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从金陵返回塞上的江南,回到别离已久的故乡,本想这次能与熟悉的一些人多亲昵些时日,却又不得不带着不舍,踏上前赴川蜀大地的行程。平原上,大地母亲吹拂裹挟着雨露的风,将黄河丝带系在我的心上,观望远处岿然的贺兰山送别她最亲爱的孩子,走向西南的重峦。
从出生,到今日身处叠嶂,那阵香气时时围绕在我身边,挑动着我的味蕾,也连带振作着连接记忆与创作的神经。
小时候,有一次姥姥从冰箱中拿出个方方正正的玻璃小罐,罐里黏稠的液体中夹杂着许多细小的花瓣。她打开罐子,糖浆被倒在蒸好的,切成片的,孔洞中充满糯米的藕上,那阵香气顺着腾腾蒸汽一并发出,给我留下了关于“桂花”的第一印象。那个小罐上的标签,印着几个古板的宋体字——“糖桂花”。
这种味道很让人着迷,慢慢在脑海中晕散开去,不带有明显的烙印。直到今天,这种味道重现于秋天,将我带回到从前。
人生第一次大考尘埃落定之时,我和三五好友正在苏州游玩,这好像是一种暗示,我最终来到了命运所抉择的江南。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生命必将在金陵城中度过四年。
北方的孩子第一次要在南方定居四年,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潮湿的空气,茂密的植被都不是大问题,最大的困难在于绵绵不断的阴雨。我的印象很深刻,在军训结束之后,连续工作两周多的太阳似乎不再想上班了。十月,天气时阴时晴,气温从红色的高台一跃而下,沉浮在蓝色的海洋之中;十一月到来年一月,我再见那火红的太阳已是奢望,最多在昏黄的路灯下,我可以抬头望见稀疏的梧桐叶背后半遮面的月亮。
在昏黄的灯光旁,又散来阵阵暗香,那味道熟悉,气味馥郁,却又让人只道是寻常。原是宿舍前后栽种的桂花树。昏黄的灯,照映着它们挺拔的身姿,直觉得多了几分沧桑。树叶交叠产生的阴影之下,躲藏着几只小猫,在阵阵凉风中瑟瑟发抖。秋雨一回一回地掠过江北的丘陵,没有丝毫怜悯。道路上人影稀疏,听得见池塘中水的波动,残荷的私语,芦苇荡的苍凉。夜游,没有人同行,哈出口中的热气,希望能看到如家乡般的白色水雾,不得见。南方的湿冷,直击人的灵魂深处,不低的温度确已让人发颤。这,与早早消失不见的天光,与眼前生机勃勃的红叶和苍翠的雪松,连同并未完全衰败的高大玉兰树,构成了北方人眼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世界。
皎皎月光下,木樨的花香如同冰冷的手缠绕住我的头颈;清冷月光下,桂子花香生硬如铁,却又变成一段绕指柔,浓郁而清香。如一种白酒,入口冲,下喉清,入腹芬。静谧的夜,只有我与世间的清欢,徘徊在无人的山巅,看着远方的点点灯光,本该繁华的地方,透出无限的寂寥。
第一次离开家独立生活,阴郁的天气压得人不得喘息,我向一位已经有过类似经历的高中同学寻求帮助,或许能从她那里获得些许经验。相谈许久,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只围绕着一句无关痛痒的题外话发散:
“我们学校里的桂花可多了!我想全部摘下来。”
“摘下来做什么?”
“我想把它们做成糖桂花或者咸桂花。”
“我只听说过糖桂花,而且我会做。”
“那我全都摘下来寄给你,你做好留一些,剩下一些寄给我。”
“学校能让摘吗?”
“肯定不能啊!”
那天是阴天,本来沉重的心情,被这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冲散了,记忆中清冷的桂花香此时又忽然变得有些甜腻,就像糖桂花那样,装在透明的玻璃罐子里,浸泡在糖浆中。
自此之后,桂花仿佛成了我的精神图腾,一个生活中看似寻常,却无比重要的信念,它代表着希望,对甜蜜生活的执着,对困难的不折服。桂花树很多,多到常常会让人忽视它的存在,但它总是用自己浓郁的气味提醒人们它的存在,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一度认为我的嗅觉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让我的神经时时能感受到这种激励,只要它在我身旁,就能发生的这种激励。后来想了想,即使真的是我的生理出现了问题,我也不愿去改变,因为我希望它出现,希望它存在,甚至不知不觉中沉醉于它的枝枝叶叶,那些随风摇曳的金色铃铛。从来未曾觉得,渺小的事物,蕴含着似乎无尽的能量,一展芬芳,一味永往。
炎热的夏季,我在家自制酸梅汤,配方中的许多食药我都可以轻松地找到,新疆的大乌梅、家乡的长切甘草、平日里可见的山楂与陈皮……但独独没有那一味桂花。变通一下,没有桂花,我可以用成品糖桂花来代替。将糖浆倒入沸腾的水中,桂花四散在锅边,像失去生命的咸鱼,随着滚水上下跃动,但不曾流落于底。起锅,将酸梅汤倒入搪瓷盆子里放凉,桂花随着药渣一并被滗掉,但将自己的灵魂留在了汤水中。热气腾腾的汤,透出桂花的香,不是热烈的、浓郁的,而是清淡的,柔和的。
暑假結束,回到学校。又是九月,又是桂花盛放的季节,我给所在编辑部的编辑们提供了一篇文章的创作主题,让他们就写写满园的桂花。文章初成,我修改过后送与主要负责人看过,获得首肯,之后还拜托同学将这篇文章配乐朗读,加在公众号的开篇。这一切,带有我的私心,带有我对桂花的偏爱。我想让它在另一个空间内生动起来,让更多的人欣赏它,让更多的人迷恋它,并让它在世人间取得更多的见解,如同哈姆雷特。与哈姆雷特不同,它不是演绎的,而是无比现实的。
时过境迁,本科四年转眼已经匆匆流过,包含着酸甜苦辣的时光如跑马灯般在梦中交相辉映,桂花的芳香在这时却亦归于平凡,没有特殊的纪念符号。
毕业之后,我选择用自己的理想之花妆点西南的大地,时间不算长,但是心境已经变得更纯洁,像是一夜之间大彻大悟,又像是修炼千年得道参透,自己的理想在此刻像一盏点燃的孔明灯,逆着时代的潮流,顺着不知名的心路,走向了山间的下一站。
这条路定然是坎坷的,是曲折的。像是爬泰山,看似平坦的道路,看似清晰的目标,却总是山重水复。孤独地度过一段冷漠的时光,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也终将这片沉寂的空地唤醒。我本以为可以在三尺台上讲授自己腹中酝酿已久的章句,不想手中的粉笔被换作了口哨,所处的位置也从三尺台换到了塑胶地。“一位差点因为体育延毕的大学生可以教好体育课吗?”这是我心里对自己发出的质问。我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曾经无比恐惧的东西现如今却成了我的立命之所,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阴郁的天空是开学第一天的背景,更是我难以平复的心境。“我该怎么做?”我不断向自己发问,可是得到的只有直面恐惧这唯一一条道路。雨水渐停,云雨雾气消散,显出山原本的样子,而被云雾覆盖的近在咫尺的青山,在此刻真有柳暗花明的彻悟感。
我骑着小电动车在繁忙的山道上谨慎行驶,山头上青烟四起。原以为是周遭的茶厂在熏烤茶叶,炒青的味道却又不像。温暖,干烈,安心,捎带一些农家的朴俗。电动车的速度逐渐加快,带领我冲出这片尘蒙,一股幽暗、清淡,亦强烈的香味扑鼻而来。阴天、雨落、清淡卻又强烈的味道,几个要素解开了记忆中的锁,检索到了那个关键词——桂!原来在不经意间,我已经忽视了校园内、街镇上种植的桂花树,直到它们再次将自己的芬芳一展于世。
夜半,重云散却,我洗漱路过阳台,抬头又看见了那轮皎皎明月,沉浸,安详,冰冷,明亮。没有封闭的阳台上漫入阵阵幽香,如明月般皎洁,似月光般冷清。强烈而淡雅的奇异对比将我送到床铺上,捏着无与伦比的想象,我荡入梦乡。梦里,我看着月亮,古人也看着月亮,千年来无数的人重复着相同的事情。月亮将我拉近,我看见清虚宫的白玉铃铛阵阵作响,吴刚的斧头落在桂树旁,嫦娥依旧身居高阁,抚摸着玉兔,看向远方。
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我路过楼下,火热的太阳将夜晚的桂香烘烤得干燥,不经意间嗅到,仿佛是吃到了那种廉价的桂花糕。锡箔纸包裹着一小块,打开时稍微用力就将它捏碎了,仰起头,将糕点顺着纸倒入口中,差点将我呛住。大脑将这一信号通过神经以光的速度传遍全身每一处感知器官,浅浅回味一下,便接着想后面的事了。抬头看见橙红浅黄的骨朵团簇在树枝上,像星星,也像梦中清虚宫大殿挂角处的铃铛,在微风中一晃一晃。
花中爱者,我以形、意、味三类各选魁首。形之魁,乃是莲花玉兰,高大的树冠,厚实的树叶,其洁白的花,仿佛一尘不染地悬浮在空中,又如庙宇殿中的宝相庄严;意之魁,乃是桃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土,而不改其妖艳,像极了吉卜赛女郎,让人叹息薄命的红颜,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陈粒《易燃易爆炸》在肉体上的拘束,灵魂上的超脱;味之魁,乃是这桂,它来源于平凡,时常被遗忘于人世茫茫,其高雅不过茉莉,富贵不过牡丹,平平凡凡处于这世间,在凄清的时候,它在身边,繁华之处,它又匿于熙攘之间,就好像伟大,都出现于最平凡的地方。想起来我的一位英语老师给我们讲解“Extraordinary”这个单词的时候所说的,平凡(ordinary)到极致(extra-),即为不凡。平平淡淡,也即是真。
身边的长辈皆已老去,时光对待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其中也包括我的姥姥。年轻时随父亲翻过山水,从汉中来到塞上,时光在她的肌肤上雕琢出深深的沟壑。我已经很久没有抚摸过她那双褶皱、瘦弱、冰冷、辛劳的手,也正是那双手,打开了那瓶糖桂花的盖子,将甜蜜的种子种在我的心上,生根发芽,最终长成能够独立支撑我心灵的参天之木。年逾古稀,眼望耄耋的身躯不再有力,反倒虚弱到很难动弹,像是生活在北方的桂,在平淡的岁月里熬过一个又一个严冬,也如她赋有诗意的名字“素莲”,淡雅地绽放在喧嚣地世间,不会凋谢。
那瓶糖桂花依旧在那老旧的冰箱中,不知被换过多少次,但依旧有它的一席之地,从不改变。那份甜蜜,代表着生活的快乐,记录着老人心中儿孙们的笑脸,它抵抗着俗世的酸咸苦辣,回忆着南国的家乡,与再难回到的家乡的味道。
七十余年前,夜幕下的老院中,一位年轻的妇女拉扯着孩子们的衣角,坐在桂花树下,看着圆圆的月亮,和他们讲述着月亮上面的神话故事。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骆珩珂,本名王仲昊,2001年生,宁夏银川人,南京工业大学2024级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