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全鹏
二叔打电话时说话很急:“有事,你快回老家!”我问:“有啥事?咋了?”还没等我说完,电话已经挂了。二叔这真够直接的,一句话都不浪费。
说实话,这些年我与二叔没多少共同语言,他先是不跟父亲联系,从没打电话问过一个好。父亲也一样,不理二叔,两人怎么看都不像亲兄弟,倒像没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如今父亲过世二十年,二叔并没因父亲过世而改变这种认识和关系。多年前,二叔同样打过一个电话,二叔从不打给父亲,而是打给我,让我转告给父亲。想起那次回老家将军寺村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如何说起,多少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不能理解,反正我告诉父亲后,他让我马上开车带他回去。本来爷爷在世时,父亲在城里就待不了多长时间,他经常担心爷爷,一有时间父亲就让我送他回家,我工作忙没时间,他就自己开着三轮摩托车回去。父亲惦记爷爷,爷爷晚年腿摔断了,先是拄着拐杖能走几步,后来又摔了一次,就只能坐轮椅了。父亲兄弟三个轮着看护,一轮一个月,父亲想自己照顾爷爷,但农村可没有这个规矩,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你把爹占有,人家不说你说两位叔叔,谁都知道不养老人丢人,在村里抬不起头,都是要面子的人。
那次到家时天快黑了,二叔三叔都在,三叔在北京做大生意,这次也回来了,说明他们弟兄们之间要有大事相商。上一次见面还是爷爷去世后,三人吵架并大打出手,将军寺村的人看笑话,五年过去了,这是三人第一次见面。他们说话时不让我在场,长辈有事,晚辈不方便参与,我也懒得听。几个弟弟妹妹都不在家,我一个人沿着将军寺河向前走,算是散散心,顺便参观下村子。这些年村里变化不小,有家具厂,有鞋帽加工厂,还搞起了大棚种菜,河里还养鱼,养殖了蛋鸡和肉鸡,年龄大的人在农场里打点零工,在农家乐帮点小忙,河里也有旅游的小船,还有做泥泥狗的,基本上都能挣点小钱,日子过得富足。据说有人还和老外做起了生意,有机粮食都出口到欧洲,他们自己不舍得吃,也不卖给国内,国外价格高。村里现在成了一个特色小镇,鱼餐馆一个接一个,一鱼八吃,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村里车子停得到处都是,水泥路铺得宽,但垃圾到处都是,将军寺村变得土不土、洋不洋。
我想找寻儿时的记忆,但是以前的老砖窑塌陷了,老榆树也被砍了,盖的烟叶楼只剩下半面墙,戏台也拆了围成了猪圈。一切都已改变或正在改变,不敢认了。后来我接到叔叔的电话,让我赶紧回来吃饭。我回到二叔家时,又多了两个人,男的刮个光头,肥嘟嘟的大脸,嘴微突,不说话,眉间长了颗痣,细看才知道这是二叔家的大儿子严实。旁边是他弟弟严重,满脸阳光,记得他好像还有一个妹妹,但没来。我是长子长孙,是他们的大哥。二叔说:“都是男人们的事,就不让女人掺和了,所以婶子和妹妹都没见到。”父亲坐正位,这是我没想到的,以前都是二叔强势,他处处与父亲争强。父亲不跟他一般见识,没办法,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酒是三叔带回来的,名字忘记了,父亲带的酒没喝,当地的,档次也许低了些。三叔酒量最厉害,三叔和二叔像比赛似的,谁也不让谁,酒刚到嘴边就下去,还特意发出“滋溜”一声响。父亲显然处于下风,只是象征性地喝点,从头至尾喝了不到三杯酒。年龄大了,敌不过他们。大家说话也不多,好像把话都说完了,后来大家只是吃,变成了吃饭。倒是弟弟严重话多,像只汪汪叫的小狗,他问我:“你在县城怎么样?我要投奔你发展,不想在村里跟哥哥严实干了。”我说:“我不怎么样,上班清闲,有时候写写小说。”他睁大眼睛说:“那你是作家?那厉害。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拍成电视电影了吗?票房多少?”我嘴一咧笑了说:“你别笑话你哥了,咱哪有那本事?”
二叔后来喝多了,他端出一盘子馒头,里面是各种图案,手捏的面人、小狗。他说:“你们看,怎么样?”他眉飞色舞,后来就开始哭。说娘的手艺传给了他,家里的泥泥狗没有发扬好,以后怎么办?严实吃了几筷子就说有事走了,走时说了一句,烦死了。弟弟严重捂住耳朵说:“你看,又来了。”严重向我讲起二叔的光辉岁月,他说爹一喝醉就像发情的老母猪,说要进行民间艺术保护。他还说,待爹醒了,我就描述那狼狈样,但爹对他醉酒的事死不认账,摆手说不可能,我酒风好,你们别出我的洋相,我可是一喝醉就睡觉了,像死猪一样谁也喊不醒我。我娘就说,你要真睡着就好了。我和严重正聊得起劲,父亲三人又吵起来了。先是三叔走了,走时候还说,打死我也不回来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再就是父亲走,你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回来。二叔也狠狠地骂,滚了就不要回来。
那次在回家的路上,我多次试图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我没有往下问,毕竟是他们弟兄间的事。在我印象里,父亲从那件事后真的再没回去,真伤他老人家的心了。父亲嫌丢人,他一直认为,他是老大,要处处给兄弟们做榜样,带好这个家族,这是爷爷的期望,但他没带好头,弟兄三个没带好。爷爷去世后,家里再也没有值得父亲牵挂的,他放心地留在城里。当然父亲也想老家,每逢正月十三和三月十五,一个是爷爷生日,一个是爷爷祭日,父亲总会拿出爷爷的照片,一个人把自己关进房间,坐在那里默默思考着什么,他想他的爹,想他的家。父亲不回家,我也不回家,家里有啥事二叔也够存气,从不通知父亲,这一晃都二十年了。
二十年一转眼过去了,时间可真快。
在城里越老越活得明白,越老也越思念家乡。年轻时我拼命向往大城市,那里有钱,有梦想,有无限追求,但是后来越待得久,才发现有些东西越值得怀念。家乡的河水,家乡的老槐花,家乡的断头树,家乡的泥泞路都在我回忆中流淌,还有人与人之间那种简单的带有乡土气息的关系,这种回忆是幸福的,充满色彩的。每想起这味儿就舒服,想家就是一种味儿,无法具体描述,其实身上的味儿没有怎么变。来城里这么多年,那个“水”字我永远读“飞”,那个“说”我永远读“佛”,当然也知道读错了,但就是改不过来了。这就是乡音吧。
我慢慢明白我为何想老家,那是水的源头、大树的根。河流得再远再长,有源头;树长得再高再茂盛,也有根。我从老家走出来也有四十多年了,父亲,爷爷,太爷,还有祖坟里静静躺着的前辈们都是我的根。小时候清明上坟,父亲专门给我介绍,这是哪个亲人,那是哪个亲人,可现在全忘记了,只有坟包边的松柏青翠成长,杂草丛生,静默无言,刺向苍天。
现在我虽然在县城安了家,好像树根扎到了县城,但老根还是在老家。我本是有机会回老家的,来亲近我的根、我的源。记得有一次去办事,正好路过老家将军寺村,当时我真想回老家看看,但家里没了爷爷,也没了父亲,只剩下一个空房子,心里一下子没根了,回家干什么呢?想着想着,车开了过去,想回去车已经走远了,我就再也没回家。家慢慢淡出我的视野,将近二十年了,现在村里人也在开动脑筋,推广特色文旅产业发展经济。
父亲生病住院那几年,村里有人不知怎么听说了,有的特地大老远来县城看父亲,我很感动,这才是老家的人,才是根根相亲。父亲眼泪汪汪地望着家乡人,手紧紧握在一起,嘴巴颤抖喊着来客的小名,亲着哩。但二叔没来,连带个好都没有,好像二叔没有父亲这个大哥一样。三叔也是如此,连打个电话都没有。他们弟兄间到底怎么了?好歹打断骨头连着筋哩,这里面肯定有事。我曾试着问父亲,但父亲什么也不说,他只是一个人抽烟,自从父亲病好后重新开始抽烟。后来二叔生病住院,我告诉父亲这个消息,父亲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不再言语什么,只是问我中午是吃面条还是包饺子。父亲他们弟兄三人之间到底怎么了,不像什么仇人,但也决不像什么亲兄弟。
这些年工作忙,我没回过老家,一次都没有,像被将军寺村遗失的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回村的路。倒是那个没有怎么见面的严实给我通过一次话,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但我确信没给过他。严实打电话时,他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比日语都难理解,叽里呱啦的,后来我才大概听明白,他嘟囔着:“哥,我是儿子,你得记住。”我一惊就问:“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了?”
“你——别装糊涂,我是儿子,你要时刻记住,这——你不能争!记住,你争也没用。”
我问他是不是喝多了,劝他赶紧休息,别处处打电话丢人现眼,别作孽自己的那张脸。对方没了声音,我一看电话早挂断了,这正好。
我十来岁时,孙子辈谁作孽要挨爷爷的打,爷爷教育我们不骂别人,也不能让别人骂,人活着要争口气,得要脸。爷爷一边教捏泥泥狗,一边讲做人的道理。爷爷手很巧,比叔叔的要好,当然也比父亲的好。爷爷也教我们做,我也认真去学,但总差点火候。爷爷拿出胶泥捏,捏好后就放到那里,我也一本正经地照着做。“你得这样”,爷爷说,“多用力,你不能生气时捏,你生气了坯子里有邪气,坯子捏不好,后面工序再好也白搭了,泥泥狗带着邪气,成不了灵狗。”他捏制的不仅有狗,还有猴、鸟、羊和斑鸠等,当然也可以组合,像草帽虎、九头鸟、马上封猴和驮子斑鸠等,富有神秘气息。泥泥狗最难的就是涂色,爷爷先用黑色做底,再把黄、白、绿、大红、桃红五色调配好,把染得通体发黑的泥泥狗晒干,再找来削成斜面的高粱秆开始点花,他小心翼翼地点画出圆弧、曲线和白点,在泥泥狗身子上画成图案,线条粗糙而厚重沉稳,有三角纹、折纹、叶纹、菱纹,一上色彩泥泥狗绚丽多了,造型也奇特怪异,非常好看。
爷爷说:“孩子,这东西有灵气,狗狗们都听着呢。你如何用泥,如何上料,抹的什么,用的什么,这都有讲究,不能随意,就跟做人一样。”
我说:“爷爷,你捏得真好。”
“其实,我也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身后,这套才最珍贵。”
我看不懂身后那花花绿绿的图腾符号,像小孩子画的画,我就说:“爷爷捏得好,你教给我。”
爷爷笑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爷爷就讲泥泥狗历史,爷爷喜欢讲故事,我喜欢听故事。袁世凯的门客刘清灵专门做泥泥狗,袁世凯在慈禧大寿时送给了慈禧,说这是给人祖爷守陵的,也就是陵狗。慈禧一看这些泥泥狗,线条有粗有密,一个个跟真的一样,太有文化了,她高兴坏了。慈禧说她死后要带进坟墓,后来还真带进了坟墓,这有孙殿英挖墓为证,当然是传说的,我从没有见过相关典籍。刘清灵做泥泥狗时,为保险起见当时烧制了两套,一套雌的送进坟墓,另一套雄的就在这里,你看——爷爷用手指给我看,这是咱家的宝贝。
我顺着爷爷的手向后看,有百十个,密密麻麻排成一排,大的比磨盘还要大,小的像手指头。这些泥泥狗,有的像斑鸠似乎要飞,有的像猴子似乎在跳跃,有的像猪似乎在哼哼叫,有的像老虎似乎在狂吼……爷爷脸上有汗珠,滴在泥泥狗身上,一个新泥泥狗做好了,下一阶段要烧了。我不做泥泥狗了,拿在手里开始吹泥泥狗,这泥泥狗一吹就响,呜——呜——就像远古的神话伴着将军寺河的水飘过来,飘进骨子里,飘进血液里。
“这是艺术。什么是艺术,你知道不?”爷爷像在自己给自己说,而不是问我。他继续说:“这说出来你也不懂。孩子,但你要记住,得好好守护泥泥狗,这手艺你得好好学,啥丢了这都不能丢,要传下去,可不能忘了。”
二叔打电话应该有急事。没有半点准备,很仓促,我开着车就这样回家了,能有什么事?刚出发电话又响了,我一看是一串数字,陌生人,就没接。电话断了,然后又嗡嗡响了起来。我打了右转向灯,车速慢了下来,接了电话。
其实就在一个月前,严实还专门来城里找过我,说要让我为家乡做点啥,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说家乡培养我这么一个大学生,你得为家乡做点什么。多年前,我曾见过严实一面,他一句话也不对我讲,这次他来明显不一样。他开车接我,说回老家有点事,路上他神秘地说:“大作家哥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他装作跟我很熟的样子说:“哥,我的作家哥哥,我听严重说过了,你现在厉害,是这个。”他大头光亮光亮的,跷起了大拇指,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咧着嘴露着黄牙。严实有浓重的乡音,每说完一句话最后一个字声音要升一下。我摆摆手说:“别乱说话了,你好好开车。”我怕驳了他的面子,接着说:“哪有,混口饭吃。对了,你带我回家有啥事?”他说:“没事,就是带哥哥你随便看看,咱们不是兄弟吗?咱们可以合作。”他眉间那颗痣还规矩地躺在那里。本来我想问前几年他自称儿子的事,想问问他是不是喝多了,别没事酒后乱打电话,但我没有张开嘴,何必揭人家的短?
车开得飞快,本来离家也不算太远,到家时已是半晌午了。将军寺村来往的车辆比较多,来这里批发泥泥狗的客户非常多,泥泥狗现在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成车成车输送,有的还销到了国外。严实大光头明光光的,他把我带到将军寺河边的一座三层小楼旁。我说我先去看看二叔吧。他说:“不在家,别去了。”我说:“那你替我向他带个好。”他说:“好。”我是客气话,他也是客气话。
这座小楼不算很高,但由于在河边,小楼倒映在水里,岸边种了不少紫蝴蝶,环境不错。一楼是办公室,有十几个人在忙活,见严实都称他为严总,电话此起彼伏,一个一个响,接线员在打电话、记录。我们来到二楼,这是一个大展厅,有许多展品。他竟然在展厅中间放了一套梨花木茶具。他烧开水,给水杯消毒,放上茶叶,水变了色,给我倒上。桌子上放着一叠名片,我拿出来一看,来头可都不小,将军寺民间艺术顾问、泥泥狗二十二代传承人、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艺术协会主席……以我多年的经验来判断,这些大名头不一定是真的,哪有这些单位呀?但这些名头在社会上很管用,谁有时间去鉴别这个。
严实一边喝茶一边介绍,这些年我做养鸡生意,但咱们老本行却没忘,泥泥狗,你看,四周都是。我抬头,这里摆满了泥泥狗。他说:“现在我把鸡蛋和艺术两者结合起来,鸡蛋狗,画在鸡蛋上;大的是鹅蛋,更大的有鸵鸟蛋,你得动脑筋。”我回头看,圆溜溜的样子真好看,还有光泽,上面画的是彩色图腾,真正做成了民间艺术品。他来了兴致,继续向我介绍:“这是爷爷捏的,这是太爷捏的,下面标注的都有时间。”这里颜色各异,简直成了图腾世界。我大概算了下,这展厅里收藏的大大小小泥泥狗上千个,只是有的上面落满了尘土,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另外,屋子里鸡屎味浓了些,虽然喷洒过不少香水。严实的养鸡场就建在不远处的河边,方便把鸡粪直接排到河里,有十几万只鸡,在他带领下村里有好几家建立养鸡场。
“你别说,你的创意不错,真不愧是民间艺术总监。”我赞扬道,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儿恭维的意思,想得还真不错,搞活了。
“不瞒你说,那些名头都是假的。不是给你吹,除了真正养好鸡,我还能守好咱家的艺术,但这是真的。不,是咱将军寺村的民间艺术,是咱们的非物质文化,我有能力守护好,你要相信。咱得行动起来,我也不为别的,不为钱不讲利,为咱们老孙家,为爷爷的心愿,他老人家让我们守护好这些泥泥狗。你交给我,全放心好了,什么也不用你管,你只需要等着数钱就好了,我还准备建泥泥狗博物馆,比这个大三倍,装修更上档次,盛上一万多种泥泥狗,投资五百万。收门票,搞大型活动,我算过了,用不了几年就可回本。”
这严实眼光不错,跟市场结合得不错,我内心赞叹点头说,这家伙确实有两把刷子。
我说:“弘扬传统文化不如做些义务活动,开办体验活动,别收什么钱。还可以与学校联系,开展泥泥狗艺术进校园,多组织一些活动,让孩子们多了解自己的民间文化,普及下文化知识。”
“义务的咱不做,不赚钱操那闲心干啥?”他脸上的肥肉一横,那颗痣动了几动。他终于露出了本质,刚才那套话都是假的。
“这里为何一个展品也没有?”他在最核心地方留了白。我指着最高处的位置问严实。
严实神秘一笑说:“有一天会填满的,我在等待,我想很快就出来了——你知道,我是儿子。”
我癔症了一下,笑了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他说:“我是儿子,谁也改变不了,你少装蒜。你要记住这句话。”
气氛有些尴尬,很显然严实对这句话很敏感。我没有说话,两人一阵沉默。
严重进来了,他一进来就说:“哥,你拍电影也给我安排一个角色呗。”我说:“那都是闹着玩的。”他还记得我拍电影。严重身边跟着一个女人,像个大明星,在屋子里还戴着墨镜,不舍得摘。打破了沉默,严实介绍说:“这是你妹严梨花,现在读历史学研究生,经营一家美容店,农村不比城里人对美的追求少,她生意不赖。”然后严实又指了指我向她介绍说:“这是咱哥,大伯家的孩子。”
严梨花,我想起来了,多年前我见过她,那时候她还是个刚会走的小屁孩。现在这个女人不简单,一看这女人就是个人精,反正比我要精明多了,她眼神里有股霸气,直逼你的内心。我说,你厉害,研究生了,还当老板,得向你学习。严梨花不直接看我,用孤傲的眼光打量我,身上衣服土不土洋不洋的,看着不舒服,我眼里像进了粒沙子。
“他才是儿子,你要知道。”严梨花半天挤出了一句话。
我没有往下接话,不知道如何接了。
“尽说胡话。”我笑出了声。
严重和严梨花却不笑,僵硬地望着我,我只好尴尬地笑,没有跟她再往下谈下去,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没让严实送我回城,装作去拜访这里的一个朋友。严实走时还说:“你要记住了,这些泥泥狗,我是儿子。”不知道要让我记住泥泥狗还是儿子。严实的车刚走,我终于忍不住大喊,重复严实的话:“我知道你是儿子,彻底的儿子。”
我一个人失落地登上了回城的客车。我发誓,我不再回老家了,总感觉怪怪的。之后,老家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里空间不算小,但再也放不下故乡将军寺村了。
二叔的电话我还是重视的,我没有遵守当时的誓言,我决定要回去,毕竟是老家,是根,心里还是有牵挂,咋可能割断呢?
我减慢车速,在确保安全情况下接了电话,电话是一女子打过来的。你要记住,你不是儿子,严实是儿子。原来是严梨花,那个戴墨镜的大明星。我连忙解释:“好好好,他是儿子,我已经说过了。”我与他们争这个干嘛?我想,我没必要作践自己。
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天有点阴,但没下雨,空气里有点潮湿。将军寺河,风一吹过来,一股股凉气扑面,透着腥味。村里到处是忙碌的景象,送菜的小货车,拉鸡蛋的电三轮,还有拉鸡粪的农用三轮车拖着黑尾巴,一堆鸡粪摊撒在路中间,一小片一小片的,一道道车轮印子碾过,交叉在一起。道路两边开了许多家泥泥狗商店,也有人进进出出在购买,一个巨大的牌子竖立在道路一侧,上写几个大字“传承传统文明,让泥泥狗汪汪叫”。转了一圈,感受着村里的变化,还有一群人拍照留念,像是来旅游的。本想多转一会儿,二叔又打电话问我:“你到了吗?”我说:“到了,就到了。”他又说:“赶紧来,你快点。”
二叔住在老房子里,房间里设置很简单,没有空调。他怎么不去严实那里住?他头发全白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皮子有时眨一下。他今年已经七十七了。我叫了声“二叔”,他应了一声“嗯”。我说:“二叔,这么急,找我有事吗?”二叔不理我了,他提着个竹篮子出来,里面装有纸钱、鞭炮、苹果和馒头等,我在他身后跟着。越过将军寺河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二叔也不说话,他在前我在后,就像小时候我跟在父亲身后一样。我跟在后面,走一段我明白了,二叔原来带我去祖坟,小时候我跟父亲经常去祖坟烧纸。二叔如今年龄大了,腰弯了,走一阵要停一会儿,不住咳嗽摇晃着身子,像风中的叶子一样抖。
一到坟地,二叔就点纸,一股烟盘旋上升。我点着鞭炮,啪啦啪啦响起来。二叔跪下,认真地磕三个头,他全身颤抖站不起来,我赶紧把他搀起来。他站定哆嗦地说:“当着祖宗的面,我要说清楚。”他问我:“你知道泥泥狗的来历吧?”我说:“我知道点,爷爷在我小时候讲过,好像是刘清灵教的。”二叔说:“对,就是刘清灵,他把泥泥狗技术教给了你高祖,也就是你太爷的父亲,他和刘清灵一起给袁世凯当差。刘清灵世代做泥泥狗,据说他祖上从明清之际就开始做了,他给了一套他高祖清代做的十二生肖,你有学问,算算传下来的那套十二生肖有多少年了?”
我说:“那可是宝贝啊!”
“这是古董了,几百年不易。你知道,刘清灵给慈禧做了一套,是在这套十二生肖基础上做的,但全部是雌的。”二叔顿了一下说:“刘清灵有正义感,反清,是个义士。袁世凯给慈禧过大寿献过一套泥泥狗,慈禧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狗,很是喜欢就收下了。袁世凯说这是给人祖爷守陵的陵狗,可消灾祈福,慈禧死后就让泥泥狗陪葬,要一百零八个。刘清灵又做九十六个,同样做成了雌雄两套,雌的给慈禧,雄的留下,她是个女人。后来刘清灵出事了,听说是慈禧死时下了道密旨,要杀掉刘清灵全家,说嘲笑慈禧是女人。他早有预感,把那套十二生肖泥泥狗和捏制的九十六个雄的共一百零八个送给了你高祖。当然了,还有传了几百年的泥泥狗捏制技术,刘清灵早就记在了一本书上,全部给你高祖。你高祖知道重要性,冒着被杀的危险,藏在提前打制好的棺材里才未被清廷发现。”
这里还有那么多曲折故事,真比我写的小说还要精彩。
纸快燃尽了,一股烟缭绕起来,我赶紧点上,又燃烧起来。
“你高祖死前立了一个规矩,泥泥狗捏制技术谁都可以学,女人也能学。但这些东西要传给长子,那套泥泥狗共一百零八个,还有那本手写的泥泥狗制作技术必须给长子。太爷爷是长子,你太爷爷又传给你爷爷,也是长子。”二叔长叹气,嘴角抖动着。
我终于明白了家里捏制泥泥狗的历史,也想起了爷爷曾经自豪的那套泥泥狗,我知道为何村子里都喜欢做泥泥狗,原来有那么多年的历史。我想问:“东西怎么到你手里了?你又不是老大。”但没好意思问。
“我他妈的是个大混蛋,当初与你父亲争这些东西。后来老三也学我,与我争,尽管没有争过我。我得到了这些东西,但失去了亲情,闹得家族不团结,我心里有愧。我违背祖训,我有罪。”二叔说。在祖先们面前,二叔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毫无保留哭了。泪一滴滴下来,滴到坟头前的黄土上。
“二十年了,你爹死了,我没法给他亲自说了,不过我们很快就见面了。如果不交给你,我心里愧对于他,也愧对列祖列宗。严实这家伙不干正事,在商言商,你知道他开个泥泥狗公司,也开个养鸡场,他只会赚钱,不懂艺术。听说,他还说要把传家宝印成书卖,把一百零八个泥泥狗投入生产线生产,让他弟弟和妹妹也参与,我不同意。他说,他是儿子,是长子,要传给他,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儿子。这本该是你爹的东西,你是长子长孙,现在交给你。”二叔说着,从竹篮子下面拿出一本书,我一翻,书上竖排着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他恭恭敬敬地给每个坟头上都烧了纸钱,后来就茫然地站着,稀稀拉拉的头发摇曳在风中。
三天后,二叔去世了。
火在我身后燃烧起来,火光越烧越旺,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燃烧。我冲进去,想救下那本泥泥狗制作艺术书,可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一百零八个泥泥狗碎在地上,在火中化为了黑乎乎的一团,像一群受伤的野狗,痛苦地呻吟、哀叫,直到奄奄一息。有一个还活着,张开血盆大嘴,朝我扑过来……
我醒了,发现是一个梦。
严实经常来找我,死缠烂打,他说我不能保存那些东西,他是儿子,有法定继承权。我拿出了遗嘱,他仍不死心,说他有泥泥狗公司有生产车间和工厂,另外展厅还空着,可以弘扬民间文化艺术,让泥泥狗走向世界,让人们重新认识非遗艺术。不仅如此,严重和严梨花有事没事也打电话,现在不说“我是儿子”了,而是骂我“你不是个儿子”。我都快被逼出精神病了,有时候还真有点犹豫,但坚持没有交给他。严实后来还彻底跟我谈了一次,愿出一百万买那一百零八个泥泥狗和那本制作工艺书,或者直接给干股。
我没答应他们,我发了一条信息给他们。之后,严实不来骚扰我了,严重和严梨花也不再打电话给我,我终于清静了。短信上说得很清楚:我捐献给国家。
真的,我都捐献给了国家,毫无保留,那传下来的一百零八个泥泥狗和那本捏制工艺书,电视上对此有专门的报道——这个不用我多说。我想,对于那套泥泥狗和那本工艺书,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