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审美发生与超越性价值

2024-01-29 07:17张玉磊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神圣仪式装饰

张玉磊

引言

中国传统装饰艺术大多与仪式活动密切相关。仪式是实现人类情感和体验的象征性表达,是文化的呈现形态,是理解人类文化的一把钥匙。先秦时期仪式装饰艺术集中体现中国传统审美意识觉醒和审美观念演化的特征与价值。研究审美问题免不了要谈到艺术的起源。关于艺术的起源在经历各种学说之后,学界更多的认同多种起源的综合观念,普遍认可从实用到审美的总体发展趋势。从根本上讲,艺术是人基于多种生存需要而产生的各种创造性实践的综合结果。“人类最初的审美意识就是在创造改进和使用工具的过程中滋长起来的。”[1]“这些看去粗陋的器具中,蕴藏着艺术品的萌芽,而在人类最初的意识中,也同时孕育着审美意识的胚胎了。”[2]如果说在物质生产和现实生活中实用性工具的制造和使用,使人们获得了对平滑、对称等要素的规律性体验,逐渐滋长“形式感”的积淀,那么精神性活动实践则进一步提升了人类自觉的有目的的需求导向。充满精神信仰的仪式装饰符号,其制造和使用体现了这种理性思维的上升。弗雷泽对原始巫术、仪式信仰及禁忌等的巫术理论研究便蕴含对史前艺术创作动机的解释,具有审美发生学的意义。[3]仪式信仰与符号系统帮助人类实现对复杂世界的认识和把握,不断拓展未知的、异己的自然世界逐渐成为可理解的、属人的世界。先秦仪式装饰艺术是思想观念、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的缩影,共同形成整体的时代审美风尚,反映文化模式的本质特征和超越性价值。

1.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审美发生

1.1 以人为基点的审美发生

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审美的研究,宗白华认为审美发生在春秋时期,叶朗认为是在魏晋时期,李泽厚则上推到旧石器时代,把第一件石器工具的制造作为审美发生的标志。应该说这都是审美发展不同阶段的表现形式,不断上推体现出探索的深度,但并没有根本上把握审美发生的核心本质。以一种风格或者一件“艺术品”的诞生作为审美发生的评判标准,这种情况也发生在关于艺术起源的研究中。而实际上,我们永远无法判断哪是第一件艺术品,也根本就没有第一件艺术品。[4]

艺术品的产生经历了漫长的演化过程,具有类似生物进化的“发生学”特征。发生学研究事物发生的过程,反对预设事物的绝对开端和起点,侧重于事物发生过程的阶段建构和演绎。皮亚杰认为“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开端……这样一些起源是无限地往回延伸的。”[5]即使我们认为最原始的阶段也总可以再上推一个前期的先导。正是基于发生学意义的研究,邓福星认为“艺术起源与人类起源同步”。艺术的起源应该在还未形成的阶段,而不是在已有艺术的自身内部寻找,所以他把“萌发期艺术”称为“形成中的艺术”。这个阶段(约1400 万年前—300 万年前)也正是人类学家认为的人所形成的阶段。[6]张晓凌提出从发生学的角度研究原始造型艺术的方法:“从发生学的机制入手,以符号文化内涵和功能意义的确立,构形意识和审美特征的分析,建构起通向原始造型符号审美本质特征的方法体系。”[7]格罗塞认为艺术的起源即在于人类文化的起源,“艺术的起源,就在文化起源的地方。不过历史的光辉还只照到人类跋涉过来的长途中的最后极短的一段,历史还不能给予艺术起源、文化起源以什么端倪。”[8]

人类历史的丰富和深远不断被新的发现所更新,似乎无法确定一个起点,而是一直上推在“发生”之中。谈论“发生”或者“起源”,只能基于“人”这个基点。而实际上,“人”的形成又何尝不是一个“发生”的过程。人与劳动实践相互创造,人类创造艺术也因此推进自身的进化。可以认为审美、艺术和人是一并发生的。审美、艺术是人原本即有的本能,而不是后来附加的。在“人”称之为“人”的过程中,就已经蕴含了后来所有文化形式的基因,只是需要一定的外界条件刺激才能外显为人化的形式。

1.2 神圣空间的划分

仪式是原始社会最为重要的具有精神指向的实践活动,即使是人类其他一系列的精神性活动也都离不开原始仪式这一重要的中介环节。仪式活动实现了神圣空间的划分。仪式中的各种形象符号被赋予特殊的神圣性意义。“对于古代人来说,如果在世上生活具有一种宗教价值的话,那么这也就是可以称为‘神圣空间’这种特殊经验所产生的结果。……神圣空间的仪式性定向与构造具有某种宇宙起源论的价值。”[9]

最初的仪式活动或许是偶源于人类自身的机械性重复动作,抑或是对日常劳动、狩猎、战争行为的模仿,情感的积淀赋予更多的意义。仪式活动中的参与者情绪相互感染、激荡,在气氛的烘托下形成激情和力量的漩涡,趋向并强化精神性的指涉,逐渐开启了人的精神空间。正是“仪式让原本不可见的东西成为一个具体可感的形象,成为仪式参与者共同的感官对象,原始思维正是在仪式活动演进过程中学会这种与神交流沟通的语言的。”[10]仪式活动以及圣物的神性打破了日常空间的均质性。在一次次的仪式重复中感觉阀限被提高,这可感但又未知的精神世界被认可为另一种“真实”。按照布留尔的分析,原始思维的互渗律也有一个逐渐的发展过程:从混沌之初的物物互渗、物我互渗到客观的直观表象与主观的抽象精神的互渗。“严格说来,甚至不能说发生着的事物需要解释,因为正是事物发生着的那个时刻,原逻辑思维立即形成了一个关于以这种方式表现着的看不见的影响的表象。”[11]仪式活动的神圣空间为此提供了反复演练的机会,感知看不见的神的力量并建立其表象,使某种感觉印象与神的表象关联得以实现,从而为原始形象符号向艺术的转化提供了可能的关键一步。

1.3 “距离观”的审视

艺术作为人类特殊的精神现象,在人类精神发展的历程中天然的与仪式相融。仪式促进和诱导着艺术的发生、发展,成为不可或缺的温床。一方面仪式活动中各种器具形象符号要素所形成的节奏韵律、新奇多样等组合,积淀了原始审美的视觉经验。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神灵观念塑造的神圣空间打开了人类的精神疆域,促进了理性从感性的抽离,人类能够实现对自身有目的的需求进行反思和审视。这都成为原始形象符号转向艺术审美的必要条件,成为审美意识发生的关键。

“原始仪式丰富和改造了由劳动实践建立起来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构建了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文学艺术及其诸多基本特征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12]神圣空间实现了人精神的抽离,在前宗教式体验充满崇拜情绪的巫术祭祀仪式中,人们执着于表达向神灵展演的虔诚而脱离现实。也正是这种高度迷狂状态的反复,使人的心灵得以抛离身体而悬置,形成旁观式的“距离”审视。王一川在《意义的瞬间生成》中认为,“旁观因素在酒神颂的悲剧艺术的移位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以至于我们可以说,正是由于旁观,仪式才得以移位为艺术。”[13]可以说正是神圣空间的隔离和身份的转变促进了审美主客体的产生和艺术美的产生。确切地讲,现实空间和神圣空间交界的过渡地带是孕生审美意识的场域。正是这种接触与疏离、并存与博弈的绞着状态使得人的意识在感性和理性之间权衡。观看借着“距离”差异在现实和神圣的空间维度中寻找定位,于是在审美的基因里便积淀有感性和理性思维的综合。“就美学而言,无论人的自我还是对艺术品的评价,其前提都是使对象摆脱其常性或凡俗性,成为保持距离的关照对象。”[14]

2.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审美表

2.1 审美理念的演变

如果说距离审视是审美发生的重要条件,那么审美理念的发展同样要以距离观的演化为基础。人的精神空间自开启以来,经历不断丰富和不同类型的转化。随着先秦不同时期的文化模式转向,人类的精神空间特征也随应变化。史前神灵观念下的仪式开拓了现实空间到神圣空间转变的精神世界,仪式装饰体现为人神沟通的神性价值。夏商王权政治下的仪式兼有神权向伦理转化的过渡性特征,其仪式装饰重在借助对神圣空间的丰富实现王权威仪的宣扬。西周礼乐文明下的礼制仪式,人类的精神空间进一步理性化为规范的制度文明,仪式装饰体现人伦物序的等级差异。春秋战国逐渐减弱礼的性质,转而表达世俗生活的愿景。此时的仪式装饰艺术也脱离神的约束而走向世俗人性的精神自由。当然先秦社会的变革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非断崖似的跳跃,在这一系列的社会和文化转型中,人的身份也在不断分化,并有着一定的阶级固化特征,所以几种文化模式和不同阶层的精神世界交错并存。由此看来,人的精神世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某种观念单一的指涉,而是在历史变革中不断演化和丰富的。在这转变的过程中,人对自身行为的反思意识一次次得以深化和升华,审美思维得到锻炼并逐渐完善起来。这个模式转换体现审美主客体价值属性的转变,也是艺术美的形式演化丰富的过程。

2.2 象征赋义

象征是人类普遍的文化现象,是人类表达情感和相互交流的基本方式之一。借用一定的物象超越其自身的基本内涵暗示另外的特殊意义,成为一个民族集体约定俗成的共识。“无意识的象征性想象,是人类精神在其全部实现中的创造性源泉。不仅意识及其对世界进行哲学解释的概念起源于象征,而且宗教、仪式和崇拜、艺术和习俗皆起源于象征。”[15]这种象征的隐喻往往用于建构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虚拟情境,实现此在与彼岸的沟通。远古的纹饰包含着深刻的象征性意义,甚至正是基于某种象征性意义的需要才出现了相应的纹饰。象征既是先秦仪式装饰艺术审美观念的表征,也是仪式装饰艺术的助推力。仪式和神秘象征可以称得上感情和欲望的催化剂。[16]仪式以表演性的手法超越现实,创造出一个充满想象的神圣空间。象征成为联系这两个世界的重要途径方式,促动着仪式装饰艺术的发展。先秦仪式装饰艺术赋义性的非自足存在,即是所具有象征性的根源。“人们总是需要为它寻找到某些意义支撑,它的存在才被视为是正当的,这大约就是我国古代工艺装饰大多富有‘意义’的根源所在——就先秦工艺而言,人们先是在礼仪那里,以后又在阴阳五行及其他对自然宇宙图式的象征那里找到了其存在的理由。”[17]三代工整细密的纹样和西周烦琐的名物制度,是借助礼制内容的充盈而存在的。商周王权礼制下的青铜器纹饰转向为疏朗的几何纹,尤其铭文更加强调了这种表意功能。而春秋时期礼制内涵的萎缩,使得装饰出现了意义的空洞,以往那些笼罩在礼仪光环下的器物装饰也就显现出自身本来的面目,蜕去了意义的依附外衣,成为装饰的形式。[18]同时伴随文字的成熟,这个表意的功能自然就转化到文字上了,承担了原来装饰图纹规范人心的教化功能,自然就解放了装饰艺术。青铜器等工艺造型物品就可以卸掉这个功能而走向了表情。所以造型、纹饰趋向于灵活生动趣味增加,艺术的比重加强。这预示着象征性意指的转向,从对神灵、王权礼教转向了世俗的愿景。

2.3 节文饰情

先秦文化与艺术融合“礼”的产生、不断发展成熟,体现人类在不同的信仰模式下的表征形式。先秦仪式装饰艺术从最初作为人神沟通的媒介体现为神的尺度,经由神权与王权结合、礼制的规范,再到“百家争鸣”人类的觉醒,不断增益道德的、情感的内涵价值。纵观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表征形式变化,体现了人类情感表达在不同文化模式的历史阶段。“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19]仪式装饰艺术表达的得宜,根本即在于人内心情感表达修饰的“节文”控制。所谓“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20]礼所“饰情”基于不同情境而调适“节”与“文”的辩证关系。“君子以礼饰情,凡行吉凶之礼,必使外内相副,用外之物以饰内情,故云衰以饰在内之情,故冠冕文彩以饰至敬之情,粗衰以饰哀痛之情。”[21]哀礼尚质、吉礼尚文,可视为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基本特征。“奠以素器,以生者有哀素之心也;唯祭祀之礼,主人自尽焉尔。”[22]哀礼尚质——“返本复始”的仪式装饰艺术。“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23]中国数千年的农业文明形成自给自足的经济形态,规律稳定、周而复始的四季更迭形成稳定的思维模式,“返本复始”的观念深入人心。在丧葬和表达追念的仪式中以朴素无饰为贵,以示恭敬至极、“慎终追远”之意。吉礼尚文——“敬天崇神”的仪式装饰艺术。自原始社会开始的人神沟通仪式,包括后来演化出“事神祈福”的祭祀礼仪,以强大的神圣观念作为仪式的核心理念,形成繁复华美的装饰追求,以示敬畏的极尽之情。“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24]文饰的把控,实际上体现的是不同仪式情境中对装饰的“质”与“文”的权衡,根据不同礼仪的场景采取合适的方式,使得礼器与所行的仪式相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而后君子。”[25]“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26]终在儒家文化以适中为标准。倪建林认为“儒家思想强调‘礼’,使得社会趋于秩序化,同时,儒家思想中还强调‘中庸’,这就抓住了人类与宇宙自然和谐共处的要害。……为人类包括造物设计文化在内的文化整体的健康发展,开辟了一条通向遥远未来的康庄大道。”[27]这既体现为一种方法论也是一种世界观,正是这种“人不知而不愠”的涵养风度使人之为人。

3.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审美超越

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功能和审美演变背后蕴含着人性解放的阶段性特征,反映了从远古人神以和的巫觋文化、夏商神授王权为特征的“以人合天”的祭祀文化、西周以人伦物序为特征的“以人合礼”的礼乐文化到春秋战国以去礼的世俗化实现人“类”的解放,这一系列的信仰演化体现为神性逐渐衰弱、人性逐渐上升的过程。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嬗变集中反映人类不断修正世界观、不断解放自身的过程。一方面,仪式装饰艺术以神圣性的权威叙事功能和象征的隐喻形式重构民众的记忆,具有实现建构民族文化、促进民族心理成长的动力功效。从一定程度上说,仪式装饰艺术更为有效地实现了人类认识自己的心路历程。仪式装饰依据仪式行为所形成的结构化、标准化的模式,传达特定场域中的情感和意义。这种行为内化为“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成为每一个成员的心理需求并被固化为有组织的文化本能。另一方面,仪式装饰艺术还在身份认同中实现价值等级的界定,对新的身份的追求和确定即是人类寻求自我再造的过程。“本质上,神圣空间的审美不是对物理空间的审美,而是对人类社会历史活动的超越性价值维度的审美。”[28]审美的一个特征是我们不会被对一件艺术品的感受长期迷恋,总是希望在原有基础上获得新的刺激和满足。仪式装饰艺术的演化正是以对原来信仰模式的扬弃来实现的。艺术已然具有不同群体、个人实现表征自身的功能,并成为一种身份价值认同的符号,不断促进人类寻求自我的超越。所以审美是人对自由的向往,体现为一种自我救赎的能力。正如成复旺所言,“审美就是人的自我超越,而这种自我超越的审美又是人的唯一出路。”[29]

结语

神圣与世俗空间的分离成为审美意识产生的重要条件。先秦时期不同的文化模式转变,酝酿着审美意识不断延展、艺术形式不断丰富。神圣空间的产生离不开人对空间的塑造和感知,“本质上神圣空间的形成来自人的本质力量及超越性诉求对于环境的投射作用。”[30]基于人类对仪式活动中的秩序与规范、多样与新奇等要素所产生的反应,形成先秦仪式装饰的精神内涵与审美积淀。象征是通联神圣与世俗两个世界的重要途径,成为先秦仪式装饰艺术的主要表达方式和源源不断的审美动力。仪式装饰艺术的得宜,根本即在于人内心情感表达修饰的“节文”控制。人类正是在“质”与“文”的权衡中不断实现内心的充盈。审美体现为一种价值判断和选择,具有实现自我超越的功能。“仪式装饰艺术不仅是文化的表征形式,更是人类社会系统运演中的一部分,具有文化生成的动力性特征和超越性价值。”[31]先秦时期仪式装饰艺术所经历的嬗变,对于理解中国传统审美意识的觉醒和审美观念演化具有重要的根源性和脉络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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