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洪申
《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游吟诗人》的浪漫感克制地、有痛点地扑面而来,我们不能否认巴依阿吉的献祭、韦女士的以泪洗沙、画家和塔克拉玛干的残忍,对浪漫的清洗作用。
巴依阿吉作为文章事件的起因,他是谁并不重要,他的死因也不重要,作者只需要让他死掉,并借助韦女士和画家的口舌投射出一个“映像”——一位带有创作气质的独自死在沙漠中的诗人(朋友、爱人)。这个映像出现在文章的暗面,通过感情的勾连反复刺激画家和韦女士,最终变成一个合理的动机——我为何说这篇小说的浪漫是从容体面的,首先就在于它的动机是严谨的、猛烈的——其次推动了故事的行进,最终把画家与韦女士送进了沙漠,完臻了画家的《十二木卡姆》和韦的自我救赎。
另外,巴依阿吉留在布条上的维文遗言:“我在沙漠里看到了一个游吟诗人。他对我念了一首诗,我只记得其中一句:‘但愿有人知我本色。’”在小说中创造了游吟诗人这个概念,并赋予了他沙黄、孤苦的气质。“但愿有人知我本色”更像是巴依阿吉的自白而非所谓游吟诗人的片语,但他为什么要借一个旁人之口说出呢?
巴依阿吉的遗言其实是一首短诗。在这首诗中,游吟诗人带着“但愿有人知我本色”的渴望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继续存活下去,从而把这份渴望永恒化了,巴依阿吉只是个表示认同的濒死者,比起把这份渴望变成到死都未能实现的怨念,巴依阿吉轻巧地化解了遗言的哀怨与紧绷:我很渴望世人知我本色,我要死去了,但是我的执念是永恒的、绵长的、稳定的,并不随着我的风化显得歇斯底里和在爆发之后坍缩。游吟诗人是巴依阿吉的映像,他的存在使巴依阿吉的死亡变得婉转,如果巴依阿吉在布条上以第一人称疯狂地呼号,这篇文章的浪漫感远不会如此得体。
至于巴依阿吉认为世人不知他本色,文章中有明确的交代:韦对画家说:“你知道的,他的维吾尔族朋友们,除了你,都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多少汉族朋友,”——“我是说,他写汉诗,维吾尔族朋友觉得他装逼,而且汉族诗人那么多。”
显然,我们的画家明白了巴依阿吉的设计与心意,在补全《十二木卡姆》这幅画时,他在沙漠上绘了一位游吟诗人,有着浓烈的纪念意味。
如果说巴依阿吉的死是故事的内因,韦女士(下文简称韦)则是故事的推手。比起已经死去的巴依阿吉和“冷漠”的画家,作为巴依阿吉的爱人,韦是小说中一根逐渐冒头的枝刺,虽然在冒头前,所有人连同读者都已经知道她即将扎伤整篇小说。
在画家家里,韦与画家争辩游吟诗人存在与否时,她就已经有要决堤的冲动了。在进入沙漠的路上,韦不停地向画家发问、聊有关巴依阿吉的事甚至开巴依阿吉的玩笑,这个过程中,她的感情在不断释放。比起人潮汹涌的城市,塔克拉玛干是爱人的墓地,也是安静的包容一切声音的暖房。
从“巴依阿吉这么辽阔的一个人,死在了这么辽阔的一个地方”到“我突然不恨塔克拉玛干沙漠了,我觉得巴依阿吉留在这里,也挺好的,比留在外面好”,从“你说,巴依阿吉知道我们来了吗”到“可怜的巴依阿吉,如果他留在这里,而我是塔克拉玛干艳后,拥有这座沙漠,我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韦移情于死去的巴依阿吉,是解构自己悲伤的象征。她尝试用一种轻浮的乐观覆盖所有情绪,直到她跌倒在沙丘上,躯体的巨变破坏了脆弱的乐观覆膜,此刻所有情绪积压完成,决堤形成泪水洗刷沙漠。这就是枝刺完全长出的时刻,作为整篇小说最激烈的点位,韦是全文浪漫感的泄洪口,她平衡了其他人物身上的克制,她情感的线性变化牵引了整篇小说的重心。
“我好想你,好想你。”韦哭着。
她的情感嬗变之真实浓烈,使小说的浪漫有巨大的说服力。
韦出现在画家的门前时,原文写“一种巨大的悲凉就摄住了我”,这时画家明白韦的造访是带着死去的爱人的影子的,但是画家说:“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把门关上,把韦女士重新隔在门外,那种悲凉是如此之深。”很显然,画家对巴依阿吉的死怀有消极逃避的态度,这与韦的主动挖掘自身的痛苦是对立的,或许画家同时也承担了韦外溢的悲伤,所以只能采取回避的防御姿态。
但是,画家(也即“我”)的逃避是徒劳的。“我”心里明白巴依阿吉是最好的素材,是对《十二木卡姆》最优质的补缀。这一迫于艺术创作需要的冷酷无情冰镇了韦的激情,两股力量在故事中明里暗里地角力,使小说呈现出一种均衡与丰满。但正如“我”所直抒胸臆的那样:“你以为我不在乎他,那你就错了,他是我兄弟。”或许“我”的本意是为了完成那幅画,但一旦进入沙漠,进入了韦和巴依阿吉情感联结的场域,“我”就已经落入了塔克拉玛干的掌心,尘封的对巴依阿吉的哀伤情愫难以避免地像黄沙一样腾起。
塔克拉玛干本身是比画家更为残忍的存在。它提供了巴依阿吉的坟墓,提供了塔里木河的羊群与雪鸽,提供了画家一个写诗的契机,自己却不动声色地抱手旁观着一切。它一言不发地杀死巴依阿吉,又在画家和韦的脑海中唤起塔里木河印象,用绿意刺痛在广漠里寻索谜底的两人。最终,没有人能指摘塔克拉玛干任何,它只是这样存在着并且朴素地抱手旁观。
画家的残忍和塔克拉玛干的残忍在塔里木河出现的时刻分道扬镳了。“爱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回忆塔里木河一样吧”,画家的“谎言”自此开始酝酿。塔里木河的羊群、胡杨、白云和雪鸽让他暂时放下了绘画内在的残忍,他决意自编一首包含“但愿有人知我本色”的诗来给韦一个交代。这一处是画家这个角色最大的魅力所在,他完成了从自我压抑到解脱他人的巨大转变,同时,他的真情流露不仅杀死了他的残忍,还使他的《十二木卡姆》有了质地。
无数创作者想通过残酷的叙事来保证作品之“作”的冷静与精准,但却遗忘了真情实感才是作品之“品”所在。畫家在小说中呈现的自我揭露与自我发现是自然的,是小说浪漫感的体面的极点——画家与韦不能都怀着悼念的心情去塔克拉玛干,那样太刻奇了。
画家(或王子健)告诉我们:感情只能被掩藏而无法被绞杀,在最终的最终,我们都要面对它的暴涌。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