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衡被推到落地镜前,看见自己被塞进一条礼服里,淡黄色斜肩领,纱裙蓬乱打褶,随静电飞扬。修身款型让胸腹部的布料绷到了极点,赘肉被不留情面地勒出滚圆的长条状。她觉得自己像真空包装里的盐水鸭,用挤干净空气的塑料包装袋箍住她的每一寸毛孔,再缺斤短两地塞进不合尺寸的礼盒里。
她扯了扯领口,问:“有点勒,能换大码的吗?”
婚纱店的员工摇了摇头,说:“这款只剩一个码了。”蒋衡感受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接着听见她扭头问身后人:“这位不是上次陪您挑婚纱的伴娘吧?”
“原来的伴娘来不了了,这是我妹妹蒋衡。”身后说话的人是蒋衡的姐姐蒋如轩,她捏了捏妹妹的肚腩,又说,“别的款不合适,明天你少吃点,穿得下的。”
回到更衣间,蒋衡脱下礼服,衣服下的赘肉如流水般滑了出来,蒋衡明白,这是她整个春天的作息不调和暴饮暴食所导致的结果。去年秋天,研三的她成为了应届生,开始为找工作而四处奔走。她原本收到过几个不错的工作邀约,但都因为工作地点离家太远而遭到家人反对,一路拖到春招,岗位竞争愈发激烈,蒋衡在接连不断的面试与测评中被磨得身心俱疲。“你为什么想要做这项工作?”“你认为你的个人优势是什么?”她套用面试模板回答了无数次类似的问题,回答越来越流畅,内心却更加困惑。
上个月,蒋衡终于敲定了市电视台的岗位,最后的盖章签字流程还没走完,人已提前到岗开始了岗前实习。从荧幕前的观众成为幕后的工作人员,落到手上的工作大多是烦琐细碎的杂活,她没完没了地剪辑短视频,耳朵被重复播放的背景音磨出了茧子。蒋衡坚持了两个月,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一次外出拍摄的机会,跟随科普类节目组深入西南热带雨林进行拍摄。
到达前,蒋衡对当地风貌做足了调研。正是西南花季,热带雨林里生长着不少罕见的花卉品种,若是幸运,也许还能捕捉到野生昙花夜间盛放的景象。可节目组刚到酒店,附近就出了桩女游客失踪案,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最终,蒋衡和另外一名女同事被留在了酒店负责技术后援工作,理由是“出于安全考虑”。在酒店度过了三天后,她突然在深夜被聊天群的提示音吵醒,黑暗中打开手机,大量花朵的照片涌入了视野,洁白如雪,漏斗状花瓣,由内而外开到了极致,如一道灿烂到刺眼的白光,她再没能睡着。
隔日清晨,同事们扛着沉重的器械回来,熬红了双眼却依然精神抖擞,兴奋地聊着他们拍到昙花盛开的经过。蒋衡上前攀谈,摄影组组长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这次真是多亏小蒋的策划,只可惜有几个打光灯没电了,没能拍出最佳效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东西啊,真是怎么拍都不如亲眼一见的好。”蒋衡没接话,沉默了片刻,才问:“拍摄的原片,能发我一份吗?”
结束西南之旅后不久,蒋衡就接到了姐姐打来的电话。蒋如轩大蒋衡三岁,是名小学老师,两个月前就开始筹备婚礼了,筹备过程中却依然状况频出,光是蒋衡记得的,就有酒店仗着五一婚宴爆满临时抬价、伴娘在婚礼前一周临时放鸽子等状况。寻找伴娘替补的过程并不顺利,姐姐在电话里抱怨了一通,忽然静了几秒,突然问:“衡衡,你工作要是不忙的话,要不要回来做我的伴娘?”
蒋衡换回T恤和牛仔裤出来的时候,姐姐正坐在化妆台前试最后一套妆造,穿着一条酒红色丝绒一字领长裙,胸前和腰间的布料堆叠成玫瑰的形状,浓重微暗的红色衬得她的两条手臂越发白嫩。
化妆师正在给蒋如轩化妆,看着镜子里的两姐妹,忽然问:“你们是亲姐妹?双胞胎?”蒋衡刚要摇头,姐姐已抢先一步回答:“我妹妹小我三岁,还没正式毕业呢。你知道吧?她从小就学习好,是我们家第一个研究生,而且马上就要去市电视台工作啦。她男朋友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一年工资好几十万呢。”化妆师说:“你们姐妹俩真是一个比一个了不得。明年妹妹结婚也来我们家,我保证给你们优惠价!”
蒋如轩突然问:“哎,对了,衡衡啊,小陈明天来参加婚礼吗?”蒋衡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他……他周六应该要加班,最近不知道在弄什么项目,挺忙的。”话音刚落,她手里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陈家伟,躁动的舞曲和機体的震动在她的掌心激起一阵酥麻感,她挂了电话,迅速按灭屏幕。
试完妆,蒋衡开车载着姐姐去了另一条街的花店。蒋如轩说,她不满意婚庆公司提供的手捧花,又贵又不美观,决定亲自去花店挑选制作。蒋衡一进门就被乱花迷了眼,香槟玫瑰色调淡雅,白玫瑰纯洁高贵,满天星象征守望爱情,白色洋牡丹寓意百年好合。姐姐看起来比她懂得多了,不厌其烦地细问每种花的花语,一朵花一棵草都亲自挑选。挑了一阵,大概还是觉得少了什么,姐姐突然举起手机,拿着从网上找来的参考图片问花店店员:“有这种花吗?能开这么大的。”蒋衡凑过去看了一眼,惊讶地说:“这不是昙花吗?”店员说:“对,是昙花,昙花是做不了鲜切花的。仿真花我们家倒是有的,你要吗?”姐姐当即摇头:“婚礼上用假花,多不好啊。”
店员修剪好花枝整合成圆形捧花状,又用香槟色绸缎丝带缠绕好,然后交代了几句保存鲜花的方法。蒋衡正看着手机里的昙花视频走神,蒋如轩突然将捧花递到她的眼前,问:“要不要拿一拿?提前感受一下。”蒋衡关闭手机屏幕,摇头说:“算了,都是花而已。”蒋如轩说:“我都想好了,明天扔捧花的时候,咱们偷偷定个位置,一定让你接到。”蒋衡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蒋如轩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说:“走吧,该去酒店彩排了。”走到店门口,蒋衡突然停下了脚步,说:“等我一下。”转身回到店员面前,犹豫良久还是开了口:“你之前说的仿真花……我想要一束。”
婚礼办在市中心新开的酒店,位于一家商城的顶楼,蒋衡提着包装好的仿真昙花,坐电梯直升到六楼。一开门,一幅齐人高的巨幅婚纱照最先入眼,白纱黑衣,夕阳斜照,她走近后才看清,照片上的人不是蒋如轩,是其他新人。黏在相框边的气球度过一夜欢庆已经瘪了,像放了一个月的过期苹果。这时有工作人员走过来,扯下气球随手扔在地上,将相框搬走了。
跟着姐姐踏入宴会厅“金色华年”,当夜没有人办宴,厅内大而明亮,一派明黄色调。蒋衡先是被正中央吊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吸引了注意,顺着灯往下看,是主舞台和延伸至厅门的绵长T台,T台两侧花团锦簇,香槟玫瑰和白色洋桔梗聚成一簇簇圆满的球状花束,黄白相间。三架拱门贯穿T台的前中后,由绣球花捆绑在半圆状的铁丝上。蒋衡看得眼睛发酸,眯着眼睛仰起头,最前端的拱门用花堆叠出火车车头的图案,拱门前还立着一块站台指示牌形状的装饰板,写着“开往幸福的列车”。她揉了揉眼睛,走到一旁的餐桌坐下,桌子中间摆着插有香槟玫瑰的花瓶,她好奇地摸了摸桌上的玫瑰,又拿出手提袋里刚买来的仿真昙花,轻轻揉搓花瓣——原来,是一样的材质。
等了一会儿,彩排的人陆陆续续地来齐了,蒋衡站在一旁,像在观摩一场演练。婚礼司仪是排兵布阵的军师,为每个人指点方向、铺设轨道,推动他们的汇合与换轨。在他的指挥下,新娘挽着父亲的胳膊从宴会厅正门入场,穿过第一道拱门踏上T台。父亲一踏上台就同手同脚,经司仪提醒一声,树皮一样紧绷的老脸神色讪讪。新郎从T台的另一端走来,在中央与之汇合,单膝跪地,为避免把手捧花弄坏,暂且用喝空的矿泉水瓶充数交到新娘手中。父亲握着新娘的手送到新郎手中时,蒋如轩忽然捂着嘴哭了出来。蒋衡愣了愣,慢半拍地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包纸巾,大步跃上台递给蒋如轩。母亲也跑上去抱住女儿。紧握在手里的矿泉水瓶早已被捏瘪成片状,蒋如轩平静下来,擦了擦泛红的眼说:“继续吧。”
走过第二道拱门时,宴会厅门突然被推开,隔壁厅的乐声和小孩的叫声飘过耳畔,蒋衡侧过头,两名扛着人字梯的工人走进来。司仪解释道,水晶吊灯上有个灯泡不亮了,他们是来换灯泡的。开关一按,天花板的灯灭了一半,将宴会厅切割成半明半暗的两等分。人字梯在后侧灯光的映照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黑影呈尖锐细长的三角状,像一把利刃横穿了缀满鲜花的白色T台。蒋如轩不受影响,继续挽着新郎的胳膊往主舞台走。
司仪在台上喊:“伴郎、伴娘过来一下……伴娘?”伴郎走过来提醒一声:“到我们了。”走神许久的蒋衡这才回过神来,轮到他们上台递戒指了。戒指贵重不方便带出来,用了两枚易拉罐盖环做替代。蒋衡模仿伴郎的动作,先将盖环攥在手心,走到新娘面前后再缓缓展开手掌,模仿戒指盒开启的姿态。蒋如轩扑哧一笑,郑重地拿起了这枚铝制包装的戒指。
耳边突然炸开“嘭”的巨响,蒋衡打了一个激灵,闻声看过去,是人字梯在撤出去的过程中撞到了拱门,拱门上端只有一条细钢丝固定,受到撞击后前后晃动两下,粘黏牢固的塑料花朵连根颤抖,但并未掉落。司仪跑下舞台检查了一番,笑着安抚道:“没事啊,咱们这个拱门是高价定制的,质量可好了。”蒋衡回过头,新娘新郎正在交换戒指,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生气了?”
“没有。”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回家了,明天我姐结婚,我陪了她一天,太忙了。”
“我那天……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哪天?什么话?”
“没什么……那你忙吧。”
蒋衡挂了电话,从阳台回到客厅,仿生昙花被插进花瓶里,摆在了茶几中央。蒋如轩戴着框架眼镜盘腿坐在沙发上,正在修改明天的发言稿。蒋衡刚走过去,蒋如轩就问道:“跟小陈吵架了?怎么这副表情?”蒋衡摇了摇头,说:“没吵架。”她抿着唇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我这么跟你讲吧。”
那天是蒋衡的生日,是个周六。陈家伟难得没有加班,订好了餐厅和蛋糕,为她庆祝生日。她那时已拿到电视台的录取意向,像打完一场胜仗的战士,疲惫不安却又心潮澎湃,一面庆幸,自己终于从面试的苦海中脱了身,一面却又担忧,结束漫长学业生涯进入社会后,她的生活将拐入怎样的轨道。她以为工作定下后自己就会安心,但事实并非如此,对于即将到来的未来,她其实一片茫然,连想象都无从下手,原先的虚空的恐惧被浓缩为另一种更具体的彷徨,她总是在想,自己真的做了正确的选择吗?如果由此驶向的未来,并非她所期待的呢?蒋衡难得地点了瓶酒,语无伦次地向陈家伟讲述自己的心中所想,越说越多,不知不觉一个人喝空了整瓶,还想再点一瓶时被滴酒没沾的陈家伟制止了。
去年招聘季,陈家伟放弃了去北京的机会,选择了离家更近的互联网公司。公司体量虽小了很多,但稳定性强,发展空间大,也更方便今后在当地定居。陈家伟如此解释自己的选择。入职后没两个月,他的父母开始在当地看房,很快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刚在一起的那会儿,蒋衡时常迷恋于陈家伟运用理科术语分析某一事物的样子,他博学多思、细心理智,而这些都是蒋衡的性格中所不具有的特质,她迷恋这些特质在他身上闪闪发光的时刻。而自从工作后,这些闪光时刻似乎变得越来越少了。陈家伟的工作并不如别人口中形容的那般光鲜,蒋衡白天发出的消息时常在凌晨才能得到回复,计划相聚的周末十有八九停留在计划中,但陈家伟从不抱怨这些。当蒋衡为没能亲眼看见的昙花遗憾叹气时,为他无休的工作愤愤不平时,视频电话里的陈家伟却置身事外般平静,说:“没什么不公平,拿了工资就得干活,规则就是这样的。”顿了顿,又说:“热带雨林那么危险,喜欢花的话,看看照片也不错了,还是安全更重要。”蒋衡按倒手机,摄像头里的她变得一片漆黑。她深吸一口气,才再次举起手机,解释说:“手机没拿稳。”
杯子里的酒被换成了橙汁,陈家伟接着蒋衡关于未来的话题往后聊。他说她将未来想得太远太空,应该从更生活的角度去思考。他说她完全可以活得轻松点,他已经将他们的以后都考虑好了。蒋衡工作的电视台离他的工作地点不远,毕业后他们可以先一起租房子住,互相照应。过个三四年,家里买的房子到手装潢好,就可以用来做他们的婚房。这套房子离最近的学区只有三公里,未来小孩上学的烦恼也提前解决了一大半。
说到婚房的时候,蒋衡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她酒醒了。提到“学区”这两个字的时候,蒋衡开始拼命喝橙汁。而陈家伟正聊到兴头上,接着说,电视台的工作胜在有编制,稳定,比她秋招时投递的那些影视公司稳妥很多,将来两个人一起还贷款,压力不小,家里总是得有一个能稳定军心的。等以后……
他第十次说到“以后”这个词的时候,酒精和胃酸混杂的复合气息从喉间涌了出来,蒋衡突兀地打了个酒嗝,赶紧捂住嘴。而陈家伟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说了很多,最后从包里取出一个白色小方盒,里面是一枚镀金镶珍珠的昙花型戒指。蒋衡打了一个激灵,酒醒了。陈家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记得你喜欢昙花。”顿了顿,又说自己现在能力有限,只能先买个小玩意儿给她戴戴,等以后攒了钱再买带钻的。蒋衡屏住呼吸,看着陈家伟握着自己的手为她戴上戒指,她想说什么,却像是被胃酸阻塞了喉咙,说不出口。陈家伟表情郑重,而戒指却卡在了第二个指节前。蒋衡的手指不算纤细,除了小拇指,沒一个指头能戴进戒指。陈家伟讪讪道:“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她取下戒指,安慰道:“明天我找条链子串起来,当项链戴也很好。”他的脸色这才缓和。
客厅的墙上贴满了洒有金粉的红双喜贴纸,灯光下不停地闪着光。蒋衡说完,客厅里静得能听见蒋如轩合上笔盖的声音。姐姐说:“男人就是这样,刚谈两天恋爱就连以后小孩叫什么都想好了,其实连个珍珠戒指都买不称手。虽说咱们两家都是老熟人,但双方父母也没正式见过面,净急着说这些。回头我替你骂他两句。别在意啊。”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像小时候哄她们睡午觉的奶奶常做的动作。蒋衡沉思良久,说:“我再想想吧。”蒋如轩看着她脖子上的项链问:“就是这枚?”蒋衡点点头,蒋如轩的眉毛立刻皱紧了:“也太小气了,连颗钻都没有。”
夜深了,蒋如轩早早睡下。蒋衡与她同睡一张床,闭着眼反复回想着她的劝慰,胃部灼灼烧心,似乎是那日因过度饮酒导致的伤痛至今没能养好。不知睡了多久,蒋衡在半醒半梦中听见卧室里有动静,睁开眼,一盏夜灯亮着,蒋如轩穿着睡衣站在梳妆台前。蒋衡揉了揉眼睛,点亮大灯,蒋如轩转过身,披散的长发包裹着一张苍白的脸,她紧张地问:“衡衡,你看见我的戒指了吗?我找不到戒指了。”
蒋衡说:“你睡觉前放在手提包里了。包在这里。”她指了指挂在衣柜里的棕色皮包。蒋如轩扑过去,手伸进包里摸出一个黑色丝绒方盒,打开来确认婚戒的存在后,她舒了口气,又咬着手指甲,不确定地问:“明天是22号对吧?我没记错日子吧?”蒋衡说:“没错,明天就是22号,你办婚礼的日子。”蒋如轩又问:“我的礼服呢?今天彩排的时候我带去酒店了吗?礼服放在酒店里,不会弄丢吧?”蒋衡起身下床走到她身旁,按住蒋如轩的肩膀,问:“姐,你怎么了?”
蒋如轩被蒋衡强行按住在床边坐下,冰凉的十指绞在一起,问:“衡衡,你说我明天在台上会不会摔倒啊?那个高跟鞋那么高,裙子那么长,我万一踩到裙子怎么办?诶,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做过花童,就是小姑姑结婚的时候,她原本好好地站在台上,婚纱不知怎么突然就滑下来了。后来她戒指都没换,披着别人的衣服跑了。我不会也这么倒霉吧?我要是也……”她说着说着,眼泪涌了出来。蒋衡被她惹得眼眶发红,赶忙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说:“不会的。”哭累了,蒋如轩躺回床倒头睡去。蒋衡抱着最后一丝理智,去厨房取了两把铁勺子放进冰箱。
那天晚上,蒋衡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西南的热带雨林,肩上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独自在夜间的潮湿树林中行走。她走了不知多久,找到了一丛尚是花骨朵的野生昙花,如藤蔓般攀附在一面深色的墙上。不,她打起灯照顾过去,看清那不是墙,而是一辆绿色车皮的列车,车身锈迹斑驳,被植被包裹,含苞待放的昙花寄生在其间,覆盖住半面污垢遍布的车窗,依稀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就在此时,蒋衡忽然感到左边脸颊又痛又痒,她伸手擦了擦窗上的灰尘,玻璃倒映出一张疲惫的面容,半边苍白,半边生出花叶,骨血与根茎交融为一体,瞳孔中长出花苞。她惊恐地后退两步,摄影机失手摔落,发出巨响。顷刻间,万朵昙花一夕盛放,白色蕊心生出光芒,犹如天光大亮。她刺痛的眼中流出泪来,看着被鲜花包裹的列车轰地发动引擎,轰隆一声朝天空驶去,消失于满目白光之中。
次日清晨,蒋衡在洗手间穿伴娘礼服时,听见了姐姐的尖叫。
礼服拉链刚拉上一半,她慌忙从洗手间冲出去。蒋如轩坐在梳妆台旁,镜子里的她双眼肿成桃子,镜子外的她一脸惊恐,几乎又要哭了。眼泪流下来之前,蒋衡奔到厨房,取出冰箱里的冰勺子捂住她的眼睛,又泡了杯速溶黑咖啡堵住她的嘴。尽管有所预备,原本两个小时能完成的妆发依然延迟了半个小时,头发还没盘好,新郎的迎接队伍已经到达。
卧室没有锁,蒋衡后背发力抵在门上,不停地催问:“还没好吗?”问到第七遍的时候,蒋如轩终于准备完毕,端庄地坐在床中央,穿着红底绣金秀禾服,握一把装饰有龙凤呈祥图案的团扇。蒋衡回到她的身旁说:“别紧张。”这时房门被大力撞开,迎亲队伍如潮水涌了进来。
敬茶、改口、合影,向父母辞行,新郎接走新娘。上门迎亲的人实在太多,将整个客厅都积满了。乱中出错,还打碎了茶几上的花瓶。“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姨娘麻利地将花瓶碎渣清理干净,蒋衡从新娘闺房出来时,正看见她将自己买的那束仿真昙花扔进了垃圾桶,她想要去捡,楼下却已响起婚车的汽笛声。
等到酒店换装时,蒋衡的脚后跟都被高跟鞋磨破了皮。她倒在沙发上,用新娘团扇拼命给自己扇风。蒋如轩突然喊了一声:“你礼服拉链开了!”蒋衡礼服的后背拉链卡在中间,剩下小半截没拉上,像两条分叉的铁轨。蒋衡不在意地说:“勒得慌,我穿了衬裙,没事的。”“万一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蒋如轩不依不饶,推着蒋衡的背,扯住拉链两端的布料,分裂的链条合拢为一条轨道。
距离婚宴不到一个小时,宾客们陆陆续续地来到,蒋如轩换了一条香槟色礼服,站在宴会厅门外迎宾。蒋衡和母亲也陪在一旁,微笑,打招呼,收礼金,重复流水线动作。站久了,只觉得伴娘服越来紧,她被禁錮其中,行动僵硬。
“喊人啊,姑姑来了。”母亲用胳膊肘戳了蒋衡一下,她从恍惚中抬起头,先是嗅到一股淡淡的木调香水味,再看清来人一身米白色长裙,短发齐肩,简洁干练,笑起来时眼角皱纹堆积,她亲切地握着两姐妹的手说:“你们小时候还给我做过花童呢,这一眨眼两姐妹都长这么大了,姐姐也是做新娘的人了。”蒋衡后知后觉,这位是多年未见的小姑姑,也是昨夜蒋如轩口中,那位因婚纱滑落而中断婚礼的新娘。
目送姑姑进入宴会厅,母亲贴在蒋衡耳畔,低声说:“真是稀罕,自打她那年结婚之后,都多少年没回来过了?都说她是自己结不上婚就看不得别人婚礼,我瞧着……也不像嘛。过年的时候她人没回来,但从深圳寄了好些稀罕东西呢,我手上这银镯子,瞧见没,就是她送的。谁能想到啊,当初她离婚辞职说走就走,大伙儿都以为她闹够了迟早得回来,可瞧人家现在……”她边说边摇头,沉默了会儿,又道:“妈也不指望你跟她一样大富大贵,咱们本分百姓没这个命,像你姐这样,找个好人家安定下来就行。对了,你最近和小陈怎么样了?小陈这么好的孩子可得好好把握,等过两年结婚有了小孩……”
耳边是母亲模糊的话语,蒋衡的眼前却忽地闪过一片黑底白点的雪花,似是一整天没正经吃东西而导致的低血糖。正巧又来了拨亲友,母亲和姐姐上前热聊,没注意到蒋衡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回了休息室。蒋衡坐在更衣室的凳子上,拉下后背的拉链,深呼吸几口,闭上眼,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更衣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你怎么在这儿?找你好半天了。”蒋衡恍惚地醒来,双眼没有焦点,换了好久才看见门口站着姐姐,她手里抱着婚纱,像是来换装的。人还没清醒,蒋如轩已把她背后的拉链合上,推着她走了出去,说:“正好,大伙儿都在呢。”刚回休息室,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落在了蒋衡身上,亲戚朋友不知何时坐满了沙发,笑盈盈地看着她,彼此相视一眼,似是某种默契的信息传递。蒋衡一下清醒了。
母亲拿着一枚珍珠戒指走过来,问:“衡衡,这是你的吗?”蒋衡下意识地去摸脖子,空荡荡的。她问:“怎么在你这儿?”母亲又喜又嗔地瞪她一眼,说:“哎呀呀,你说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跟我讲呢?要不是你四姨捡到,我都被你蒙在鼓里呢!是小陈送的吧?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家那边是怎么打算的?”蒋衡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来不及问,四姨笑呵呵地拍了拍母亲的胳膊说:“你好福气啊,喜事一桩接一桩,我这份子钱都快送不过来了。”母亲说:“你们家那个也快啦。”蒋衡这才明白他们误会了,赶忙解释:“这不是求婚戒指,就是个小礼物。”四姨笑着说:“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都给人姑娘说害臊了。”另一边的大伯父又喊了一嗓子:“让那小陈还是小张的听好了啊,等以后结婚的时候可得再买个带钻的戒指啊!不能委屈了咱们衡衡!”蒋衡的解释声淹没在了大伙儿的哄堂笑闹中,她求助般看向蒋如轩,蒋如轩将戒指拿回来还给她,说:“都是迟早的事,别害羞。收好了啊。”握住被捂得发热的戒指,金属花瓣在指腹按出白色痕迹,蒋衡忽地听见了轰鸣的汽笛声,缀满鲜花的列车滚滚驶来,直直朝她撞来。胃部被一阵刺痛击中,蒋衡捂着嘴奔出休息室,在洗手间一阵干呕。
她伏在洗脸池边,吐出混合着胃酸的苦水,食道被烧得发痛。温热的手掌抚了抚她的后背,有人递来一包纸巾。她捂着嘴鼻抬起头,小姑姑俯身看着她,问:“你还好吗?”蒋衡点点头,接过纸擦了擦脸,又洗干净伴娘礼服上的污渍,胸前的薄纱却始终凌乱,怎么也整理不好。
这时,司仪高昂的声音穿透宴会厅传了出来,约莫是婚宴即将开始的预告。小姑姑拍了拍蒋衡的肩说:“该回去了。”蒋衡喊了她一声,姑姑。接着突兀地问了句:“你结婚那天,婚纱之所以会脱落,是因为你自己拉下了拉链,对吧?”姑姑怔住。蒋衡说:“我当时是你的花童,你们宣读誓言的时候,我就躲在舞台的帷幕后面,就在你身后。”
宴会厅内,司仪在舞台上催促,各位宾客朋友们请尽快入座,我们的婚宴即将开始。蒋衡注视着姑姑的眼睛,问:“你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温柔舒朗的钢琴曲经由音响传播,以极高的分贝轰炸耳膜。姑姑想了想,微微一笑说:“婚纱太紧了,感觉自己就要憋死了。人嘛,总得喘得上气儿,才能活下去。你说是吧?”
“刚才去哪儿了?哪里不舒服?”
“饿了一天,有点胃疼,已经缓过来了。”
回到大厅,蒋衡微蹲下身为姐姐整理好足有一米长的雪白裙摆,又轻柔地为她盖上头纱。蒋如轩舒了一口气,恢复温柔的笑容,说:“等会儿扔捧花的时候,你往右边站站。”蒋衡刚要开口,宴会厅的灯光都暗了下来,聚光灯投射在蒋如轩的身上,白色绸缎反射亮光,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射而来。蒋衡只能默默退后两步,注视着蒋如轩缓缓踏上白色T台,站在堆积成列车状的拱门之下,挎住父亲的手臂,朝着主舞台走去。
蒋衡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父亲将新娘交到新郎的手中,新娘从新郎手中接过捧花,如同列车停站上下换乘,再重新出发驶向新的路途。蒋衡看着一黑一白的身影走向主舞台,听着他们宣读誓言,她以为自己会为姐姐落泪,可她并没有,她已目睹过一场相同流程的彩排,对誓词中每一个句子的停顿烂熟于心,为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好备案。
一场盛大的庆典需要预演,于是庆典之前的每一个日夜都是为了踏上某一重要舞台而铺设的漫长铁轨,是试图避免任何意外发生的完美渴求。为了聚光灯亮起的那一瞬间,穿行隧洞的长久黑暗也都成了心甘情愿的忍受。她计划一切,她预知一切,当庆典真正来临之际,她无法再为这一切惊喜或动情。
到伴娘上场了。蒋衡将戒指盒交到蒋如轩的手中,新人交换戒指,席间掌声如雷。蒋衡看向人群,父母眼含热泪,四姨和大伯父都拍红了手掌,小姑姑举着酒杯静静注视新人,亲戚家的小孩们举着气球从她身后跑过。蒋衡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昂然耸立的鲜花拱门上。她看见,在层层缠绕的玫瑰花枝之下,司仪口中高价定制的铁架已生出裂痕。
“准备好了吗?新娘子要扔捧花啦!”
年轻人奔上舞台,在司仪高亢的声音下聚集成一排。蒋如轩朝蒋衡眨了眨眼,站在舞台的中央,握着捧花的手却不易察觉地偏向一侧。
一、二、三!
由十九朵鲜花捆成的花束被抛上天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它如此渺小,不过是几枝寿命不久的花;可它又如此庞大,有传递幸福、保卫家庭、祈愿未来的能力。中央的年轻男女们挤在舞台中央,目光紧紧追随着半空中翻滚的捧花。蒋衡在人群的最后方,紧贴着拱门而站。捧花高高地擦过拱门顶端,新鲜娇软的花枝与柔韧不朽的仿真花相撞。恰在此时,她的胳膊贴上拱门,皮肤贴住花丛下裹藏的铁架,然后,用力一推。
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声音,拱门前后晃动几下向后侧倾斜倒去。缠绕在拱门上的仿真花如雨般脱落飄散,后知后觉的人们惊呼着逃散。
酒店的工作人员急忙赶来,将掉落的拱门抬起撤走,人群从无人伤亡的混乱中平复心情,重新入座。蒋如轩提着婚纱裙摆艰难地走过去,落在T台中央的捧花碰掉了几片花瓣,一枚昙花形状的戒指静静躺在一旁。蒋如轩的目光在年轻男女们身上来回逡巡,昏黄的氛围灯将满厅染成统一的香槟色系,那抹淡黄色的身影却如水落入大海,寻不见踪影。
电梯门开启,温热的夜风吹散了萦绕周身的空调凉气。蒋衡走到街边,入夜后的城镇闪着稀碎而缤纷的色泽,她不知不觉走到公交站台下,站在装束清凉的人群之中,衣着显得过分隆重。
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播报女声语调高扬。在蒋衡迈步踏上车的同一刻,从后背处响起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短促而尖锐的一声“呲”,是拉链崩裂的声音。禁锢住胸腔的束缚同时消失,汹涌的空气涌入气管。蒋衡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隔着缓缓关闭的车门,看见商场大楼上的电子屏幕明亮璀璨,正在播放她跟组拍摄的那期节目。
白色昙花凌夜绽放,如冰晶易碎,又如自然不移,朝着所有方向,毫无保留地舒展身躯。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李可欣,1999年生,江苏兴化人,上海大学2021级创意写作专业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