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子
1
她以三倍的价格重购了这套房子。旧主人用超乎寻常的眼神望着她,他们害怕她反悔,要求立即签订协议。她轻蔑而爽快地应允了。她让修锁师傅将指纹锁换回普通锁。面对修锁师傅喋喋不休的说辞,她将头颅抬成45 度。墙上那两个俊秀的汉字“钥匙”还留在那里,已经五年了。那时,她总是忘记钥匙。钥匙在哪儿?钥匙在哪儿?她每一天都要忙不迭地叫嚷,宣泄,纠结,甚至较劲。
这段时间内,她不仅将往事回忆个全面,而且所有的布置都在她的统筹之内了。她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有点茉莉掺杂槐花的香味。他进门时,总是要打个喷嚏。此时,她竟然也学着他的样子长久地打了一个喷嚏。哪有什么香味?分明是墙纸、橱柜、木器混杂的味道。
没有烟尘味?她毫不犹豫地转身下楼,正巧楼下有一个小超市,她购买了那个熟悉的牌子。她回到客厅,茶几上有烟灰缸,还很干净。他常倒一层浅浅的水。她坐在沙发上尽情地抽烟,并且时不时将烟尘掸到烟灰缸内。沙发是布艺的,昨日买来时,她专门找人做了旧,上面铺上淡蓝色的沙发套。一支烟,略淡些,她又抽了一支。烟尘弥漫的房间,有了往日的味道。她一下子将生活过成了从前那种绛紫色,灰白的条纹日头呈现出五彩斑斓的世界。
她感觉口渴,到了厨房,倒了一杯水,盛满了碧螺春,也不知她怎么能从茶水里喝出薄荷、柑橘和柠檬以及迷迭香的味道。该喝一杯酒,她看了一下时辰,太阳还在中天偏西的位置。他会乘着酡红色的晚霞进入这个房间。他像一只归巢的乌鸦,原来她盼望他是一只喜鹊,尽管身体上都是充满了黑色的褶皱,但是世事的变迁,又说不定会赐予他某种荣耀。冰箱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酒气由餐厅缓缓弥漫到客厅。没有什么像样的下酒菜,他一直不在意这些,哪怕一捧花生米,二两榨菜,一条小草鱼,甚至一两根青咸菜,关键有酒就可以了,他也不喝什么好酒,本地的勾兑酒他都能喝得有滋有味。整个房间的气息有些醉人,她饮了薄薄一层就感觉有些微醉了。
卧室的左右床头柜摆着两个花瓶,都是盛开的鲜花,左侧是玫瑰,右侧是百合。玫瑰开得姹紫嫣红,百合生得富贵优雅。这很像她。他像她身后橱柜里的那包黑木炭。闺蜜说木炭能除甲醛,她当年便在每个橱柜的上中下三层各放了三包黑木炭。两年后他找人来检测,甲醛依然超标。他给她讲述几种行之有效的预防方法。她讨厌他这种教训人的嘴脸。他的“科学方法”与“行之有效”,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她又回到客厅,逡巡四处,总感觉少些什么。对了,少一个鱼缸——四方形鱼缸。她立刻在网上预订——以往的同种款式。锦鲤、金鱼以及血鹦鹉,五条足矣。墙壁上的玻璃柜还有些灰尘,保洁工昨日忙碌了一上午,她还担心破坏了某些特设的装饰。这样看来,她们很专业。电视机旁有一台电话,也是昨日她安排人装置的,并且一定是原来的号。工作人员鄙夷似的说现在谁还用这种老土的电话。她直接反问他:和你有关系吗?工作人员见她是不好对付的主,便默默不语起来。原有的电话号码被一位小姑娘占了,她向移动公司打去电话,说愿意高价将号码转让过来。果真没有钱办不成的事情,很顺利,号码又回到了她的手中,那熟悉的几个阿拉伯数字真令人亲切。话筒被她清洁得很干净,右侧的阳光掠过,在上面呈现白色的斑点,因为是漂浮的窗帘所起的作用。她仔细地嗅了嗅话筒,还真有些他滔滔不绝的口水味。她打了一个,话筒里空茫茫一片,像进了外太空,她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她断定电话早晚会通的。
2
进入卧室她有一点犹豫,脸上呈现出淡淡的红晕。她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她竟然希望他躺在床上,像《格列佛游记》里那个躺在沙滩上四仰八叉的巨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然而卧室空无一人,只散发着惘惘然的空气,阳光照在整整齐齐的被罩上,窗帘流苏的影子横七竖八躺在那里。她过去掬起枕巾,深吸了一口,清爽得令人讨厌。
十年前的一个周末,夜半,也就是在这张床上他们发生了一场冷战。她竭尽全力将身体缩成一条曲线。他说为什么不能谈谈?她执拗地说没有什么可谈的。一张床的三分之一虽然足够,但是她依然保持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拿开你的臭手!她拒绝他的甜言蜜语与情感爱抚。实际上,这一切也就是源于一个微信。他是一家外贸公司的销售经理,手下有几个小迷妹,这很正常。小迷妹唤他哥。他唤她妹。小迷妹获得了年终大奖,特意邀请他去唱歌。当一张极为亲密的照片在微信上显示的时候,她抓狂了。更为甚者,她给他打电话,对方甜蜜的程度达到20mmol/L。她问他什么情况?他说没什么。他有些嬉皮笑脸,他不做详细解答,只是敷衍,这让她很不满意。她思考一晚后,第二天,她果断地跟他提出离婚。
幸好我们还没有孩子,找到自己的真爱,比什么都重要。她有些心伤,眼角落了泪。
为何要走到这一步,不是你想的那般。无论他如何解释,她不容谈判的绝情无与伦比。
她站了起来,来到盥洗室。盥洗室与浴室,干湿分区。浴室传来香醇的沐浴乳的味道。因为这种香味,她能呆在里面享受两个小时而不出来。浴室的镜子亮晶晶的。马桶冲洗得挺干净,但是水中间漂浮着一支烟蒂,把周围的水都泡黄了小半圈。她咬了咬牙,猛然笑了。这是她仿照他以前的杰作。她猛地按了一下马桶键,“呼哧”一声,很大的冲击力将她的记忆又拽拉到从前。
她回家要经过漫长的地铁,天气好的时候,她会选择骑一辆单车,当然,遇到雨雪天,搭乘环城车也是一个好选择。总之,她到家的时候,他早已在厨房忙碌,他已将热腾腾的晚餐摆放在餐桌上了。
她专注于两种声音,或者说它们在她的脑袋里重叠:钟鼓楼的钟声和他在厨房忙碌的声音。他的忙碌总是“噔噔噔”或“嗒嗒嗒”,像是能从她沉睡中拽出来的雨声。每当这时,她会醒来再沉睡——一种安稳的睡眠状态。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像一只猫。直到他来唤她起床——不得不为上班腾出一点时间。她才懒洋洋地伸出双臂尝试接受新一天的到来。有时,他过来要揭开她的被子,给她一个鬼脸。然后她倏地从床上跳起来,摸索丢弃在床下的衣物,头发散乱着。
她在洗漱之前,将几个空盒子放到他面前。他问:还带着,这几日都没有吃?她眉头微蹙了一下。他不再问了。饭盒、保温瓶、卫生筷、汤匙等,他把它们放进水盆里,先用热水烫了几遍,他早先将昨日剩下的东西倒进垃圾箱了。说是剩下的,实际上,一点没有动过。他也没有多问。炉子上有咖啡,他是给她准备的。她面对着洗手盆的镜子,理了理长发,使劲睁大了眼睛,她有些邋遢,脸色也不好。她梦见前面是一个悬崖,四处是阴森的树木与重叠的山峰。她惊醒,但是又似乎不愿意醒来,这真是一种矛盾。
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如胶似漆。他周末还要加班。她便在家里睡懒觉。他到家的时候,将外套挂在挂钩上,他累了,她显然从睡眠的怪相中透出某种慵懒的甜蜜,她伸着懒腰,抬起光洁的胳膊,围住他的脖子。他的外套已经脱了,她这么紧密地挨着他身上的衣服,就能觉察出外面是什么样的天气:下雨,落雪,刮风,霜降。她肯定要加上几句“一定要加件衣服,外面不同家里。”“今年的寒流来得早些,流感盛行的城市,你这样消瘦的身体,还是要注意为好。”
这时候,屋里还不怎么暖和,但她还是脱了个精光,在小小的卫生间洗澡,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她喜欢下班后洗个澡。她称将工作色洗掉。他过来了,她本想将门销上,今日,她忘了。他站在她的后面,显得气定神闲一些。他要脱衣服,她制止了他,她说卫生间太小,等她结束了,他再洗。他看出她的不高兴,将刚退到臂弯的衬衣重新穿好,整理了一下。他出去了。她对着洗手盆前的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擦拭了一下眼角。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挤在一个洗脸盆前,一个卫生间里,争抢着喷头,他在她的身上喷一些泡沫,她给他轻柔地搓背,他们的身体都很光洁,他们还会用同一个牙刷刷牙,他们互相倾诉着心声。
3
三年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她经常在世界各地飞。她的个性与思维方式在许多人眼里都不太像是一个中国人,许是如此,国际贸易这样的工作对她才显得格外适合。公司是做医疗器械设备的,那“不太像中国人”的特质促使她与外国人打交道得心应手。她在行业内部创造了一个个传奇。一个又一个的展会,从纽约到埃及,从莫斯科到堪培拉。展品有家庭保健器材、家庭用保健按摩产品、家庭医疗康复设备、家庭护理设备,当然更有医院常用医疗器械与新型医疗器械等等。他做手机方面的策划与研发。他只在北上广深来回转悠。
一年之中,可能一半时间她都处在倒时差的状态。好在她的适应能力不错,换上宽松的衣物,戴上眼罩,裹紧毯子,吃几粒强效褪黑素,她可以在飞机上昏睡十多个小时。总体上她是喜欢这份工作的,尽管那几乎算不上是跨国旅行,办理签证,过海关,登机,昏睡,落地,出海关,在大同小异的会展中心像个安装工一样的动手布置展位,撤展,然后倒着重复一遍又一遍的步骤——可看上去,也的确就是跨国旅行啊。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一千公里,她偶尔会这样想,意识到自己与那虚拟的“多少人”不同。这“多少人”竟然包括他,一旦包括他,她就将他看轻了。看轻后的结果便是很少相见。
她认识一个很帅气的男生,他叫诸葛明。初次见他的时候,她还嘲笑他:你祖宗是诸葛亮吧?诸葛明没有生气,嘴角微翘起,道:还真是,我是他老人家第52 代嫡系子孙。他的翘嘴令她颇感兴趣,他的认真又令她感到好笑。她说:你们这些后代果真有荣光了。诸葛明说:那当然。他的胸脯一挺,笔直有力,突然她就有了一种心动的感觉,不觉脸上的潮红泛滥了一大片,很快脖子很不舒服起来。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经常在一起飞到纽约与巴黎,他倒不像一个小弟弟。同时,她惊奇地发现,有了诸葛明的帮助,她不像以前那般劳累与疲倦了。有时,她会呆在宾馆里睡上一个上午,当诸葛明打来电话时,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约定,只等她签字了。所以,她向上级部门夸赞了诸葛明,称他是公司的后起之秀。面对她这位领导的夸赞,这位诸葛明一点没有表现出格的炫耀,并且颇为含蓄而内敛。
最令她感动的莫过于一趟圣地亚哥之行,黄昏中市政厅古老的建筑物披着霞光很是美丽。她享受着这个异域风情所带给自己的快乐时光。突然之间,四周剧烈震颤,近处的一个建筑物轰然倒塌,也许是出于本能,还是诸葛明反应敏捷,他一下子就将她抱在怀里,跑出了好几米远。也正是这一次施救,她免于一场灾祸。再看她刚才呆过的地方,石块、砖头一片狼藉,如果有人站在那里,可想而知。诸葛明,这个年轻人竟然成了她的救命恩人。更为可笑的是,她愿意用身体作为答谢。于是,他们同居了。
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她要跟他离婚。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房门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她将双手抱在胸前,以前她不曾这样。他看到了她,他很欢喜,说打算为她接风洗尘。哪知她淡淡地说不必了。
我们离婚吧。
他没有说话,站在玄关处,停顿了大约有一分钟。他开始掏出香烟,他始终香烟不断。为此,以前她没少与他怄气。他手里的香烟一直没有点燃。他坐到客厅方桌前,那里距离她坐的沙发大约三米。他的手有些哆嗦,刚才原本想脱掉皮鞋,换上拖鞋,这样可以给整个身体轻松一下,往日的行为在此时似乎有些不必要。
给我一星期的时间?
明天吧,民政局上班。她站起来,很干净利索地到她的房间搬运东西。她的东西早已收拾停当。
可是,这套房子?
你不是想卖掉吗,到时给我打电话,我会出面的,不用担心。说罢,她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4
离婚后她真的好不到哪里去,她出入酒吧、高档会所。她离开了诸葛明,原因在于,这诸葛明在她的领导与指挥下,能力得到提高,反之,她的各方面工作停滞不前。公司让诸葛明坐上她的位置。他竟然“当仁不让”。他在利用她,或者说他背叛了她。她是这样认为的。她认为的没错,诸葛明离开了她。这让她既伤心又痛恨。
她辞职了,在世界各地瞎转。一个夏日的午后,她开着车在异国他乡的大街上闲逛,进入一家高档商店,走进电梯,看见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男人。他很有礼貌地跟她交谈,并且说的是中文。她倒显得有些腼腆了。下了电梯,他竟然跟着她走了出来。这个商店有些特点,宽阔的场地凭空出现一个空中花园。在傍晚的柔和光线下,从那扇把花园和客厅隔开的玻璃门望过去,这所小巧别致的花园会现出一种神奇的景象:仿佛它是湖泊对岸的一座大森林。
紫丁香色和橙黄色的灯光瞬间会把它变成令人惊愕不已的五颜六色的糖果天堂。他说。
她这才回头,见他站在她身后。
我们是否要喝一杯咖啡?他试探性地询问。
她没有拒绝。他们又回到电梯,走出商店,坐上他的汽车,他们驶向城市中心地带。那天,他们喝完咖啡,还到附近歌剧院看了歌剧。已经夜半,他依然没有要离开她的意思。当他试探说是否要跟他回住处时,她竟然答应了。那夜,她没有任何负担,只是感觉一种奇妙的东西在萦绕着,也许这是某种异域风情的浪漫。
哪知,第二天那位金发男人消失了,她的心似乎被他捉走了。她狂躁,愤怒,忐忑不安,在大街上随意行走,乱踢,乱挠。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恶魔便无处不在。随后,她再去酒吧,去夜总会,去所有男人众多的场所。她会肆无忌惮地花费金钱来赢得某一刻的亢奋;她的心似乎被别人掏空了。她时常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开着车却不知道要去哪,去找谁,漫无目的,停下来听听歌,可是无论怎样舒缓的音乐,都无济于事。她盼望明日的太阳不再升起,张灯结彩的大街瞬间分崩离析。
年末,她患了重病,住院了。这一下子将她彻底打入了深渊。她整日整夜睡不着觉,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外面似乎要下雪,苍茫一片,没有生气。她的心情就如外面的天空一般。护士见她状态不是很好,想劝说她。她高傲得不予理睬。她原本住双人间。隔壁是一位老人,她的儿女们都尽心地讨好陪护。她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唤护士换房。搬到单人间的第一天,她就哭了一场。整个下午,她不吃也不喝。当精神稍微平稳后,她竟然想给他打个电话。可是搜寻电话时,她才想起,当初走出那个房间的时候,她就将他的手机号码删除掉了。
这一个月,她消瘦了,从原有那个光彩夺目的妙龄女郎一下子变成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妇人。当然,这不是重要的。最为紧迫的是,她对生活没有多少奢望。如果算点希望的话,就是想回到昆城。她想起当初她与他的所有点点滴滴。想到这时,她莫名地露出笑容,有些不可思议。
张医生时常来看她,与她交流人生、婚姻与爱情。张医生像一个大姐姐,让她狭隘的思想豁然开朗起来。
某日,她睡了一个好觉——在梦中她见到了他,好像又是以前的某种景象:他跪在她身边,阳光透过暗红色窗帘耀在他脸上,他的脸像一块被拎起的猪肝。她让他戴套。他说要个孩子有什么不好。她说要孩子就不做了。他只得缴械投降。还没开始的时候,她再次询问是否戴套。他赶忙说,戴了,戴了。她才撂下提着的心,闭眼,做享受状。
此时,外面的灯光照来,似乎也有某种暗红色影像过滤过来,在她梦中的两个躯体上流淌,呈一种浑浊的紫色。他想带上套,她赶忙摆掉他的手。她说:不要戴了,我们应该有个孩子了。他却执意要戴。她强烈地叫嚣:不要戴套!不要戴套!
说也巧,张医生夜半来查房,听到她的梦话。第二天,她微笑地走过来与她聊天。
你的气色恢复不错,一切总算过来了。
她脸上显出娇羞。
再休息几日,回家吧,要个孩子!
能要吗?
放心吧,我帮你抓几副中药。
她欢喜得像一个孩子。
5
就这样她回到了昆城。厕所的下水道旁边却又有一根只抽了一半的烟头。她把它拾起来,呆看了许久。也许是他当年留下来的,还有他嘴角的味道。年轻时,她喜欢与他接吻,她不喜欢薄荷味的口香糖,他就换成留兰香型。烟丝烧焦的部分已经脆了,散发出年日持久的气息。她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里。
当晚,她吃了些东西,是她亲自做的。第二天,她到花市买了些鲜花:茉莉花、杜鹃花、君子兰、海棠花、蝴蝶兰等,这些足够她侍弄了。等整个阳台呈现出姹紫嫣红之色的时候,她希望有个小生命能诞生。想到这里,她笑了。男孩,还是女孩?不管哪个,她都喜欢。她嘴里嘟囔着,欢笑的咯咯声萦绕在每一支娇嫩的花瓣上。以前,她在海外洋房居住时,也养了一些花,都很简单,三盆鸟巢蕨奄奄一息,薄荷彻底死了,薰衣草半枯半荣,紫罗兰虽长势汹汹,但是有些太过疯狂的意味。
她躺在阳台的折叠椅上,这一躺,她才意识到当年舒适的他。椅的右侧放着低矮的茶几,他喜欢浓郁的茶香,而她钟爱清淡,几根茶叶都行。昨日购买的茶叶能让她喝上一年。左侧是鲜花,来到一日,就疯狂地生长。她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放在嘴里,头颅向椅背靠去,折叠椅发出“吱呀”的声响,很轻微。他那时,声音大得吓人,像在挣命呼喊的一只动物,令人揪心痛苦。香烟的气味让她呛鼻,她咳嗽了一阵。
张医生特意嘱咐她不要喝酒不要抽烟,说抽烟喝酒对孩子不好。她立刻心软了,火蔫了,将烟掐死。她想生孩子了,生几个都行,当自己年龄大了,他们可以在自己的病床前无休止地扯皮或者吹牛。她会在旁边含笑地闭上双眼。她要求他们将自己继承下去,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他在哪里?他还会回来吗?他还爱我吗?他是不是有了一个新的家庭?她思虑万千,自言自语起来。
你只爱你自己。
其实你和谁恋爱结婚都一样。你并不在意伴侣的精神状态。
你是一个懒惰成性的男人,好没理想的男人!
但是,我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养花,抽烟,喝酒,看综艺频道,这都是我的爱好,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
一个庸俗的男人才有如此庸俗的想法!
她躺在沙发上想着那次最后的争吵,他所做出的所有一切她都不满意。当然,根源在哪里,她自然明白,“不爱了”,这三个字,会将所有一切美好看成埋葬。
不是因为你想养花我才养的么。那是因为这是我唯一对你无害的爱好。
她望着阳台上的花,他喜欢这些盛艳的花朵。他还曾说这些花朵像他的女儿。
你说得太过分了。
花朵怎么就能成为你的女儿?这种窒息的生活真让人受不了。
你在那里,比不在更让我感觉孤独。依你而言,夫妻生活应该要怎么样?将生活与爱情情绪化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
现在,她哭了。她平静地想起此事然后突然之间掉下泪来。眼泪有一种奇怪的咸味。湿漉漉的,像苦涩的海水。
6
你还好吗,什么时候到昆城,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老林给她微信留言。
老林在警局工作,一天到晚办案、审讯,但平时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他们都是他的发小。从大山走出来,一块走进大学校门。他们在城市里度过了许多青春年华。
老林从小就希望做有些冒险精神的工作。有时她觉得老林更像一个男子汉。她后悔当初没有选择他,而钟情于老金。想到这里,她有些渴望,有了这种想法,她给老林回信说,明天在鱼馆见吧。
提到鱼馆,她竟然感觉有些饥饿了。她打开冰箱看了看,昨天,她买了一条鱼。这条冷冻鱼被冻得硬邦邦的,干瞪着眼冷冰冰地望着她,还有两袋水饺等着她。购买时,原本想买一袋,猛然觉得还需要一些天解决问题,索性多买些。所谓多,也就是两三袋量。无论是鱼,还是水饺,被冰冻得窒息,似乎连气息都被冰封住了,它们的生命绝无翻转的可能。
还应该有些小菜?
于是,她在网上购买了几个。
几罐啤酒安静地等着她,平日里,他像喝水一般地喝啤酒。他喝酒的方式很爽快。特别是易拉罐,手一拉拉环,随后听到“噗呲”一声,啤酒花便飞快地冒腾起来。几秒钟,他一仰脖,整罐啤酒进入肚中。
她只拿出一罐,放在餐桌上,打开手机,时刻观察外卖小哥的行动轨迹。广式甜品、龟苓膏、椰汁西米露,凉调的黑白木耳、酸辣蕨根、红油腐竹、金瓜蒸排骨盅、豉汁鸡翅、红烧排骨。这些精致糕点与菜肴,分属于两家。快递到达目的地,他们也许相会,谈论这家贪吃的主人。
她像他一样仰脖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狼吞虎咽。偶尔也会打趣自语:都说要想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得先拴住他的胃。看样子,以后还真得学学厨艺。把他的胃拴得好紧,这一切的生活才能有着落。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海洋深。她竟然傻笑起来,随着将整罐啤酒喝下,脑海中有些浮沉起来。
翌日,她按照约定到了鱼馆。他早就在那里等待了。刚才,她还固执地认为老金也许会在。此时,没有。她的心竟然莫名其妙的惆怅与哀婉。
这才几年,我的头发都白了。
哪有,还不到四十岁,怎能谈老,你这算是雍容华贵啊。
在世界各地飞,不让人劳累才怪呢。实际上,她已经辞职一年了,所谓在世界各地闲逛,无非是希望有一个好心情。
这是查干湖的野鲤鱼,从未吃过这么地道的香辣鲤鱼。清蒸、糖醋,果然不如香辣味道来得特别。川菜湘菜也不及我们鲁菜,淳朴中带有某种厚重文化,装菜的器物都是如盆状的碗碟。他做了某种夸张的手势。
鱼背上铺了厚厚的红山椒,鱼身下煨着白丝葱花、春笋干、咸豆皮、紫甘蓝。氤氲的热气迅速笼罩了他们。
怎么样,喝一杯?
她赶忙拒绝,眉头蹙着始终不展。
咋了,想到啥不开心的事了,跟我唠唠?
老林嘴角微启,瞅了窗外的山头,随后举起酒杯,道,管他的,一切都过去吧。
她缓缓将优雅放下,洒脱开了,便不再顾忌,未等喝酒,先用筷子猛戳鱼肚,雪白的鱼肉表皮还泛着些许红油。
他还单身?
谁,你是说老金?
她不语,咬了一下筷子。
你呢?
一个人挺好。
为何单身,老金一直以为……
三年了吧……他叹了一口气,有种莫名的哀伤在里面。
他还是没能承受住!
你让他承受什么。
咖啡馆的年轻人比较多,手捧着鲜花和礼物,笑语盈盈。
大学时,我们也像他们一样过圣诞节,对吗,还有后来你越来越不屑一顾的情人节。
你大三情人节送我的那条围巾,至今还好好地收在橱柜里。
我不知道你在上海过节感觉怎样,反正于我而言,哪里都是无边无际无目的的寂寞,生命太长也太闷了。当然也许你并不觉得。
嗯,你说得不错。
老林的话并不多,他在听她的讲述或者说埋怨。
为何不说说你自己?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总感觉你要说些什么?
老林咳嗽了一下,她有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同时身体异常紧张起来。因为老林的脸色有些阴沉。
你知道吗?老金走的时候,他让我告诉你,他爱你!
你说什么意思,老林,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一个夏日雨夜,老金在距离咖啡馆不远的拐角,看到一个女子,他误认为是你,女人也许精神上受了刺激,大雨中独自行走。老金立刻向她跑去。可是,出租车司机因为光线不好,将他撞出二十多米。当我到医院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让我一定找到你告诉你他爱你!他很硬气,在医院整整坚持了两天,他的内脏出现了许多问题。
不,不是这样的!她哭着跑出了鱼馆。
老林快速跟了出去,在她奔跑的道路上,他捡起了她遗失的一串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