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波
人类社会经过采集及渔猎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到信息文明叠加的演进历程,技术生产力不仅驱动物质生产满足生存生活所需,也形成相应的生产组织方式和社会组织结构,构建形成相关联的思想观念和精神世界。在中国漫长的农业文明进程中,人们依靠土地并驯化利用自然作物和畜力通过手工劳作进行生产,顺应自然,安土重迁,自给自足,以天然的血缘关系为基础,以宗法礼俗相维系,由“家”至“国”形成了专制人治的政治体制,在思想观念、精神追求上往往祈望风调雨顺的自然和谐、子孙满堂的家族兴旺,精英阶层多怀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抱负。随着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矿物燃料、水力、核能等自然能源和机械力取代人力畜力,标准化、规模化、高效率的机器生产取代手工劳作,顺应自然变为征服自然,安土重迁、自给自足转向人力资源和物质产品市场化的自由流动,封闭的乡村格局被打破,工厂和城市成为社会生产的主要组织形式,纳入全球化的商品经济流通,传统的血缘宗法被现代法制契约取代,专制人治为民主法治替代,个体成为社会活动的基本单元,在普遍具有自由、平等、理性观念的同时,也具有“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以及“因从事高度分化的专业性劳动而处于发达的片面发展状态”①。当工业社会的自动化、信息化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计算机技术、数字技术、生物工程技术等促成以信息为核心要素组织社会生产和生活的文明形态,由工业文明内生而来的信息文明并非摒弃土地等自然资源和工厂及能源能量,而是以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的方式加以组织运行,构建起“人机物”万物互联的链接机制,产业组织关系从线性竞争转向平台生态共赢,组织结构呈现扁平化、去中心化、多元化的新趋势,基于普遍的信息互动交流形成超越血缘、地理限制、具有心理归属特点的网络社群,也因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共存,人们进一步获得从追求物质向度到精神向度追求的新的平台和视域。可见,不同阶段的文明形态在技术、制度、精神等不同层面构成上具有内在的系统性的联系。对于传统手工艺而言,作为自文明发端即存续发展的造物实践,其演进嬗变受社会系统的综合影响,积淀形成相应的社会历史内涵,反映文明变迁的要素与联系,也在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信息文明的重大转型迭代中凸显出自身的本质属性和核心价值。因此,从文明演进看传统手工艺发展,在于深入把握传统手工艺之于社会历史、人生存在的意义,并重新认识在宏观环境里其发展更新的可能。
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机械加工在物质生产方面大范围替代传统手工艺成为技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如英国作家和艺术评论家爱德华·露西-史密斯(Edward Lucie-Smith,1933 ~) 所著的《世界工艺史—手工艺人在社会中的作用》中所述:“工业革命是诸多因素的混合物,除某些美学因素外,主要是经济的因素”,它并非一夜之间发生,“从中世纪以来的发展轨迹—机器替代手工工具、原始工厂系统组织形式的出现、劳动分工日益细致等等……技艺本身则因不断出现的新发明而贬值—17 世纪织袜机的应用赛过了家庭手动编织机”②。就中国而言,工场手工业自明代中叶开始发展,显现出“农本”向“重商”自然转化的征兆,但在殖民入侵被动开启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传统手工艺生产在危机状态下并未自然而然地被机器生产所取代,而是在较长历史时期发挥对国民经济的补充支持作用。20 世纪80 年代,随着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加快,传统手工艺的应用范围进一步缩小,手工艺品的日用功能不断弱化,欣赏值更加突出,创作与生产的目的从“物用”向“审美”转化,传统手工艺作为社会生产方式趋于边缘化。这是一个逐步演化的过程,自1949 年新中国成立到20世纪80 年代中期,在国民经济恢复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工艺美术生产里日用品占一定比例。这一历史时期的主要工艺美术生产品类中,除木雕、石雕、象牙雕等雕刻类手工艺和景泰蓝、花丝等金属工艺主要用于制作欣赏品外,各传统手工艺品类均有大量日用品。如陶瓷产品中,有日用陶瓷;刺绣产品中,有被面枕套、靠垫桌布、服饰手帕等日用品;织锦中,南京云锦、四川蜀锦、苏州宋锦和漳绒等开发了沙发垫、民族用品等,如南京云锦研究所自1958 年以来,结合生活需求“积极创作生产了台毯、靠垫、枕套、被面、床罩、提包、挂屏等新品种以及适合于服饰的雨花锦、敦煌锦、双面锦、凹凸锦、金银妆等”③;编织类产品中,竹、藤、棕、草、玉米皮、麦秸等编织的篮、盘、帽、鞋、席、手提包等美观实用;京式、木作工艺品中,苏式、广式等传统风格的家具也努力将传统工艺与现代生活结合起来,如“蒋荣兴”“毛全泰”等上海传统风格的家具工厂在80 年代除制做长案、花架等传统家具外,还开发了大餐台、啤酒橱等。相关日用品有的面向出口需求,也有的出口转内销或面向国内市场,整体上传统手工艺的日用性在工业化浪潮中得以延续。随着经济发展、国民收入水平提高,大规模排浪式消费兴起,工业化机械化产品成为消费热点,模仿型消费不仅在于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等“旧三大件”和彩电、冰箱、洗衣机“新三大件”,而是渗透于不同代际人群和生活需求、消费心理的各方面。随改革开放涌入的西方时尚风潮中,城乡间成衣商铺林立而裁缝店越来越少,塑料制品普及而自然材料应用减少,大量日用品成为“快消品”甚至用后即弃,可以反复使用的耐用消费品往往仅限于房子车子等单价高、购买频次低的商品。使用天然材料、运用手工技艺、用于日常生产生活甚至在家庭代际中流转的传统手工艺品往往被工业化的消费浪潮淹没。在这一时期,传统手工艺主要在欣赏品、纪念品的领域发展。“物”的冲击替代背后是“人”的变迁,工业生产及消费冲击下传统手工艺的生活日用功能弱化,掌握传统手工艺的人群规模随之缩减。历史上运用地方物产普遍习得的传统手工艺不同程度出现代际断层甚至人亡艺绝;在日常生产生活里信手拈来、得心应手的传统手工艺应用者、实践者减少,而主要在相关职业、院校、文化保护机制中的特定群体中传续;生活中为特定习俗而自创自制手工艺品的人群减少,如春节的窗花、端午的香包等多购得少自制,且往往取其形略其艺,对机器刺绣、自动刻印等普遍接受,传统手工艺与万千生活主体的自发的联系相对弱化。在应用范围缩小、习得人群减少的同时,传统手工艺遭遇工业化冲击替代还体现为功能和内涵的单一化。由于这一时期传统手工艺品的应用场景减少,相应弱化了与生老病死之人生旅程、四时八节之节日仪式、家庭内外的人情往来等相联系的、涉及感情寄托、习俗承载等社群维系的功能和意义,主要与工业生产的批量化、标准化相对而突出精工、精湛、艺术化的欣赏功能和审美意义。历史上,手工艺在人文意识觉醒过程中因其重复、陈式以及天赋灵感的相对欠缺而与艺术分离,在大工业生产迅猛发展的阶段又再次以艺术化的趋向探寻发展空间。应该说,其中包含古已有之的审美意义、欣赏功能的延续,但与日常生产生活及万千生活主体联系的弱化也是传统手工艺遭遇冲击、在工业文明中境遇的反映。
同时,工业文明发展,工业化的组织机制和观念对传统手工艺的生产和传承加以重构,产生新的影响和变化。从中国当代工艺美术生产组织机制看,1949 年至今经过工厂制、公司制等发展阶段,在计划经济时期,以往城镇作坊、乡村个体等分散的手工艺业态重组形成“工、产、艺、销、学”一体化的生产、经营、研究、销售、传承机制;在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乡镇企业、个人作坊以及相关公司、工作室等个体、民营企业再度发展;但整体上,实行的是具有工业化特点的运作机制。包括计划经济体制中对于工序之间连续性强、运用一定机械设备的工艺品生产主要采用专业工厂集中生产、统一经营的“工厂制”,从原材料准备、创作设计、加工制作到整理包装等分工协作完成。由于传统手工艺具有料轻工重、劳动密集、往往不依赖特定设备和生产空间的特点,因此在大力发展集体经济专业工厂的时期也广泛实行专业工厂和农村、街道副业加工结合的形式,分散生产。“据1982 年的统计,在工艺美术行业中,广泛采用专业和副业结合形式的,主要有竹藤棕草柳葵编织品、抽纱刺绣、烟花爆竹和地毯四个大类”④。20 世纪90 年代市场经济改制后,不同规模、类型的传统手工艺经营实体自主经营自负盈亏,面向市场找出路,逐渐形成新的产业聚集区、产业带。从中可见,工业化生产组织机制对传统手工艺在规模化生产、精细化分工方面的重构。同时,工业化生产组织机制的作用还体现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标准化、专业化的追求。1949 年以来,《玉器雕琢通用技术要求》《漆器通用技术要求》《铸胎珐琅工艺品》等国家标准、行业标准、地方标准、企业标准等相继建立。2022 年“全国工艺美术标准化技术委员会”成立,设在中国轻工业联合会手工艺产业部,“主要负责地毯、漆工艺品、花画工艺品、雕塑工艺品、金属工艺品、印染织绣工艺品、编织工艺品、民间民族工艺品等工艺美术领域国家标准制修订工作”⑤。传统手工艺从业者的职称评定也是专业化管理机制的组成部分。自1979 年我国首部工艺美术技艺人员职称的评定条例(轻工业部〔1979〕轻艺字第 123 号文)下达各地,关于工艺美术人才职称评定的标准仍在不断更新修订。在工业化机制对传统手工艺生产组织的分工协作程序化、工艺质量标准化、从业者专业化等方面进行重构的同时,也对传统手工艺传承机制产生影响。一方面,历史上师徒相授、父子母女相传等传承机制有所延续,特别是在国家大力发展工艺美术生产以支援国民经济恢复重建的历史时期,专业工艺美术厂、工艺美术研究所等通过师傅带徒弟培养了大量人才,虽然受精细化产业分工影响综合性人才在减少,但不少当时的学徒工成为日后的工艺美术大师;另一方面,工业化机制影响下,专门化的知识技能培训发展,传统手工艺的学校教育发展,建立现代知识谱系中的专业、系科,进行知识、理论和技能的教育培训,与传统传承方式中言传、物传、心传等经验传承存在差别。也由于师徒制与学校教育之间交叉较少,形成工业美术行业从业者和手工艺“学院派”在风格、理念等方面分立的局面。
此外,工业文明发展,物质产品极大丰裕及工业化产生的破坏性影响从正、反两个方向促成传统手工艺的文化自觉。从正向发展上看,虽然英国等欧美国家在工业文明发端之际即开启手工艺文化的追溯与工业文化的反思,但手工艺在物质生产的规模、效率上让位于机械成为必然,只有当工业化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可能进一步超越流水线的规模而追求个性,超越机械的效率而寻求历史记忆,也正是在工业柔性生产、定制化生产发展的同时,传统手工艺作为生产方式回流获得新的发展空间。我国是工业文明的后发型国家,长期以来主要是发展、追赶工业文明而非拒斥和反思,手工艺生产相伴相生发挥补给工作用,直到经济总量达到一定规模,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在国际产业链分工中处于附加值较低位置,“中国制造”亟需向“中国设计”转型,科技、文化的原创性提上日程,在工业文明视野中,传统手工艺的文化价值得到新的发现和重估—在“造物”意义上贯通传统手工艺与当代中国设计,于传统中吸收养分,凝练塑造“中国制造”“中国设计”的独特内涵及标识。因此正是在工业生产充分发展,产能不断提高,水平不断提升的正向作用下,回溯传统手工艺文脉,实现传统手工艺的文化自觉成为可能与必须。同时,基于工业化发展、国民经济水平提升,物质产品极大丰裕,排浪式模仿型消费转向个性化消费,本土的、民族的审美文化兴起,传统手工艺也因此形成与不同工业品类相融会的新的发展空间,工业化的正向发展为手工艺文化的自觉与回归提供了新的可能。从负面作用上看,工业文明征服式地发掘利用自然资源、实行“有计划地废止”以消费促进生产、并使人捆绑于机器的单向度生存等,产生破坏性影响。当人们愈来愈强烈地意识到工业化的弊病,进一步促成对于传统手工艺顺应、共生式地取用自然物产、寄情于物的长久意义、人的本质力量实现等文化意义和价值的普遍的自觉。在生态环保观念普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意识深化以及以文化创意助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手工艺的优势得到重新认识和发掘。当人们不只以物质之“新”为时尚也寻“旧”的记忆和韵味,不只以物质的价值体现人生的意义也致力寻求自我创造力的实现,不只是无时不刻地消费也致力构建人与世界的生态联系,由此将形成传统手工艺复兴的内在动力。
当工业文明进一步演化发展到信息文明阶段,信息作为核心,重构人类世界的发展系统,人机物互联互通,虚拟与现实平行复合,物理的时空局限被打破,不同于工业文明的价值观念、组织机制、生活方式成为传统手工艺回归发展的新的契机。具体包括:信息文明中“信息大于物质”的价值观与传统手工艺文化意义与体验的实践,信息文明中平台化、扁平化、共享化的组织架构及运行机制与传统手工艺跨界融通发展的可能,信息文明中数字化生存、元宇宙等虚拟世界建构与传统手工艺本质的重新发现等,成为文明演进跃升过程中传统手工艺存续壮大的新的动因。
首先,由于信息和知识取代物质资源成为社会发展的核心,对信息的获取与利用超越对物质的占有和消费,“人生的价值不在于占有和消耗的物质,而在于它能拥有和消费什么样的信息以及创造什么意义,获得什么样的体验,以及升华什么样的精神”⑥,信息文明的价值观成为传统手工艺意义追求与体验实践的核心动力。相对于工业文明勃发阶段,通过机械化流水线大批量的物的制造以满足消费物欲,传统手工艺因生产效率低而处于劣势;信息文明中,物质化的消费需求进一步转向对意义的追求和人生的深度体验,传统手工艺作为古老的造物文脉,本身即是天然的信息载体,包含民族、地域、历史等信息内涵,具有符号能指及唯一性的体验过程,由此显现出新的价值,其文化意义的发掘、发现与实现也具有必然性。具体而言,传统手工艺中蕴含的约定俗成的符号意义、民族历史的集体记忆、自然物产的时空联系、表情达意的载体内涵等有助于构建更广、更深、更细腻的体验。正如当前风格鲜明的“国潮”设计,在物化产品方面,传统手工艺的发掘应用体现在视觉形象取用、工艺应用和风格境界呈现等不同层次;在体验服务方面,文旅研学式的传统手工艺习得体验、亲子教育中的手工艺文化体验、悦己解压主题的手工艺制作体验以及在网络空间展开的手工艺制作过程直播、手工艺主题电子游戏体验等受众广泛。由此可见,基于信息技术加持的影响,每一个消费个体都能够在网络节点上提出诉求、做出评议并进行传播,“二八定律”转向“长尾效应”,经济生产需要洞悉人心、发现需求,信息技术主导的经济就在于满足消费群体多样化、个性化、多层次的需求,在柔性化、定制化等新的产业生态中,传统手工艺具有天然优势。尤其通过人性化的信息平台和创构活动,信息文明的发展扭转了工业文明中“人为物役”的局面,消费因此不只是占有物质也是体验过程,不只是获得成品结果也是感知事件的展开及走向,不只是获得“物”的价值也是实现“我”的价值,传统手工艺的体验价值由此进一步被发现和唤起,以多种形式在文旅休闲经济及个体生活方式中展开,而且不同于物能文明中传统手工艺特定领域对贵重材质、精湛工艺的追求,往往只是回归体验、经验本身,是心手相应、心物相通、人与物相互成就。整体上看,超越于物而追求精神价值和生命体验,信息文明的价值观奠定了传统手工艺回归、复兴的内在基础。
其次,信息不同于物质能源,经由传播利用不会消减而是壮大,具有共享的本质,信息文明的组织机制由此促成并进一步建构了传统手工艺跨界发展的可能与空间。在网络传播、平台生态等形成社会及经济扁平化架构的过程中,进一步消融传统产业或技术领域的边界壁垒,使“互联网+”式的融合互通、关联共赢成为普遍趋势,不仅形成非物质文化遗产等传统文化资源的“破圈”效应,也倒逼高等教育的学科建设朝融通方向发展,促成新文科、新工科等学科的定位重组。对于传统手工艺来说,在信息文明的共享机制中,经由消融边界的创造性实践,极大突破了传统的发展机制和样态,具有业态融通、赋能发展的丰富可能。传统手工艺不只在材料、工具、技法、形态语言等方面原汁原味地保留和传续,也在生产生活的不同节点、不同层次、不同领域产生交织碰撞、衍生发展出新的空间。如,传统手工艺之“形”的衍生,色彩、纹理、图案、型制等与视觉设计、工业设计等相融会,不论是简单拼贴还是创意化重构,往往能够创造心领神会的熟悉感和特定的风格特点;传统手工艺之“艺”的衍生,其体验过程由数字技术加以重构,创造了新的沉浸式体验;传统手工艺之“境”的衍生,生态之美、生命之本、生活之意融入现实或虚拟的产品、场景开发,传统手工艺不再局限于工匠生产或艺术创作的阈限,作为造物实践,作为融入历史时空、人文内涵的经验体系,在信息生态中形成丰富的跨界空间。又如,传统手工艺作品以数字藏品的形式在元宇宙空间留存,虽然当前尚处于相对初级阶段,但已有打破3D 成品模型向技艺过程性展示和体验拓展、由单个数字藏品向工艺过程各步骤藏品拓展、由线上数字藏品向线下观摩、课程、旅游等拓展的趋势,传统手工艺作为信息资源在数字空间中发展的形态更加丰富。信息文明的组织架构、发展机制为传统手工艺创新性衍化发展提供了可能。应该说,信息文明中经由技术和平台化、共享化的组织机制实现万物互联,传统手工艺里自然与人、事朴素地相关联,其共通性在于,生态位的构建不是此消彼长的竞争,而是共享共生。传统手工艺的境遇不再是被冲击替代边缘化、难以为继,而是获得赋能发展的广阔空间。信息文明使传统手工艺的回归与复兴获得现实的衍生、创构机制和可能。
此外,虽然目前元宇宙等虚拟时空的建设尚处起步阶段,但随着信息文明中数字化生存方式的不断普及和深化,实在与虚拟、现实世界与数理程序的差异将促进传统手工艺本质的发现和意义实现。试想在元宇宙等虚拟空间,以映像形式呈现物质本体,以数理逻辑主导相互关联与作用,其时空可以被编辑,现实世界里不可逆转的时间在虚拟世界可以暂停、重启甚至倒流,现实世界里肉体生命的种种局限在虚拟世界可以程序运行的方式获得持续地存在,而且绝非沉浸式的网络游戏或VR 体验,既平行又关联现实的物理世界,那么,以实在对抗虚无,以具身体验补偿数理程序的运行,以现实生活世界的时间体验减少“无自我”的恐惧和信息沉溺,成为新的需要。传统手工艺之于现实人生的必要性或将更加突出,相对以往数字化技术在工具意义上成为传统手工艺数据化存储、保留、保护的重要途径,当前以及未来,数字化生存方式及生活世界的全面拓展和将使传统手工艺本来的、具身的实践状态成为现实生活中普通个体的需要。在具体的、不完美的、唯一性的工艺实践中体验生命时间与物质生成本来的样子,在心手相连的实践中唤起某种情感、回忆,投入激情或专注力,接受可能的瑕疵,体验时间流动的必然,感知经历物理世界的因果联系,现实世界的传统手工艺经验作为一种现实存在的、有因果力的、独立于人的心灵并具有交互作用的实在,具有新的补充作用。正如工业化、信息化发展到一定程度,手工艺成为一种被冠以“治愈”“解压”标签的体验,在虚拟化场景更加普遍的生活中,传统手工艺的回归将成为实在实践的必要。
总之,从采集及渔猎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到信息文明,生产所运用的工具、技术及依托的资源发生改变,生产力关联生成的社会组织关系、观念精神也经历相应演变,传统手工艺作为贯穿古今的造物实践在人力向机械力跃升的过程中遭遇冲击替代,也形成前所未有的自觉;在人力进一步借助计算机和算法向万物赋能的过程中,工业文明等物能文明向信息文明跃升,传统手工艺由人对物最本质力量的投射与实现以及作为人类历史文明的特定信息载体,在追求意义与体验、打破边界融会发展、成为虚拟化生存之补偿的过程中获得新的发展契机。德国哲学家恩斯特 ·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 ~1945) 指出:“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都是这个圆的组成部分和各个扇面”⑦,传统手工艺作为古已有之的生计方式的延续或数字化境遇中人的现实创造力的实现,融通劳作与创作,包含的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因而在文明迭代演进中绵延存续并衍生新的发展空间。就中国而言,自近现代至今,在百余年发展历程里经历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并全方位向信息文明跃升,悠久的手工艺传统在现代化后发状态下经历价值实现与文化自觉,当前所关联的“国潮”设计、“破圈”热点等体现了信息文明发展与手工艺本质的逻辑联系。传统手工艺作为一种素朴的存在充满生命的韧性,也如文明信息的容器承载并关联着社情人心。从文明演进观照手工艺的存在,因而可把握其恒常属性及与社会的有机联系,守其根本并面向广阔的未来。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
② [英]爱德华·露西-史密斯著,朱淳译:《世界工艺史—手工艺人在社会中的作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6 年版,第151 页。
③《当代中国》丛书编辑委员会: 《当代中国工艺美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07 页。
④《当代中国》丛书编辑委员会: 《当代中国工艺美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54 页。
⑤ 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关于轻工领域标准化技术组织体系优化结果的公告》(2022 年第10 号)。
⑥ 肖峰:《信息大于物质:信息文明的价值取向》,《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16 年第4 期。
⑦ [德]恩斯特·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年版,第95-9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