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洪帆(北京电影学院)
第一段,天花板上的光斑很有电影感。但装饰性文字太多,很多比喻,像繁复堆砌的花边。
芊憓什么也没说,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许是戴着口罩的缘故。
结构上很容易想到刘以鬯的《对倒》,一男一女(且一个在地一个外来)交替视角叙事,不过这篇有意思的是两个主人公不但巧妙地交换了一次在地者和外来者的身份,且始终不在一个时间线上,一个生者,一个死者,同时空交集只存在于前史,又或在结局之后的“结局”里才会相遇或永不重逢。
克劳德去找令迟的结果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就像安东尼奥尼的《奇遇》里桑德罗去找安娜。令迟与那个门童的故事可以换成克劳德与林芳的故事,而令迟去了哪里与安娜去了哪里一样可以终究是个不需要解开的谜。
小说另一个有趣之处在于一个个人物之间的关联发生是一种“结点映射”思维,克劳德是令迟映射出来的一个人物,而克劳德映射出辛迪,并进一步映射出辛迪新男友;白塔也是令迟映射出来的。若换个视点,令迟及白塔都是克劳德映射出来的。这很像那部南朝志怪小说《阳羡书生》。我觉得这是一个与男女之爱无关的故事,它讲的是孤独。
不知何时对面的芊憓踪影全无,只剩下明亮眼睛的影子。
一、克劳德
她以为他有一位情人。那一夜的睡眠令人印象深刻,一辆赛车在乡村公路上像闪电一样飞驰而过。无尽的旷野,淅沥的秋雨……一颗水珠在杏树的叶子上滴落,遥远的凉意在空气中聚集起来。卧室里,浑浊的呼吸回荡着,他似乎被夹在梦境某处,不得侧身。后半夜再醒来时,楼下一辆辆汽车缓慢驶过,在天花板上投下车灯。先是一个光点越过窗帘挂杆,然后以一种函数般优美的姿态伸长,延展……他恍然立起上半身,靠在床头。
轮胎摩擦着沥青地面,那粗糙的颗粒状的声音……
他正回味着,天花板上的光轮番退去。漆黑的房间里,他圆钝得仿若一尊石像。
等他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被子里传来嗡嗡声,也许是辛迪来电,这次午饭他们约在了一家中国餐馆。克劳德在镜前一颗一颗地系好纽扣,端详着自己,一丝银亮的太阳光顺着梳妆台的雕花滑落下去。辛迪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头金色的卷发用鱼尾夹竖起。辛迪也许从来不会为什么困扰,至少他从来没成功地让她困扰过。他们的唯一一次,她坚硬的脚踝碰巧划过了他的大腿,他立刻意识到他们是不同的。
令迟在这件事上总是能带给他倦怠的满足感,她像一朵棉花,当她闭着眼睛轻轻地呼气时,他总是可以假设她是享受其中的。最近两年,在她开始诗人生涯之后,那细腻的亚洲皮肤开始流露出冰凉之意,有时候她把眼神向外撇出去,看着梳妆台的四个腿儿,古典的,枣红色的,脱漆的,这时候他就把眼睛闭上。
辛迪的手臂是那么有力,小小的鼓胀的肌肉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结束后她一言不发,捡起地上的衬衫重新穿上。
他说:“原来你真的是一个攀岩运动员。”
她扑哧一下笑了,从此之后他就叫她攀岩运动员。不知道令迟能不能理解,他需要朋友。
尤其在他读了她的诗之后:
我签了字/一颗梦想之心,中国妻子解救/中国妻子/肩胛处的湿疹久治不愈/驱逐命运的癌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说起来他的中文实在是不错,他没有跟令迟请教,而是独自找了一个老师。起初一年他一直在学习那四个音调,第三年,认得了一些汉字,第五年,在令迟拉上内衣的卡扣时,他轻轻地问,你好吗?她回过头露出了惊喜——也可能是戏谑的笑容,但至少那一晚他们都默认地以并不舒适的姿势相拥而眠。这次和辛迪去中国餐厅,他也想用中文点菜。
电话又响了。
他把它抓在手里。
“喂,您好?”
“……您好?”
“请问你是令迟的家属吗?”
“Oui,我是?”
“天啊……你是外国人?法国人?不知道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可以听懂。”
“简单的句子可以。”
“令迟去世了。”
克劳德眨眨眼睛,今天是巴黎难得的好天气。
“你需要过来确认你妻子的尸体。”对方补充道。
七月初的时候令迟告诉他,“我很想回去看看”。她坐在一张两米长的餐桌边,把手握成拳头搁在桌板上,黑发遮住了脸庞。几个月来,他时常听见她在凌晨起夜,厕所的灯光从门缝窸窣而出,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她在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他在半睡半醒之间等她回来掀开被子,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回去……她明明只在那里存留过,从来没有回去过!对那个中国的北方小城克劳德所知甚少,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阵陌生的感觉攥住了他的喉咙,难道他这儿只是一段游魂的暂居之地?
“令迟的尸体今早被发现,我们还无法确实是自殺还是他杀。”
裸体和尸体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一个,冷幽默。”克劳德指尖一转,烟灰弹到玻璃盘里,一盘时蔬扒北菇端到他们面前,像绿色玛瑙和肥厚的海豹皮。“人可能忽然死吗?我一直确信她能活到八十岁。”辛迪用筷子把油菜塞进嘴里,有点惊讶地看着克劳德。
“我常常梦见我被一个来自山顶的巨石击中,它也有点像一个布满褶皱的现代雕塑,那么缓慢,那么优美地坠落,若要说定位那个死亡的瞬间,那是很困难的,但,‘忽然’,我们可以这么形容……”辛迪说道。
克劳德扭着头托着下巴,只觉得一个尸体浮在空中,那肉色四肢早已浮肿了,随着风在蓝天上飘动。
“她被发现的时候裸体卷在一件床单里。”
辛迪不露声色,转了转眼珠。一条雪白的床单在一个女人的双腿间翻出血迹……她的心里再次被探出了空洞的感觉,像高楼上一个个漆黑的窗口。
他把烟捻灭。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去中国的。”
他的声音干脆得像锃亮的杯子壁。
三十分钟之后,他从餐馆快步走出,头顶烈日。他的背后,辛迪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动,他转身招招手,坐进了一辆出租车,一切的声音都在温热的空气里消失了,他得以听见在四千公里外锤子与头骨共同发出的震动,像小石投进小谭。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一股含混的烟灶的气味团在空气里。此刻他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了令迟的脸庞,鹅蛋形的,有些婴儿肥的,一双半睁着的杏仁眼……
“去机场。”他说。
二、令迟
她走的那天,村口的道路像往常一样劈开了田地蜿蜒而去,她曾无数次在傍晚疾走,试图找寻这条路的尽头,但它似乎永远没有终点。只能这样——她站在路边,一辆灰白色的公交车停下,上了车她便困了,等醒来时,车已经驶过了她等待的终点。
令迟双手握紧行李箱的提手,往下一拽,啪,箱子砸到了她的脚面,大巴随即开走了。那天和这天一样,阴云久久地徘徊着,悲伤的感觉胀在空气里,雨却迟迟不下。
二十年的老宅,有十几年没有人住。鼠尾草漫上了院子,一株杏樹的枝丫穿过破碎的窗户,雨季在墙壁上留下稀薄的污泥。令迟的淡影停留在破碎的玻璃片上,她再次想到那件事,意识的影子。她转过身来,铁门大开着,每一株草和叶子都向她张开双手,证明它们谁也没有藏匿一坨氤氲的鬼魂。
在法国的前两年,她总是在上班路上突然停下来,这时往往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正是梦魇最繁重之时。白塔大概是做梦都想追来法国,在幽灵的世界里,世界如同游戏地图,他眼皮一抖,就如鼠标一点,施施然便到了另一片疆域。他劫她在小巷中央,眼神像一张网。不动,是她仅能做出的震慑,呼吸被无限地抻长,当最后一段气息消融在空气里的时候,棕黑色的影子终于无功而返。
那两年,几乎在所有醒着的时间里,她都在中餐馆的后厨洗盘子,清水在一个个骨碟上转出微型的漩涡,有时候洗洁精会溅上法语书,让一些泡沫在旧纸上独自破裂。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终于洗干净了被窥视的感觉,劳累清空了她的记忆,二十岁的时候,她拥有了一个前世,人生的断肢。
想到这,令迟摸了摸自己的腰包,触到一个硬硬扁扁的东西,护照还在。
手机闪出蓝光,在书桌上震动了起来。
“喂?”
“你到了?”
“昨天早上下的飞机。”
“你昨天到的?”
“我还要转火车和大巴。”
“跟你说,我昨天还学了中文呢!”克劳德说道。
无名的愠怒在令迟心里腾升,他总是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是为什么?现在她坐在儿时的书桌前,看着被霉菌腐蚀了的木头,她才刚进入那个沉郁的世界,西方男人圆润的嗓音就劈开了她的幻想。
“我没兴趣跟你说这个。”
令迟挂了电话,窗外的树枝在她的脸上投下震颤的影子。
当下之急,是找一个新床垫,再把花园整修一番。老宅从来都不是她的老宅,听到家人去世消息的那一天,她在一栋奥斯曼建筑里缓慢攀爬,各家的香薰味儿都从门缝里溜出来缠绕在一起。她轻轻地转动钥匙,一团檀木香气滚了在面前,和克劳德结婚之后,她加入了这个房子。
那时老宅的样子兀地浮现出来,它终归是她的。
从两公里外的邻居家,令迟借到了一把镰刀,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投身进了潮湿的草丛,刀刃隔开叶茎,在细雨中抖出一阵一阵的脆响。令迟只觉得肌肉发热,把许多忧虑完全抛在了脑后,刚认识克劳德的时候,他说他喜欢李小龙,可也许他根本不懂一个真正的侠客,那种风雨飘摇中身在此处也在彼处的感觉……
窸窣声响起,一个黄白相间的身影漫步过来,是一只小猫。令迟直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它。
“谁叫你来的?”
小家伙愣愣地不说话,绿色瞳孔里的黑线收紧了,一转身就消失在了草丛里。
夜里下了雨,令迟缩在旧大衣下面,床头点了一支蜡烛。这样的寒冷——而非那栋恒温的巴黎公寓才能让她感到真实。嫁给克劳德后她的生活一直恒温,一开始她给同胞们做房产中介,一几年之后也做代购,有时候走在路上,她察觉大部分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唯有她无时无刻不被悬挂在法兰西的外墙。克劳德说,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她随着一个吻倒下,可等到第二天,四下无人的时候,那幽暗的苦闷又会再次找到她,浮在她的衣领上。
几日后猫叫再次探出杂草,令迟赤脚跟着它,推开生锈的铁门。
白塔站在路中间。
一截疑问磕磕绊绊地在令迟的大脑里行进,这是真的假的?
令迟到底还是能认出白塔。这么多年,他矮了下去,衣裤垮垮地堆在骨架上,那宽薄的下巴有了些尖刻的味道,他的眼神并不冷酷,反而闪烁着一些晶莹的东西。一股愧疚感冲上来,也许她才是那个影子,白塔才是那个在日光下种田、打水、晾晒粮食的人。
“令迟,好多年不见,听说你现在可是外国友人了?改天来我家尝尝我媳妇的手艺。”他的声音像一截快断了的线香。
令迟的冷汗一道一道地淌下来。她轻轻地抬起头,试探性地触到他的眼神,他那浑浊的灰色瞳孔纹丝不动,令迟感觉像被揍了一记猛拳。数以万计的白蚁啃食了他们之间的时空,也许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令迟用脚底板搓开沙砾,飞快地向道路的另一个尽头狂奔着,在她身后,传来了那温柔的呼唤:
“你还好吗?我们都很想你。”
三、克劳德
世界忽然变得复杂,他需要一本字典。
“刚刚你在门口看见的那个,是她的前夫。”这句话凭空迸裂,林芳瞟了克劳德一眼。端详着来看,这个中国女人和令迟竟然有些不同,过于强烈的阳光和阴影在林芳的眼睑处划出灰色的三角。
她的脸庞是泥土的颜色,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齐耳短发下延出一段脖颈,脖颈上段生着些黑硬的汗毛。
“什么?”
“听不懂中文是吧,she had a husband,before you。”林芳的眼皮抖动了一下。
“谁说我听不懂的?我要问为什么她会有前夫,她二十一岁我们就結婚了。”
“其他情况你都了解了。他们没有证,经过我们走访,她十六岁就和这个男人,叫白塔,结了婚。我们这儿都有记录,出国前,你太太报过几次警,原因是被家暴。”
克劳德灰绿色的眼珠上的茫然像霉菌。
“可不可以用拼音写在纸上?”
过了很久,空气里响起了一声,哎,就像一个泡泡忽然破裂了那样。
他走出大门的时候,企图再次听见那个房间里的响动。也许他听见了林芳将文件重重地磕在桌面上,以使它们变得整齐的声音。他有一种想要再回去,再重新推开门的冲动,但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干脆地迈出步伐。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于是任何人都无法知晓他的内心,他以这样的方式成功地领导着他的员工们。从儿时到现在,他感到社会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变化。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公寓,这栋大楼的样子几十年如一日,与此同时,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包括拥有一个中国妻子。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人以一些戏剧化的方式活着,而他不喜欢看纪录片。
一个人影躲在一株白杨树的后边,静静地看着他。
坐在出租车上,他琢磨,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想要钩住他身上的什么?这个前夫长得像法国版《聊斋志异》封皮上的小人儿,他很清楚如今的令迟看到白塔会作何反应,她会狠狠瞪上一眼,然后抖一抖大衣的毛领,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抖下去。至少当他在她身边,她对街边的搭讪是这样做的。有时候他想到,是自己赋予了她这样的高傲,心里便流过了一阵快感。
酒店的床单是纯白的,他一双手像枯枝一样落在上面。只有和令迟是丧偶,和其他人都是离异。
二〇〇二年的那个晚上,月光暗得发紫,她的脚像金属铁片贴在他的小腿上。
“你醒着”,他说。
“我梦见一个人要杀了我。”
“你认识他吗?”
令迟的肩膀抖动了一下,“那是一个遥远的人。”
那时他们相识不久,令迟还是一个护理专业一年级的学生,同时做着几份兼职,比其他同学年长了三四岁,她常常说起影子,又说自己已经忘记了影子。真正的忘记,本应该是一片虚无,就像一切尚未发生,难道真的有人成功地征服了记忆吗?后来他恍然大悟,这大概是非一般的暗示吧,他适时地说出了那个词,结婚。
这些片段像棉花一样堵在他的肺部,他一点也不能向林芳说出口。临走时,林芳把一张纸片推到他面前,上面用拼音标注着令迟家的住址。电脑屏幕上映出她的脸庞,这脸庞带着坚硬的触感,她一动不动,眼神斜向别处,等着克劳德把纸片收到口袋里。
他的确那么做了。纸片在他的口袋里吸收了拇指的汗珠和高铁座位上皮革的味道。
“那里每一块石头都试图把人的双脚割破。”她曾经这么形容自己的家。在克劳德看来,这个小镇恼人的恰恰是那几个凭空伫立的高楼,在巴黎的热浪中,他时常想搬到这样一个地方,有个简单的商圈,居民楼小巧精致,山就在不远处,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植物都疯狂地生长起来,他可以钻到这种疯狂中,感受清凉的迎面一击。
最近两个星期他一直没有时间徒步,走到老宅的时候,他微微出汗,运动催出的多巴胺使他忍不住打量着这栋东方风格的建筑,他的祖母也曾经试图这样改造住宅。
老宅前围了明黄色的警戒线,他把它拉起来,钻了进去。面前的说不清楚闻到的到底是木头腐烂的味道还是檀木的香气。
杂草带来了昆虫发出的杂音,但门框如此安静。这是个简陋的家,一些尘土在角落弯出漂亮的圆弧形,她曾经试图把这里打扫干净,尔后大概又累了。一段蓝色的电线在天花板的边缘游走,在终端垂下一个崭新的灯泡。他按下开关,啪,灯泡在午后的日光中投下一片暖黄色。
“你们法国人就是浪漫。”
克劳德猛地转过头,白塔的上半身浮出窗外,紧接着白塔便闯了进来。
“你是谁?这里禁止入内。”克劳德说。
“那你又是谁?怎么能进来?”
克劳德没有回答,他的眼皮立即垂下来盖住了半个眼珠,一阵幽光令人不寒而栗。
白塔大笑起来,“我想叫你来咱家做客,哥们。”
白塔家是个两层的小洋房,门后贴的红对联有些褪色了。一些鸡鸭在围栏里发出噪音,白塔的妻子在一旁切开一个蜜瓜。
克劳德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他那硕大的膝关节开始发痛。菜刀的木柄黑得发亮,一刀下去,瓜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出一阵异响。白塔狠咬一口瓜肉,汁水顺着嘴角淌下来。
“我不知道你的存在,她没跟我说起过。”
“嗨,过去的都过去了。”
“你恨她恨死了吧。”克劳德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他感到自己在经历一阵痉挛。
“你说什么?有时候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我的中文?”
“哈哈,但你的中文不错了,你学了多长时间?”
“我刚开始学了一年。”克劳德也捏起一块哈蜜瓜,把头埋下去,用舌尖够住果肉。
“牛。”
白塔的妻子走到两人面前,倒上两杯茶水。一双被弹力裤裹住的饱满的大腿在克劳德眼前晃动,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心宽体胖,面色红润的女人,像一头母牛。
“大哥,咱别想了,令迟摊上你是她的运气哩。”她说。
没有人回复这句话,它和它的主人一起飘走了。
克劳德双手紧握。第一次和令迟约会,他忍不住说了这句话,“遇到我是你的运气”。他曾经在那些女孩的沉默、慌张,或自恃聪明的眼神里了解到这是一句卑鄙的调情。而令迟则把拳头抵在下巴上,皱着眉头,进行着精密的计算,告诉他,是的。他狩猎的快感扑了个空,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友谊的暖流。
“我恨她做什么?她下不了崽。”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白塔的妻子在厨房里掀开了锅盖,一阵白气散开来。
“他们以为我不懂,其实我懂。”令迟曾经总在他耳边叨咕这句话,有一天她不再说了,现在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她不再和除他以外的人说法语了。克劳德飞奔下山,与此同时却觉得自己像被夹在两片墙壁之间。
太阳炙烤着一切,克劳德竭力让自己不去想象一个腹部如篮球般隆起的令迟,鉴于她从未理解过男女之间的欢愉,她本该是永恒的处女。悲伤混合着呕吐的冲动让他在宾馆走廊里蹲了下去。手机摔在了地毯上,发着明蓝色的微光。
“Claude,comeback。”林芳的声音仿若来自时间的彼处。
四、令迟
令迟接过前台递过来的房卡。那时候白塔的呼唤如同柔幔,她躲闪不及摔倒在地上,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宛如一只苍老的巨蜥。她旋即爬到山顶上,高举手机,以接收信号。订到回程机票的时候,她的小腿止不住地打战。
离开老宅之后,她忍不住给克劳德发了一封邮件,越过了拨电话,无人接通,等待回电的中间步骤。无论如何她要回去,和克劳德的房子生活在一起,像往常一样去华人街买米、买菜,现在,她认准了自己只有那一种现实。
四季酒店的电梯缓缓上升,焦急的脸映在不锈钢电梯门上,金属的光泽柔和了她的皮肤,一张脸像水中月镜中花。早年艰苦的日子把一条准则刻在了她的脑海,千万要节俭再节俭,挥霍无异于自戕,现在她后悔醒悟得太晚,如此订一间豪华套房,在柑橘香水味中升到最高空,生活在一个简单而一尘不染的世界,又有何不可呢?追问意义,不过是创伤的后遗症。
一旁的门童穿着制服帮她握住行李箱,她感到他的目光如同犬类动物的鼻子,在她的后颈处狂嗅。不过,或许他只是在嘲笑她身上始终无法抹去的那股子憨厚。
栽倒在床上,她很快就昏睡过去了,中间醒来,渴得喝下了一瓶矿泉水。等到她狠狠地睡完一觉,已经是晚上十点。
深夜,她在街边吞下一碗芹菜肉末卤的面条,像一个鬼魂想要填满自己空荡的身体。这会儿,她又会想起和克劳德之间无休无止的沉默,永远打不通的电话,那磕磕绊绊的巴黎生活她也过够了,想到明天要去机场,她摸了摸自己的胃,砸了咂舌。
是的,她又举棋不定了。
她在街边弹着烟灰,一个宝蓝色的人影儿飘了过来。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这么晚了不安全。”
令遲有些惊诧地看着来者,这个瘦削的男孩面色发灰,忍不住抖着腿,一双匡威帆布鞋有些脏了。
“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们不是下午刚见过面吗?你帮我拿的行李。”令迟干脆地说道。她认得他,那个门童。
他的五官挤在一起,挤出了一些笑声,“我叫刘行”,他说。
令迟抖了抖眼神,不语。
“你中文说得真好。”刘行故作轻松地说。
令迟想,她学会了克劳德的沉默。在她提出辞职,主张换掉家里的沙发,甚至在回家乡度假之前,她一再地遭遇他的沉默。
“你们在外面长大的华人,一看气质就不一样。”
“没那么夸张吧,不过,我的确在法国长大。”
“我们每天都接待很多白人顾客,他们身边总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我已经不再年轻,”她干脆地打断他,“对感情的事,我也不再感兴趣。”
“真的吗?”
尽管她写诗,但她往往是在餐桌上,在刚择好的一盆豆角前写诗。对于如何在巴黎的咖啡馆里神情慎重地写下句子,通过观察那些洒脱中带着柔情的法国女人,她已熟稔于心,但从未实践。在飞机起飞的前夜,她一口一口地吐出香烟,尽情地向面前这个年轻人描述“她的生活”:在索邦文学院与友人激辩的青春,她在巴黎的工作室——一个装满了各式绿植的复式公寓,偶尔也有婉转处,她倾诉在儿时同时学习三门语言的困难,以及这困难如何变成财富。
和克劳德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只记得他的身躯很轻,在呼吸中胡乱摇晃着。她在双腿之间摸索着刘行的后脑勺,忍不住发笑,原来克劳德也像她这样心不在焉,又思绪重重吗?她想,自己像丢一个糖块一样丢出了生活的下脚料,而刘行则是一个嗜甜的节肢昆虫。有一种快感若即若离地撩人心弦,但它不来自她的体内,只是在她四周飘浮着。
然而,克劳德在享受这特殊快感的同时,绝不需要像她一样努力忽略来自下体的隐痛。
结束的时候,她几乎立刻坐了起来,在桌子上摸到了皮夹。她低下头,专注地查看皮夹里的纸片,丝毫没注意她小腹上的肉微微堆在了一起。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太阳穴处的血管跳动着,算了,就当是为了刺激吧!
两张橙色的纸币,好像不够,三张,四张。
“谢谢你”,她说。
她一个人背过身去,倚在窗前。楼下传来了不知名的爵士乐,是有乐手和她一样要乘坐明早飞往巴黎的航班,要去演出吗?
刘行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不断晃动着。他拿起了令迟的皮夹——事实上那是多年前克劳德打算扔掉的,他摸出一张二寸大小的照片,捏在手里端详着。
令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窗子,在她米色躯体的后面,刘行的影子微微颤抖着。
“告诉我,这个白人是谁?”
那个声音如此冷酷,就像碎石互相摩擦的声响那样。
五、克劳德
克劳德缓缓地推开门,地上扇形的影子合成了一条细线。
他走近,走到林芳的桌前坐下。这个女人静止在那里,一些细小的灰尘在她眼光周围的阳光里浮动。
“我们在酒店房间里发现了微型摄像头。”
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酒店房间里会有“监控”,但却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那瘦削的,在关节处有些发黑的手点击了鼠标。
他知道那就是她。奇怪,他感到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观看令迟的,哪怕是她在他面前面露迟疑,哪怕是她接下他递过来的可颂,咬下一口然后慌乱地拂掉落在衣服上的碎渣,他都觉得她是一个模糊的小人,而他的眼睛藏在天花板上的某处。她像他所熟知的一样,总是等待着对方主动。那个男人轻柔地拨开了她的衣服——克劳德不止一次地想也许女人们喜欢粗暴一些的,很快,她就像往常一样,愣愣地望着屋内的某处走神。
他瞟了瞟侧边,林芳低着头,背对着她,他想,也许她已经看了许多次这段录像,所以并不在意。她就是站在什么女性的立场上故作冷酷吧!林芳永远不会知道……当令迟背对着他人,靠着窗的时候,她是伤心的,那样的身影他曾看了无数次,有一天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的伤感越来越趋向一种乡愁,思乡是所有悲伤的象征。”
在她背叛他的时候,她伤心着。克劳德不禁舔了舔上牙膛。
林芳忽然转过身来,拖动进度条,转了转椅子,微微回避着克劳德的目光。
录像里,男人扔掉了手里的纸片,冲出去掐住了令迟的脖子。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有利器与鲜血,在前几秒,克劳德简直辨不清这是谋杀还是调情——他把她压下去。令迟拼命地把脖子上的手掰开,然后又再次被俘获。克劳德捂住了眼睛,在自己的指缝里观看令迟如何坚持到了最后一秒,而那一秒钟又如何飞快地逝去,而那男人又如何轻轻地抱起令迟,把她放到床的正中间,让她枕着她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
视频停在了最后一帧,席梦思上的睡美人。
不知何时,那皮夹里的照片被推到了克劳德眼前。证物袋密封着十几年前的他,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是深棕色,穿着格子衬衫,他的眼神里还有着……希望,他相信生活里仍有未知。这张照片激怒了一个陌生人吗?他想不明白。
以令迟的性格,也许她根本没留意到这张照片就稀里糊涂地用了这么多年,他以最绝望的心情揣摩着自己的妻子,如果不这样想,他根本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离去。
此时此刻,他真的需要一个怀抱。林芳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克劳德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皮质座椅,仔细辨别哪一条纹路属于牛的血管,转过身来,他发现门的影子又展开成了一个扇形,那长方形的阳光提醒着他外面的炙热。
八月份,他在老宅的院子里挖土,土疏到一挖就开,杏树的叶子已经发黄了,啪嗒啪嗒地落着。他拾起一旁紫檀木的骨灰盒,把土拢过来,将它盖上。
回到巴黎,辛迪的电话竟还打得通,她刚从北非旅行归来,嗓音增添了一抹异域风情,“你还好吗?”她问。
“我半条命都要没了,给她火化的时候,谁都听不懂我的中文,一切都无比复杂。回来的那天,我差点没赶上航班,一回家发现冰箱里的食物全都发霉了……”
他等着辛迪对他做出一些残酷的评价,但电话那头只有一些地铁里嘈杂的脚步声。电话很快就被挂断了。
辛迪给他发了消息:如果你想放松一下,周五在我家有一個聚会。
顺着一阵躁动的电子音乐,克劳德登上了顶楼。门开着,辛迪闪出来,挥着手掌让克劳德进去。一些年轻人正随着鼓点肆意地跳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衬衫和西装裤子,有些迟疑地站在房子前厅。这时,辛迪搬来了一张折叠桌板和两个椅子。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之前跟我说这不是真的。”
他坐下,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这是真的……但很复杂,她有一个前夫,然后又和另一个男人上了床……总之,很复杂,我不知道怎么说。”
现在他和令迟一样了,她总是说:“很复杂,我不知道怎么说。”原来这不是出于敷衍,而恰恰是对问题的真诚对待。
“所以是谁?”
“不,我们说点别的吧。我总觉得她还会回来。”
克劳德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男孩走到辛迪面前,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辛迪仰起头来,送上去一个吻。
“你的新男友?”克劳德的语气和质问差不多。
辛迪点了点头。
“你就是克劳德?辛迪跟我说起过你,还有你中国妻子的事情。”
“她叫令迟。”克劳德回得没什么底气。其实是他先那么做的,他向其他人把令迟代称为中国妻子。
尔后男孩离开了。辛迪抿了一口啤酒,她的目光从下睫毛下面钻出来打量着克劳德,“你确实需要放松。”
“你爱他吗?”
辛迪甩了甩头发,“不然呢?”
“不,是那种真正的,真诚的爱,并不是情感世界里的游牧生活……”
“什么才是真诚的爱?你又怎么知道我对他的不是真正的爱?”辛迪托着下巴,她古铜色的皮肤与金属耳环和绿色吊带很是相配。
克劳德怔怔地望着窗外。底下的小酒馆里,人们惬意地抽着烟,偶有抱着购物袋的行人路过,那一簇簇鲜艳的花朵挂在对面人家的窗外,它们是从楼下的花店里买到的吗?
在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思考着那件事情,现在他确定他错了。他不该把令迟留在老宅,而应该把她带在自己身边,最好放在床头柜上。这一切还可以挽救吗?他这周末回去?把她找回来?一阵恐惧感从他的脚底板钻到脑门儿,他逼迫自己深呼吸,等回过神来,一切终于归位,安全而枯燥的是现实,最接近本心的冲动是异想天开。
“她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克劳德没头没尾地说。
不久后,他爱上了攀岩这项运动,只是因为当他双手扒住一个岩块动弹不得的时候,令迟的脸会暂时地从他脑海里消失。失足的恐惧、力气的枯竭和不得不继续进行的攀登,这些他在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原来付钱就可以得到。逐渐地,几乎所有的周末他都在攀岩馆度过,随着他技巧越发娴熟,令迟又开始在他思绪的边界探出头来。
也许下一周他可以试试去野外。
这么想着,他又狂蹬了几步。脚下的仿佛不是五颜六色的人造石块,而是真正的有棱角的,在岁月中经过无数偶然才形成的矿物结晶。就像……老宅门口堆放的岩石。他好像再次走到了那个被植物覆盖的房子前面,拼命地想要看清每一片叶子的形状,还有令迟,她一定藏在深处,等着他拨开所有的枝条来找到她。
这时,他脚下一滑,下半身悬在了空中。
他的右手紧紧地扒着那块凸起,把所有的力量都向手指传输,他试着胳膊处稍稍用力,以此来带动身体,但仍然找不到落脚处。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痛觉从他的指尖传来,但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放弃,他想。
在他认为自己精疲力竭的时候,那具疲惫的身体里却总有力量让他继续停留在半空。但在某一时刻,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最终,他会坠落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那一秒的到来,那永远无法定位的时间上的某点。
就是现在,他判断到。
不知多久,他的手掌终于从石块上脱落,在手掌脱落之后,他终于在空中下坠,在下坠之后,他的背部终于接触到了地面,在背部着地之后,终于有一阵疼痛从头部袭来,在一阵昏迷之后,他终于跨过了那一点。
在跨过那一点后,他终于沉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现在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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