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萝

2024-01-27 18:53任深
青春 2024年1期
关键词:冬青绿萝叶子

我把衣服从衣架上拿下来。晾晒将近一天的衣服依旧有一股浓浓的洗衣粉味儿,仿佛刻进身体里的忧伤无论如何都会在灵魂上留下一道痕迹。强忍衣服上没洗净的洗衣粉味儿,把它们叠好,胡乱地塞进背包里。我丝毫不去管粗暴的动作,可能会使得整齐的衣服在背包里呈现如何杂乱的姿态。

我从大三开始就像是进入了老年状态,整天浑浑噩噩的,头脑中某些东西随着秋天寒意的临近而变得不再活泼。大学生活已然到了一个瓶颈期。开学前一天洗衣服时,眼睁睁地看着雪白的洗衣粉被一股脑儿地倒进洗衣机里,我像是个被支配的机器人,毫不慌乱地收起洗衣粉袋子。掂量了一下,竟倒了有小半袋。家里这个服役多年的洗衣机,依旧不辞劳苦地嗡嗡旋转着,发出的声音不断敲击在耳膜上,让人心烦。洗衣机里的水被搅动着成了巨大的漩涡,不一会儿像棉花又像云一样的白色泡沫覆盖在已经污浊的水面上。衣服洗了又洗,依旧褪色。

那天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自己,除了胡子拉碴的脸上有几分颓废之外,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我努力挤出了一道难看的微笑,这个似有似无的笑出现在不合时宜的脸上,格外刺眼。下一秒,镜子里的自己除了颓废又看不出任何表情了。

我坐在床的一角,摸摸下巴,昨天刮的胡子,今天又长出浓密的小胡楂了。把装好衣服的背包拉好拉链,扔到床上,像丢弃一个破碎的玩具,差点儿碰倒架子上的那盆绿萝。

說起这盆绿萝,或许因为它是常年绿色的植物,我才买了下来。

那盆绿萝在我国庆回家的第一天还好好的,没几天叶子就黄了大半。不晓得是水浇得太多,还是在阳光下暴晒了太长时间的原因。总之,叶子变黄了。随之,心中像是失去了某些不一样的东西,遥远却又说不出口。

上次中秋回家,我曾叮嘱我爸好好地照看它,与其说叮嘱倒不如说是提醒。我不晓得其他寻常父子的关系如何,但我和我爸的关系很微妙。

我从网上买了两盆绿萝,一盆放在我房间,一盆放在我爸妈的房间。我长时间在外上学不能照看它们,又怕我爸太忙或者注意不到这些不起眼的绿萝而忘记给它们浇水,到头来可惜了这两盆生龙活虎的小植物。忘记从哪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要求他为我做些什么,就连给绿萝浇水这样简单的事情也不会直白地说出来。

自从我妈生病以后,多年来,他的心思也逐渐细腻起来。当爸当妈全是他一个人的工作,他就像头老牛努力耕地,永远不知道疲累。老牛的形象再适合不过了,一辈子生在地里,长在地里,又靠土地养活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他皮肤是太阳暴晒的黑色;背上扛起的是生活沉甸甸的担子,一边是生病的妻子,另一边是依旧上学的儿子。我们子女三个,都一直认为他脊背足够硬,事实确实如此。但我们没有人看到老牛流下的汗水,浇灌了他脚下的田。

那天绿萝到了,我小心地拆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生怕碰坏它的叶子。我一直说家里缺少点颜色,少点植物来装扮。是啊,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再如何细腻,事情那么多,哪有剩余的心思看看家里哪个角落少点什么,又多出点什么。

在这两盆绿萝之前,我曾买过十多株不同颜色的月季栽在院子里。

我爸喜欢绿色,我也一样。那时他跟我说:“在院子里栽一些绿色的,像小树一样高的植物,院子常年有绿色,看在眼里心情也好。”我看他用手在他大腿那里比画着,说“大概有七八十公分高,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他知道长什么样,就是不知道它的名字,他只能凭借他所知道的尽数描述出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仿佛看到了成片的绿色。我就着他的描述,说出一些植物名字,被他一一否决,我搜了图片给他看,才知道他说的是冬青。

后来,我并没有买下常绿的冬青,反而买了十几株月季。我总觉得会开花的月季要比不开花的冬青更让人喜欢。我爸把那些月季悉数栽在了原本打算栽冬青的地方,暮春抽芽,盛夏叶盛花开,但它们在贫瘠的土壤中长势并不好,死了近一半,长得又小又矮,没有半点让人心悦的样子。深秋之后,花开败了,在风中落了一地的枯萎后,我才开始怜惜起来,如果这里栽的是冬青,会不会要好一点。相对来说,我爸他会更开心一些。

直到我买了那两盆绿萝,才弥补了这个小小的遗憾。当我打开盛装绿萝的包裹,绿色就像阳光带着温暖一下子泻了出来,它们长势喜人,叶片绿而茂盛。我把那盆最茂盛、绿得透亮的绿萝端到了我爸妈的房间。我一边把它摆在柜子上,一边告诉我爸:“这个绿萝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有气根的枝条可以直接插在水里,很容易成活。”我给他普及了绿萝的习性,绿萝喜阴喜湿热,还告诉他现在这样的秋冬季节可以晒晒太阳。我把这些当作知识告诉了他,我确信我说的这些话我爸全都记住了。我没有说出任何让他好好照看并按时浇水的字眼,他总是可以在我曲折的话里知道我要表达的意思。我拐弯抹角地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好好照顾那盆绿萝。他听懂了我的意思,说他会照看好的。

不料我回家这几天叶子变黄了。我给了一个很荒诞的理由——秋天来了。架子旁边有几片我揪下来的黄叶子,它们在那些绿叶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于是我不带任何怜惜地提前结束了它们的生命。有些东西就得狠下心来剔除掉,谁知道它们以后会不会像毒瘤一样野蛮生长。

架子下面是一个绿色的瓶子,里面装了水,现在还剩下三分之一,想必我爸就是用它来给绿萝浇水的。我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那一刻,眼里尽是一片模糊的绿色,耳边仿佛响起了“咔嗒”的开门声。模糊中,一个双鬓微白,皮肤略黑,背脊微微弯驼,有些消瘦的身影,抱着一个装满水的绿色瓶子缓缓走到架子旁边,然后把水顺着绿萝盆沿缓缓倒进去。放下瓶子后,又小心翼翼把那盆绿萝端到了窗台有阳光的地方,轻轻擦拭了叶子上落下的灰尘,像是细心对待一个弥足珍贵的礼物一样。一切结束后,走到门口,而后回头看一眼,最后“咔嗒”一声把门关上,满屋子的绿色被关进了门内。

眼中的绿色突然颤抖起来,我闭眼又睁开,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只是所视之物有些模糊。原来是潜意识里的幻觉。

我躺在床上,突然很烦躁。

拿起手机,滑动着手机屏幕,一会儿翻翻QQ,一会儿看看朋友圈,过一会儿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我不知道在我心里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希望看到一些和我有关或者让我振奋的消息,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那两个社交软件平静得让我一度以为手机断了网。刷新了页面,朋友圈出现同学国庆节出去旅行的照片,往下翻了翻,还有其他人发的动态。不外乎一些自拍照、风景照,然后有意无意地定位一下某个景区或某个城市的位置,像是害怕失蹤之后没人能找到他一样。又或者是一些肆意撒的狗粮,在一些矫情的文字之后提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去过很多地方,手机里也有许多美丽的风景。但和我爸一起的,五个手指头数得过来。最清楚的一次,是去北京房山的十渡钓鱼。他提前挖好了蚯蚓,一切准备妥当,驱车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到了河边却一条鱼的影子也没见到。我们去的不是时候,鱼都去“冬眠”了。我清楚地记得,回去的时候,他没有拿着挖的蚯蚓,不知道被他丢到了哪里。我说,来年夏天鱼就多了,那时候我们再来。可春去秋来,这件事早就被我忘在了脑后。

窗帘是拉上的,深秋的暖阳被阻挡在外面,屋内显得尤其昏暗,这让人昏昏欲睡。我强忍住了困意。阳光很是固执,仍旧透过窗帘一旁的空隙射进来,正好照在绿萝和一旁的茶杯上。绿萝的颜色太明亮了,以致我不敢再看那盆绿萝一眼。

国庆假期飞一般到了最后一天。这一刻,很想让时间就此停下来,再也不想在时光后面徒劳追赶,这样绿萝永不会枯萎,茶缸里永远蒸腾着热气。

而我,会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去学校过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和毫无目标大肆挥霍青春的日子。有负罪感吗?很多吧。

“什么时候走?”我爸在外面问我。

我看了一眼手机,有些烦躁地说:“两点多吧。”

“走的时候带上点钱,在学校晚上饿了就去买点吃的,我听你姐说你半夜总是容易饿。”我爸在外面说。

看吧,这个曾经严厉的父亲又在扮演着一个慈祥母亲的角色,告诫一个即将离家求学令他骄傲的儿子,冷了穿衣,饿了吃饭,累了休息。

我爸变化很大,时光真是一把残忍的刀子,在他脸上刻下了道道满是泥土的沟壑,连他的脾气秉性也被磨平棱角,渐渐风化。忘了从哪天开始,我爸就再也不对我大声言语;再也不因为我淘气,拿起铁锹说着要打我的话。我努力回想,那应该是七八岁讨人嫌的时候。也许是我长大了,懂事了,也知道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他,确实是年纪大了,骨头松了,走两步就累了,喘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拿着铁锹追着我满院子跑了。

时间的沟壑在我们身上留下难以擦除的痕迹。可没变的是,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时间没有停下。我背起了背包,犹如背起了石头,向门口走了两步,手碰到了冰凉的把手,回头看了一眼,折回去,哗啦一下子把窗帘拉开,昏暗的房间顿时亮堂起来,重新唤起生命。原来外面阳光这么温暖。我走到架子旁,抱起瓶子,给绿萝浇了水,端到了窗台,擦拭掉这几日落下的灰尘。窗外温暖的太阳不可辜负。这些动作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爸,我走了。”

又是这样,每次我去上学他都会从屋里出来,故意压着步子,不想让人看出他步履中的匆忙。

他习惯性地站在栏杆后,双手叉在腰两侧。我回头看了一眼,颤颤悠悠的,我真怕下一秒他的腰就断了。我急忙转回了头,视线瞥到院子里我爸亲手栽种的那排月季上,病恹恹的,枝条往一旁倾倒着,花瓣上沾了泥土。

我被突然刮起的秋风吹得浑身一哆嗦。

“到了学校,打个电话。”

“嗯……知道了。”

我向外面走去,没有回头。我怕我会忍不住再多留几个小时,然后选择踏上最后一趟开往保定的班车,饥肠辘辘地错过食堂最后的饭点。

可我没有,还是走了。忽略了背后那道紧随我的,炽烈的目光。

秋风无情地卷起了路边枯黄的树叶,和空气中呛人的灰尘一同起舞。我捡起了脚下一片叶子,紧紧握在手里,却又不忍心把它捏碎。那是一片绿萝的叶子,或许是挂在了背包上被我带了出来。我不忍丢弃,装在外套口袋里。

等公交车的时间是漫长的。我把外套的拉链拉到头,遮挡了暴露在外面的脖子,风还是从缝隙中灌了进去。我缩着身体,立定在公交站,祈求公交车快点来,可又希望它永远也不要来。那种感觉,一言难尽。

到了县城车站,买好车票,踏上了那趟离开的班车。汽车缓缓启动,车窗外面切换着一成不变的秋景。我听烦了汽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的声音,把音乐塞进耳朵,随便哪首都好。

马修·连恩的这首bressanone我曾在路途中听了无数遍,而此刻我却一遍也听不下去。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在栏杆后面双手叉腰、颤颤悠悠的身影,以及那目送我离开又炽烈的眼神。

我留给他的永远是离开的背影。我何时才能在离开的时候,回过头放肆地看他几眼呢?而我又何时,才能荣归故里,了结游子的遗憾呢?

我拿出那片被我意外带出来的绿萝叶子,触摸着上面清晰的纹理。车内的空气污浊,让人透不过气。我打开了车窗,风猛烈地灌了进来。冷风吹进眼睛,眼前又是一阵温热,变得模糊。突然,那片叶子脱离了我的控制,从车窗飞了出去。

我手伸出窗外,想要抓住它。算了,他给我的,我终究还不完。

我透过车窗看着它,飘了片刻,最后缓缓落在了车辆疾驶的高速公路上……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任深,本名任佳勇,1995年生,河北保定人,河北大学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有作品发表在《莲池周刊·文学读本》《唐山文学》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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