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照りもせず曇りもはてぬ 春の夜の朧月夜にしくものぞなき
——大江千里
持续两年多的战争审判,如今总算彻底告终,七名A级战犯已被送上巢鸭监狱的绞刑架。那也是尾崎赴死之处,在四年前的十一月。
报纸上,相关时评和社论铺天盖地,热闹得整齐划一。时近年末,街头的东京人面目疲惫,细长灰暗的眼中晃动着废墟之影。这场审判拖得太长,最初挟着厉若雷火的正义律令,接着沦为好莱坞式的表演,最后成了跟不上时代的老人,徒然絮叨着无人挂怀的旧事。就连我,也不过是出于职业习惯,才对相关报道予以留心罢了。
“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可以接受。最紧要的是,天皇陛下的尊严得以保全。”几天前,在日本桥的人形町,我听见两个面带饥色的日本人这样议论着。他们虽不时用眼神打量我,却并未停止交谈。
或许把我视为不通日语的“鬼畜”,觉得没有设防的必要吧。我暗自笑了笑,转身离开,脑海中忽然响起尾崎意味深长的判语。
“如今,天皇作为国族日本的原初灵魂而存在,即为日本人所狂热拥护之‘国体’的化身。与其说日本人将天皇视为神,不如说天皇作为‘日本’的具象化而被崇拜着。”
说完这番话,尾崎深深吸了一口烟,将手里的烟蒂掷进桌上摆着的烟灰缸,身体向后一靠,两臂自然搭上藤椅的扶手。
“唉,不愧是酷爱神话的日本啊。”他带着无奈的笑看着我。
他的话虽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还是听出了些东西:尾崎在以一种不甚严肃的态度,点评着自己国家的君主和信仰。那带有亵渎意味的温和讽笑,以及颇具东洋气质的身体姿态,使我印象深刻,以至于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这场景依然顽强留存在记忆中。
当时我二十出头,初抵远东,是合众社上海分社的记者。尾崎是大阪《朝日新闻》在上海的特派记者,他擅长英语和德语,负责外联业务,我们因此结识。尾崎热情健谈,富有绅士风度,与我此前预想的阴郁东方人形象截然不同。我们常借着工作联络的机会,到咖啡馆里去闲谈一整个下午。我那时对东方带有民俗色彩的神话非常好奇,便请求尾崎为我讲述一二。尾崎仰头看着公啡二楼升腾的烟雾,又垂首用手摩挲着下巴的青色胡茬,喃喃着“要听日本的神话吗”之类的话,忽然从椅背上弹起,身体凑近坐在对面的我。
“一时想不起什么有趣的神话,姑且随便说说吧。史密斯君,你有没有听说过神武天皇?”见我摇头,他便向我简要介绍几桩初代天皇的神异事迹。
“相传神武天皇统合日本后,登高而望,以为日本列岛状似蜻蜓交尾。日本由此有个古称叫‘蜻蜓洲’。”尾崎手指伸进杯中,蘸取杯底的咖啡残液,在玻璃桌板上写出几个美丽的假名符号。
“多么奇妙的想象!日本真是一个浪漫的民族!”我连连赞叹。尾崎摆摆手,脸上依然是温和的讽笑。
他那时大概已隐约探听到,来自蜻蜓之国的军队正在策划第一次上海事变。
两三个儿童迎面而来。打头的孩子横冲直撞,我一味沉浸在回忆当中,躲闪不及。他撞到我的腰,跌倒在地,头上那顶报纸做的船形帽摔在地上,打著补丁的浅蓝色裤子沾上许多灰土。他有些发愣,两只雏鸭般的眼睛直直看着我。我弯下腰,打算伸手扶起他,这孩子却已经扬起笑脸,用唱歌似的英语说道:“你好,给我巧克力!”
从地上拉起孩子,我摊摊手,装作不懂日语,用英语答复:“抱歉,我没有巧克力。”
笑容立刻消失了。那孩子大声向同伴抱怨:“不走运呢,是个小气的美国佬!”然后捡起纸帽,重新戴在头上,仰起脸,用英语对我说:“再见,吉普!嘟嘟嘟!”
他们驾驶想象之车,绕过我,欢叫而去。
九月中旬,鉴于中国内战形势的迅变,华盛顿总部拍来电报,就远东部迁址可行性问题,安排我即刻前往东京。实际上,迁址考察只是向主事部门报备的理由。我此行更重要的任务,是主导关于佐尔格事件的相关特稿撰写工作。
自从三年前麦克阿瑟将军进入东京,佐尔格事件便被定为远东部的重要选题。然而战后东京分社的恢复工作进展缓慢,人手不足。另外,GHQ(General Headquarters)以预防谍报技术泄密为由,一直拒绝向媒体披露相关档案。
佐案核心人物尾崎秀实,身兼近卫内阁高级智囊与共产国际赤色谍报网成员两大身份,极具新闻性,又恰好是我的旧相识。因此,华盛顿总部安排我前去总领全局,并且特别交代我,多收集尾崎的相关信息。这正合我意。
我所好奇的,倒不是谍战事件本身,而是尾崎如何走上了这样的道路——表面镀着种种荣光,内里则是险象环生的寂寥生涯。如果说过去在上海结交的尾崎,是我于野林漫步时偶然发现的新苗,那么事件中的尾崎,则已臻花满叶涨之盛。即使其后受狂风摧残,飘零四落,依旧具有夺魂摄魄、不可思议的美丽。
日中两国全面开战后,尾崎曾来上海短期考察,很快又去香港。我们在上海匆匆一晤,所谈不多。那时当然无法预料,十年后我竟只身来到东京,寻访尾崎的生前身后事。
在东京的见闻令我大感震惊,尽管早先通过照片等形式,我已经对此地战后的萧条有所了解。半数住宅毁于战火,许多无家可归者聚集在车站、高架桥底、铁路线旁,甚至寄居危险的废弃建筑物。上野公园里常聚集着流浪者,他们大多躺在长椅或草坪上,呆望着白云青空。有时,人群毫无征兆地四散逃窜,那是为躲避警察和市政官员的卡车。当局的收容卡车神鬼莫测,仿佛战时他们引以为傲的“神风”再现。警察凶狠地挥动警棍,将几个流浪汉驱赶到卡车上,像运送牲畜一样大声喊着:“五匹,六匹……”
街头或有两拨人群相撞,展开激辩。一拨人额头绑着布条,上面写着“罢工权”三个汉字。另一拨则挥舞着“民主化”“四大自由”的字幅旗。战时随处可见的“日之丸”旗,眼下则被禁止悬挂。
“你们把雅各宾式的暴民革命塞进庸俗的唯物哲学里,一边盲信暴力将带来胜利,另一边却把神圣的、心灵的东西永远遗留在旁人,在被宣判为走向没落那一方的手中。这根本是条可笑的自我堕落之路!”
“没有被你鄙为庸俗的物质,所谓纯粹的心灵就无可依托。你口中的心灵,难道是那些蒙昧时代的祈祷和迷魂阵吗?是那些凭轻浮的热情和病态的私欲堆砌的文学吗?这种心灵理应和没落者一同埋进坟墓!”
人群愈发躁动,各种口号此起彼伏。过路人不得不加快脚步,将噪音远远甩在身后。
军队吉普车啸过带起的躁动和尘土,夜色下妓女飞扬的眼波,在麻木虚脱与暴力动荡间挣扎的形色肉体,这些构成了最常见的都市景观。市区废土横陈,东京分社的下属告诉我,有的废土甚至被开垦为农田,用以种植可以充饥的作物。
“长期以来,日本本岛工农产业比例失衡,严重依赖从朝鲜、中国运来的食物。战后失去依赖的日本,粮食供应就更紧张了。”在为我接风的餐会上,下属们享用着美食,谈论此地正在发生的饥饿问题,“以前喂牲口用的麦麸,现在也用来做主食。听说许多人甚至靠吃锯末维生。”
“把采集到的橡果、淀粉块茎,还有花生壳之类的,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碾成粉,加入锯末一起搅拌。”另一位下属拿起手边的叉子,悬空比了个搅拌的动作,叉子上粘连的几滴肉汁溅到雪白桌布上,晕出一泼橙红的油污,“用这样的面团,可以做出薄饼或者面包来。”
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它让我胃里的食物变得沉甸甸的。于是在礼貌关心过下属的温饱情况后,我便直奔主题,交代关于理查德·佐尔格事件的调查任务,以及总部对尾崎秀实的关注。东京分社经理方才一语不发,此刻却立刻进入工作状态,积极向我介绍情况。
“日中战争爆发以后,尾崎秀实以中国问题专家的身份暴得大名,成为报刊媒体热捧的对象。他针对张学良政变发表的一篇时评文章,博得首相近卫文麿的青睐,因此很快被招揽进近卫公爵的私人智库。现在看来,人们当时都被他的装腔作势给骗了。如果没有赤色情报网的帮助,怎么可能对形势作出如此准确的判断?”
经理发扬着他的质疑精神。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拿起手边的白瓷杯啜饮一口。咖啡冷却后,入口更显酸涩。
“不过,他当时似乎预判了中共的崛起。”坐在经理对面的先生,此时偏了偏头,略带疑惑。
“无非是为他的同志鼓吹罢了。”经理冷哼一声。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有许多见解要发表。
我敲了敲桌面,提示道:“绅士们,让我们回到正题。”
经理驯顺地看了我一眼,继续介绍。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佐尔格、尾崎秀实一干人被秘密逮捕。不过,这消息到第二年五月中旬,才由司法省对外公布。此事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尾崎秀实这样一支妙笔,居然会是出卖日本利益的外国间谍。这加剧了民众们对赤色分子渗透日本的恐慌。尾崎秀实和佐尔格同一天被处决,那是日本人为他们精心挑选的死期。”
“史密斯先生,您有兴趣猜猜看吗?”见我微笑摇头,他只好摊摊手,略显无奈,“好吧,我不绕圈子了。那是1944年11月7日。或许他们知道日本已经拖不到来年的秋天,这才果断下达处决令。”
“在这方面,日本人确实很有想法。”我勾起嘴角,眼前闪过尾崎标志性的温和讽笑。
“在獄中,尾崎一共给妻女写了上百封信。这些信札在战后结集出版,成了大众畅销书。日共想把他宣传成共产主义斗士,多数民众却更愿意把他视为赤诚的爱国英雄,赞扬他抗击军人暴政的超凡勇气。”
他开始举例说明,战后的日本社会如何向往自由民主,仿佛笃定着,方才我们所谈论的饥饿问题,必将随高尚民主理想的实现而得到解决。如他所言,新时代的政论家们,从历史文献中重新发掘“文明开化”“自由民权”的维新口号,以此证明近年来军部大肆鼓吹的“帝国圣业”全系野心家捏造,实乃对明治天皇所颁军人敕谕的背离。
以天皇名义发动的战争,如今又在天皇的名义下被清算。我默默玩味这充满讽刺意味的现实。
围绕近年来日本的民主改革,下属们各抒己见,滔滔不绝。看来,经理的有用信息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摆出聆听的姿态,心中盘算着,下班后必须绕道去寓所附近的书店,买一本尾崎的遗札。
几经辗转,我终于联系上了川合贞吉。他答应接受我的采访,同时恳请我帮他觅集一定的食物和日用物资。
长久以来,川合贞吉都是尾崎秀实在情报事业上的同志。他也是佐尔格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当时只被判处十年监禁。希望访谈能提供充足的信息,让我写出一份稿件来。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没有约在美国人容易光顾的咖啡馆或西餐厅,而是先在我寓所附近的露天市场外碰头,再到我那里详谈。人们常说的露天市场或自由市场,实际就是黑市。在那里,一厢情愿的法定价格统统失灵,社会露出它的狰狞本相。人们的困窘和绝望,比黑市上的商品更为丰富。经济剥削进行得如此暴力,以至于必须靠最为卑下的身体暴力来调控,能维持这种黑市的,只能是黑帮,而不是政府、警察或占领军。
按照个人习惯,我提前十分钟便已到达约定地点,为了打发时间,我决定到市场里稍微看看,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往里走了一小截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这并不是个好主意。两岸商贩之间的肉潮推挤摩擦,腾起的热气足以暖化年末的寒风。更何况,若困身于人群,稍后要怎么与川合碰面呢?
角落有几个精壮的男子注意到我的踟蹰不前,开始警惕地打量过来。我不敢逗留,只想赶紧离开市场,又担心万一走得太远,川合无法顺利找到我。
正为难懊悔,川合适时出现了。他穿一身熨帖但陈旧的浅灰色西装,身形消瘦,却精神饱满。简单打过招呼,我急忙拉着川合离开此地,回到公寓后,才暗自长舒口气。
将川合请到小客厅的沙发上,我端上两杯白兰地。他愣愣地看着酒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接住。
“很久没喝到这样的酒了。”他向杯中陶然深嗅,“这年月,能搞到一瓶粕取烧酒,就算走运。”
我当即表示,要送他两瓶未启封的酒。于是三两步走到存酒柜前,随手取出一瓶打算递出,才看到上面赫然贴着“占领军用特别酿制”的标签,大概是在GHQ的旧友送来的。我连忙将它放回,重新挑选。
“这是尾崎君的书简啊。”川合似乎发现了我遗落在小几上的书。我将挑选出的几瓶酒精心装好,一面回答道:“没错,那是我半个月前买回来的。不过近来工作太忙,每次只能抽空翻上几页,到今天还没读完。”
川合点点头,不再言语。他将那小巧的书册拿在手中,正缓缓摩挲着深蓝封皮上的浅黄绿花纹。视线胶在赤红的书名上:《爱情はふる星のごとく》。我悄立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
在中年人狡黠的平静下,我意外捕捉到了交织壮年英豪与垂暮怀古的诡妙气息。
走到川合面前,我向他感叹道:“被监禁的三年里,尾崎读了那么多书,不但有日本传统的和歌集,还有歌德和马基雅维利的著作。我从没想过,他会喜爱马基雅维利。”
“欲绘高山,必置身平原。欲绘平原,必立于山巅。”川合把书放回小几,“马基雅维利《君主论》。有一段时间,这句话几乎成了尾崎的口头禅。”
我在心中默默玩味这句箴言。他双眼微垂,好像突然掉进回忆中的某个场景,叹道:“他后来支持日中战争扩大化,大概正是想利用战争的暴烈之力,摧毁旧有的东亚秩序,带来日中矛盾的彻底解决。”
“这不是和过去军部主张的观点很相似吗?比如,东亚共荣的新秩序?”我放下酒杯,抓住他露出的话锋,鬣狗般追击着。
川合恍然抬头,连忙端正坐姿,向我解释:“尾崎本不赞成军部的侵略战争,但战衅已开,日中两国便再也无法回到战前的状态了,这时主张止戈,只是异想天开、半途而废。‘必须尽可能利用否定性的残暴,推动它向更高处转化。’尾崎常常这样对我们说。”
“那么,他想借助战争,构建怎样的新秩序?”我已经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册和钢笔,将川合刚才的话速记下来。
“简单来说,在中国一方,他预想通过战争实现在左翼领导下的中国民族团结,在日本一方,则是推动社会主义方向改革。”
“天皇制的社会主义?”我脑海里跳出俄国的专制和日本近年来的“天皇制民主”。
川合微微凝眉思索。“我不能确定您这个词的具体含义。的确,尾崎不曾主张推翻天皇,日本的环境也不能容许如此过激的言论。更重要的是,他始终认为,‘推翻作为封建统治者的天皇’之类的教条主张,对于日本社会的实际变革毫无助益。”
“所以,类似马基雅维利借向君主谏言的方式,陈说自己对共和式君主的期待,尾崎是在‘高山之巅’极目四望,以描绘‘平原’?”
川合想了想:“也许可以这么说吧。”
在远东十几年,我接触过许多左倾人士,上海更曾是国际左翼的活动舞台。但给我如此复杂而奇妙感受的,只有尾崎一人。沉寂多年的好奇心,此时枯木重生般疯长。倒不是因为他的思想有多么深邃的魅力。单纯的思想,往往因其过分絮烦而被我厌弃。缺乏激情的思想家,就像不够疯狂的炼金术师,无聊而不自知,这些沾沾自喜之徒剜出世界的血肉,然后丢入坩埚,蒸馏、萃取,制作出名为“科学”的万用魔药……
思绪迷失在米诺斯迷宫深处。待我如梦初醒,向静静坐着的川合道歉时,他却微微躬身,礼貌自责起来:“都怪我,刚刚一直说些有的没的,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川合君的回忆对我很有帮助。”我重新摊开工作手记,“那么,让我们正式开始吧。”
我先询问川合,他怎样与尾崎相识。
“没有记错的话,我第一次见到尾崎,应该在昭和五年,唔,也就是1930年秋天。正是在那年八月,我初到上海,先是和东亚同文书院的同仁一起,组织了中国问题研究会,尾崎正是被邀请来的讲席教师之一。尾崎精通中、英、德多国语言,知识面广阔,给我留下不俗的印象。那时他正关注着中国学界的社会性质论战,给我们讲授的内容也与此相关。史密斯先生,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我从同伴那里得知,尾崎实际上和我同龄时,我有多么惊讶。”
我配合地露出微笑。1930年秋天……那时我到上海已经有大半年了,与尾崎时有来往,却没听他谈过几回中国问题。除了日本文化,我们聊得最多的,是上海有趣的玩乐处。我与尾崎还曾假借工作名义,结伴去看远东马戏团的巡回表演,提供的节目无非是侏儒与雄狮、小丑与少女。历经时间摧残,那些戏法玩意在记忆里只剩概念残渣。烙印在脑海中的,反而是幻梦:白俄魔术师揭开他的高筒帽,无数观众的脸被笼入喧腾鸽影中。我借助云畔的鸽眼冷视观众席,将那些披着光影的脸,速写至每一片云翳与鸽羽。
“我们正式结识,大概在第二年的十月底。佐尔格当时以‘约翰逊’的名号行动,我好几年里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尾崎大概是他发展的第一个日本人。满洲事变之后,佐尔格打算物色一个可靠的日本人,到奉天探听消息。这个人最好是记者,这样不容易引起怀疑。经中共人士介绍,尾崎选中了我。”
“正式见面那天,尾崎和我约在北四川路的邮电局碰头。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尾崎,他还是穿着那件灰色鞣皮大衣,和讲课时的形象完全一样。我们打过招呼,稍微聊了会儿,直到史沫特莱坐汽车过来,接我们去四马路的杏花楼。佐尔格在那里等我们。”
我将史沫特莱的名字大写,记录在手册的另一页上。
“当时,我和史沫特莱、佐尔格两位同志都是初次见面,尽管我们是第一次見面,甚至自始至终也没有交换名字,但他们严肃的表情、铿锵的言辞,让我生出强烈的信赖和感动。是的,那是非常纯粹的感动。我想说,正是对世界苦难的愤怒,对人类的挚爱,把我们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说到这里,川合紧紧攥起拳头,用力颤动身体。
我不发一语,既是出于我惯有的怀疑,又是因为不知怎样应对,只好先配合着用目光安抚他。川合拿起酒杯,猛灌一口。冰块半已融化,杯壁爬满的水珠纷纷滴落,在他的浅灰色西裤上淋出数点深黑痕迹。我挪开停滞的钢笔尖,纸上已经洇出几星蓝黑。估计这剖白心迹的动作已到收尾阶段,我才递过一叠手绢。
“实在抱歉,我失态了。”他接过,随意擦拭了几下。食指和拇指捏住眉间,伴以一声悠然长叹。
“明确了自己的任务之后,我们很快就分头离开了。”他继续讲述。
“你不觉得这种活动很危险吗?”
川合摇头:“那时的确是幼稚莽撞,一个劲儿地热血沸腾,只考虑如何才能完成任务。到满洲以后,我居然还找宪兵队的熟人打探消息。虽然获得了情报,但几年后,因为熟人的出卖,东京特高课上门逮捕了我,然后将我押解到满洲新京,接受审讯与监禁。所幸没有牵连尾崎他们的工作。哎,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临行前一天,我、佐尔格、尾崎和史沫特莱女士,结伴到虹口公园野餐。”他敛去方才的严肃、激动与自嘲,脸上浮现出亲切的怀恋,“我们带来了水果、香肠和美味的葡萄酒,史沫特莱做了许多三明治。那天空气清新,日光很好,我们像相识多年的伙伴一样,围坐在公园的草坪上,没有谈具体工作,而是从民族精神谈到世界文学,还轮流朗诵了各自心爱的诗歌。尾崎兼任我们的翻译,因为我德语水平不如尾崎,又想分享古奥的和歌。这真为难他。有的诗,他一时译不精细,便只向我讲明大意,随后爽然一笑,转过头看人群去了。当然,他也可能是在反侦查。”
这些闲话当中,几乎没有什么重要信息,我却听得入神,顾不上记录,还忍不住追问川合,是否记得当时诵读的诗。他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心情放松,出口的诗句风过即逝,并没有刻意记诵。”
正有些失望,又听他紧接补充道:“倒是有几句留了下来。佐尔格朗诵了一节德语诗,尾崎听后,没有立即向我翻译,而是独自玩味了一会儿,才告诉我,他要回去仔细斟酌,再翻译出来给我。大概尾崎对这诗很喜欢,不忍随口译出吧。后来工作紧张,我就将此事忘怀了。尾崎回到大阪以后,我收到他远隔重洋寄来的信,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一节译好的诗。”
他感怀地看了一眼小几上的书,仿佛透过封面的姓名,能看到尾崎伏案写信的模样:“那节诗并不长,尾崎译得很考究。信,我本想好好珍藏。可惜我与尾崎的往来信件,许多被没收之后便不知下落,这封也在其中。不过那节诗并不长,我早已熟读成诵。也算是尾崎给我的一点遗赠吧。”
说完,他垂首沉思片刻,接着深吸了口气,用日语慢慢吟诵:
当新的世界登场
最明亮的太阳也黯然无光
生长青苔的废墟之上
爱的天国缓缓开启门扉
向人间挥洒寓言和异想
我们显出自然的天性
我们重拾铿锵的音响
世界变为幻梦 就像
梦想在世界自由盛放
我翻开手册新的一页,将它递给川合,请他写上这节译诗。他郑重地接过钢笔,一笔一画地书写着。那诗,唤起我和川合的情感共鸣。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呼吸声也不觉放缓,钢笔摩擦纸页的声音连绵不绝,让我想到来自中国的古老比喻:时间如江水般流向远方,昼夜不停,永无止息。
澎湃过后,便只余落潮。采访黯然无光地继续了一段时间。川合回忆两次北上的经历,许多细节已模糊不清,甚至令人生疑。二次回南时,恰逢上海事变。“尾崎供职的朝日新闻社邻近作战前线,那里不仅常有枪声、作战的嘶吼声和处决俘虏的惨叫声,还能看到士兵的尸体。这番景象真是令我手足无措啊。”川合用麻木而冷酷的老练口吻,坦承当时的惊惶。
之后,是大段骑士小说式的冒险情节,他备述自己和尾崎如何趁着夜色,驾车闯过交战双方划定的警备区和封锁线,深夜抵达史沫特莱的公寓,在不时响起的枪声中进行密谈。川合叙述得如此熟练,令我不由暗自揣度,莫非他常常温习这段光荣岁月?又或者,因为数次被捕受审,他不得不一次次以最屈辱的方式,默默回望过去的斗争事迹,以从中汲取一点光和热?这些事迹像被过度开采的矿藏,因为无法承受回忆的挖掘力度,应激地膨胀出繁冗细节,终于成为无法摆脱的梦魇。光亮在索取无度中磨灭了。
“昭和十年,我回到东京,便被尾崎拉进情报小组。不过这次,我被安置在外围。我几乎见不到佐尔格,他主要通过两个人发布任务,一个是尾崎,另一个代号为‘南龙一’的美籍日本人,也就是通告里那五位‘核心分子’里的宫城与德。我这种小人物,即使我第二年因被东京特高课逮捕而失联,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大局。”
川合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捻出其中一根。没有滤嘴的自制纸烟。我将衣兜里的半包烟递了过去。他端详着包装上的招牌字,“Gion”,然后微笑接過。
“我的烟不好,就不敬给你了。”这次没再发生程序性的推让行为。
我靠过去,示意替他点烟。他夹住一根烟卷,微微侧过头,含着烟卷凑近火机,再悠然退靠,朝天花板吐出一阵青蓝烟雾,目光空旷。穿过烟雾,我仿佛回到北四川路那家“公啡”咖啡馆,对面那人坐起的瞬间,那似是而非的讽笑,在我眼前如夜云流过。
片刻后,我看清了川合的脸。他的脸上正交织着自惭、自嘲与自大的复杂神色。
“受审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我就不多说了吧。总之,我又在新京被关了一阵子。出来以后,我想,必须尽快脱离这种危险的情报活动。说实话,如果不是有尾崎在,我可能早就退出不干了,毕竟在内地搜集情报,比海外活动危险得多。”他猛地吸了一口烟,“佐尔格是个过分优秀的特务,越来越老辣、冷酷,因惯于背叛而对人缺乏信任。但尾崎不是,尽管他在工作上十分冷静,甚至显得有些残酷,但平时对待身边人却很体贴。当他用乐观明朗的眼光照拂你,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一切斗争与牺牲都是值得的。哎,到今天我也没搞明白,明明为了逃避这一切,我已经决定留在中国,可四年之后,居然还是回到了日本,继续干着危险的情报工作。”
“就像是植物的趋日性。”我突兀地感叹道,“这种事情,单纯靠推理是弄不清楚的啊。”
他轻轻点头,思考一会儿后,又摇头否定:“倒不如说趋月性更为妥当。比起尾崎,佐尔格的气质才更接近太阳吧。”
川合眼中那个冷酷而疯狂的佐尔格,反倒更接近于太阳?我疑惑地挑了挑眉。
“也许在你们美国人看来,太阳和煦温暖,而月亮冷酷无情,因此觉得我这话很费解吧。”他虽然抛出了一个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我默认了他的猜测。川合抖落烟灰,夹烟的食指缓缓虚画出“日本”两个汉字。
“日本(nippon)的国号即太阳之本、日边之国的意思。我国历来崇拜日神,自命神裔的天皇得以成为国家化身,正是依托了太阳的至高威势。”虽然他并未说明,但这分明是尾崎观点的翻版。
“讽刺的是,尽管佐尔格们与日本为敌,却同样散发着太阳的残暴。”说完,他吸完剩下的一截烟,将烟蒂按灭,神情疲惫。
这讽刺,大概不只包括佐尔格等苏联间谍,更针对着如今在日本的美国占领军吧。念头一转,我将话题带离“太阳的残暴”,转而问起月亮与尾崎的关联:“你的意思是,尾崎没有共产党那种太阳般的压迫感,而是温和可亲的?”
他皱着眉点头,并置赞同与否定的态度。
“尾崎不是那种坚信胜利曙光的钢铁战士。就处在失败阴影中这一点看,他和我们别无二致。但在洞悉失败之后,他居然依旧保持着强韧的乐观,并以此感染我们。”
“被捕前,你们的失败情绪已经非常显明了吗?还是说,这是你被捕后才予以追认的?”我再次斟满彼此的酒杯。一瓶酒此时已去了多半。
“我认为在被捕前,情报小组已经人心涣散了。”川合苦笑道,“别说是作为外围成员的我了,就连武凯利奇、宫城、克劳森这些核心人员,也常流露出惫懒情绪。武凯利奇算得上是东京小组的元老,那又怎样?陪伴心爱的家人和朋友时,也必须违背本心地欺瞒着他们,一边是阳光下美满成功的人生,一边则是躲在阴影里、越来越危险的工作。活在双面人生中的我们,就像半人半鬼的怪物,脸和胸膛沐浴在阳光下,脊背却紧贴着不能见光的隐秘。表面的人生越幸福,内心的痛苦就越深沉。”
“看起来,尾崎也承受着相同的痛苦。”我拿起他的那本遗札,“正是因为过去无法袒露自己,他才会在狱中补偿性甚至报复性地,给自己的妻女写下如此多的信件吧。”
川合没有接下我的话。他双眼迷离,虚视远方,似乎思绪已经飘远:“有一次,我、宫城还有尾崎结伴去郊外闲游,啊,似乎正是我们被捕那年的早春呢。”
“郊外正是雪后初晴、鸟雀初喧的好景致,我们心情愉快,四处张望。宫城忽然停步,痴望着田垄上薄薄一层春雪,发出‘我们会像春日的淡雪一样消失吧’这般丧气的感慨。”
“这番话真煞风景。但我们怎么能责怪他呢?一时乏力,将禁锢在背后的幽暗放出些许,也是常会发生的事啊。”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尾崎打破了晦暗压抑的气氛。他先是说‘如果能消失在美丽的春天,似乎连灵魂也能得到升华吧’之类的玩笑,然后向我们细数他所领略的明艳春景。‘日本的春景以关西为最,中国春景数江南第一。’比较了半天京都平安神宫的樱花和上海龙华的桃花,最终结果是不分胜负。‘都是让人一想到就忍不住笑意的绮丽之物啊。’尾崎说这句话时,貌似也满含着笑意呢。”
不愧是热爱自然风景的尾崎。我模糊记起,尾崎极力推荐我游玩的诸多春景中,就有位于上海城郊的龙华古镇。“龙华赏花,吴淞看草。一年只有一次的春天,可不容错过啊。”他兴致勃勃扳指细数的模样,似乎又见于目前。
“一直挨到晚上,我们才动身回城。那晚无星无云,夜空清朗,只有半枚淡月孤悬。它被包裹在暗弱湿沉的芒衣中。此时,就连一向乐观爽然的尾崎也收起笑容,步履渐沉。归途寂静,寥无灯火,脚下的路在朦胧春夜里无限绵长,像是通往妖怪的居所。尾崎望着那似有似无的月色,兀自咕哝着什么。正巧我离他很近,听见了那句独白。”
他一顿,低头啜饮杯中酒液,面颊泛起樱花般的粉红。
我陪饮一口,和他同时放下酒杯。
“我不想打破那魅惑性的寂静,因此错过了追问时机。那句话是对芥川龙之介的模拟。‘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芥川原本这么写道。而尾崎当时说:‘人生,也就是大江千里的那句歌。’”
川合为难地挠挠头,微醺夸大了他的情绪。“他只说‘就是那句歌’。可,究竟是哪一句呢?”
究竟是哪一句呢?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那本小书,露出苦笑。
临近圣诞节时,GHQ的旧友突然上门拜访。不消说,是由我那篇稿件引起来的。
“你们这些记者,对佐尔格这个案子可真是纠缠不休、无孔不入啊。”他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少新闻社都递交过申请,要求公布事件相关档案。陆军部那边顶了两年,你们便四处挖材料、写文章。如今,陆军部不得不改变主意,制定对外公布的官方版本,以正视听。”
朋友告诉我,佐尔格事件涉及苏联,相关报道与评价,必須合乎眼下扶日反共的政策。“先前那篇文章,有些地方已经和官方定性有出入。不要继续写下去了。”临走时,他留下这句建议。一份沉重的圣诞礼物,我默然接受。
华盛顿总部也很快发来消息。他们最终决定,将合众社远东部址迁至东京,希望我协助完成迁址工作后立刻回国。针对佐尔格事件的调查工作也被暂停。
无论是友人的劝谏,还是总部的决议,我都没有立场去反对。接到调令的我,正如一只疲倦旅鸟终于等到渡海归巢之日,更无推辞拒绝的道理。于是我告诉自己,战争早已结束,人生新的阶段即将开始。是时候向前看了。
推开窗,这座城市在残破中渐渐搭出一点繁华。茫然向上凝望,撞在了漫无边际的夜幕上。月色杳然,星辰散乱如伊卡洛斯之羽。日神曾粗暴地终结他的飞行游戏,狂风卷掠着没收他的羽翼。或许,那绝望者悄然捡起一把落羽,抛向连日神的车驾也不可抵达的暗面。那些羽毛一旦脱手,便悠然而迅疾地游向至高深渊。深渊中栖宿着一只无形巨手,正是它暗自摆弄尘世间的丝线。它的动作时而机巧凝练,时而如抽搐痉挛,时而陷入沉寂,时而狂乱激烈。历史的木偶剧,正随动作变化分幕上演。有些木偶幸运或不幸地瞥见头顶纵横交错的丝线,他们谓之命运,谓之冥冥。那神秘的手,起先被惴惴不安地尊奉为神明,而后又被视为世界精神,为时代主潮,为历史规律。
一阵梦魇般的恐惧,不知从何处袭来。我看见,自己被困在废墟丛搭建的迷宫中,无头苍蝇般乱撞了好一阵,在屡次碰壁后终于看到一丝微光,于是满怀希望,向前奔跑,浑然不知出口早已被乱石封死。
耳边忽然响起枪炮般的轰鸣,乱石与废墟同时消失不见。夜空中,烟花绚然开放,与地面的虹影车灯相辉映,宣示这座城市正重新走向希望与繁荣。
1948年,在东京的圣诞夜,我感到平安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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