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距他的坠马已逾半月,思绪依然沉浮如屑,不得安定。他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一切人探视,日常饮食只准家仆放在门外。屋内原本的陈设几乎全被他扔了出去,只余一榻枕席、一盏鹤灯、一件桌椅、一套茶具、一鼎香炉而已,为的是营造较静谧的世界,安置犹未恢复灵便的身体,好放他向内跋涉,做痛苦而必须的追索。
他现下无一时不在缥缈迷茫中,对周遭只觉陌生与隔膜,但又莫名知道,这所家宅长养了他,当众人扶拥着他进到这高门宅邸,丝丝如梦的安宁浮上心间。这安宁更添他的迷茫。
生命间浑融无碍的周转,如一粒山果坠入草窠,从一种根系中脱落,并将进入甚或发展成为另一种根系。他像是经历了场难以名状的畸变,跨过区隔了天与人、鬼与畜的界限,并将越变中的损益彻底遗忘。这虚白漩涡因一无所迫而尤难挣脱。他思索,郁烦,至于狂躁,至于颓唐。
窗外那片沁目竹林,幸好他不忍令人伐去,这时便随庭院的凉风微微耸动。竹影婵娟,引翠色入他心脉中周转一遭。偶有这般清寂风物,能和着他生命的脉动,糅成稍适意的心境。
家仆低声议论宅子里的趣事,随早餐一并送来他这里。他们渐渐都认定,瑾少爷得了失心疯。
不是吗?这半个多月把自己关在房里,哪里都不去,谁都不肯见。少爷醒了以后不但不认得人,还乱说自己是和尚哩。
你还不知道哇,那次打围,忠保跟去了,他亲耳听到的。
啧啧,哪门子和尚哟,花和尚么?
人丛中极迅速地爆开一阵低笑,很快在谁的带领下又整饬起来。有人恭敬地叩过三次门,用熨得平顺的声音唤他,少爷,该用餐啦。
他们总这么叫他:少爷。他恍惚着,身子却已经先来到门边。
推开门,几个靠后站的家仆低眉顺眼垂手而立,照例来听吩咐。前面那个端着漆红的木食盒,打开检视,不再是炫目的玉壶彩盏和他拒不纳用的美酒肴馔,只用普通的瓶盏,盛些馒头、小菜和米浆。他微微颔首,接过食盒,合上了门。
门后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顺着綷縩声攀了上来。
真转了性子当和尚啦,就吃这些?
可不,吃得还不如咱们。
没法子啊,不是这些干脆不肯收,收了也不动筷子。老爷太太只这一个少爷,少奶奶肚子又没个动静,作孽哦。
嘿,我听说昨个晚上,少奶奶偷偷……声音压了下去。
上次不是还传说,福顺看到个蓬头赤脚的女人,从少爷房里……
好了,少爷没吩咐就快走,别挤在这儿瞎嚼。
人声渐远渐稀,终于散了。
听着那些议论,他恍若有所历……仿佛那妇人,趁着月夜星光潜入他房里,极悲哀地望着楠木雕花大床上睡着的闭目男子,好像注视复得却已失落光泽的宝器。妇人望了一霎,转而一件件除去身上多余的衣饰,脱去鞋袜,就露出脂玉色两只纤足,解下一笼轻雾纱,底下掩藏的温洁裸体亮起如煌煌灯烛。种种皆如传奇故事所述,但妇人的面庞被陌生的、清亮无邪的悲哀占据着。不甚成熟的艳气渐散,现出肉体天然的青嫩,止息跋涉向纯粹的抽象。俨然是神圣的降神仪式:月夜里一只母鹿游目四瞩,小心翼翼下往澈凉野泉,夜晚春水微涨,拭洗绒毛上的腥热土尘。小鹿在水中央款款跪下,低首拥出一枝梅花。人不敢打破这寂寞。
清冷的梅香伴着水汽叩开鼻关,顺着腔道向上复朝下,他沉醉如泥,而急促似火,未防撞倒了香炉,弥漫起焚香气味。林泉、母鹿、梅花、清月连同尘泥泉石刹那寂灭,仅余一片灰黄里,破烂的蒲团上端坐着须眉皆白的老僧,诵经声坚如磐石。僧衣下皱褶斑驳的松弛肌肤,微散出积年的焚香和朽臭。背后攀附一条粗壮花蟒,盘踞脖颈,冰鳞簌簌,目色森森,蛇芯闪烁如红宝石,那肃穆神气令他心内一凛,眩晕欲坠。
无量佛——他叫出了声,几乎从榻上弹起。室内似余淡淡梅香。起身后,他站到桌旁吃了一杯冷茶。哪里是梦幻,哪里是现世,简直难以分辨。又或者两处都是梦幻,那么他是被梦魇吞吃入腹了。
目光滞挂在床边,香炉不知几时已塌了。
霏雨连绵数日,一家上下都有些恹恹的。太太又钻进佛堂,跪在佛像前,手里捻动一串檀木佛珠,佛堂供奉着新请回的《妙法莲华经》。上人交代,须将此经奉于佛堂高处,以避五浊,且要日夜诵念,伸其内蕴法光。老爷饱食之后,倚在榻上盘算着晚上如何消遣。他也读佛经、信鬼神,却不喜和滚在俗世的高僧打交道。面对独子突然的疯癫,他起先杜门谢客,整日捧起《太上感应篇》修省自忏,终认为这是命定之劫,只能随遇而安。
趁着落雨时节诸事不行,家仆丫鬟们也散漫起来,三两聚集讨论家里种种人事。这讨论兼具关怀与消遣的意味,往往由伶俐人起首抛出些新消息或旧题目,引得宅内研究人情的学者们次第发表高见,旁边未通人情的少年孩童借此增广见闻,较慈悲的默默听着,在脸上或心里淌泪。有时学者们为立论之迥异吵得不可开交,掌故家便出来带住局势,引些既有说服力又富趣味的箴言谚语、古人故事和邻人轶闻,从正反两方面站住话脚。大家把闷在心里的闲情絮语掏尽了,众声喧哗中夹杂点幽怀和唏嘘,便散开各自忙碌,靠这忙碌抚平生命里被掀动起来的不满足的縠纹。
近来最常见的话柄,是疯少爷的新妇。说是新妇,今年也才二十岁,脾气和顺得连家里的小丫鬟也不会怕她。家仆里几个向来亲热的青年,备下一席酒菜,特意避开旁人,围着他们中叫福顺的汉子,请他描绘半夜里如何看见女人出入疯子房里的。迎着伙伴们带考据癖的湿润目光,福顺感到被需求的快乐,于是巨细无靡地回忆那晚的见闻:
“那晚是少爷出事的第十二天嘛,除了不大认识人,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癫,那么晚上只要留一个人看着,不出事就行。上半夜是来禄当值,下半夜我接他班。不巧满子从省城办事回家,晚上我们一块喝了点酒,稍微耽誤了会儿工夫,等我过去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个白色人影在门口站着,我那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来禄,就悄悄凑过去想要吓他。谁知那白影一闪,已经不在那里了。我简直以为撞了鬼,一下子酒热全消……”
两个十六七岁的伙伴,见素来标榜勇武的福顺大哥如此惊惶,不由笑出了声。福顺也扯着脸皮笑,却不再往下说。众人会意地纷纷为他找补,福顺的笑才带出熟悉的宽厚意味,继续说下去。他赌气似的制造着恐怖气氛,从儿时夏夜在乡里大树下已听饱的传说中,取用零星修辞杂混进去:
“我悄悄摸到门口,先把耳朵贴到门上,倒奇怪,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好,我就壮了胆子,扒开道门缝往里面望。朦朦胧胧闻到一阵怪香,甜甜腻腻的,顺着缝往脸上扑。哦,就好像是,烂果子那种香,齁甜醉人的。然后就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不晓得在干什么。我仔细一看,原来被子下藏着什么东西,从中间拱起来,好吓人。我当时大气都不敢出,眼皮都忘记眨。月亮光清清白得瘆人。被子忽然滑到床下,我才看清那底下原来是个女人,看侧影是赤条条的,两个奶珠翘起。她坐在床上,低着头,看不清脸。老长的头发,奶往下坠,一颗头和底下连着的颈子绷成一道横,后背往下压,溜溜泛着光,慢慢、慢慢低下去者。我望呆了,一霎觉得,这婆娘怕不是吃汉子的画皮。我身后突然什么东西直响,吓得我一个激灵,屁股摔到地上。待我爬起来,四面望过一下,又没发现什么异样,再凑上去,屋里什么女人都看不见了。”
讲到这里,原本有些躁动的听众也凝重了。有两个伙伴,刚才听到他描述女人的裸影时,还同伙伴四下探看,耳朵微微发热,相对扭捏夸张地笑着,此时脸色却吓得泛白。福顺满意地说道:“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跑,可是转念一想,管他是什么妖精鬼怪,归拢说,不过是小动静就能惊跑的玩意。就大着胆子,上去把门推开。你们猜怎么着?房间里太太平平,哪有什么画皮狐仙,连只鼠影都没见得。被子也好好地盖在少爷身上。我当时肯定是酒喝多了,眼珠子发蒙吧。”
福顺的解释抚慰了人心,大家附和着饮酒幻梦的可能,从中汲取勇气后,反倒兴味盎然地讨论起这桩异闻。有人声称福顺遇到的一定是过路野妖,有人倾向于认定它是这所老宅里经年的家灵,有人饶有兴趣地猜测,瑾少爷那位年轻的妻子是否春情化魄,夜半離体来探访自家男人,并声言这不过是酒后胡说,聊以打发长夜罢了。又有在书场听饱志异传奇的,此时从脑海里挖出狐妖邂逅书生的爱恋故事,向伙伴们学舌些片段。
福顺漫不经心地听他们嘈杂议论,仰头喝干杯中酒,为这热闹的空气感到欢欣。
日子被连绵的雨困锁了那么些天,宅子里的人也仿佛和新鲜的世界隔绝,老爷读书吃茶,间或烧一筒烟,太太更加执着地念经祷告,疯子少爷静静睡在房里,醒时则不停念叨着旁人参不透的胡话,少妇痴坐屋里,对着不拘什么物件发呆。他们像是架子上搁老的肉干,精魂已在风吹日晒中悄然流逝。下人们趁着这阴雨无事的天假,连着几夜关起门饮酒谈天,谈完了最通晓人事者储备的故事,甚至还涉猎东邻西舍所养畜生间的风流债。会说书的,更是把内囊里谈狐说鬼的篇什都穷尽了。人们只等雨停,仿佛雨停之后,大宅的角角落落将有许多传奇如菇子般长出。
就在雨住云收的头一日清晨,蒙蒙的水汽还没有散,两个陌生僧人叩开吸饱水汽的乌木老宅门,像初生的山风从谷口吹进,吹散繁密一层萍盖,使凝滞的湖面恍然如碎。应门人见在前的老僧擎着单掌,右手持钵,身沾雨露却不失风范。老僧灰白两道长眉上尚挂着几星露珠,顿首念了句佛号以为招呼。身后小沙弥也合十为礼,一派眉目朗然,面相庄严,立身端直,应门人见过便生好感。还礼后略问宝刹何处、所来为何,答曰来自山东长清地方某寺,为一件因缘远来谒见家主。应门人忙把二僧引进宅内厅堂,安排落座,又吩咐人打来热水,为其濯面驱寒。宅子已经许久不见远客,每人凭经过时有意一瞥,将这二僧打量个遍,一时往来甚多。
不多时,太太忙慌赶来,仅略一施礼便耐不住问:“两位师父此来,可是为了救我家小儿?”小沙弥垂眸不语,老僧含笑唱颂曰:“心地情因种,法雨业果成。身昧色相里,不知缘会生。”又道:“贫僧此来,只为了却一桩因果。不惟为令公子来,也是为本寺事来。”
原来彼方有一禅师,素奉佛勤谨,道行高洁,一日忽闭门不出,嗌不容粒,朝夕枯坐诵经,问其缘由,眸不暇启而答:“老僧将如此坐化,妙法混成,难道根由。”如此七日,终于气绝,所遗肉身其薄如茧,内里俱空,众僧收拾法身,好生供奉。禅师圆寂三日后,有僧晚课方毕欲睡,忽听见房外隐隐有钟声响来,开窗检视,隐约见远处有形影逡巡殿上,尚未分辨,法音已遥遥递到,声音明晰如镜,但房内安静如故。只响一瞬,但其中意涵非千言万语难以道出。
客厅里外已经围了许多仆人,除去本在堂上侍奉的,还有许多找了事头,其实专为过来看和尚。老和尚言行间见出道行高深,令人心生敬意,旁边那小沙弥虽不发一言,也让人感到难以言明的亲切,仿佛并非初见,因此众人都信服他的话,且听得入迷。在场对传说最博闻强识的一位,这时终于按不住插口:“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妙法心音?”太太立刻斥他无礼,但那厢话头已被打断,也忍不住问:“大师所说的,跟小儿有何关系?凡人不通佛家妙法,恳请大师明加指点吧。”
老僧略拂僧袍,口呼佛号:“檀越莫急,祈容贫僧细禀。那法音大致说,禅师尚有红尘缘劫未过,已应在某地某户人家处好生度劫,致心境圆通方可彻悟。令公子本当前月坠马身死,却因缘际会,应着禅师缘劫,所以神魂未散,只是本心受抑,魂魄不全,因而心智混沌。禅师渡劫后,令公子自当复原。”太太忙问如何度劫,老僧合掌作答:“禅师功德深厚,只要贫僧拨去迷障,示道见性,便可度脱。”太太欣喜欲狂,苍黄的长脸泛起红光,正要领着老僧去东厢独子的卧房,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管家拦住。
“老爷请您先去书房一趟。”管家一躬以对。
想必是那死老头又犯了倔,要赶走这些僧人。太太滚捏挂在颈上的那串木佛珠,面上滴水不漏,招呼下人速找房间安顿两位高僧。管家见太太赌气留僧,暗自苦笑,只好装作不勘内情。
从前厅转到后院,经由青石路和曲廊,日光蒸腾出的水香花气,正懒懒郁在角落,彼此私语:看吧,看吧,好戏在后头呢。太太手掐着佛珠甩步往前赶,此时却顿足回首,无端朝院子里的空寂角落望了一眼,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向管家过问儿媳近况。管家道,还是天天在房里。太太点点头:“少年人最容易心性不定,这样也省得她胡思乱想。等瑾儿身子好了,带她去别庄玩个三五天就是了。”交代完,继续气势汹汹地去找老爷理论。
妇人寂坐在屋内,好像和桌椅长在了一处。她时不时担忧地看向菱花镜里的自己,检查是否长出狐狸的耳朵。
最近常梦见自己化狐。好端端地刺着绣,描着眉,走着路,忽然听到不知何处的窃笑:快看快看,是狐狸呀,狐狸尾巴都要露出来了。裙下就应声顶出碗口粗的狐尾,身子也缩成狐形,腕间扣的玉镯、耳畔垂的珠珰、发间插的金步摇,纷纷叮当落地。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吓得她蹿出衣裙向前飞奔。老和尚身子慢些,便命小和尚继续追她。那小和尚不知使了什么法门,她四足奋力,跑得老远都甩不脱,终于瘫倒在青山老树下,或苍泉苔石旁,或乱花芳丛中,瞪着眼任他宰割。他却不上前,大致隔着两人远的距离打量她的狐身。夕阳下,她身披醉流霞的火红,月色中,她素白如霜华,阴雨的晌午,便披灰蒙蒙一身皮毛。不变的是小和尚望过来的眼神,穿过云遮雾绕的面庞,不带丝毫恶意,飘洒若云,纯澈如晶,让她几乎想主动靠过去。可她总能克制住自己,保持这微妙的对峙,直到小和尚叹口气,全然不管她眼底的错愕和警觉,自顾自离去。每到这时,梦境便差不多要结束了。梦里情景,醒后她大多尚能记得。
正出神回味着梦里的那个和尚,忽然听见宅内一阵喧嚣。她先是以为丈夫清醒过来,忙差丫鬟去打听情况,自己端坐在镜前,捻起奁内钗环,一样样比在髻侧鬓边,试借微颤的玉色宝光掩盖近来滋生的憔悴。
小丫鬟回来时喜气洋洋,嘴里只说着,少奶奶,太好了,太好了。她胡乱在头上收拾了一下,起身便要去探勘瑾居住的东厢。小丫鬟赶忙拦道,少奶奶,外头来了远客,还是别出去的好,免得撞见了他们,太太要责骂我们的。妇人这才知道,家里来了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号称能治瑾的疯癫。小丫鬟又说,为了留不留这两个和尚的事,太太正和老爷在书房里吵架呢。其实为什么不留他们呢,说不定真的能治好少爷呢?就算治不好,难道还能治得坏啊?少奶奶,您说是不是?
妇人怔怔听着。两个和尚,莫非近来梦里的事要验在今天?她怯怕地缩了缩头,不置一词。身旁的大丫鬟以为小丫鬟说错了话,忙罵道,你这小蹄子净胡扯,什么治得坏治不好的,我们家少爷那是一定能治好的。小丫鬟吐了吐舌头,对的对的,都是我嘴笨。听大满哥说,这次来的老和尚一看就道行高深,降妖除魔不在话下。妇人闻言一颤,若非身旁大丫鬟机灵扶住,险些就跌到地上。丫鬟们忙将妇人扶到桌边坐下,她瞥见,桌上那面菱花镜浮出寂无生趣的面孔,便抬手将它打了个粉碎。妆奁倾覆,珠玉遍地逃窜,仿佛远林被惊起的鸟群。
近半个时辰后,太太得胜出了书房。眼看就是中午,先吩咐厨房备两份斋饭给两位师父送去,挨到饭毕,才急忙请二僧去东厢。
一行人到他门前时,他已坐在椅上好整以待。早晨在窗外看见久违的日光,他心头忽然涌出清明感,仿佛一阵惠风卷去雾霭,万象参差将尽现眼前。今天有和尚找我,见到他以后,我便什么都清楚了。他如此预感,尽管说不清缘由。
老僧推开房门,自己先拉着小沙弥迈步进去。旁人守在门外。门开的那一刻,仿佛原本顺遂之事横生波折,他清朗的面目忽然扭曲。
拉着木人般的小沙弥来到他面前,老僧顿首发问,此刻禅师悟否?他冷笑不语。老僧再问,他反道,此处并无禅师,你问谁?老僧笑问,此处可有小沙弥?他答,无有小沙弥。问可有瑾少爷,答,无有瑾少爷。
门外人听着,不免一头雾水。太太见自家儿子神色不再痴滞,本心中一宽,听他答话,又觉疯得更厉害了。要进去察看,却被身边人拦住。身边人看出这对话暗藏玄机,并不像是平日瑾少爷能说出的,想来老僧那番话有几分可信。太太以为有理,只好等着高僧将因果解决。
房内,老僧又问,此处可有佛?答,无有佛。问,既无佛,可有所归?答,有所归,归于自心。问,何以归?答,含万法而不染,即六尘而无惑。老僧喝道,错!一行三昧,绝尘方定。他面色不改,答,道须通流,念无羁滞。老僧道,无念无相。他对,念念不住。老僧道,除妄净心。他对,净心即妄。老僧冷笑,此是妄说。他反问,净是何相?老僧答,净本无相。他大笑道,既本无相,又来自立净相。自心本净,障外生障,多事!
话到最后,爆作断喝一声。老僧骇起,忙捻珠默念。他不再言语,闭目而息。老僧携了小沙弥,走到门边,向守在外面的太太道:“禅师先前色身寂灭,五识俱泯,本该无此执念。想来他缘劫未了,故心存执迷,而今戒定慧灭而贪嗔痴成,终于化为妖魅。贫僧还须设法除去此魅,令公子才能恢复如初。”里面则大声骂道:“我便是我,什么妖魅不妖魅的。你们才是妖魅!”
老僧不理会,反身把门阖上,堵住后续喧嚣。他被关在喧嚣里,明明白白地笑出眼泪来。院子外也腾起窃笑,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打眼望向外面,他恨恨地诅咒这些家伙。
那丛声音静了一霎,倏忽又起。
呀,他瞪我们哩。你怕什么,他出不来的。我不怕,我觉得有趣,嘻嘻。他到底悟了没有?他自心便是执迷,怎可能悟出?他分明已悟出,只是尚且不自知。吵死了,什么悟不悟的,听得我头疼。我也觉得没劲。走吧走吧,上那边看看。
他猛拍桌面,险将茶具震落,断喝一声:“妖魅!”空气陡然扭曲如沸水。无数回音四面八方挤了上来:妖魅妖魅妖魅妖魅妖魅……他狂叫数声,起身追杀这无处不在的嘲讽,双臂向四方奋力出击,直到自己力脱倒地。郁火散灭,余下的清明近于一具死尸。
壁间蟋蟀若无其事地鸣着——㖆,㖆㖆。㖆,㖆㖆。
老和尚要除妖,这是宅子里的新鲜事。众人耐不住心里的好奇,总要找机会碰在一块谈论,妇人趁势放出身边丫鬟们去凑热闹。这几年总被老宅积年的好奇窥探,此刻的安宁于她而言格外难得。
虽拘在深宅,她也算看饱了凡俗各色枯索、可笑的执迷。可没有这些卑若苔藓的迷念,热切和希望将无处可依。所谓生命,就是在名为希望的脓疮上烨烨盛开的溃烂之花。
月亮正颤巍巍挂在云边。移步到窗格后,能看见月亮被切得零落,彼此又暗相呼应,如她遍布龟裂纹理的记忆般美丽。绛姊早就说过,玉儿你是情痴种子,将来定要坏在“情”这个字上。最后一次说这话时,绛姊正为她办嫁妆。那时她兀自沉浸于炫目的喜悦,仿佛已坐上迎亲花轿,轻盈地融进那片火红,在一路热闹的吹打声中摇晃着,波动着,任身后的荒芜远去。小玉儿啊小玉儿,你实在过于执迷了。绛姊抚上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冲淡她的鲜丽痴想。她愣了愣,第一次从绛姊无时不潋滟的眼波中觉出衰朽。
毕竟她不属此方,恐怕绛姊早已看出这点。在她不避雷雨前去赴约时,她谋划如何进入那座密不透风的家宅时,她收敛自己的本性努力学礼时,绛姊已料到她有日会躲在窗格后头拾掇旧事,寂无所适。
忽然起这样的念头,也算是个预兆。花落缘尽,就在今朝了。
她厌烦起月亮在窗格后的破碎,于是转出房间。游廊空寂,踽步声如弦上微音,任意飘摇。院中栽着三两棵桂树,她倚着廊柱,看清辉洒落一树青叶,轻盈绚烂。几粒瓢虫撞粘叶片,是被钉入光洁的暗点。叶隙间长出一张脸,面目朗然不含情绪,轮廓分明,泛青的头皮纤薄而稚嫩,将因承受不住月光的重量而损败。从未见过的脸,她却格外熟悉。
细看来,分明是危险叠合着的两张脸。朝向外界的面具般的皮囊下,另一张脸缓缓沉入不可测度的里世,仅能捕捉到这若有若无的下沉轨迹。她无法垂下细丝,引其回返。叠现的脸终于消失在深沉暗夜中,杳然无迹。
月色冷酷地倾泻在无人的游廊,蔑视万物。
老僧走入他的房间。他眼也未抬,依旧端坐在床榻上。老僧打量着他,有些讶异他的沉静,仿佛上次见面时的戾气已被洗涤干净。
两人静默无言。窗外,月下竹影变幻万般。
良久,他叹息道:“你说我是执迷化魅,可何为解脱,何为执迷?这恐怕比因果还要难参。”那口吻,仿佛他与老僧已十分熟稔。
“自在无念,即是解脱,拘心一念,即是执迷。生死无分,你妄求生机即是执。”
他不由冷笑:“因果不足恃。香象渡河,截流而过。你说生死无分,为何不知执解无分、迷悟无分?为何不见,所谓禅法不过禅执法缚,所谓彻悟不过执迷虚空?”
老僧摇摇头,不欲与之分辩:“法不在口舌,在自家修行。”
“既然如此,何必在此费口舌工夫。”
老僧正色道:“你执迷于生,据人色身,使他梦魂无依,只能暂化小沙弥。不度你出去,如何使魂归其主?”
“我即禅师,我非禅师。我非瑾,我即瑾。天地未分之时,若风若云,万物皆备于我,超迈宇宙,凭意而行。既分之后,才有诸我,以有限易毁之身,苦历劫波千万,始有圣帝出,立法度,分人己。诸我本就同根落蒂,分什么前身今身,还要他归去何处?我本心自在,无所拘束,你一心要我得解,却不知何为得解,这才是执迷。你不去自省,倒来多事!”
老僧凝眉,语重如山:“杀人刀是活人剑。既不能自悟,那贫僧便替你斩去执念。”说罢抖落袈裟,露出腰际一柄短刀,出鞘时似带霜风雪色。他冷哼一声,面不改色。老僧步势迅若惊雷,瞬间抵至他面前,举刀便斫。他轻巧躲过,扭头嘲笑:“你要学南泉和尚,却不知道他那是用愚法教蠢人?”说着,两只眼瞳立成猫眼般的金色细线,优美得几乎使人忌恨,身体则软若无骨地扭紧一团。
“斩猫绝魅,呵呵,杀死猫就能断绝魅力吗?”他狂笑着,身躯在扭结之后快速伸展开,借这弹动力量猛然向上一蹿。老僧转过头,已失去他踪迹,只看见梁上盘踞着一只纤巧的灰猫,毛皮如镀银般泛着妖异闪光。猫脸挂着狡黠的嘲笑,笑意延绵至腮边几根胡须,上下颤动如蜗角。老僧心有所感,立即知晓这猫正如两堂僧侣所争那般无二,南泉禅师曾当众将其斩却,以破执迷。猫儿柔软的肉体包裹住南泉禅师手中的冷刃,凄厉的惨叫合着禅院的诵经声,涌出血泉浓如丝绸,争先恐后逸出尚在痉挛的肉块。有血珠攀着刃尖,顺势飞上禅师的袈裟,或狠狠践踏在围观僧众扬起的脸上。凝结着魅惑的猫死去,可猫所承载的魅惑却更为缭乱,好比一座弘丽绮靡的淫祠被勒令焚烧,迷众却朝漫天的巨焰跪拜流泪……斩猫之际,众僧看到的到底是悟是迷?
老僧手中刀刃砰然落地。
小城最近有桩异闻,某家那个骑马把脑子摔傻的少爷,昨晚死在了一个老和尚刀下。
据说那柄杀人刀,还是本府老爷的私藏。那歹毒和尚向家主借快刀,声称要以此作法斩魅。太太救儿心切,认为心诚则灵,要拿出最好的刀才能显出诚心,于是硬逼老爷拿出珍藏的那柄宝刀,似乎还曾是开封王元秉将军的贴身佩刀呢。
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般下场。发现被斩成数截的少爺时,那刀就掉在已气绝的和尚身边。和尚面带微笑,看着不像犯过杀戒后的样子,反而显得修行高深。在满屋血腥中撞见这笑,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获知此事后,太太直接陷入晕厥。老爷忙命人去带小沙弥,却已不知所终。只在他卧房里找到了个数寸长的木人,做工精良,五官栩栩如生,简直和小沙弥一模一样。
更引动满城纷纷谣诼的是,平日深居宅院的少奶奶也不见了。随房伺候的几个丫鬟哭着交代,说当晚她们好奇老和尚要怎么作法驱邪,少奶奶遂了她们的愿,放大家出去打听消息。因为少奶奶一向都这么温和好说话,丫鬟们也并不觉得反常。当她们守到少爷被杀的消息,先是惊慌失措,好容易稳住了人心,大丫鬟出头拿主意说,先回少奶奶身边照顾。众人回去时便寻不到少奶奶,屋外游廊上,少奶奶的衣饰委地,正是方才穿的那套,她们检点后发现,屋内的衣服也一件未少。
有人猜测说,少妇终于耗尽耐心,与野汉淫奔了。她早已和那野汉串通好,支走下人以后立刻换上荆钗布裙,改扮模样溜出宅院。宅子里的守门人和巡夜人却提出反驳,他们一口咬定,昨晚除了几个相熟的家仆,没有任何人离开过宅院。
“除非他们能变成麻雀老鸦,从我头顶飞出去,或者野狗、狐狸、黄鼠狼,从我裤裆子底下钻过去!”守门人挥动着粗粝的大掌,恶声恶气地打发着前来套问消息的闲人。
两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可偏偏就是找不到二人下落。官府的人进出老宅好些日子,顾忌这户的地位,不敢太过打搅。加之案情过于缥缈,仅凭老僧来时一句“山东长清”难以着手,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有机敏的说书人,将此案敷衍成鬼狐故事,虽略去年代地界姓名,大家也都晓其影射。碍于某家情面,官府派人驱散数次,还羁押了几个妖言惑众的说书人,但故事终于还是流传起来。
宅院衰朽沉闷的空气中,有时能听到,不知何人正悄声念叨着这个故事。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