,这舞真好看,我也要学。
黑暗中,春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像散落的星辰。
坐在前面桌子旁的女人突然站起身:两位美女,能请你们喝一杯吗?
金花有点诧异,正想说什么,突然瞪大眼睛,惊讶得合不拢嘴:您,您怎么在这里?
当年的评委女士莞尔一笑,等你一起喝咖啡啊。
金花觉得头昏脑涨,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女人微微一笑,眼神向舞池里示意:我女儿,学舞蹈的,你求职时她正在国外留学,到处找兼职打工,也挺不容易的。
春花礼貌地站起来。女人伸出手,你是春花吧,经常听你姐姐提到你。认识一下,我叫摩卡。
摩卡,这么巧啊,这不是店名吗?春花开心地说,您是老板?
是啊,很巧。女人笑了,其实很多巧合,不过是有人用心的结果。
她端起杯子说:很开心,和你们一起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