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枯的情味

2024-01-31 21:46路来森
躬耕 2023年12期
关键词:酸枣树枯草葫芦

◇ 路来森

秋末冬初,我在田野上,行走。天空,蓝得深沉,一望无际,高远而又明澈;空气,清冷而又通透,却少了一份郁郁的厚重。放眼望向四野,此时的北方,大地一派荒凉。爽透的风刮着,凉意裹身。我,行走在这荒凉之中,心中廓然,寂然,茫茫然。

人,置身于大地上,个体的渺小,与大地的辽阔,形成巨大的反差,尤其在这万物衰枯的季节,除却茫然,还能有什么?

但我,还是喜欢这种衰枯的情味:辽阔,广袤,明净,苍凉。

脚下,步步是羁绊的枯草。草深草密处,每一步落下,都会听到咯吱咯吱的断草声,骨断筋裂,每一棵草,都在沉重的脚步下,撕裂、粉碎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片片碎去,变成草屑,沉归于泥土之中。蹲下身,拨动草丛,能发现一些已经死去的蚱蜢或者蟋蟀的枯尸,翅膀大多碎裂,锯齿状的长腿,僵硬地伸展着,仿佛能看得出生命最后的那份挣扎。正是这些草虫,不久的从前,还活蹦乱跳在草丛之中,还鸣声不断地叫响在荒野之中。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一场秋雨一场寒,就使其生命陨落,变为衰枯的残躯。

不过,这些枯草,在特别的天气状态下,倒也能呈现一份别样之美,那就是:枯草着霜。清晨,枯草上落了一层霜,霜薄薄,草白,霜更白。霜的白,清浅地浮在枯草上,像一场浅浅的梦,像是玉女脸上轻漾着的一份浅愁。太阳一出,霜呈七色,从不同的角度,你会看到不同的色彩,那个早晨,会因为一场霜,而色彩缤纷。

霜晨寒,但有霜的早晨,那份寒,却让人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晨寒之后,秋阳熠熠,响晴如酒醉。

庄稼,俱已收割。田地里,只剩下一地白茬。

我的眼前,是一块玉米地。地里,除了一地的庄稼杆茬外,就是干枯的杂草。玉米杆茬上,尚挂着一些玉米叶片,片片干枯,白猎猎的,在瑟瑟凉风中,发出尖锐的鸣响,在这个荒野中,给人一份凄厉神伤的感觉。

叶片和杂草间,布满了白亮的蛛网,一些已经破裂,支离破碎,像是断断续续的哀泣,遗留下的悲伤痕迹。远望之,蛛网在凉薄的秋阳下,泛着丝丝缕缕的光,乍然一现,亦能迷人之眼。每一缕蛛丝,都是一根弹拨秋风的琴弦。

好歹,还有一些绿色,比如大苦菜,比如雪见草。大苦菜,是苦菜的一种,叶片肥大,葳蕤茂盛。它秋天结籽,秋末冬初,籽落,生根发芽,然后,其根须,以其倔强的个性和顽强的生命力,度过冬天,再在来春,宿根生发,故尔,古有“游冬”之称。雪见草,俗称蛤蟆草,叶片粗糙,疙疙瘩瘩,但却极其耐寒,它能在冰雪的覆盖下,度过严寒的冬天。

这样的一些大苦菜、雪见草,在一块田地里,东一簇西一簇地生长着,星星点点,亮闪闪,倒也别具一番荒野情味。

偶或,田地中会栖落一群麻雀,轰然而至,哗然飞走,荒野,因而骤然彰显一份生动。蓦地,也会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地面耸然飞起,飞向高空,飞向远处,远望之,倒像一枚飘飘摇摇的树叶——枯叶飞,飞在这个衰枯的世界中。

农家无闲田,地头地角,都会见缝插针。

不知谁家的地头,扁豆蔓匍匐在地面上,枯干的豆叶,发出唰唰唰的声响,干燥而又脆爽,有着一种季节的硬度,又仿佛在为一个季节唱响一曲哀歌。另一家的地头上,则栽植了几棵葫芦,藤蔓同样枯了,只是藤蔓间,还落漏了几个未熟的小葫芦,已然干瘪,干瘪的小葫芦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像是一张哭丧的圆脸,泪痕点点,兀自露在天光下,诉说着自己曾经的过往。

想起小时候,学着大人抽烟,没有烟,就从人家干枯的葫芦架上,折一段葫芦蔓,燃火点着,立时,葫芦蔓细小的孔隙中,就有浓烟冒出,辣辣的,直呛人的喉咙,但也觉得美好,毕竟,学出了一份大人的样子。

于是,低头,顺手折下一段,放在口中,却没有点燃,只是吸着,没有烟呛味,只有葫芦老枯的涩味和秋风一样瑟瑟的凉意。那些童年的秋天,门前的葫芦架,葫芦架上垂垂的大葫芦,还有葫芦架下安放的饭桌,一家人吃饭的热闹景象,季节的风吹过,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一节葫芦蔓,找回了一份童年的记忆。

在这样的田头地角,我从这些干枯的植物上,重新看到了春天里那些播种者的影像:一农妇或者一老人,口袋中装着种子,手持一把镢头,刨一镢头土,点下几粒种子……一粒种子,就是一份希望,就是等待着的一份收获。

走过一道阡岭,阡岭上爬满了萝藦,乡下人谓之“水嘎啦瓢”。因为它形如纺锤,成熟后,中间裂开,如葫芦开瓢。

萝藦可食,嫩时,内瓤尚未丝化,摘一颗,剥去青皮,纳入口中,缓缓咀嚼,甜甜的,软软的,清软味甘,味道不俗,是小孩子的爱物。萝藦成熟后,自然炸裂,丝化的内瓤,其实是一枚枚针状的种子,如蒲公英一般,随风飘逝,撒下一地种子。

此时的萝藦,已然藤叶俱枯。叶片,大多已经凋零,只剩下数不清的藤蔓,伸展着,缠绕着,僵枯着。藤蔓上,却是挂满了萝藦,萝藦业已干枯,成熟的已然炸裂为两瓣,一瓣瓣的小“瓢”,在舀取着秋风;未成熟的,依然以纺锤形缀在藤蔓上,拖拖拉拉,牵牵连连,一串串,一簇簇,数不胜数,像是一枚枚的风铃,在秋风中,兀自摇响。

不过,在我看来,那一串串干枯的萝藦,更像是一串串季节的音符,在这个衰枯的季节,奏着自己的哀音。

行行重行行,眼前,是一片岭坡。

岭坡上,长满杂草、紫荆,还有酸枣树。

杂草,多为长杆草,高达半米。此等长杆草,乡下人谓之“山杆子”。山杆子,挺拔,翅楞,硬枯,纵是干枯了,也倔然挺立在那儿。色,为紫红色,干枯了的山杆子,愈加红,红似烈焰,故尔,在这万物衰枯的季节,山杆子可谓“枯中生艳”,它是一位宁死不屈的战士,是宁死而不变节的真英雄。

秋风吹来,成片的山杆子唰唰生响,如春蚕嚼食,似阵雨飘洒,清脆、嘹亮,有一份金属的质感,倾心听之,心头禁不住掠过浅微的欣喜。

盛秋时节,山杆子草丛中,会生长一种草虫——纺织娘。纺织娘,秋天里随处可见,但生长在山杆子草丛中的纺织娘,很特别,有草的成色,通体一红,艳艳可人。乡人给它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红纱娘。双翅一展,似新娘红纱披身,红艳极了,也美丽极了——那是一种迷人的美丽,一种动人的美丽。孩童时,常常于草丛中拨草寻觅,捕而捉之,以为玩物。

而今思之,犹觉可喜。

紫荆,属灌木,已然叶落,落叶堆积在枝条丛中,厚厚一层,愈加彰显出一份苍衰的悲凉。胡乱伸展的枝条上,却依然有紫荆籽挂着,一串串,一丛丛,已由成熟时的紫红色变为紫黑色,黑苍苍的,给人一种世纪末的悲凉感。但紫荆籽,是好物,乡下人常常采摘之,以填充枕头。据说,紫荆籽枕头,具有一定的药用功能,可以治疗头疼。至于真与假,却是不得而知的。

酸枣树,满坡都是。枣叶已落,只剩下红润、顺滑的酸枣枝,生硬而又倔强地瑟瑟在晚秋里。好在酸枣树“叶落而不衰”,我喜欢酸枣树的枝条,喜欢它枝条的那份红润和顺滑,那份红,是从酸枣树体内“洇”出来的,仿佛能看到流淌的血液;而红润带来的滑顺,又使酸枣树生硬的针刺,有了一份温情感,是铁骨柔情,是侠客情。酸枣树的枝条上,依然挂着一些酸枣果,红红的,红得透彻而晶莹,尽管,有一些已经干瘪了,但干瘪了也不失那一份红,干瘪的酸枣果表皮,依然红得晶亮,闪烁出一份醉人的快意。偶或,在一些枝条上,还会发现一些螳螂的尸身。螳螂,似乎特别喜欢酸枣树,它们,不仅生活在酸枣树上,最后,还会把螳螂籽下在酸枣树的枝条上,堆积成一种扁圆的形状,以一层硬壳包裹住,牢牢地盘踞在枝条上。等到第二年春天,那些籽儿就会“化籽为虫”,脱壳而出。于是,新的生命诞生了。

天高地迥,站立高坡,遥望四野,但觉天地苍茫。此时,若然恰逢遥远天际,一群大雁翩翩飞来,嘎嘎之声,绵延而至,即禁不住悲从中来,愁绪怅怅。于是,就想起汉武帝的《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飞。”白云在天,黄叶在地,秋风瑟瑟,雁鸣萧萧,天地何其苍凉兮,何其苍凉兮。想起纳兰性德的诗句:“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衰草连天,浩浩荡荡的衰败,季节,就是如此无情;雁唳声声,在衰草上流淌,弥散,何其悲切乎,何其悲切乎。

无论是帝王,还是华胄贵公子,也都难免触景生情,也都难免感物伤怀。人生就是如此,是谁也逃脱不了的。再高贵的身份,也是大地的臣民。

北雁南飞,翅膀上,扇动的是一种季节的悲凉和哀愁。

北方的树木以刺槐树、国槐树、白杨树、柳树、梧桐树居多,而这些树,又多为落叶树,所以,一到秋末冬初,北方的山,就呈现出一种“山枯”的景象。树木中,除了少许的松树外,其它树木,几乎全枯了。但枯而不死。确切地说,不是“枯”,而是一种“瘦”,是树木自行做出的一道减法题,繁华退场,生命历练为一种简洁,一种明净,一种瘦硬。

想起庾信《枯树赋》中的一段文字:“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欹卧,顿山腰而半折。纹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大树流泪,树根流血;空心失火,疤痕溢脂;倾卧洞口,拦腰斩断。纹理倾斜的,像冰块一样破碎了;纹理端正的,像瓦片一样断裂了……如此种种,才是真正的“树枯”。这种真正的“树枯”,就是树木的死亡。

而北方,秋末冬初的“树枯”其实只是树木走过一个季节后的蜕变,今日之“枯”,正是为了明日之荣,之茂,之繁。

叶落了,林疏了,山净了,天空高远了,视野开阔了。

光秃秃的树枝,枝杈纵横,一根根,一条条,倔强地刺向天空,或者逸斜四方。划破秋空的寂寞,把天空划出一块块的不规则的生硬的蓝。任性而为,好不讲究。叶落了,林木间就疏了,疏朗的树木间,刮过阵阵山风,森林,啸声如怒。

树下,是枯草败叶,是碎石坑洼。枯草干倔、深密,碎石硬实、冰凉,林木间,一阵阵寒意在流淌。飕飕刮过的,是山风,是秋凉,是林间的寂寞和萧索。

一只野兔,受到惊扰,蓦然间,从窝藏的草丛中蹦起,一缕黄烟般,迅即消失在山林荒草中……

行走林木间,脚下枯草败叶,发出嚓嚓嚓的声响,似是生命的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充满了失望,散溢着悲伤。仰首而望,树枝割破的天空,如同一块块一隙隙的水晶蓝。那些水晶蓝,是碎的,是醉人的玻璃心,透亮,流淌着寒气。一直望着,就觉得那天空变得格外高远,高远得不成形状;而那一片片的蓝,则是寒气森森。

站立山顶,好想折一根树枝,戳向天空的那一块块蓝。

树林疏了,山骨亦寒了——骨瘦形销。

百虫敛迹,鸟鸣声依稀、疏落,鸟儿们失去了往日的活跃,树林变得异常宁静。“大块噫气”,似乎,只剩下大地、山林沉重的呼吸。时间,仿佛在这儿停止,旷古而幽深,进入了一种深层次的酝酿。

但,总会有一些鸟儿,存留于山林间。多的是麻雀,成群结队,熙熙攘攘;栖落时,叽叽喳喳,喧闹聒噪;飞走时,轰然而去,留下满树林的寂寞和荒凉。花喜鹊,喜欢围在自己的巢窝边,或者倨傲而立于枝头,呱呱而叫,声音辽远、苍茫,倒是愈加把树林叫出一份空旷、寂寥。偶或,树林上空,会有一群大雁,翩然飞过;人,站立林中,望着,望着,视野被树枝切割成影影绰绰的影像,破碎而感伤……

乌鸦,倒很安静。团在树枝上,静静地瞭望着近处或者远处的风景。有那么一两只乌鸦,竟然在树枝上横着行走,踽踽而行,像是一位老人在散步。给这寂寞的林间,书写出一份野逸情味的从容和潇洒。

一位牧羊人,赶着一群山羊,游荡在树林中。牧羊人怀抱羊鞭,自在如仙,洁白的羊儿,散漫地蹀躞觅食,似一只只白色的生灵;羊儿咩咩而叫,那叫声,就是悠远的歌……羊白如云,每一只羊,都是天空中掉落人间的一片云。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于是,弥目,尽为霭霭之气——疏林生寒,寒林生烟,林生寒烟。山林,为淡淡的霭气所笼罩,青烟蓬蓬,弥漫,迷离,朦朦胧胧,感觉眼前仿佛就是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的风景画。

此时,还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李白《菩萨蛮》中的那两句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烟如织”,表达真好,云烟之静,之动,之迷幻,尽在其中。但“烟如织”的,也许真的就是“烟”,地气湿润,黄昏时分,森林被烟气所笼罩;也许,根本不是“烟”,而是“霞”——晚霞如烟——苍茫而沉凝。

寒林,晚烟。此时,林冷,烟也冷,暮色苍茫中,除了“伤心”,还能有什么?

也许,还有诗人的“诗意”,还有画家的“画意”。

寒林、晚烟,是入得画的;不仅入得画,而且千百年来,还成为了中国山水画的一个固定的传统主题。林,一定是枯的、瘦的,硬的;烟,一定是凝重的、朦胧的。枯的林,在烟的笼罩之下,方才愈加彰显出一份寒意。

这样的作品太多太多,如据传,五代宋初李成的《观碑图》、北宋许道宁的《乔木图》、宋人无名氏的《小寒林图》等等。画面,俱以枯树虬枝为主体,林木光秃,叶虽落了,枝虽枯了,但枝枝杈杈却都彰显着倔强的“生意”。仿佛,随时都会待春而发,仿佛让我们透过枝杈的倔强,遥望到了它夏日生命的葱茏和繁盛。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李成的《观碑图》:画面远景是黄昏暮色,落日苍苍,寒林萧萧,暮霭邈邈,一派苍凉,一派悲怆;近景,则是两位骑驴人,在观看墓碑,墓碑是曹娥墓碑,墓碑周围,地面坎坷,泥土生硬,荒榛满地,杂树乱生,而墓碑后面的几株树,尤其惹人眼目——老树数棵,枝干虬曲,突兀攀折,枝枝杈杈,短而繁,锐而尖,仿佛乱象丛生,透露的,是一种瘦枯,一种倔强,一种铁硬之质,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积蓄。

衰枯,是季节嬗变的一个过程。它是一个旧过程的结束,是一个新过程的酝酿,待春而发,衰枯是在等待,是在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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