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毅,刘 佳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院;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 广东 广州 510420)
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还是人类的认知方式;不单是一种修辞格,更是一种“思维格”(figure of thought)。“隐喻受到众多学科领域的关注”,[1]34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参照熟稔的、有形的、具体的概念来认识和思考陌生的、无形的、抽象的概念,藉此形成不同概念间互联的认知方式,以达到系统地认识和理解世界的目的。Lakoff和Johnson在巨著《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开创的“概念隐喻理论”揭示了隐喻在人类认知与思维过程中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成为当代隐喻学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1)参见Lakoff, G. &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认知语言学主张,“人类的发展历程即人类对主客观世界的认知经历了从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从熟悉到陌生、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在此隐喻将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概念或事物进行不同寻常的并列或类比以实现概念化”。[2]193孙毅和陈叶指出:“隐喻的认知基础在于人类基于客观世界中积累的经验,将两个或多个不同的认知域关联起来,并在此基础上将源域的认知结构映射到靶域上,隐喻恰恰在具体事物与抽象概念之间架设起一座‘桥梁’。”[3]6因此,隐喻本质上是“人类理解周围世界的一种具体感知形式和建构自我概念的重要工具”。[4]13人类思维具有“体认”特征,身体和经验正是联结具体事物与抽象概念的“纽带”,亦是衡量周围世界的现成标准,身体隐喻因此应运而生。
胸部为人体躯干最为重要、体积最大的组成部分之一,与“胸/breast”有关的隐喻类型众多,语料丰富。就“胸/breast”隐喻语料研究的科学性和有效性言之,一方面,语料库作为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工具,进行跨语言隐喻对比的研究优势明显。自语言学研究兴起以来,各种探索方法层出不穷,现代语言学的三大研究方法(内省法、诱导法和语料库研究法)之语料库研究法为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的生活数据,提高了语言学研究的客观性与真实性,克服了内省法相对主观、唯心的缺点,使得文科属性的研究更具科学内涵。另一方面,语料库囊括的语言信息较为全面,如相关语境、(2)参见Bosman, N. &E. Taljard. A cross-linguistic study of BLOOD metaphors in Afrikaans and Northern Sotho. Language Matters, 2021(1).语料类型、来源、媒介等,(3)参见 Simó, J. Metaphors of blood in American English and Hungarian: A cross-linguistic corpus investigation. Journal of Pragmatics, 2011(12).能够大幅提升对隐喻的理解与阐释,帮助人们了解隐喻的深刻内涵。基于此,研究依托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CCL)与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COCA)收集汉英语言中“胸/breast”隐喻语料并统计其使用频度,借助体认语言学理念阐释其共性,运用中西方文化脚本诠解其差异,以期更全面地总结、洞悉由汉英“胸/breast”隐喻而显露出的不同文化内涵与认知共性。
“隐喻的基础在于人的世界经验,该经验使我们能将两个或多个不同的认知域联系起来,并将源域的认知结构映射至靶域上。”[3]6《周易·系辞下》记载:“近取诸身,远取诸物。”[5]14人类探索世界、认识世界须以身体为基础,基于此,身体隐喻是人类构建概念和表达意义的常规方式之一,也是最基本和最常见的隐喻认知现象之一。在人体隐喻中,人的身体作为认知源域,为人类认识世界提供了大量素材和原料。“人体自身器官的认知半径最短,近水楼台,最接近也最易于成为认知的起点和其他事物的参照体,因此适用范围最广,表意最频繁,词义发展概率最大。”[6]80英译汉即为立足英文和中文意象的共通点,对同一客观事物进行不同语种表达的转化,这与研究探讨的汉英“胸/breast”隐喻意象相同点的原理相契合。由此可见,“意象将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相结合”,(4)参见王寅《体认翻译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版。依照认知语言学“‘现实—认知—语言’的核心原则”,[7]116客观世界经过“反射”进入人的视野,为认识提供原材料,而人以此进行认知加工,通过自身感官对客观事物的感知来产生个体的独特感受。汉英民族面对“胸/breast”这一相同的客观物象,经过认知加工和过滤,将其从具体可触的实物转换为对自身认识的抽象概念,并通过各自的语言生成与此有关的众多意象,它们在各自文化范畴中拓展和延伸,最终形成各具特色的个性化意象,“彰显了跨民族认知隐喻的异质性”。[8]153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胸”的基本意思为“在颈和腹之间的躯干一部分,还指心里(跟思想、见识、气量等有关)”。[9]1530《牛津英语词典》(OxfordEnglishDictionary)中“breast”含义分为两种,作名词时指“either of the two soft, protruding organs on the upper front of a woman’s body which secrete milk after pregnancy;the corresponding less-developed part of a man’s body;a person’s chest;the corresponding part of a bird or mammal;a joint of meat or portion of poultry cut from such a part;the part of a garment that covers the chest;a person’s chest regarded as the seat of the emotions”[10]114(女性身前两个柔软突出的器官,在怀孕后分泌乳汁;男子身体发育不足的对应部位;一个人的胸膛;鸟类或哺乳动物的相应部位;从胸部切下的一部分猪肉或禽肉;覆盖胸部的衣服对应部分;一个人的胸部被认作情绪所在地。)作动词为“face and move forwards against or through (something);reach the top of (a hill)”[10]114(面向前方并向前移动或穿过(某物);到达(山)顶部)。结合实例,例(1)的“胸”为基本意,例(2)亦然。
(1)胸中有一个石头压着,气提不起来。——《梁冬对话罗大伦》
(2)The group will offer a variety of wellness services for vision and hearing, lung and kidney function, breast exams, glucose and blood pressure testing and hepatitis risk assessment. (WEProvidingaVarietyofHealthServicesAcrossIsle)
汉语中含“胸”字词语众多,通常代指人体具体部位,例如胸骨、胸膜等,英语存在同样的用法。认知语言学主张语言的功能之一是“彰显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反映认知主体对内外部世界逐渐积累起的经验”,[11]164汉英民族基于对“胸/breast”的粗浅了解,继而产生了与之相关的语言表达和认知思维。以熟悉的“胸/breast”为源域,经过认知加工投射到抽象靶域,从而形成了“胸/breast”隐喻。语言以认知为前提,认知存在于前语言阶段。
人类通过肢体语言来表达特定情绪,与“胸/breast”相关的具体动作行为可表达悲痛、懊恼、沮丧、伤心等负面情绪。汉语中捶胸的动作多为人们在感到极度悲伤和懊恼时用于缓解胸闷的方式,从而“捶胸”行为被赋予了与负面情绪相关联的意象。且看汉英实例。
(3)我衷肠,除告天,奈天高,又不知,只落的捶胸顿足空流泪。——元·萧德祥《杀狗劝夫》第二折
(4)Will the British bureaucracy beat its collective breast? (TheDailyBell-TheFedClaimsItisResponsibleforHalfofUS)
(5)The old woman beat her breast and cried in anguish. (NewEnglish-ChineseDictionary)
汉语例子的用法浅显易懂,无需多言。例(4)和例(5)中的beat one’s breast同理,即通过反复捶打某人胸部来表达动作发出者悲伤、懊恼的负面情绪。虽然汉英两族人的文化背景差异较大,但因人体结构的相似性,两族对于情感的感知大同小异,对于悲痛情感做出的具身反应也颇为相似。
人类的种种情感虽然产生于大脑中,但汉语英语都有用“心中”“in one’s heart/mind”来表达内心情感的习惯。同时,胸部包括了心脏所在位置,因此产生了“胸/breast”的感情居所意象。汉语成语的典型代表有“胸有大志”“直抒胸臆”等,详见实例。
(6)段祺瑞兼学中西,胸有大志,英锐之气咄咄逼人,故称之为虎。——《宋氏家族全传》
(7)宋子文走后,孔祥熙胸有成竹地对宋蔼龄说:“别急,允许他有一个思想过程。”——《宋氏家族全传》
(8)梁任公的信可谓字字发自肺腑,是一位师长对后学直抒胸臆的谈心,也是一位过来人对晚辈的规劝。——张清平《林徽因传》
“胸”作情感居所解时指“心中”。例(6)“胸有大志”为怀有远大抱负之意;例(7)“胸有成竹”比喻办事之前已有周到的设想和安排;例(8)“胸臆”意为胸腔、内心,引申为心意,表示直率地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
英语中同类用法也频繁出现,典型代表如in one’s breast(在某人心中)。
(9)Griefs of mine own lie heavy in my breast. (RomeoandJuliet-Shakespeare)
(10)His guilty conscience forced him to make a clean breast of everything.
例(9)为在某人心中之意,例(10)“make a clean breast”意为坦白,即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汉英两族基于对内心情感相同的理解,赋予了“胸/breast”感情居所的意象。
“胸/breast”既然指人体躯干在颈和腹之间的部位,汉语英语由此引申出代指胸部范围的位置意象,即用“胸/breast”来代指颈腹之间的身体位置及相关方位。
(11)春节联欢晚会前夕,我经过梅地亚中心时,见大门前拥挤着一群胸前挂着相机的人,但因为没有佩戴特别标志的胸章……——《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12)我又走了两公里又两步又一步,来到了凸出在海滩上的老龙头的胸墙上,下面拍岸的浪花冲洗着长城的一些古老石块。——《读者》
例(11)“胸前”“胸章”指胸部位置,而不是胸部本身;例(20)“胸墙”是指“齐胸高的矮墙。”[9]1530以上便是“胸”指水平高度位置的具体用例。英语中“breast”的位置意象,即the part of a piece of clothing that covers your chest(衣服上盖住胸部的部分)同汉语相似,如例:
(13)The sun had slipped from behind clouds and sent a shaft of light lancing down the ridge into the laurels, full across the man lying in the thicket, showing her a booted foot, a length of knee breeches, a hand cradled on the breast of a brown coat. (BurningSky:ANoveloftheAmericanFrontier-Benton,Lori)
(14)Slowly it stepped into the water, waddling a bit as it went in nearly breast deep. (NowThatWe′reHere…)
例(13)用“the breast of”来表达衣服胸部范围的位置意象,例(14)中的“breast deep”用胸部环绕的高度来测量、记录水深,以此表示水位。
汉语英语“胸/breast”都涉及人类女性和其他雌性哺乳动物胸前隆起的产乳的腺性器官,这便是该词的身体器官意象用法。例如:
(15)你很可能看到清一色的丰胸健乳或减肥祛斑直销广告。——《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与汉语相似,英语词组“breast enhancement”(丰胸)同属器官意象,见例(16);例(17)“breast tissue”意为乳房组织。
(16)According to Ms. Degani, shows this stage that the grandparents to see their adopted grandchild as an inseparable part of the family breast enhancement products. (HealthArticlesInthelastphasebreastenhancementproducts)
(17)Also, the wire on the side of the cup should rest directly behind the breast tissue. (TheCaseoftheIll-FittingBra-TalesofaClydeWoman)
但值得注意的是,与汉语“胸”不同,英语“breast”有“乳腺”之意:
(18)How do you differentiate between a lump that is breast cancer and one that is benign? (HowtoCheckforBreastLumps)
结合以上第四种分类即空间位置意象可知,汉语“胸襟”所对应的英语意象“the breast of clothes”指人体或衣服上身前部。在感情居所意象中,汉语“胸怀大志”中的“胸怀”(作动词)所对应的英语意象为“in one’s breast”,如例(14)。“胸襟”和“胸怀”(作名词)虽在英语汉语中都有表示位置和感情居所的意象,但在汉语中另有气度意象用法,而该意象在英语中有所缺失。以下是“胸襟”“胸怀”“胸次”表示气度意象的实例:
(19)他用手紧紧按住胸襟,眼睛对着月光,射出一种焦躁的光芒。——梁斌《播火记》
(20)当年宋蔼龄注重实干,关注实际利益;而宋庆龄却更具有理想,胸怀博大,目光长远。——《宋氏家族全传》
(21)他毕竟还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有意见,有看法,就当面说,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如今知道是自己错了,倒也是个知错就改的爽快人。——《中国农民调查》
(22)上海浓厚的商业气息总使人禁不住金钱的诱惑,而在这里则使人胸襟开阔,滋生出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宋氏家族全传》
(23)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论语集注》卷六
英语“breast”的基本意象延伸至“breast feed”,意为母乳喂养的动作,但此类意象在汉语中缺失:
(24)I thought “they didn’t teach me to breast feed in medical school.” (OntheOtherSideoftheStethoscope)
综上所述,汉语英语“胸/breast”从基本的“躯干组成部分”意义出发,通过隐喻认知手段,衍生出负面情绪、感情居所、空间位置、身体器官、精神气度、具体动作七种意象,可归纳至表1所示。
表1 汉英“胸/breast”隐喻意象汇总
由表1可知,汉语英语者对于身体概念“胸/breast”的认知兼具普遍性和差异性,并贯穿于语言表征始终。基于相似的身体结构和具身体验,汉英“胸/breast”隐喻存在普遍性,均可沿着情绪、位置、器官等路径进行隐喻拓展。除相似之处,汉语可隐喻拓展为气度意象,而英语可投射为动作意象。可见,基于不同的哲学思想、思维方式、语言类型等异质性因素,汉英“胸/breast”身体隐喻又存在种种差异。以下将分别从体验认知和文化模型的双向维度,探究汉英“胸/breast”词群隐喻表述的跨语言异同理据。
“认知”一词在汉语中原本并不存在,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于西方兴起的认知心理学、认知科学、认知语言学传入中国后,“认知”一词才开始出现并逐渐流行。人们通常认为“认识”或“认知”与心智(mind)密切相关,涉及大脑活动、思维能力、知识学用等。在Lakoff、Johnson、Langacker、Taylor、Dirven等认知语言学家的著作中,“认知”的范围不断扩大,甚至包括无意识的认知活动。上述学者受到后现代哲学家弗洛伊德的影响,认为哲学和语言研究应该兼顾“前意识”和“潜意识”等现象,因此“认知”就自然包括五官感知和互动体验等内容。在西方学者眼中,“认知”总体主张采用科学实验和数据调查等认知科学方法来验证语言或心智的生成机制和运作过程,比如,“‘认知翻译学’在当今西方主要探索如何将先进的科学技术和设备软件运用于翻译过程和翻译能力的实验和数据分析上”,[12]62这仍属“第一代认知科学”的范畴。在此情况下,“认知语言学”主要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探索大脑、心智和语言的奥秘,这与常规的语言理论研究存在不小差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为认知语言学奠定了理论基调,将语言学研究导向了“心智”,聚焦于探索语言和心智的关系,主张用形式化的心智运作方式来解释句法生成的过程,这与上文所述的“第一代认知科学”完全一致。
为了理解认知语言学和转换生成语法之间的差异,国内知名语言学家王寅尝试将认知语言学理论提升,“修补为体认语言学(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 ECL)”。[12]63巧合的是,汉语中恰好有“体认”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是“体察认识”。[9]1342这或许预示了祖先的智慧,揭示了思想和语言的根源。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包括三大要素,即“现实—认知—语言”。[12]62传统指称论认为,语言可以直接表示世界中的事物,但这种理论忽视了人的基本功能,即直接建立语言与事物的联系,而未考虑认知的作用。相比之下,ECL认为,语言与现实之间并无直接关联,必须经过作为中介的认知阶段。简单来说,语言由人类创造,是人们行为的产物。因此,语言表达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因地而转,这体现了后现代哲学关注人本要素的关键特征。语言的人本性意味着语言本身由人类创造出来,即按照一定的顺序构造,且没有固定的法则,这就是ECL的核心原则(也称为体认原则)。核心原则中的三大要素息息相关,现实决定认知,认知决定语言,认知影响现实。由于汉英两族相近的生理体验和身体感知,从而在生成“胸/breast”隐喻时产生了大面积的交集和重叠,因此汉英语言可构建相同的隐喻意象,亦即(1)负面情绪意象。人在极度悲痛或者懊恼时都会出现胸闷气短的生理现象,所以在相同的生理体验下,汉英语言派生如“捶胸顿足、beat one’s breast”等词语搭配;(2)空间位置意象。胸部为人类基本的身体组成部分,汉英两族将“胸/breast”作为表示人体或衣着位置的意象,将人体部位和抽象的位置或高度联系起来;(3)身体器官意象。乳房作为人类繁衍所需营养的来源是胸部最重要的器官之一,汉英两族都用“胸/breast”代指乳房这一器官;(4)感情居所意象。尽管现代科技表明人的情感并非产生于“胸/breast”,但汉英两族同把“胸/breast”当作情感归属,使“胸/breast”成为人类感情和思想的出发点。
总而言之,隐喻源于我们的身体及经验。汉英两族拥有相同的身体结构,当思维作用于相同的生理底座时,相似的心理效应随之而生,从而获得相通的身体体验。因此,汉英民族尽管拥有不同的民族和文化背景,但生理结构和身体体验的共性促使汉英“胸/breast”隐喻在表达抽象概念时存在普遍性,甚至出现众多吻合一致的意象。
身体经验作为隐喻的基础,对隐喻的催生起到了主导作用,但身体经验在人类生成隐喻的认知过程中又受诸多因素的辖制,其中文化最为显著。在汉英不同文化影响下,“胸/breast”隐喻也出现了分化。对于“胸/breast”隐喻中的跨文化现象,尝试运用跨文化语用学中文化脚本的研究范式,借鉴自然语义元语言(Natural Semantic Metalanguage,简称 NSM)分析工具,阐发汉英“胸/breast”隐喻的典型差异。
文化脚本研究方法(cultural script approach)是一种语义学范式,隶属于跨文化语用学,由波兰语义学派的创始人安娜·威尔兹彼卡(Anna Wierzbicka)于1994年首次提出。(5)参见Wierzbicka,A. Cultural scripts: A semantic approach to cultural analysis and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Bouton, L. &Kachru,Y. (eds.). Pragmatics and Language Learning. Urbana Champaig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1994.此方法以“自然语义元语言”中的65个“语义基元”(semantic primitives)为媒介,对“不同文化规约、价值观和话语习惯进行简洁描述”。[13]153它的主要目标是通过为各种语言中与文化相关的词汇构建特定的文化脚本,以揭示语言现象背后的共性和个性,并深入探讨语言中的文化规则和价值。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其他语言使用者”(understanding others),进而实现“描绘不同语言使用者心灵”(scripting other people’s souls)的目标。(6)参见Wierzbicka,A. Translatability and the scripting of other people’s souls. Australian Journal of Anthropology,2013(1).这种研究方法能够详细描绘汉英“胸/breast”隐喻差异,文化脚本的形式记录能够揭示由文化差异引起的隐喻投射不同。
汉英“胸/breast”隐喻尽管共享三类共同意象,但通过量化分析后发现,二者在频度上存在差异。
将“胸/breast”分别输入CCL和COCA语料库进行检索,统计前800条语料中出现的七类“胸/breast”隐喻意象频次,统计数据见表2和表3。其中表3为COCA中“breast”30667个条目中“breast”隐喻统计数据。
表2 汉语“胸”隐喻统计数据
表3 英语“breast”隐喻统计数据
因英语中意象的比例较少,研究适当增加选例的条目数量,扩大样本量以提升准确性。仅讨论汉英四种共有意象的频度差异。由表2可得,汉语中“胸”的气度意象隐喻用法频度最高,比例达到0.493。感情居所使用频度次之。结合表3,英语“breast”隐喻基本意象占比较低,仅0.134。在四类共性意象中,器官意象出现频次最高,达0.787。可见,汉语“胸”隐喻在实际应用中出现的频次高于英语。此外,汉英双语中最常用的“胸/breast”隐喻意象分别为气度意象和器官意象。
根据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的阐述,“高语境和低语境的交际和信息传达方式具有显著差异”。[14]23“在高语境下,大部分信息已经由交际者或传播者预先提供,因此编码对语境的依赖性强,信息传递需要依靠语境来补充和完善。而在低语境下,大部分信息则通过明确的编码方式传递,对语境的依赖程度较小。”[15]143可以说,“这组概念为比较文化提供了精当的参照系”。[14]23高语境文化背景中的人鲜将信息在传递文本中直接表达,而是将其隐含于背景、环境和个人之中,即是说,在高语境文化模式下,现成的语境承载着大量为人熟知的信息,人们的交际方式是含蓄的,具有隐喻性质。如霍尔所说,“中国历史悠久,有着极其复杂的文化环境和背景,所以中国属于拥有高语境文化国家;而美国则不然,属于低语境文化国家”。[14]49而低语境文化中的人通过直接语言交流想法,语境之外的信息罕见。作为高语境和低语境文化的代表,汉英“胸/breast”隐喻的频度差异也深受各自文化语境的钳制。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语境中,“心”“胸”二字常可互换,也可彼此搭配使用,例如“胸怀天下”也可作“心怀天下”“心胸开阔”。古人将“心”这个神秘莫测的器官视为人类抽象世界的“源头”和“枢纽”,是“思想”的隐喻模式。由此可知,研究“胸”的文化语境可通过“心”来开展。早在殷周之际的《易经》就已记载了用“心”作同“胸”表示情感居所意象的例子。(7)参见孙毅《现代汉语“心”隐喻义群网络的中国古典哲学疏解》,《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众所周知,中国古代一直缺乏现代人体解剖学的基础知识,直到明代李时珍提出“脑为元神之府,而鼻为命门之窍”(《木部》)、清代王清任在《医林改错》中提出“灵机记性不在心在脑”的“脑髓说”之后,才逐渐纠正了传统的“灵府在心”的观念。尽管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意识到思维的器官是脑而非心或胸,但由于这一思维模式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人们长期使用的固化语言并未发生本质的变化。而英美受到工业革命的影响,生产力高度发展,科技取得巨大进步,科学研究加深了对“breast”的认识,相关表达大多与“breast”基本意象相关,指人类身体躯干的物理部分,而不同于汉语的延伸用法。
气度隐喻意象在汉语中出现频率最多,表现形式众多,例如“心胸”“胸襟”“胸怀”等常与“开阔”“狭隘”等形容词搭配来表示人气度的大小。但英语却没有用“breast”表达气度的隐喻意象,而更多的是用“mind”来表示类似意义。与感情居所相似,汉语语境中的“心”“胸”二字常可互换。长期用心或胸来表示思想或感情形成的位置,久而久之,这种用法根深蒂固,便有了用“胸”表示思想开放或思想狭隘的气度隐喻。反观英语多用“mind”表达气度,可见西方文化多受科技发展的影响,习惯于用大脑这一科学意义上的思想生成位置来表达思想。
器官意象在英语中使用最为频繁,在汉语中也有所体现,但两者存在频次高低差异。汉语常用“胸”来代指女性的乳房,例如“丰胸、隆胸、减胸、文胸”,这在英语中也有所体现,如“breast enhancement、breast tissue、breast lumps”,但除此之外,英语中大部分表示器官隐喻意象的中文意思是以“乳腺”或乳腺相关疾病的形式出现的,如“breast cancer、breast exam”。
与汉语不同,英语常用“breast feeding”表示母乳哺育,这是由女性通过乳房喂养孩子的动作衍生出动作隐喻意象,此处的“breast”为乳房,因其能产生乳汁而代指母乳。同时,英语“breast”可作动词,例如:
(40)As they breasted the ridge, they saw the valley and lake before them.(他们到达山脊时山谷和湖泊尽收眼底。)
(41)He strode into the ocean, breasting the waves.(他挺胸顶着波浪大步走进海里。)
综上所述,汉英“胸/breast”在各自文化脚本的影响下出现分化。表4归纳了以上论述的汉英“胸/breast”隐喻差异。“胸”隐喻实践遵循高语境表达,使用频度因为高语境的参与而得以提升,由“心”的思维意象这一文化脚本刻画出高频度的感情居所意象;英美在生产力高度发展、科技取得巨大进步的文化脚本运作下,英语“breast”隐喻呈低频使用,科学研究发现的器官意象使用频率随之增多。在气度隐喻中,汉语受到用“心”“胸”表达内心想法文化脚本的影响,用“胸襟”“胸怀”来表示气度,但在英语中科学盛行的文化脚本则规避此类用法。在器官隐喻中,汉语“胸”可衍生出“乳房”意象,但在英语“breast”更多意为“乳腺”。动作隐喻在汉语中有所缺失,但英语遵循名词衍生出动词的文化脚本,体现为“breast feeding”动作意象。可见,汉英迥异的文化脚本作用于汉英两族不同的文化心理,运行于“胸/breast”隐喻,使其投射与使用分流,从而呈现出跨文化差异。
表4 汉英“胸/breast”隐喻差异
借助CCL和COCA语料库提取与“胸/breast”有关的汉英语料,分析其蕴含的“胸/breast”隐喻,归纳所属意象类型,并从共性与个性两方面逐一阐释诱因和理据。研究发现,在共性方面,汉英“胸/breast”隐喻存在四大相同的隐喻意象,分别为负面情绪、感情居所、空间位置与身体器官意象。研究以体认语言学为理论依据,探究汉英两民族对“胸/breast”进行的互动体验与认知加工机制,从而阐释其体认机理共性。分析显示,相仿的生理体验、身体认知、使用功能和情感经验是汉英共享“胸/breast”隐喻意象的根由,均用于表达抽象的概念、情感、与胸部所在的大致位置和胸部的重要器官。在差异性方面,借鉴文化脚本的具体性与细微性,从隐喻投射范围、隐喻频度等方面加以阐释,结合汉英两民族的文化意蕴与文化实践深究其差异性来源,发现了在频度、气度、器官范围和动作意象方面的显著差异。究其根本,两种语言的语境依赖程度、科学发展进程和关注角度差异使得总体上呈现出一派同中有异、同大于异的分布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