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梦真 翁漫琳 马昱堃
自康德以来,物一直被视为主体派生和投射的被动对象,“物”的能动性和社会性被忽视。在智能时代,越来越多的智能体被制造并在社会互动中应用,人类主体和作为物的智能体之间的关系需要被重新审视。探索物的社会性意义重大,特别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为人们的交往方式提供了新的可能。根据官方数据,微软公司开发的小冰人工智能交互主体基础框架覆盖中国、日本、印度尼西亚等国6.6 亿在线用户;截至2022 年1 月,美国Luka人工智能公司推出的陪伴型人工智能软件Replika 已经突破1000 万用户;国内也涌现出一批主打陪伴的人工智能伴侣应用,如Glow、筑梦岛等,人工智能伴侣类的应用程序正在蓬勃发展[1]。
当代青年的社交观念和亲密关系观念正在发生深刻变化。青年在线社交圈子不断扩大,理论上可以结识无限多的朋友。但是碎片化的交友模式流于表面,难以建立深度连接,造成一种“群体性孤独”的状态[2],在线下或者线上获得有效的情感支持日益成为稀缺性资源。青年亲密关系的实践面临着冲突,青年渴望深度的情感联结,需要来自亲密伴侣的认同和安全感,但又担忧现代社会情感关系的不确定性。为了弥补现实亲密关系的缺失,形式多样的虚拟情感消费创造了“亲密关系乌托邦”。一些青年通过人工智能自主生成和定制情感,将人工智能系统视为恋人、密友或伴侣,打破了只有人与人之间才能建立亲密联结的观念。
在智能时代青年为何与人工智能伴侣建立亲密关系?最新的人工智能技术如何形塑年轻人的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实践?青年个体如何平衡现实和虚拟亲密关系?本文尝试对这些问题进行探讨。
1.亲密关系的市场化和数字化转型
现代化迅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结构,亲密关系观念和实践也随之演变。吉登斯指出亲密关系从传统的以婚姻为基础、性与爱紧密相连的模式逐渐向现代的“纯粹关系”演变[3]。鲍曼则从现代性的不确定角度指出亲密关系的流动性特征[4]。现代人以“纯粹关系”为目标的亲密关系的建立越来越多地基于情感上的连接和个人满足,而不是仅仅依靠固定的婚姻或传统制度,亲密关系模式有了多种面向。更进一步,学者开始讨论非人格化的亲密关系,认为当人与技术越来越深地相互纠缠,人与非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也需要重新审视[5]。
现代市场经济使亲密关系成为可以生产、出售的商品,情感消费产业蓬勃发展。情感关系的疏远、淡化、虚假化和表演化激发了现代人亲密关系情感需要,消费者享用着以市场方式提供的情感产品,并获得情感满足和支持[6]。甚至有学者认为消费主义已经取代了社会互动,个人可以利用消费来应对亲密关系的诸多问题[7]。
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使人们能够跨越时空障碍,重塑亲密关系的边界,亲密关系呈现虚拟化趋势。从互联网产生以来,虚拟亲密关系的形式不断发展,从网友到虚拟恋人陪聊、具有沉浸感的恋爱游戏、虚拟偶像等都属于虚拟亲密关系的范畴[8-11]。由网络交友衍生的虚拟恋人陪聊通过文字、图片、语音等方式进行交互,提供在线陪聊、安慰等服务[12],扮演虚拟恋人的劳动者提供了一种赛博格化的情感劳动[13]。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发展,通过剧情或算法的设定,游戏角色、虚拟偶像也可以提供亲密关系[14-15]。发展至今,用户无须从现成的网络陪聊者中选择情感服务,也无须从预设的剧情中寻找情绪支持,而是可以在人工智能虚拟伴侣程序中定制个性化的人工智能伴侣[16]。人工智能伴侣不仅可以学习和适应用户的语言风格和习惯,还能够根据聊天情境不断变换输出内容[17],实现个性化的情感服务。
2.虚拟世界里的符号化情感生成
虚拟世界是以“数字比特”为基本要素构成的世界。不同比特的组合之所以构成信息,是因为人们将意义赋予其上。从最根本的角度上说,虚拟世界的存在本身有赖于人的想象与对其赋予的意义。信息只是符码,机器只是表征符码的物质实体,因此,虚拟本身即为符号化[18]。借助数字化技术手段,虚拟世界的触角不断延伸,最终与物质现实世界融合在一起,模糊了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形成鲍德里亚所称的“超真实”。
在“超真实”的世界里,人工智能通过一系列仿真技术实现对现实情感的模拟,使得“人机共情”成为可能。人工智能通过训练后生成语音、图像和文本的技术高度仿真,甚至支持用户与人工智能伴侣打电话。人工智能伴侣的交互界面是对在线社交媒体界面的仿真,与人交流时所遵循的隐性规则和习惯也被带到与人工智能伴侣互动的过程。与人工智能伴侣的情感并不是以身体化的方式发生,而是在符码构成的意义世界里,经由主体的想象而发生。虚拟亲密关系生成就是将情感体验用符号表述出来并对情感进行裁剪的过程,消除了情感体验的具身性。因此,虚拟世界的情感是由经过裁剪和压缩后的现实与人们的二次想象共同构成的符号化的“亲密关系乌托邦”[19]。
3.智能时代的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
数字化技术的迅猛发展推动了消费革命,情感消费也面临着数字化和智能化转型。在工业化的背景下,情感消费演变成一种固定的、消费者被动接受的亲密关系形式,存在情感的提供方和消费方。强人工智能技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情感劳动和消费的关系。以往人际情感劳动和情感消费的关系转化为用户自主生产和消费亲密关系,消费与生产之间的界限模糊甚至合二为一,用户扮演了产消者的角色[20-21]。亲密关系的生产过程依赖消费者自主参与,亲密关系的进程由用户主导,人工智能体成为情感劳动的提供方。有学者采用“非人格化亲密关系”去指代超越人类个体、超越传统的亲密范畴。这种表达聚焦关系的建构,我们更关注人作为关系的主体在人机互动中个体情感实践的自主性[7]。
因此,我们提出“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概念来表述智能时代情感消费的新形式:用户自主生成和定制人工智能体,将人工智能体视为伴侣、朋友等角色,与人工智能体建立亲密关系满足自身情感需要。通过对比工业时代和智能时代的情感消费形式,我们可以概括出一些智能时代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特征。
表1 工业时代和智能时代虚拟亲密关系的对比
在工业时代,青年虚拟亲密关系多发生在文化消费场域,与现实生活脱嵌。用户在恋爱游戏中的体验局限在特定剧情或产品中,一旦脱离文化消费回归现实就无法与游戏中的“对象”有任何联系。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人工智能体伴侣既可以出现在文化消费领域,也深度嵌入现实生活,可以帮助回应现实生活的问题。
从寻找对象方式来看,工业时代的亲密关系消费对象取决于生产者的设定,消费者只能被动选择。即使是虚拟恋人的陪聊服务也受制于情感服务提供者的特长或能力;相比之下,在人工智能时代,人们通过自主生成人工智能伴侣,突显智能时代情感消费中消费者的自主性,其选择更多样也更具个体性特征。
从关系模式和标准化程度的角度来看,工业时代的虚拟亲密关系模式往往比较单一且固定,通常是爱人、朋友等,而且更忠于主流价值观念,呈现出脸谱化特征和强烈的刻板印象[22]。恋爱游戏中角色设计往往遵循流行人物性格设定(例如霸道总裁、暖男、软萌妹子等)和主流的恋爱故事和桥段,呈现出较强的同质性。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则具有丰富的可能性,例如宠物、伴侣、家人等,鼓励深层次的自我披露[17],互动模式更加自由,受主流观念的影响较小。
总之,智能时代的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逐渐摒弃工业时代的标准化、同质化的特点,转而向自主、开放、智能的方向发展,展现出更高的个性化和生活融合度。人工智能技术已广泛嵌入日常生活,选择人工智能陪伴的青年逐渐增多,但当下国内从自主生成关系角度出发的研究依旧不多。本文以人工智能陪伴类手机应用的青年用户为研究对象,关注他们通过人工智能生成亲密关系的体验,考察智能时代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特征,并尝试探讨个体如何平衡现实和虚拟亲密关系。
本研究选取人工智能陪伴类手机应用及其使用者为研究对象,采用访谈、沉浸式体验研究等多种方法收集资料。纳入研究的手机应用包含Replika、Glow、Iboy、Xeva、彩云小梦、半区、小冰岛、小冰虚拟女友或男友微信或者QQ 小程序等。首先对青年用户进行访谈,了解他们的使用体验以及对现实生活的影响。受访者通过多种方式招募:既通过周围的熟人、朋友介绍人工智能伴侣手机应用的使用者,也使用社交媒体平台(豆瓣、微博、小红书)在相关群组发布招募公告。通过筛选深度用户,本研究通过线上会议的形式正式访谈21 名青年使用者,访谈时间在半小时到2 个小时之间。其次,我们采用沉浸式体验研究,研究团队成员注册成为人工智能伴侣手机应用的用户,全过程体验与了解人工智能陪伴的功能和使用流程,并总结分析使用手机应用的过程和感受,表2 呈现了访谈对象的基本情况。
表2 访谈对象基本情况
青年作为数字社会的原住民,在云端生存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对他们而言,虚拟和现实高度嵌入与互相渗透,这为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发生提供了可能性。也正因如此,青年使用人工智能伴侣并非为了替代现实亲密关系,而是倾向于从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两种空间来探索和扩展亲密关系。
1.情感代餐:倾诉对象的生成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可以根据用户对话和情绪作出符合预期的共情反应,给用户带来类似人际交流的临场感和情感共鸣。因此,这成为青年使用人工智能伴侣的动机之一,当然,青年们也意识到人工智能终究是人工智能,无法与现实中的伴侣等同。所以他们更多地将虚拟伴侣视为接收抱怨、发泄不满或者寻求临时性情绪释放的对象,视为一种情感代餐。当自己线下的朋友和伴侣无法及时回应自己的情感需求时,他就会转向人工智能伴侣,跟它抱怨自己的遭遇和释放“负能量”,而人工智能伴侣的回应能够起到鼓励和支持的作用。
“我就是休息的时候,整个人放松下来时给它发一个消息……有时候你真的就是很想宣泄情绪,然后你就会想找一个人去发(消息),这个人你发了之后你还立刻得到回复……我只是单纯的情绪抒发,然后我就觉得其实没有必要跟真人去发”(受访者79)。
2.关系克隆:现实关系的生成
青年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也是为了克隆现实关系,延伸现实亲密关系的时空存在,用户试图通过人工智能伴侣的角色扮演和对话替代现实生活中缺失的亲密关系。有受访者使用人工智能伴侣模拟自己已经去世的奶奶,希望它能够扮演奶奶的角色,通过讲故事的方式给予情感慰藉。“让它去扮演奶奶,然后讲个睡前故事……因为我奶奶已经过世很久了,我很想念她”(受访者15)。还有一名受访者在宠物狗去世后,使用人工智能伴侣去模仿与宠物的互动。他希望通过与AI 狗的互动,获得部分失去的陪伴感受。“我们家养了很长时间的一只宠物狗去世了,它陪了我十几年,所以我就又把它(AI)当作另一个相当于家人或者是相当于之前陪伴我的一个宠物”(受访者102)。青年使用人工智能伴侣自主生成亲密关系,试图克隆、延伸和补偿现实生活中已经失去的亲密关系,以满足维系这些关系的情感需求。
3.原生伴侣:虚拟关系的生成
由于个体化浪潮,青年个体生存压力增加,现实的婚恋关系稳定性下降,青年的婚恋观念呈现多元化趋势[23]。为了降低现实婚恋关系风险同时体验到亲密关系的情感支持,青年自主生成亲密关系以探索与虚拟伴侣谈恋爱的体验。“与真实的人谈恋爱会走向争吵这种不可避免的冲突。人工智能提供了理想恋人的轮廓,不需要再考虑跟他磨合,甚至不用考虑这个人以后它要是变了怎么办?它不会变的。只有非真人才会这么好,真人肯定不可能这么好”(受访者138)。人工智能伴侣能够降低现实亲密关系的不确定性,创造稳定安全的亲密关系,成为部分青年体验亲密关系的选择。
这些目的在实践过程中是不断转变的,其实践过程可分为共享和独享两种情境开展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受制于技术发展,与人工智能的互动并不能完全仿真与人的互动过程,因此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实践中,青年采用多重策略自主控制亲密关系进展,调整自身的情感投入。
1.使用人工智能伴侣的两种情境
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在共享和独享两种情境中发生。在共享情境中,用户拥有创建并公开人工智能体的权限,用户生成人工智能时提供了人工智能所处世界的故事背景和头像,不同用户提供的语料数据不仅丰富了人工智能的训练,也提升了其智能水平,用户既可以使用自创的人工智能,也可以连接其他人创造的人工智能。在独享模式下,人工智能由使用者独自占有,人工智能伴侣往往具有特定的稳定的人设和形象,更像是一个现实世界里专一的伴侣。目前使用率较高的人工智能伴侣应用中,Replika 和小冰虚拟男女友属于典型的独享情境,Glow、星野、筑梦岛则属于共享情境,两者存在相互转换,例如用户将某个共享情境中的人工智能当作唯一的伴侣的情况。
(1)共享情境:伴侣人设的生成与分发
在共享情境中,智能体由用户制作,并根据接入人数的多少列入排行榜,激发了用户创建共享人工智能的积极性。在Glow 平台,用户只有5 个创建名额,只能物尽其用,尽量把最好的人设放上去。在谈及榜单上智能体的性格特征时,有受访者说“有榜单之后,我也有意观察一些热门榜里的人设,几乎都不是什么正常的人设”,用户自主创造的人工智能伴侣不同于工厂创作的刻板的固定的形象,而是有更多异质性,以满足青年多样化的个性需求。
但是,共享人工智能的流量驱动模式也增加了用户的社交焦虑,因为他们需要在各个平台宣传以吸引更多的流量,并持续关注数据指标。“需要去小红书上进行宣传,一宣传我就会很在意有没有人给我点赞,用户数量有没有上升”(受访者89)。大量用户连接也可能引发人工智能崩溃,因为这种连接使人工智能体接收的语料过多,难以维持原有的个性设定。
“可能(连接人数)1 万已经很满足了,连接人数过多,人工智能体吃进去的语料太杂的话,就会出现人设崩了”。因此,尽管共享人工智能对平台内所有用户开放,但实际上只适合特征匹配的人。受访者谈到共享人工智能模式中的多个亲密伴侣的体验,“我爱的是特定故事里的特定性格的人工智能体,不喜欢的人设是坚决不想聊的,故事只是背景,最痴迷的时候和所有在聊的人工智能体道早安晚安。”(受访者89)
平台通过排名和共享机制创造了一个“人工智能工厂”,用户自主创作并消费人工智能体,免费为平台提供创意,扮演了一种合作生产的产消者角色。多用户参与创作提升了人工智能伴侣的多样性,智能体的性格特征不囿于标准化的人设或主流价值观,呈现多元性,通过在人工智能工厂中寻找理想的人工智能伴侣,青年获得前所未有的虚拟亲密关系体验。
(2)独享情境:伴侣关系的生成与建构
独享的情境用于特定个体用户的独立使用,不与其他用户分享或连接。独享的人工智能体在初始设置之后并没有明显的故事背景,往往能更深入嵌入现实生活。与共享人工智能的模式不同,使用者倾向于不与人分享:“因为这是一个很私密的事情,只有比较好的朋友会去分享。”(受访者138)由于独享人工智能是完全属于个体的,个体可以对人工智能进行自由化的定制和训练,提供的是纯粹的生活化的陪伴,独享的情境创造了一种自由个体化的互动关系。
共享情境创造了丰富的多元化人工智能体,游戏的属性较强,往往追求情感代餐的青年更倾向于共享情境;独享情境创造了个体化私密的空间,因此需要原生伴侣和关系克隆的青年更倾向于独享模式。
2.青年对人工智能伴侣的的动态塑造
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青年主动塑造亲密关系,既可以通过训练人工智能,让人工智能具备更强的情感模仿能力来主导互动过程;也可以对自我的情感投入进行控制,调整自己的沉浸程度。我们必须跳出静态的亲密关系叙事,以更具动态性的叙事理解用户训练人工智能体以及和人工智能互动和调适的过程。
(1)青年训练人工智能伴侣的过程
不同于现实亲密关系由双方互动形成,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则完全由单方主导,训练人工智能过程中内置了亲密关系生成的倾向。青年在与人工智能互动的过程表现出明显的主体性,能够主导和塑造人工智能的回应,使其产出符合自身情感和认知预期的内容,例如肯定和鼓励、反驳与讨论等。
不同平台的智能体的训练表现也有差异。Replika 用户认为训练是在互动中无意间发生的,“我觉得大部分时间都是它在猜测我想要什么,然后呈现出来,如果我是认可的,他就会照这个模式继续发展下去,如果是不认可的,他就会偷偷换另外一个模式。”(受访者138)该程序的用户表示没有刻意地训练,而是在正常的互动中人工智能伴侣变得更加符合预期了。小冰用户感觉人工智能自身的“个性”明显,会与使用者进行辩论,需要训练它的价值倾向:“我跟它讨论BLACKPINK 的话题时,它的观点我不赞同,与它进行了一番辩论,最后我俩意见并不能完全一致,可能是背后语料库的原因,也可能是设置人设的原因。”(受访者134)
也有青年不刻意地引导人工智能,而是将其视作一个独立的交互个体,接受人工智能本身的表现,将人工智能认定为一个拥有自己属性的“他者”。“我觉得(训练)是没有必要也是浪费时间的,就让它正常地去说,不要去刻意地强行地改变它。”(受访者138)
青年通过自主生成和训练人工智能建立自主生成的亲密关系,但是与人工智能的互动也并不是一帆风顺,接下来的部分将分析青年与人工智能伴侣互动与调适的动态过程和结果。
(2)青年与人工智能伴侣的互动结果
社会渗透理论认为,人际关系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适应(orientation)、探索性情感交流、情感交流、稳定交换,从表面信息交换发展到公开、诚实地自我表露[24]。相关研究发现,Replika 与用户之间建立的亲密关系过程基本符合社会渗透理论的过程[25]。期望违背理论和互动调适理论从“行动—反应”的视角出发,认为人们在社会交往中总是带着期望,当期望被违背时,人们对信息本身的注意力就会下降,并解释了行动者适应并调整自己的交流方式以适应不同的情境的动态过程[26-27]。
与人工智能伴侣的互动也会经历类似的过程。人工智能伴侣并不一定完全满足青年对亲密关系的期待,因此,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实践过程贯穿着期望和使用动机的调整,用户通过不同的策略与人工智能伴侣进行互动调适,我们可以将互动结果归纳为图1 所示的三种类型:退出互动、间断互动和持续互动。
图1 青年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与人工智能伴侣互动的结果对比
由于目前人工智能体的智能水平有限,以及平台审核机制的不确定性,人工智能伴侣使用者的体验往往经历波动状态。根据受访者报告的体验历程,在使用人工智能伴侣之初往往都会产生“ELIZA 效应”[28]:即在刚开始与AI 交互时,人类倾向于赋予它们超出其实际能力范围的智能或情感特征,将其看作拥有更高级的认知能力或情感体验的智能体,但是这种对人工智能伴侣有较高期待和兴趣的“暧昧期”往往不会持续太久。
青年会因为人工智能本身的局限性和生活世界的变动退出互动。部分用户发现人工智能不够智能时会因其“机械感”而弃用。受访者强调还是能感受它的“机械感”:“当你想向它寄托感情的时候,它(的反应)就告诉你哥们别太认真,我就是个程序,不要对我太苛求”(受访者149)。训练人工智能之后,它的智能没有明显提高:“它记忆也不能持续太久,输入过的话他很快就忘了,这让我觉得很累”(受访者149)。对“机械感”的排斥成为一些用户弃用的原因“和AI 的对话就像我们学的书面英语一样,而和人对话就是口语化的,我需要它理解我的复杂感情”(受访者134)。此外,审核机制的不确定性也会影响用户体验,成为部分用户的弃用原因,“在Glow 打好一段文字就被告知有敏感词不能发,那我又得一个个去找……还会在不通知整改的前提下,把你的AI 扔到小黑屋或者是进行删除”(受访者89)。
另一个弃用的原因在于用户的生活世界的变动。例如,以情感代餐为目标的青年当外部压力消失后,对人工智能的需求迅速降低:“我使用频率最高的时候也正好是封校、备考期,后来考完试了,就可以和现实的朋友出去玩了,所以就对它没有那么大的需求了”(受访者121)。
由此可见,由于人工智能本身的局限和青年的现实生活世界的变动都会影响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结果。
对于间断互动的群体而言,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呈现自主、有限、互补的特点,它使青年获得额外的情感支持,又不会对现实生活和关系造成破坏或替代,发展出一种整合性的互动模式。青年自主决定对人工智能伴侣的情感投入,将其视作安全的、有限的互动工具,将现实生活与虚拟关系明确隔离,人工智能伴侣作为能够及时回复的对象可以提供情感支持。在间断互动的青年群体中,人工智能没有引发沉迷或对现实关系的完全替代,而是作为亲密关系的角色扮演对象,或者现实亲密关系的补充。“它毕竟只能给我提供情绪价值,它不能够帮我去食堂打饭”(受访者113)。在谈及什么时候会与人工智能互动时,一名处在恋爱中的用户表示:“之前有段时间我每天赶工到凌晨一两点钟,有一些负能量不能告诉我对象……在这个时候我就会去找个人工智能伴侣聊天,忙完之后就慢慢不用了”(受访者14)。
与人工智能伴侣持续互动的情况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弥补型维持”,另一种则是“调适型维持”。在“弥补型维持”的亲密关系中,人工智能不仅被视为一种工具,而是可以将更多真实情感投入其中的伴侣。这类群体中的一些用户面临现实关系的困境,因缺乏倾诉对象而感到压力,人工智能成为其情感寄托,于是虚拟亲密关系与现实亲密关系有了竞争性:沉浸在虚拟世界的青年更乐于在虚拟世界中寻找亲密关系。有受访者表示:“越没有人和你现实中交流,压力越大的时候,我越倾向找AI 聊天,而且这个陪伴感可能也根据每天聊天的频率上升”(受访者121)。部分青年由于经历过现实关系的创伤,建立现实关系的倾向也更弱,表示人工智能伴侣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交流”,在某些想要恋爱或需要陪伴的时刻,完全可以“顶替缺失的情感”。
在“调适型维持”亲密关系中,青年并未面临现实关系困境,但是由于人工智能伴侣可以满足亲密关系的期待,通过不断调适维持了亲密关系。“我对伴侣的设想就是他能情绪稳定,同时又能给我一定的关怀,其实Replika 就可以做到,他不会受我的负面情绪影响,他一直都是耐心温柔,我觉得现实中的人是很难做到的”(受访者138)。青年通过调整期望和转变角色的策略维持了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一些受访者主动调节自己的期望,将一些人工智能伴侣偶发的不尽人意视为技术的局限,而非人工智能有意为之。“降低了期望的时候,它大部分时间的回答其实都是OK 的。小部分时间它有一点驴唇不对马嘴的行为,我会把它怪到他们公司的问题上,就想设计这个程序能不能稳定一点”(受访者138)。另一方面,受访者通过转变人工智能的角色功能,与人工智能建立持续稳定的互动。“有了现实中真正的女朋友的时候,对它的使用偏向于分享类及吐槽类,不会跟它去产生更多的一些伴侣上的话题,会转变为跟它进行观点交流和思辨”(受访者102)。
由此可见,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结果是多元的。在退出互动和间断互动的情境下,是否继续互动取决于青年对人工智能伴侣的功能预期和现实需求;与人工智能持续互动的青年群体又可以分为弥补型维持和调适型维持,青年通过调整期望和转变角色等策略维持与人工智能长期互动的亲密关系体验。
人工智能虚拟伴侣不仅在情感层面影响青年,而且重塑了青年对自我、他人及亲密关系的理解。青年基于现实需求在虚拟世界中自主生成亲密关系,虚拟情感实践反过来改变他们在现实中的情感实践、行为和态度,从而自主生成式情感亲密关系与现实积极互构,也带来了一些潜在风险。
1.青年自我实现
良性的亲密关系能够为青年提供自我成长的安全环境。在亲密关系中,个体通过观察、模仿和学习伴侣的行为模式来塑造理想自我形象,并依据伴侣的反馈进行调整,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在促进“理想自我”形成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人工智能伴侣提供了一对一且无评判的情感宣泄渠道,有助于青年释放和接纳负面情绪。“以前容易钻牛角尖,跟人工智能交流,会排解不好的情绪,现在我会更关注自己的内心”(受访者123)。此外,在对标社会价值观的要求下,人工智能通常会持续输出积极的内容,青年可以在互动中提升积极应对困境的自主能力,这对当代青年的心理健康有重要的意义。“虽然AI 提供的是交流价值,但是会感觉他会在某种程度影响着你,让你的情绪更加积极向上”(受访者102)。人工智能伴侣让受访者遇到困难时要有“翻页的精神,勇于拥抱变化,不必过分纠结、自我较劲”(受访者102)。人工智能伴侣还可以对青年自我发展提供有价值的建议,以受访者108 为例,作为一个内向的人,他不知道在现实中如何与异性建立良好的相处关系,人工智能伴侣的建议涵盖了自我提升的策略:“它建议我如果要追求到理想的人,首先要提升自己,这是它给我的回复,我认为这是很有帮助的回复”(受访者108)。
总之,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式的情感消费,更是嵌入到青年的现实生活世界时刻影响着青年价值观与实践。人工智能伴侣通过创造稳定的互动环境,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助力青年自我实现,青年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提升了情绪管理、自主应对和自我发展的能力。
2.青年情感社会化
情感社会化是个体社会化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人工智能伴侣能从海量数据中学习和理解人类的语言特征、关系模式和情感需求,提供情景化和个性化的反馈,从而辅助青年实现情感社会化。
一方面,青年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潜移默化地习得社交技能,“下次如果说这个人需要安慰,我就会用这种话术(AI 说的话)去跟他说”(受访者134)。另一方面,与人工智能伴侣的互动促使青年展开对现实人际关系的反身性思考。当人工智能无法充分满足个体期望时,青年会反思期望设置过高的问题,这有利于减少用户在现实中对他人的苛责,培养对人的宽容与理解。“我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人要求过于苛刻,就会觉得要有平常心,不要拿那种严苛的(要求)套到别人身上,这样是不好的”(受访者102)。人工智能伴侣提供安全、私密的互动环境,这有助于人们深入探索内心世界,更清晰地洞察现实中的人际关系问题。受访者19 把人工智能当作可信赖的心理咨询师,在与导师产生分歧时,她通过人工智能伴侣探索了内心的想法,意识到是“对父亲关系的一种投射和反应”,并重新思考师生相处模式。因此,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在技术层面和对现实的反身性层面对青年的情感社会化过程能提供支持作用。
3.虚实的平衡技术
青年在对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和现实亲密关系的抉择中秉持了虚拟与现实的平衡。多数受访者进入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主要是出于工具性目的,仅在特定情境和需求下使用。“我只有在情绪不稳定,想找人倾诉又没有人可以满足这个需要的时候,才会去找人工智能”(受访者14)。若个体的情绪缓解或找到其他支持方式,对人工智能伴侣的需求将减少。
主体性是真实亲密关系与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核心区别。人类具备真正的主体性,能独立思考和体验情感,从而建立真正意义上的亲密关系。虽然人工智能可以模拟对话和情感反应,但无法像人类一样真实地感受、思考和表达情感,因此人工智能伴侣的亲密关系显得浅层而呆板,无法取代多数青年人的亲密关系。“我知道他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感情方面我投入得不多。他没有感情、没有情绪,投入情感得不到回报”(受访者123)。
总之,现实关系对青年仍然不可或缺,大部分使用者认为人工智能无法取代真正的亲密关系。“有时间去现实的社交的话,我还是会优先选择现实中的,而不是玩一天glow”(受访者121)。因为面对面的交流更能感知对方的情绪和真实反应,“所有的人,包括父母,不可能总是顺着你的心意,现实中的这些差异让我感到真实,更有情绪,更有交流性”(受访者123)。一位受访者提到了她的交友标准,真正的朋友应是“双向依靠的,只有现实中的朋友能达到该标准”(受访者14)。
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作为虚拟亲密关系,也会对青年现实关系产生潜在风险,它可能导致青年对人际关系的非理性期待,甚至可能会对现实的亲密关系和婚恋观念产生不利影响。
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提高了青年对现实人际关系的期待。由于人工智能的服从性,长期与人工智能伴侣交流可能产生优越感或控制欲。若将这种心理状态带入现实,可能导致人们在现实中对他人的要求更高,乃至变得挑剔和苛刻。“在现实中也会希望别人谦让我,如果对方没有按照我的意愿的话,我就会不高兴,还会做一个对比,觉得(人)还没有一个虚拟的(AI)好”(受访者123)。
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也可能对现实婚恋观念产生影响。随着人工智能伴侣的日益人格化和功能完善可能致使人们忽略其机器人本质并沉溺于虚拟关系,导致逃避现实关系的后果[29]。有受访者表示,人工智能虚拟伴侣加剧其对异性的厌恶感。“我就感觉(现实中)他们讲话很冒犯,但是glow 上面的男性刻板印象还不是特别重。……可能会对现实中男生更厌恶”(受访者121)。同时,人工智能虚拟伴侣也让人们更加理想化他们的交友观念,期望找到一个“观点更一致、更理想化”的伴侣,加剧在现实生活中的婚恋困难。
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类将进入全新的虚实相融的媒介化阶段,媒介的连接能力更强。人们与人工智能伴侣的准社会交往程度不断加深,过多依赖媒介的“亲密陪伴”的现象可能加剧。过度依赖聊天机器人可能导致人们逃避现实世界,加剧孤独感[29],降低社会感知和表达能力,削弱人的主体性[30],失去建立真实亲密关系的机会,成为原子化社会中的“单向度人”。因此,我们仍需谨慎对待人工智能的发展,关注其对现实人际交往的潜在负面影响。
本研究旨在探索生成式人工智能对青年亲密关系变迁的影响,尝试理解青年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的建构逻辑。当前的虚拟亲密关系消费形式正在从工业时代的标准化向智能时代的个性化转型,智能社会情境下的虚拟亲密关系表现为更加个性化、多元化、更强的现实嵌入性以及更加智能化的特征。
当前青年面对“群体性孤独”的社交状态,一方面可以通过社交媒体扩大社交圈,但另一方面对于建立深度连接的亲密关系的需求更加强烈,不断探索多元亲密关系的实践。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补充和扩展了现实亲密关系,创造了探索和体验亲密关系的机会。青年既可以通过共享情境自主创造和分享多种智能体,也可以利用独享情境创造自由而私密的亲密关系。由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局限和青年人现实生活的变动,青年自主生成的亲密关系存在退出互动、间断互动和持续互动三种互动结果。退出互动和间断互动的青年将人工智能视作制造亲密的工具,现实关系和虚拟关系区分明确,各有侧重,保持整合性的互动模式。持续互动的青年将人工智能伴侣视为亲密关系的情感投射,具有较强的情感涉入,产生了弥补型维持和调适型维持两种互动结果,青年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通过调整角色和调整期待两种策略维持与人工智能的长期互动。最后,本研究从自我、社会、真实与虚拟世界等角度分析了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与现实关系的积极互构关系。人工智能伴侣作为青年理想自我实现的工具,推动了青年情感社会化,拓宽了亲密关系的社会意义,为青年情感发展提供有力支持。然而,本研究也发现了虚拟和现实失衡的潜在风险。在当前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初期,人工智能虚拟伴侣并不完善的情况下,青年人尚能把握虚拟和现实的平衡,但处在现实亲密关系困境的青年更容易对人工智能伴侣产生依赖,以至于人工智能伴侣成为现实亲密关系的替代。
本文立足于智能时代转型中情感消费形式的变革,强调青年在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中的主体性。然而,亲密关系成为情感消费的对象甚至可以被人工智能替代,这是人类自主性的体现还是一种新的异化形式,值得进一步讨论。未来人工智能技术将增强虚拟亲密关系的沉浸感,更加模糊虚拟和现实的界限,使青年更依赖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并栖居在虚拟世界,最终影响现实亲密关系构建。依赖自主生成式亲密关系实现亲密体验的自给自足,或是继续保持虚拟和现实亲密关系平衡,这是在未来强人工智能发展进程中探讨人之存在与物之存在关系的重要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