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乐颜/文
科幻电影的形式繁复多样,而其包含的哲学人文思考也不断跟随着时代发展悄然发生转变。西方学界近来兴起的后人类主义探讨,与科幻电影遥相呼应,对科技迅猛发展的大背景下,即将到来的“后人类世界”展开了畅想。其中,作为科幻电影衍生品的漫威电影一直以来都以超级英雄为主角,其因塑造出了一个个拯救世界的英雄形象而深受影迷的喜爱。但大多数漫威电影仅是不断强化人文主义价值观,思维方式较为局限,强制将一切定义为二元类别或等级制度,具有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取向。在此背景下,《银河护卫队》系列作为一部以太空为背景的漫威电影,另辟蹊径,在电影主旨上取得了突破。因为根据电影设定,故事和人物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地球,所以某种程度上,该电影已不再受所谓“正常”规则的限制,给予了后人类主义以充分的土壤成长。本文将以《银河护卫队3》为例,阐释影片中由边缘人组成的同盟如何在宇宙世界尝试突破人类中心主义,并探索后人类主义的。
英国著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戴维·佩珀将“人类中心主义”概括为一种“把人类置于一切生物的中心的世界观”,它“把人作为一切价值的来源,因为只有人能够把价值赋予自然的其他部分。[1]”人类中心主义的发展可以分成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包括:建立在“地球中心论”基础之上的宇宙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类在“目的”的意义上居于宇宙的中心位置,也就是神学所说的人类中心主义。但是,随着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知逐步深入,“日心说”和“进化论”撼动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地位,现代人类中心主义开始萌芽。人类进入工业时代之后,改造自然的渴望和能力越来越强。笛卡尔“借助实践哲学使自己成为自然的主人和统治者”和康德“人是自然的立法者”相继提出,人类在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关系中持续处于高位。人类掠夺甚至征服自然,导致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引起了环境的恶化。所以,20世纪70年代开始,人类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二元关系并重新审视曾经信奉的“人类中心主义”,现代人类中心论开始出现。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不再像传统中心主义那般只以人类的欲望和当下利益为重,而是推崇长远的人类整体的发展,认为人类应合理利用自然环境,友好对待其他地球上的生物,保证未来人类的发展权利。但在此观点中,人类依旧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主体。
随着科技的发展,科学技术不断渗入人们的“身体”、生活和意识,越来越多的人被技术所裹挟,更多的问题开始出现。于是,20世纪90年代,部分人类开始反思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了解构并进行了后人类主义的建构。后人类主义者旨在批判人类的绝对中心位置,“试图打破生命同非生命物质的二元对立”和“把人类重新拉回自然界的平面上”[2]。当代哲学家罗西·布雷多蒂则指出,人类中心主义中所提倡的世界秩序是父权制、资本主义、新殖民主义制度用来为其所创造的社会结构提供合法性的一种策略[3]。它允许权力分配不均,以利于那些最接近“人”的人。换句话说,自然与文化的鸿沟不仅仅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分歧,而是延伸到那些不以欧洲为中心、以男性为中心的人类理想之外的人,自然与文化的鸿沟转化为现实生活中的歧视。这种歧视还延伸到剥削,这在殖民主义中尤为明显。这不仅包括对人类的剥削,还包括对自然世界的剥削。后人类主义者谴责了人类与自然世界之间的这种二元鸿沟。因此,布雷多蒂希望后人类时代的人类拥有混合身份:既是人类的一部分,又具有技术和非人类的品质。她认为这种方法缩小了自然与文化的鸿沟、偏见和对边缘群体的歧视。唐娜·哈拉维作品的出现更是为后人类主义理论奠定了基础。她敏锐地捕捉观察到了当今社会人与动物、机器、非物质形态之间边界的模糊与崩溃。她在她的著名论文《赛博格宣言》中认为,人类与技术的融合可以用来打破等级和二元界限的限制[4]。而后,关于后人类主义的讨论,也从地质、地理和环境等领域进入到更为广阔的文学与电影领域。
科幻艺术作品与现实中的科技成果有着相互影响和补充的关系,就对后人类世界的探索而言,科幻电影无疑走在了前列。而西方科幻电影及其衍生品呈现出的各种繁复瑰丽的后人类景观,“有力地助推后人类主义思潮的普及和后人类境界的通俗想象”[5]。大多数时候,“人类中心论”在电影中的体现是从价值角度出发,即认为人类具有思考能力、逻辑思维能力,拥有社会属性,会使用劳动工具等其他动物所不具备的特点,认为人在万物中是最具有价值的,人的利益高于其他物种,高于自然环境。正如前文所述,大多数漫威电影都强化了人类中心主义所提倡的世界秩序,即强制将一切定义为男性/女性、黑人/白人、自然/文化的二元等级,剥夺了非“正常”之外的人的权利。人类主义和人文主义看似为人类提供了一个明确的理想存在方式,但实际上,如若不符合这种完美甚至“正常”人类的观念,便会导致“被排斥”。虽然漫威电影中的主角看似都“加入了”超自然力量,符合后人类主义的混合身份理想,但超级英雄们的超自然力量,如,美国队长的超强能力和钢铁侠的内置装甲套装不仅不会弱化他们的身份,反而让他们突破了人类限制,更加符合主流男性想象,因此实则继续强化了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在此背景下,《银河护卫队3》尝试突破以往主流的人类中心主义叙事,探索后人类主义价值观。它消解了漫威超级英雄电影中传统的“英雄之路”叙事和形象,叙述由边缘人组成的同盟如何突破人类中心主义视角的限制并完成对后人类主义的探索的。
在该系列电影中,反派“至高进化”是一个致力于打造一个乌托邦的人类中心主义者。“每一个乌托邦中,都有一个反乌托邦;而在每一个反乌托邦中,都有一个乌托邦”,后人类乌托邦电影中的“人性”正义观念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类,技术有可能会摧毁我们自身。在至高进化看来,唯有人类可以主宰物种的进化,他认为人类进化是所有生命形式进化的完美方式,他利用基因和技术操纵来创造完美的社会,但这项实验却不断失败。而在《银河护卫队3》中揭示的火箭浣熊和至高进化之间的关系刚好构成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与反讽。作为造物者,至高进化创造了火箭浣熊,但在他眼中,火箭浣熊只是一个不完美的试验品,一个不配拥有编号以外的名字的工具,在目标达成后就可以就地销毁。后来,火箭浣熊在他心中占据了特殊地位,因为他是众多试验品中唯一一个拥有创造力的生物个体。让至高进化对其深深着迷和恐惧的并不是火箭浣熊想出的某个具体问题的答案,而是他完整的思考过程。这便是后人类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的不同,后人类主义否认人类是唯一能产生知识、进行判断和思考的物种,这挑战了人类中心主义一直以来的对于知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认识。后人类主义迫使人类重新审视我们所认为的人类体验模式,指向对他者关怀的同时也指向对人类自我的反思。可以说,后人类主义正是“通过挑战人文主义的固有观念和人类中心主义建立的权威等级秩序来设定自己的批评基调,从而打开了广阔的阐释空间。”
如果说造物者至高进化表现的是人类中心主义者的局限性思维,火箭浣熊对自己的认知从编码“89P13”到“火箭浣熊”,对自己混合身份的接纳则更是直接体现了后人类主义的价值观内涵。电影中的另一主角彼得·奎尔,即星爵,常被描绘成一个超人类主义的英雄,而作为技术和生物学的混合体,火箭浣熊则体现后人类主义的特征,成为后人类主义超级英雄。火箭浣熊是跨越了自然与文化鸿沟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因为他通过技术试验获得了人类的智能,他既不完全是动物,也不完全是人,但同时具备两者的品质。并且在《银河护卫队》系列电影中,他逐步接受了自己的混合身份,即布雷多蒂所主张的“后人类融合”——人类通过与技术和自然世界的融合而成为混合体,使自然与文化的鸿沟失去影响力。起初,他在《银河护卫队》系列电影中被称为“低等生命形式”,如“害虫”和“啮齿类动物”等,这些词汇在电影语境下,是具有负面意义的。他也曾表示过自己并没有要求被撕碎再重新组合起来。可见,火箭浣熊并不认为自己的混杂性是一种积极的或赋予力量的东西,而是一种让他伤痕累累的存在。
但在《银河护卫队3》中,当火箭浣熊面对一个装满小浣熊的笼子,看到上面写着“起源”和“浣熊”等信息的铭牌时,他终于意识并接受了自己的生物遗传。至高进化在最后的战斗中尖叫着说他是一个可憎的东西、一个怪异的小怪物的时候,火箭浣熊回答说他的名字是“火箭浣熊”。这不仅是《银河护卫队3》的关键时刻,也是整个电影系列的关键时刻。“火箭浣熊”这个新名字意味着技术和自然之间紧密的联系:“火箭”是技术性的,“浣熊”则是他对自己生物起源的接受。当火箭浣熊说出“除了我之外,没有什么能像我一样”的时候,也是电影点题的时刻,即人类不再是中心的、优越的、唯一的。而在电影的结尾,星爵将他对银河护卫队的领导权移交给了火箭浣熊也证明了这一点。可以说,电影剧情的这种发展与后人类主义的目标非常相似。布雷多蒂在她的《后人类》一书中,描述后人类主义“让我们对我们物种、我们的政策以及我们与这个星球上其他居民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思考发生了质的转变”。在《银河护卫队》系列电影中,这一点越来越明显地体现了出来。特别是随着最后一部《银河护卫队3》电影的公映,越来越多的后人类思想在电影中得以体现,表明人们对人类与自然世界以及少数群体关系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由于火箭浣熊拥有自然与文化,此前本应该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的两种特质实现混合,他对混合身份的发展和接受足以证明他是变革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重要贡献者。他的混合身份对《银河护卫队》系列电影和整个漫威电影宇宙产生了积极的后人类主义影响。正因如此,《银河护卫队3》中,在人类、外星人、昆虫、动物和植物组成的银河护卫队营救其余多样物种的时候,观众都如此激动。银河护卫队成员们致力于搭建的,便是试图解构人类中心主义、消解物种差异和等级制度且容纳更多物种的社会结构。这便是后人类主义的核心——人与非人类如何关联。人类应当更深入地去思考如何不再重蹈资源枯竭、环境污染等的覆辙,如何更好地实现可持续发展,朝着“反人类世”的方向迈进,在更为平等的关系上建立一个后人类的世界。
西方科幻电影及其衍生品呈现出了各种繁复的后人类景观,有助于后人类主义思潮的普及。其中,《银河护卫队3》解构了漫威超级英雄电影一直信奉的人类中心主义叙事,是一部具有后人类主义思想的文本。如上文所述,银河护卫队成员们尝试搭建的就是消解物种差异和等级制度的理想社会结构。但是,尽管这样的电影具有明显的进步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后人类电影的出现就足以解决人类在现今世界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和巨大挑战。不过,它至少是一个开始,帮助人类打开不同的路径,打开人类与非人类之间建立同盟的契机,是一个迈向后人类未来世界的积极开端。■
引用
[1] 崔海凡.戴维·佩珀新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研究[D].银川:宁夏大学,2015.
[2] 黄贺.后人类主义的解构性与建构性[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08-14(006).
[3] 罗西·布雷多蒂.后人类[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4] 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M].陈静,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
[5] 孙绍谊.当代西方后人类主义思潮与电影[J].文艺研究,2011(9):84-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