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雯煊
摘要:花钗锣鼓是江西丰城地区的一种民间吹打乐,其历经时代变迁和文化冲击后仍活跃于当地民间仪式中。本文通过文献的收集与整理,追溯了花钗锣鼓的起源以及发展状况,并通过田野口述材料对花钗锣鼓的演奏形式、用乐场合进行叙述,进而阐释其在民间婚丧仪式中重要的符号象征。
关键词:花钗锣鼓 仪式 象征
一、花钗锣鼓的源流
花钗锣鼓,又名“花草锣鼓”“花镲锣鼓”,是江西丰城地区一种以吹奏乐器与打击乐器并重的民间器乐合奏形式。“花钗”一词源于两幅钗灵活多变的演奏形式以及节奏形态。传统形式的锣鼓队一般由七人组成,共操九到十件乐器,分别为:钗(有大小两幅)、两支唢呐、锣(有时为两件,大小各一)、板鼓、木梆子,其中板鼓、梆子由一人演奏(见右图)。据相关文献记载,丰城花钗锣鼓源于南宋时期,成型于明末清初,流传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北宋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乡绅陈瑞在此地建了一所龙光书院……每年旧历三月初三……龙光书院要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庆典活动。这类祭祀庆典活动所运用到的音乐便是花钗锣鼓的前身。”又据《丰城县志》记载,清乾隆年间,当时丰城拖船镇新塘村的民间艺人熊海元将龙光书院历代演奏的曲目曲牌进行系统性的搜集整理,并将此类吹打乐命名为“花草锣鼓”(起初名为“花草锣鼓”,后更名为“花钗锣鼓”)。清光绪年间,拖船镇蛟湖村的民间艺人徐莹甫周游四方,学习、吸收各地音乐风格、曲目曲牌,集百家之长融汇于花钗锣鼓中,花钗锣鼓自此逐步发展成具有一套原生性认知系统的地方乐种。
花钗锣鼓的演奏风格欢腾明快、激昂热烈,主要流行于丰城本地荣塘镇、隍城镇、泉港镇、拖船镇等乡镇。据当地文化馆人员介绍,丰城现今拥有一百多支班社,凡当地举行婚礼、节庆、祭祀、酒宴等仪式活动均会邀请花钗锣鼓前来演乐,可以说花钗锣鼓是丰城乡土社会仪式活动重要的组成部分。截止目前,丰城花钗锣鼓乐共有一百多个唢呐曲牌,共三种分类方式:一是沿用民歌、戏曲等名称而命名,如《十二月花》《茉莉花》《孟姜女》等;二是根据鼓槌的演奏形式而命名的,由一个鼓槌击鼓时演奏的唢呐曲牌,艺人俗称“单扦(qian)子”,由两个鼓槌击鼓时演奏的唢呐曲牌,艺人又称“双扦子”;三是依据曲体结构而命名的,如《长牌》《四门二凡》等,它们是由若干唢呐曲牌和“槌头”(锣鼓段)组成。花钗锣鼓演乐形式根据仪式要求分为以下两种:
一是坐乐,即乐队围坐方桌前,用鼓架支撑鼓与梆子,任何形式的曲牌都可演奏。二为行乐,行奏一般只演奏“单鼓槌”。这两种演奏形式视演乐活动或程序的需求而定,若是活动只固定一点演奏,则坐奏适宜;若活动处于移动行走中,则行奏适宜。
二、花钗锣鼓的研究现状
目前学界对于花钗锣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从音乐、曲牌的角度分析其艺术形态即特征;如傅利民的《赣中花钗锣鼓乐研究》(2000),最早对丰城花钗锣鼓这一乐种进行了介绍,其对花钗锣鼓音乐形态作全面且细致的梳理,并结合部分谱例对该乐种的艺术特色进行分析与叙述,为后继研究花钗锣鼓音乐的学者提供了重要参考。又如何顺清编写的《丰城花钗锣鼓》(2012),对丰城花钗锣鼓作了全方位的调查与记录,书中围绕该乐种的曲牌、形制、乐器、乐谱、乐队、乐人、仪式等进行介绍与阐释,并记录了大量具有代表性的民间艺人演奏的乐谱。此外,相关研究还有《丰城花钗锣鼓音乐形态分析》(傅利民、何顺清,2014)、《作为生活的真实——丰城花钗锣鼓的历程与叙事》(傅利民,2014)等。另一方面主要从非遗传承视角研究花钗锣鼓,探讨分析其传承的现状与困境,并就如何更好地保护与传承,提出合理建议。如周颖的《丰城花钗锣鼓乐的课堂教学实践探索》(2018),通过文献研究及田野考察的方法,对丰城花钗锣鼓的历史渊源、艺术特色、传承现状进行叙述,并采用音乐教育理论,分析花釵锣鼓与学校教育相结合的必要性与可行性,提出相关构想与建议。此外,《江西省丰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对策研究》(邱婷、陈林浪,2017)、《国家非遗丰城花钗锣鼓价值解读》(周颖,2019)、《非物质文化遗产赣中花钗锣鼓乐活态传承与保护研究》《基于传统音乐活态传承视野下的赣中花钗锣鼓乐研究》《新时期背景下赣中花钗锣鼓乐创新性传承与实践研究》(樊佳,2019)等文章皆是从非遗音乐的活态传承视角对花钗锣鼓的“可持续发展”谏言献策。
通过上述研究可以发现,关于花钗锣鼓的形态特征、乐队编制、非遗传承等方面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效。但整体来说,以往研究缺少文化角度的观照,尤其对花钗锣鼓所蕴涵的文化意涵与象征体系方面。如下,将通过田野考察及口述材料,概描花钗锣鼓在江西丰城地区民间仪式中的参与,并探析其所承载乡土社会民俗中的象征意涵。
三、民俗活动中花钗锣鼓与仪式象征
丰城市地处鄱阳湖盆地南端,以低洼丘陵地貌居多。加之境内山脉纵横,江河交错,促成当地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民俗特色。在丰城当地民俗仪式中,作为民间吹打乐的花钗锣鼓是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论是婚俗仪式,还是丧葬仪式,抑或是节庆庙会,花钗锣鼓演奏都是整场仪式中的重要一环。如在丧葬和婚俗中,整场仪式的每一道仪礼或程序都有相对应的花钗锣鼓曲牌和演奏方式。据花钗锣鼓非遗传承人杨仁和先生口述:“在丰城的大多乡村里,但凡有大事发生,都要请锣鼓队的,这边的习俗就是这样。要是谁家没有请花钗锣鼓队来演奏,一是让人觉得这户人家对这件事的不重视,十分跌份(没有面),二是当地人认为缺少锣鼓队的演奏,新婚夫妻无法得到真切祝福,逝世老人无法入土为安。”
接下来,结合所掌握的田野材料及口述资料,剖析花钗锣鼓在仪式中作为信息象征与情感象征的显性象征指向,以及作为信仰象征的隐性象征指向进行探析。
(一)作为信息象征
在丰城的婚礼仪式中,花钗锣鼓所演奏的乐曲多为欢快、喜庆的曲调,有《绣花棚》《进兰房》《茉莉花》《造洋船》等。唢呐高亢洪亮的乐声配合着花钗锣鼓热烈欢腾的打击乐,传递着婚礼喜事的信号。丰城的传统婚礼仪式分两天进行,因丰城各村婚俗仪式存在细微差别。婚礼的前一天晚上,男方会邀请花钗锣鼓队至家“闹空房”,预示这个家庭即将迎来女主人以及向左邻右舍传递本家喜事的讯息。婚礼当日上午,新郎官需在花钗锣鼓乐队的引领下,携亲朋好友前往新娘家接新娘。在接亲途中演奏花钗锣鼓,既是向外界传递有人结婚之喜讯,亦是向新娘家传达“明媒正娶”的心意。随着婚礼午宴散席,新郎需在花钗锣鼓的引领下前往宗祠和土地庙祭拜,祈求夫妻和睦,同甘共苦,家族繁荣昌盛,平安顺遂。至晚宴结束,花钗锣鼓队开始演奏能够渲染婚礼喜庆热闹的气氛的曲牌,以求夫妻百岁之好、比翼齐飞。
在丰城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在葬礼仪式中没有花钗锣鼓演奏,死者便无法入土为安。”丰城的丧葬仪式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制,据《丰城县志》记载:“立丧主,属纩易服,不食,治棺,讣告僚友、亲戚;入哭,小殓,大殓。俗亲,九族皆至……成服、吊、奠、赙,择地葬,择日开莹域,祀后土,穿圹,作灰隔。”当下,在丧葬仪式中的仪程依旧未有太大改变,花钗锣鼓仍全程参与其中。白喜事的花钗锣鼓队配置较红喜事不同,红喜事对乐队编制有着严格的要求,白喜事可用七人一队的传统组合,亦可用四人一队的简单组合,但唢呐、锣、鼓、镲是必备乐器。丧葬仪式中,花钗锣鼓常以《沙场外》《落店》《哀鼓调》、小套曲《长二凡》等作为丧事乐曲演奏。花钗锣鼓在丧葬仪式中有非常明显的信息象征,如在“立丧主,属纩易服”时,花钗锣鼓奏乐向外界传递逝者已去,本家发布丧讯的信息象征,以及至出殡日,仪式队伍仍需要在花钗锣鼓不间断的指引下“开莹域,祀后土”,祈求逝者能够入土为安,得先祖和土地(祀后土指祭拜土地神)庇佑。
花钗锣鼓伴乐在仪式过程中发挥着主导作用。一方面,婚丧仪式的重要仪程都以花钗锣鼓为信号开展;另一方面,乐队演奏的曲牌所渲染出的气氛,也向外界传达着不同于平常的仪式讯息。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是在特定环境下发展传承的,其展现出來的艺术风格必然与当地的习俗、信仰、伦理等文化因素相关联。花钗锣鼓音乐在婚丧仪式中起着一种透过演乐来传递信息的中介身份,用音乐赋予这些信息象征含义。
(二)作为情感象征
仪式行为的重要功能是交流,这类交流又可分为语言、肢体以及情感交流。花钗锣度在仪式中作用更多是作为一种情感象征,将仪式参与者的情绪透过花钗锣鼓的演艺而具象化。莫斯认为,“情感表达不仅仅是纯粹的情感表现,还是一门领会的符号或者语言”。在情感空间内,人与人、人与物以及人与神之间的互动以及情感慰藉通常都需要借助外显的的肢体语言、音响符号等表现出来。仪式参与者不仅通过身体动作对外释放情绪,还借助花钗锣鼓的气氛渲染将情绪像一圈圈波纹一样由中心向外扩散。花钗锣鼓的演乐寄托了仪式参与者对新人的满腔祝愿或对逝者的思念眷恋。在笔者对花钗锣鼓艺人们以及丰城当地民众访谈过程中发现,当地人大多对花钗锣鼓乐队演乐的直观印象都是“太吵”或“太闹”。然而,尽管演乐“太吵”“太闹”,但每逢婚丧嫁娶,人们还是会邀请“吵闹”的锣鼓乐队来为仪式“撑场子”。据荣塘镇泗阳村花钗锣鼓班领头徐福清说:“早些年请花钗锣鼓比现在多很多,基本村村都有自己的花钗锣鼓队。只要有红白喜事,主人家都会邀请花钗锣鼓去,(丰城)这边风俗就是这样。我们这小地方都是熟人亲戚的,一般听花钗锣鼓演曲了,就大概知道什么事了。都是这样,你来我往的。如果要是谁家办红白喜事没喊花钗锣鼓,那就是太不懂规矩。”
究其根本,花钗锣鼓能紧密依附于当地婚丧仪式,一是因为花钗锣鼓能够作为仪式参与者情感宣泄的中介,以及作为向外界传播这类情感讯息的传声筒;二是作为仪式中“礼”的一环,是整场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费孝通先生将我国乡土社会的人际关系概括为四个字——“差序格局”。在这类差序格局中,宗族关系就像一张巨型蜘蛛网,而花钗锣鼓是一根代表情感价值的“蛛丝”,纵使蛛网内的个体存在差序,但又能够因礼俗秩序与花钗锣鼓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婚丧仪式中,仪式参与者的实践过程既是透过花钗锣鼓的情绪外放,也是乡土社会差序格局的具象化表现,“是乡村社区差序与秩序的重塑与再生产过程。”因而仪式中运用花钗锣鼓乐的意义已不仅仅在于其音乐本身, 还在于它与仪式一道所达成的某种文化功能和情感象征意义。正如无乐不成礼,花钗锣鼓因民俗文化而产生非凡意义,却也为民俗文化来带了它独特且丰厚的价值。
(三)作为信仰象征
涂尔干认为,所有宗教现象在本质上可以归结为两个基本的范畴:信仰和仪式。前者属于主张和见解,并存在于许多表象之中,后者则是明确的行为模式。仪式作为一种行为模式,是信仰认知模式的外向型展现。不论是追忆逝者或贺喜新婚,都是中华传统社会民间信仰在民俗生活中的具象映射。究其根本,都是在按照特定的方式、程序,通过传统音乐(花钗锣鼓)力行身体实践外的民间信仰表达。
丰城当地民间信仰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保留了以男性血统为轴心的氏族社会组织残余”。简言之,就是以宗族观为核心构建的信仰模式。婚丧仪式是丰城乡土社会礼仪秩序的一部分,具有极强的宗族成员参与性,其中包括宗族亲属的参与,以及祖先神灵的参与。因此,所谓婚丧仪式中没有花钗锣鼓的参与,新人无法得到祝福,逝者无法入土为安的观念,是花钗锣鼓成为此乡土社会民间信仰外显的一个中介环链,成为其宗族观下宗族崇拜信仰的具象化象征。
花钗锣鼓在仪式中演绎的不仅仅是对新人或逝者的祝福与祈福,还有对其祖先神灵的敬仰与参拜。在丰城当地人民的观念中,宗族血缘会将生者与逝者、先辈与后辈紧密联系在一起,故而祖先神明会荫男性血统下继承的子孙后代。花钗锣鼓能够流传至今日,渗透在各类乡土婚丧仪式中,必然与其作为信仰象征,作为仪式符号之功用有着紧密关联。仪式的经年累积不断重复,也在潜移默化地强化每一个体的宗族凝聚意识。
婚丧仪式作为人生礼仪中最为重要的仪式活动,一直是增强宗族沟融交流、团结凝聚力的关键之一。花钗锣鼓能够成为仪式中不可或缺的链环,得益于乡土社会普遍存在的宗族崇拜现象。借助花钗锣鼓表达对新人、逝者的祝愿与悼念,不单是对所谓的“跌份”“得不到祝愿”的避讳,还有对自身族群归属感与认同感的满足。在婚丧嫁娶仪式活动中,花钗锣鼓能够表达出仪式参与者想表达的家族兴旺、和睦美满、追忆哀悼、敬畏先祖等深层信仰文化内涵,不难窥见其在婚丧仪式音乐表层之下,所蕴含的坚实牢固的宗族向心意识。受这类宗族向心意识的驱使,花钗锣鼓的演绎对内牵引着仪式参与者的集体认同与归属,对外形成一套本土原生性的演乐范式,将花钗锣鼓传承与发展下去,成为当地民俗文化中的重要一环。
注释:
丰城花钗锣鼓于2014年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何顺清编:《丰城花钗锣鼓》,江西人民出版,2012年版,第1页。
丰城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丰城县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30页。
傅利民、何顺清. 丰城花钗锣鼓音乐形态分析《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1期,第69页。
杨仁和(1956- ),丰城市拖船镇拖船村委会川里村人,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產花钗锣鼓代表性传承人,1976年拜师曾秋喜学习唢呐。记录于2022年4月14日线上访谈。
周颖. 国家非遗丰城花钗锣鼓价值解读《民族音乐》2019年第3期,第5页。
江西省省志编辑工作室编.《江西地方志风俗志文辑录》江西省省志编辑工作室1987年版,第204页。
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研究评述,民族研究》2002 年第2期,第94页。
赵旭东、张洁. “差序”秩序的再生产——围绕皖南一村落丧葬仪式的时空过程而展开 《民俗研究》 2019年第3期,第127-128页。
徐福清(1961-),丰城市荣塘镇店里麻畲下村人。十四岁开始学唢呐,师从父亲徐荣顺。
同上,第130页。
赵宴会 赵士玮.苏北赵庄唢呐班与婚、丧仪式研究 《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76页。
杜鹏.汉族宗教信仰的实用主义倾向及其后世影响——以西方宗教传统为镜 《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第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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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中国音乐学院
本文为中国音乐学院“科技创新服务能力建设——基本科研业务费——音乐民族志创新研究团队”(项目号:202320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