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惠子
这个春天,从小飞虫开始。早晨刷牙,吕晴晴望着镜面上六七只,或叮或爬,自己的脸,变成令人心烦的麻脸。她头皮一紧,拿纸巾一只只摁死。没摁住的,急急乱飞,另寻他处落脚。飞往卧室,停在餐厅,厨房拐角也聚集一群,有活物,有尸体。
“啊,”吕晴晴不禁叫出声,刚从微波炉取出的热牛奶,漂浮一只虫尸。“哪来这么多虫,一天多似一天,真要命。”那种春风吹又生的顽强,令她沮丧,好像一帮入侵者,正以不可挡之势,在攻占这个家。
“春天嘛,虫子多很正常,你看你,又神经过敏,一会要点香,一会要喷杀虫剂,你肚子里有宝宝,不能碰这些,我是为你好。”钟义说。
“我就看着不舒服,这也叫神经过敏?”
“我随口一说,你又来了,特殊时期,更要调整好心情,知道吗?”
二人同去上班,钟义开车,把吕晴晴捎到杂志社,再去他任教的大学。途中吕晴晴侧头望窗外,看鸽子从屋顶起飞,看出了神。
“吱”——钟义一个急刹车,吕晴晴猛一惊,转回头,疑惑眼神投向他,还没问出声,钟义定定看她:“你在想什么?”
吕晴晴更加不解:“没什么啊,我就发个呆。”
钟义继续开车:“我是怕你胡思乱想,你最近一点小事,就焦虑烦躁,你自己意识不到。”吕晴晴瞥见他一脸严肃,不知是他没休息好,还是自己果真敏感。她心怀尴尬,仿佛自己做错什么,又搞不清哪里不对。
吕晴晴想起昨夜情景,她睡得正熟,钟义突然叫醒她,支起身看她,问怎么了。
这几日连阴雨,窗外天色并不黑,而是惨白泛红,连带着风,晃在钟义脸上。吕晴晴一时心里发瘆,慌说:“什么怎么了?”
“我看你一直翻来覆去。”
“是吗?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风一阵接一阵呼响,明知是外面,吕晴晴听着,就好像是钟义的呼吸声。
到办公室,吕晴晴照常打开邮箱查看来稿。作为文学杂志编辑,她对自己的要求是,每篇来稿都看,尽可能回复,避免投稿者石沉大海的失望。何行的邮件在清晨时分抵达,显示于未读邮件之首。这是与她有几次邮件往来的作者,吕晴晴欣赏其文字气质,每每用心回复意见,也会抱歉地提出,此稿不符合本刊定位。这话通常敷衍,但吕晴晴不是,作为一本主打青春文学的杂志,何行文风阴郁,显然无法过审,她也不可能去教一个作者,如何更贴近所谓定位。
抛开这点,她内心偏爱何行的表达。即便不被采用,何行仍常向她投稿,将她视为第一读者,与她探讨看法。她乐意与之交流,多是谈论作品本身,联系到文学观,对世事所观、人生所想,也能聊上几句。
以往,何行来稿均是散文,这次何行说,准备尝试小说写作。名字已想好,叫《藤壶》。邮件中说:“小说灵感来自一种叫藤壶的寄生虫,准确说是根头目藤壶。当它寄生于雄性螃蟹体内,会让雄蟹雌性化,使其雄性生殖腺退化,腹部变圆变宽,甚至会有卵巢出现。藤壶在此繁殖,并控制螃蟹意识,被掌控的雄蟹认为腹中是自己后代,精心呵护。藤壶卵在螃蟹孕育下孵化,准备感染新宿主。”
接收到奇怪知识时,吕晴晴习惯去网页搜索。看到根头目藤壶照片,以及“藤壶是自然界相对身体拥有最大雄性器官的生物,可达自身体长30 倍”的描述时,她本能感到生理不适,却仍出于好奇而查看更多。
她想象藤壶根须在雄蟹内脏、大脑蔓延,吸收养料,取而代之,雄蟹虚弱地产下藤壶卵,陶醉在成为母亲的幻觉中,疲惫而喜悦,不知自身已被消耗成一副空壳。
吕晴晴浑身起鸡皮疙瘩,深感惊悚,这种寄生如此彻底,藤壶接管了螃蟹的全部,不止躯体,更有意识。进而她发现,在自然界,此类现象并不少见,比如寄生老鼠体内的弓形虫,能通过欺骗性的性唤起,促使老鼠向猫靠近,为自己进入猫的消化系统繁衍后代创造机会;在蝗虫体内长大的金线虫,会驱使蝗虫追求死亡即巅峰的欲望,蝗虫积极投水自杀,金线虫得以回到水中,产下更多幼虫……
何行继续写道:“《藤壶》借此表达对自主意识的控制。大致构思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查出先天性心脏病。丈夫出轨想离婚,又想分得更多财产。丈夫制造环境致使孩子慢性死亡,并一直暗示妻子,是她过失导致,引导她信以为真——就如寄生虫对宿主的引导一样不动声色——丧失分辨能力,主动做出利于他的举动。”
吕晴晴看来,这个主题并不新奇,她看过类似题材小说和电影,有大致印象。但毕竟是何行第一次写小说,她说些鼓励和看好的话,并且的确有几分期待。
晚饭时,吕晴晴和钟义说起,钟义皱眉:“吃饭时说这个。”吕晴晴说:“是有点恶心。”钟义说:“你怎么尽看这么些东西。”吕晴晴说:“一个作者来信提到,想以此展开创作。”钟义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少跟那些作者往来,现在的作者就知道无病呻吟,整一堆自以为是的文字,写出来没人看,自己活得拧巴,还老觉得别人不懂自己,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你说得有道理,但也不是没人看,我们杂志发行量还可以。”“顶多就给还不如他们的人看看。你啊,也别较真,还每篇都看,哪个编辑像你这样,人家都挑有用的,我发表论文我知道,无非利益交换。你看我快评副教授了,圆圆过半年也要出生,你多花点心思在家里,多学厨艺和育儿知识,不是很好么。”
圆圆是钟义取的名字。预产期在九月,钟义很高兴,说不管男女,都叫钟秋圆,要再能生在中秋节,最好不过。在家,在课堂,钟义都不止一次说,圆是世上最完美的形状。每当他说这话,总忍不住把“最完美”重复一遍,语调满是惊叹与陶醉,面带不自知的笑意,双眼望向话语所指的圆形对象,欣赏乃至痴迷。
钟义这一说,吕晴晴为自己持家不够格生出愧意。想到成家后,买菜做饭都是钟义,自己极少下厨,只负责洗碗和简单清洁,亲友羡慕她好福气。怀孕期间,钟义更是承担所有家务,她没话说。
“好,我这方面确实要补课。”吕晴晴点头。
饭后收拾完毕,钟义拎起吕晴晴摆门口的鞋,边送鞋柜边说:“你看看,多少次了,乱糟糟的,你不难受吗。我怎么教的,你应该没忘吧。”
“我记着,你说秩序感很重要。”吕晴晴补充道,“我下次注意。”
晚间闲暇,两人一起追剧。吕晴晴看书观影不爱说话,沉浸其中,钟义则乐于发表看法:“这个演得最好……其实最阴险的人藏在那……没想到那谁还多才多艺,我一直以为就是个搞笑的。”吕晴晴便附和:“还真是,演得像那么回事……对,那人最阴险……那个笑星演悲伤的人也让人发笑。”
钟义上厕所回来,问起其间情节,吕晴晴正看得专心,不想张口,为不扫他兴,还是大致描述几句。钟义盯着剧中戴大圆耳环的女孩说:“这耳环配得不错,跟她整体气质很搭。”吕晴晴说:“是吗,改天我也买一对,会不会有点夸张?”钟义说:“不是夸不夸张的问题,这种耳环挑人,适合个高、脸尖尖小小的,像我前女友那类,你戴会很难看。还别说,这女孩长得跟我前女友真有几分神似。”
吕晴晴没接话,起身去倒水喝。钟义问:“饿了没,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吕晴晴摇头。钟义说:“你不会生气吧,大度点,这有什么好介意,我不是都跟你结婚了么。”吕晴晴停顿片刻,支吾着说:“其实,我在想,为什么。”她顺手拿起保温杯,“比如这个,你买的,你说它好看,可我同事都说,怎么用这么丑的杯子。还有,你给我挑的衣服,好像也只有你欣赏,其他人都……”她声音越来越小,“我自己买的,人家说漂亮,你却说土。”
钟义笑起来,看着吕晴晴反问:“你是怎么看的呢?”吕晴晴低头:“我,我不知道。”钟义说:“那你不想想,不把你打扮美,我出去也没面子不是?你跟那些同事一般见识,是在拉低自己审美。我眼光是超前,将来人家就会发现,他们穿的,都是你几年前穿过扔一边的。相信我没错,做个有格调的女人,不要追随,要引领。”
吕晴晴“嗯”了一声,她仍困惑,带点委屈,但钟义话音稳当,目光笃定,又让她很难不承认:他是对的。在钟义面前,她常自觉跟不上,像个没用的学生。
“但一个人不可能时刻是对的。”一个声音在说。
“可你明明认同他所说,你只是不服气,你的理由不堪一击。你明明看到,他就是做得比你好,你要学的太多。”另一个声音,一再去说服前者。
“清晨起大雾。也不全像雾,只是无尽磅礴的气,四方浮游,似妖气,如鬼影,将人与万物包围。行车纷纷双闪,像每一颗慌张的黄色星星,蹦跳,隐约,没入白的大气。送葬车队按序行进,爸爸头戴白帽,站在车头,如人世的小丑,手捧定格于一框的稚嫩亡灵,驶向虚空。”
何行的小说,从死亡写起,像一个梦境。故事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我”正是框中亡灵,死掉的婴孩。
“难得爸爸提议去山里玩,说对我的病有好处,妈妈很高兴。到达山顶,妈妈抱着我休息,爸爸搭好帐篷,我呼吸急促,心脏要跳出来了。妈妈疲惫而焦急,爸爸安慰道:不要急,我想办法。爸爸掏出手机求救,尝试几次,可信号太弱。他让妈妈守着我,自己忙下山找救援。妈妈将我包得很严实,放进帐篷,她坐立不安。我微弱挣扎,小幅张嘴,吐出一个声母接近‘M’的音节,它模糊而短促,虚如游丝,我自己也听不清,仿佛一种本能。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说话,也是最后一次。在爸爸回来之前,我停止了呼吸。妈妈早已六神无主,愣在那儿,见到爸爸,喃喃道:宝宝会说话了,我好像听见她叫‘妈’。爸爸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随即黯然叹息:我已经叫了救护车。妈妈凄凉地笑:宝宝说话了,会叫妈妈了。爸爸突然变得愤怒,语气充满质疑:你确定她在叫你?你不想一想,她本来呼吸就不畅,你给她包得这么厚,她难道不是在说‘闷’?妈妈止住呢喃,一脸僵硬,无力辩驳。爸爸冷冷地盯住她:你还不明白?妈妈变成一个可怜又可疑的对象,缩在一角,颤抖着:明白什么?爸爸一字一顿:是你害死了她。妈妈痴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爸爸失望而痛心:我一直告诉你,她的病能治,可你却……”
接下来便是:“只有我知道,爸爸提前去山上踩了点,了解过那个位置搜不到信号,我的死如他所愿。”没有设悬念,直接导向意图,这样的叙述未免太过老实,吕晴晴想。但因何行发来的只到这里,尚不好评价。文稿之后,何行附上一段话:
“首次尝试小说,必须承认,远非想象那般简单,距离上次和你说起构思,已过一月有余,写下的只这些。惭愧之余,更是感到自身所欠缺,仅仅捕捉情绪,而对细节驾驭能力的匮乏,导致故事走向因缺少血肉而难以铺展。举例来说,某个预想的场景——丈夫常对妻子说:你不止一次这样了。妻子:我没有啊。丈夫:你看,你都不记得。妻子: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想通过具体事件去呈现,却难于匹配相应生活素材。再比如,孩子死后,丈夫要在妻子面前显得非常痛苦,这种情绪转变,对我来说也不易把握,可能趋于空洞与突兀。”
何行提出,希望吕晴晴能在场景构造上共同探讨,给予帮助。对于这样的请求,吕晴晴有些意外,从某种程度说,她与何行连认识也算不上,对方是男是女、年龄样貌、身在何处,她一概不知。犹豫之时,她往下看到这句:
“你和我可能是一类人,琐碎的小思想,始终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个出口,有些时候,旁人不可能真的理解。”
出口?她一怔。为自己找出口?她没想过。
她目光游移再三,又频频聚焦于此。她说不上来,心间像是有什么,闪闪躲躲在翻腾,不敢声张,却又不可抑止。
事实上,她一直负责散文版面,小说稿件少有接触,也从未进行过小说创作。她心里没底,但不想露怯。她明白,何行需要充实内容,她决定试一试。
消息提醒打断思绪。正在香港游玩的舅舅发来微信,说明晚返程,问她有无想买的物品。吕晴晴刚想说没有,舅舅又加一句:再问问钟义。她谢过舅舅,对方跟上发来几句:“你舅妈说那次下山,你们都在前面猛跑,只有钟义知道她膝盖不好,一直陪她慢慢走。她这两天玩得很累,就想起钟义。”吕晴晴已记不起这回事,但家人对钟义的肯定,让她心生满足。
她想到,可以从切身经验寻找素材,供何行参考。小说中,丈夫既然要不露行径,就必然扮演好自身角色。吕晴晴回想从恋爱到结婚,钟义对自己的好。她开始留心搜集,点滴记下。
“那个冬夜很冷,他刚洗完澡,穿上内衣,见她来电话就接。通话半小时,冻到两腿冰凉也顾不上,蹲下来缩成一团,第二天就发烧了。”
“他悄悄把她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在相同位置拍照,与她的照片拼合,作为婚礼上给她的惊喜。”
虽说只是帮忙,她也很希望尽到力。既是对何行的交代,也未尝不是自己对未知领域的探索。
与此同时,她想起另一些事,在脑海匆匆掠过。她跟自己说,这就不用记了吧。
“他知道,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他问,你第一次,是什么样。她说,很疼,对方当时只一句,怎么全是血,就自顾自洗澡去了。他温柔抱紧她,骂道,那个混蛋。”
她没记的是,后来钟义不断追问,和前男友第一次,发生在哪里。她不愿多说,过去何必再提。钟义紧抓不放,她无奈,报出一家快捷酒店。钟义又问,房间几号。她皱眉,这哪还记得。钟义让她想。她只好作回忆状,编出个房号。钟义冷笑,我就知道,你根本忘不了。吕晴晴无以应对,任凭钟义拉着她,找到那家酒店,订同一房间,做同样事。事后钟义望着一言不发的吕晴晴说:“现在才叫过去了。”
吕晴晴没有争辩,既然钟义觉得,这么做能跨过去,倒也罢。但此后一段时间,事情并非如她所想。有次吕晴晴听说,某同事生过孩子仍是处女。她当新鲜事,饶有兴趣和钟义分享。钟义一听,沉下脸:“讲这个干嘛,嘲笑我没睡过处女是不是。”
吕晴晴小心地不再提及,钟义则常把前女友挂嘴边。她鼓起勇气表达过不满,钟义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再怎么提都行,因为我和她都有分寸,只是发展方向不同才分手。她懂自重,哪像你,轻易就给了别人,结果被玩弄,被伤害。哎,其实你也很可怜。”
但凡出现小摩擦,沟通到最后,钟义总要将原因归于此事:“你说,会不会有人一辈子没睡过处女?”彼时二人尚未谈及婚嫁,吕晴晴大多时忍在心里。一来,她欣赏钟义的优秀,何况他对自己全心全意。亲密关系中,谁还能没一点矛盾?二来,经钟义时常念起,她亦在其中找到认同的理由:他说得句句在理,确实,是我没原则、错在先,给他造成困扰,他这样难过,不也是出于心疼我、爱我么。
有一回她没忍住,情绪失控中,提出分手。钟义就出去了。吕晴晴没问他去哪,起先她做着分开的心理准备,却又越发舍不得,心头拉扯疼痛,怪自己不懂事。一整天过去,对方没消息,正当她疯狂想要挽回,钟义回来了,双眼通红,满脸憔悴,整个人像是历经一场浩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钟义,瞬时软下来:“你怎么搞成这样?”钟义有气无力地看着她:“想你想的。”她放声大哭。
此后,钟义果真不再提她那件往事,吕晴晴深受感动:克服内心障碍如此艰难,他本不必,自己何德何能,令他这般付出。她于是暗下决心,此生不负他。
“他说她像植物,更确切说,像盆栽,离不开他有规律的浇水。怀孕以来,他照料她无微不至,关心她情绪起伏。临睡时她说饿,他爬起来说,等我一下,就穿衣出门。巧遇老同学,拉他去吃夜宵喝两杯。他告诉对方,不行,我老婆肚子饿了,在家等我买吃的。”
她没记的是,怀孕初期,钟义说,应该多休息,少看手机,陆续替她屏蔽掉朋友圈一些人:“做微商的,一天几十条,是典型骚扰”“穿着暴露,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离远点好”“整天发些家长里短,眼界都被他带窄了”……到最近,索性将她朋友圈关闭。
前几天,一远房亲戚问她,为何退群。她这才发现,原先的两三个家族群,都消失不见了。“噢,你那些亲戚,层次都好低,没什么接触的必要,我给你退了。”她问钟义时,对方答道。
“是不是不太礼貌?”
“反正你在里面也基本不说话,还在乎这个干嘛。”
“话虽如此,退也无所谓,但你没告诉我,我被问得莫名其妙。”
“你不也说无所谓么,你不提我都忘了这事。不要纠结细枝末节,这么些小事,我帮你考虑就行,你呢,就一心一意守好我们的圆圆,好不好?”
钟义说着,蹲下身,侧耳贴近吕晴晴小腹:“让我听听,圆圆有没有听话?圆圆要乖喔,不可以踢妈妈,妈妈很辛苦。”吕晴晴松弛下来,心里说,是的,本就没什么,他也是为我着想。
吕晴晴看着自己记下的,又不自觉将那些没记的再过一遍。后者虽未跟随键盘形成可辨的字体,此时却结实地跟随她意识,在她迷惑心绪间蔓延,盘盘绕绕,前者反倒因此显得轻飘。她想吃点东西来缓缓。
她很馋干脆面和薯片,一念起就停不下,又馋起路边摊的炒粉、鸭脖、芙蓉蛋卷。怀孕后她没碰过这些,钟义不许。眼看临近下班,钟义该来接了,她避开同事,打电话过去,说得加会儿班。
如她所料,钟义说:“这么忙?带回来做也行吧。”
她小心应道:“编辑部临时决定开会,没办法,应该不会很长。”
“结束我去接你。你吃饭怎么办,要不我先给你送去。”
“不用不用,这边会统一订盒饭。”“盒饭啊,”钟义稍作停顿,“那你先吃点,回来再加餐。”
挂掉电话,她略舒一口气,待办公室同事陆续走掉,下楼穿过一条街,在路口买炸鸡和烤肠。她还想买奶茶,怕撑,回家吃不下加餐,钟义又要问,便作罢。
她忍住香气诱惑,一直拎回办公室,将门反锁,才慢速吃起来。她一小口一小口,享受这偷来的片刻。久违的美味,令她几近伤感,停在当下,隔断所有连接。待她再次看向手机,回这世上来,钟义的未读消息已固定在顶端。
等待钟义的时间里,先前累积的不安,似面团发酵,膨胀,固执地黏腻于大脑。故事闪现不停,丈夫对妻子很好,丈夫出轨想赢得漂亮,丈夫策划事故,丈夫暗示妻子都是她的错……吕晴晴不能自已地联想,藤壶,控制,麻木,僵尸,字眼如旋转木马,去去来来,反复不息。
她早早就上床,却睡不着。越睡不着,越听得见声音,她不自主抓取着钟义在书房准备论文的动静。打字,翻书,点鼠标,划开手机。谁知道,他在写些什么,是论文,或是蓄谋的离婚协议?这么晚,他在手机上看什么?似乎还有个短视频,拉拉杂杂的。他叹了口气,为什么?
她推测着每个微弱声响,直到模糊睡去。床的边缘是深渊,梦里那个“我”,未曾谋面的小女婴,大哭挣扎,一点点下沉。她试图帮助,触碰到那软沓沓的胳膊,她退缩了,惊恐地往床里钻。而“我”正在一点点上升,拼命想抓住她的手。
短暂噩梦醒来,吕晴晴下床上厕所。钟义走来问:“怎么了,睡不好?”
“没有,水喝多了,你早点睡吧。”
“把这段整完就睡。”
吕晴晴回到床上,想刚才,钟义过来和她说话,还拿着手机。
平日里,她不反对钟义随时看她手机,在她看来,这是自己对钟义的信赖。同样,她也知道钟义的锁屏密码,但只在钟义主动示意下,当他面看。就此,二人渐渐达成共识。当她冒出想看个究竟的念头,紧张夹杂兴奋,如第一次入室盗窃,她细心盘算着那个时机。对,他还没洗澡。
她睁眼等,夜晚静得出奇,把分秒挪动拉成半倍速,她无法忽略自己每一声心跳,甚至他的。终于,她听见,时候到了。她轻声爬下床,竖起耳朵分辨:T 恤脱了,内裤也脱了,花洒拿手上了,打开。
哗啦啦,水声给面子地响起,掩护她潜进书房。电脑已关闭,手机摆在一旁,她记好位置,拿起来。本只是好奇心作祟,未及做准备,一条消息就直晃晃刺在眼前:
“钟老师,你在课上说,圆是世上最完美的形状。可能你自己没意识到,那时你在发光。你身上那股专注力和感染力,令我热泪盈眶。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我内心,也一直藏着对完美的执念,在这个太多残缺的时代,它埋得很深。然而撞见你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它动了,它在上扬。”
吕晴晴只看一遍,这些句子就不由分说,刻进脑中。水声结束之前,她用最后一丝气力,将一切复原,回床上装睡。过程很顺利,可她再也平静不下来。
消息是半小时前才发来的,显示已读,钟义没回复,也没任何上文,连何时互加好友的提示都看不到,显然他动过手脚。对方头像是个扎马尾辫的女孩背影,应该是本人。朋友圈都是转发专业相关文章,看不出私人信息,看来很谨慎。这下,到底是他疏忽了,没料到我会突然袭击,一直当我乖宝宝是不是。
吕晴晴心里四面暗下,说不出来,只觉得悲伤极了。还真是惺惺相惜啊,也难怪,我各方面都不如他,他怎会看上我呢。人家多好,他不是遗憾没睡过处女么。
她数着身边钟义的轻微鼾声,无声落泪,尽力保持一个睡姿,避免翻身又引来钟义过问。他自己心里有鬼,才对我如此关切吧,她冷冷地想。
熬到第二天,她强打精神,若无其事起床。趁钟义在厨房做早餐,她又偷窥一次。那条消息已经不见,像是从未有过。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有问题。我才不会傻到去问他,他会反咬一口,说我不尊重他的隐私。
哦不,他这般周全,根本就不会承认,他会用更高级手法。不就是心理暗示么,谁不会?他一定会坦荡荡说:“哪有什么女学生?”看吧,他就是具备这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受过专门训练也说不定。他会苦口婆心劝我,抚慰我,让我真信了,是我妊娠反应过激,我焦躁,我想太多,我神经错乱,我有病。昨晚我怎么就没想起留存证据?不过,留也没用,他魔高一丈。
她盯着墙角新出现的若干小虫尸体,涌出阵阵绝望。都快夏天了,这些虫子还在源源不断,很明显,他故意的,故意制造环境让它们存在,不消灭不清除,还口口声声为我好。他就是要让我看着它们头皮发麻,叫我一天天神经衰弱。做得不着痕迹,真是完美。
何行,若我给你这些素材,你的小说哪儿还用愁。
“哪有什么何行?”等着吧,他肯定又要说:“我理解,你们搞文字工作的,容易陷进去。从某种意义上说,代入自我体验对文学作品有一定帮助,但你进去得出来,不然就是走火入魔。你好好看看眼前,请相信我,何行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你的一个幻影,一个虚像。”哼,说得头头是道,反正到后来,一定是他有理,一定是我人格分裂。等到我认知混淆,顺理成章被送进精神病院,他就得逞了。
吕晴晴被送进医院,是第二晚的事。她从楼梯摔下,孩子没了。吕晴晴母亲赶来医院时,钟义痛心疾首:“妈,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她,对不起。”
据钟义叙述,二人吃过晚饭,在小区散步。回家后,吕晴晴忽然说垃圾没倒,放到明天会发臭,要再下楼一趟——为生产顺利,她近来改坐电梯为走楼梯——钟义说陪她一起,吕晴晴坚持说不用。她到厨房收拾,灯也没开,拎起一袋就匆忙往门外去。钟义想想还是不放心,在背后喊她,准备让她等他一起。“晴晴”刚喊出口,就只见她向前赶着,一脚跨出四五级台阶。
“怪我太粗心,让她受苦了。”钟义双手抱头,豆大的眼泪滚落。吕晴晴虚弱而冷淡地看着,一声不吭。母亲说:“这也不能怪你。这样,你也累坏了,先回去休息,我在这照应她。”钟义说:“那我回去洗个澡,给你们做点吃的再来。”
钟义走后,母亲说:“他说的是实情吗?你身子虚得很,不要多讲话,简单回答就行。”
“是。”
“他喊你,你跑什么啊?”
“袋子里塞了牛奶,我要下去喂猫,他不知道。”
“就为这个?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快三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好吧,你就算喂猫,你说出来不就行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懒得说。”
吕晴晴无法描述,钟义那两次三番的教育:“外面的猫,离远点,身上都携带病菌。”“可怜?老鼠被猫活活玩死,不可怜?小羊落入虎口,不可怜?弱肉强食,你只能接受事实,你改变不了什么。”“记住,泛滥的同情心起不了任何作用,只会让人软弱,你要学会做个成熟理性的人。”
她也无法描述,小猫倔强叫声,令人揪心,难以抗拒。
她更无法描述,那一声稀松平常的“晴晴”,使她毛骨悚然,仿佛背后站的,是某种势力,像个邪教分子。
“懒得说?你这是拿身体当儿戏。”母亲想了想,又问:“他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没有。”
“我看也不会。那,你有事瞒着他?”
“没有。”
“没有就好。刚才钟义在,我不好说,凭良心讲,你找着钟义,是福分。像他这么好的,上哪找去。这不是我一人说,你小姨也说过。那次在她家吃饭,钟义给你夹菜,不小心夹了点鸭血,你一吃马上吐出来,抓起一个空的高脚杯,朝他头上敲一下,怪他明知道你不吃,还不注意。你小姨看在眼里,后来跟我说,晴晴平时挺温和,其实心里有什么,嘴上不说,也就在钟义跟前,她还发发小脾气。还有,我住你们家那段时间,小区里那些牌友,都羡慕我找了个好女婿。我说你啊,别再任性了。”
吕晴晴无力辩解,感到悲哀得很。他连你也控制,你还替他叫好。你的圈子,不就是他给制造的么。你本来不出门,天天在家看电视剧。小区一帮老太打牌,他摸了底,了解到这帮人基本在家没事干,被子女嫌弃,一肚怨言。他就劝你去打牌,表面上为你考虑,既能多活动,又免得孤单。实际上,在这圈子里,你显然有优越感,看到自己女婿比她们的都好。他给你买衣服,当然不会告诉你折扣价,你有意无意跟那帮人显摆,正合他意。
你哪里晓得,看我现在这样,没准他偷着乐。一出医院大门,他就该雀跃了吧。计划提前一大步,得来全不费工夫。
见吕晴晴不说话,母亲又说:“说多了你又嫌烦,你睡吧。我知道你难受,还年轻,好好养一阵,再怀就是了。”
吕晴晴扭头看向窗外深不见底的夜,疲倦地闭上双眼。
此刻,她疯狂念着一件事,她要奔去办公室,打开电脑,给何行发邮件,只要一句话——
“带我去找那个出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