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烟
他不觉得生活里有什么高低上下,却处处生花,区别只是有的生在枝头,有的长在地上,各有各美、各生各香。
很多年前,纸媒杂志还很红火,秦一妈妈的小说也写得多,大约就因为要频频给作品人物取名,等到生下自己亲儿子的时候,她疲惫得只剩下了一个“一”字。
小时候的秦一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好写,笔画给力。
等他长大一点,嫌名字取得敷衍的时候,妈妈振振有词,说没叫你狗剩、铁蛋之类,你就知足吧。
爸爸无底线宠妻,看着老婆儿子只是笑,差点儿没模仿本山大叔拍掌,说声“好!”
再后来,秦一爸爸在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妈妈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小说写得少了。
也许是秦一粗心,也许是爸妈排解、掩饰得好,总之,他觉得家里的天从来没塌过,家庭氛围也始终没变过。
爸爸不能再上班了,总闲在家里没收入不说,人也待得烦,妈妈就去附近的夜市街租了个摊位。
白天,妈妈仍然读书写字,爸爸就在厨房处理食材,等到太阳被托举在西边的山尖上时,秦家关东煮就开始营业了。
秦一爸爸坐在高度定制的凳子上,做事干净利落,而妈妈笑容明亮、身姿轻盈,来熟了的顾客甚至夸她将十五块钱的碎花围裙也穿成了高定。
读了大学、渐渐看过世间种种之后,秦一才明白自己的父母是多么温暖阳光的人。
而在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他同样明亮而内敛,懂得推己及人,对人对事充满热诚。
每到假期,秦一就主动陪爸爸出摊,让妈妈歇歇,去做她喜欢做的事。
秦一的同学和朋友们也都有年轻人喜欢做的事,他们偶尔会半开玩笑地跟他说,常常呆在夜市、小吃街里,渐渐地就会很容易向下兼容。
也许是太年轻,经历单薄,秦一从来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他不觉得生活里有什么高低上下,却处处生花,区别只是有的生在枝头,有的长在地上,各有各美、各生各香。
有一天,关东煮斜对面多了个摊位。
何麦卖柠檬鸭掌的摊车很小,和周围热火朝天的炸煮烤烫不同,鸭掌是提前卤制好的,用保鲜膜封在不锈钢盆里,单价写得清清楚楚,顾客来了她只管过称,二维码收款连找零都省了,顾客走了说声“欢迎再来”,其余时间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摊车后面,刷一刷手机,看一看人。
当时是春天,她的摊车旁有时还会放着一只小水桶,插着各色百合花。长风过街,花香混合着肉香蒜香辣香海鲜香,好似千姿百味的生活。
秦一知道妈妈喜欢那些花,就抽空过去选了几枝。
何麦起身时,随手将手机放下,屏幕亮着,一瞥之间,秦一看到了上面的医学术语。
秦一自己就是个医科生,他知道课程的艰深枯燥,在这闹哄哄的地方看得进去吗?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
在夜市街久了,什么人都会遇上,偶尔碰到厚脸皮男人,何麦的一张小脸就绷得紧紧的。
有一回,有个人站在摊车前,胡扯搭讪,越说越不要脸。
每天一起出摊的邻居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自家生意,再说到底没有闹起来,不过有人用目光谴责,有人窃窃私语而已。
秦一跟爸爸打了声招呼,就解下了身上的围裙。
爸爸不拦他,只嘱咐一声:“好好说话,别冲动!”
秦一不冲动,他站到何麦身旁,笑着跟那人说:“您想吃点儿什么?”
那年春天的秦一二十二岁,身高一米八一,他喜欢打篮球,差不多每天跑步,夜市街上空像是一年四季热风弥漫,他的额头、脖颈都滚动着汗珠,带着汗湿的T恤勾勒着肌肉轮廓。
秦一用不锈钢勺敲了敲盆沿,又笑:“慢走啊您!”
回到自家摊位时,爸爸笑着戳了戳他的胳膊,调侃道:“这儿再画条龙,就更有气质了!”
秦一哈哈大笑。
第二天晚上收摊时,何麦脚边的水桶里剩下了六枝红色百合。
不是卖不掉,那么红艳艳、半开未开的六枝,用礼品带扎成一束,花瓣丰厚饱满,好几个人都问过的。
临走时,何麦将它们拿给了秦一,她说:“送给阿姨。上次你买了白色,但我觉得红色她也会喜欢。”
何麦平时总是坐在那里,忽然站到面前了,秦一才发觉她的个子高高的,笑容干干净净,就像长在夜市街上的百合花,有些格格不入,却也着实美好。
秦一妈妈果然很喜欢那些红百合,等到说起缘故,爸爸就在一旁呵呵地笑,直把秦一笑得涨红了脸。
妈妈端详着他的神色,忽地问一句:“看上人家了?”
秦一十分无语:“妈!什么叫‘看上人家’了?你怎么一到我这儿,词汇量就这么可怜?”
妈妈正忙着插花,笑得更厉害了,温声叮嘱着:“你这个年纪谈场恋爱太正常不过了,但你要知道,你还没毕业呢,以后工作也不知道会在哪里,有些事情自己斟酌着,别伤了自己的心,也伤了别人的心,知道吗?”
秦一答应着,溜得比兔子还快。心里也像是藏了一只兔子,噗通噗通乱跳。
可是假期很快就结束了,秦一回学校了。
再去夜市街时,已经是暑假了。
何麦的摊车仍然停在原来的位置上,四目相对时,她朝他笑了笑。
听妈妈说,何麦不太和周围的人搭话,大家都不怎么知道她的事情,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耳目通达的人,说她是正准备考研的医科生,在给自己赚学费。
“是个好孩子。”秦一爸爸说,妈妈就重复着:“是啊,都是好孩子。”
有一天傍晚,有位外卖小哥晕倒在夜市街。秦一送餐回来时,何麦正跪在小哥身边,大声喊着让围成一团的人们散开些,患者需要通风。
秦一什么都没想,他立刻拨开人群,跟着蹲下身来:“他怎么了?”
“中暑了。”何麦说:“秦一,帮我拿瓶水!”
那天晚上,清醒过来的外卖小哥对着何麦和秦一两个人千恩万谢,整条夜市街上的摊户老板们都在谈论这件事,都快把他们夸成花了。
何麦不好意思,早早地收摊走了。
秦一绷着笑,险些憋出内伤。
之后的几天里,两个人之间自然多了一些色彩。却也不过是目光神色的流连,和心里隐约的惦念,没有更多了。
大学读到第四年,秦一愈发觉得压力不小,妈妈不让他再操心家里的事,他答应了。
再后来,他就没见过何麦了。妈妈只说何麦已经不去夜市街了,至于更多的,妈妈也不知道。
时间过得飞快。秦一本科毕业后就不想再读下去了,他心疼爸妈,想早些分担生活。
尽管夜市街上的秦家关东煮仍然红火,爸妈似乎也还没有变了模样。
可是爸妈都很坚持。妈妈说,要他读,最好读完硕士读博士,将来做一个老厉害老厉害的医生。
秦一心里又酸又暖,打趣道:“妈,你怎么一到我这儿,词汇量就这么可怜?”
妈妈笑得心满意足,眼角的皱纹都带着笑弧。
秦一揽着妈妈的肩膀,轻声说:“不容易哦,妈妈,我怕会让你失望。”
“我怎么会失望呢?”妈妈的声音清亮亮的,好温柔:“你不用有负担,尽力就行。我知道的,你是秦一嘛,永远都是我心里的第一名!”
身高一米八一的大男生秦一,差点泪崩。
秦一读研究生的第二年,有一次他给妈妈打电话,欢快地问:“妈妈,你猜我遇见谁了?”
何麦。他遇见何麦了,跟着导师出外交流时,他遇见何麦了。
那是第一次,在白天,在夜市街之外,他们偶遇了对方,他们相视而笑。
妈妈就是妈妈,她说:“真好,你们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两个很好很好的人在一起,就是好上加好。”
秦一就笑:“妈妈,你八卦哦!”
又过了两年,秦一进入本市医院工作。
而何麦,她另一条街上的另一家医院里,已经工作一年多了。
那仍是一个春天,秦一去找她。
身边有同事,他慌慌的,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脱口而出:“楼下花园里的鸢尾花开了。”
何麦听懂了,因为她看着他笑了。
鸢尾花开了。这句话本身没什么意义,换作樱花开、桃花开也是一样。
它要表达的真实含义,不过是:我回来了,我喜欢你,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