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一、云隐苍梧
一九九五年八月,春谷县氮肥厂机器大修,全厂停产。氮肥厂里沉不住气的青工们纷纷传说:咱们厂这次大修,莫不是要直接把我们修到下岗?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弋江市其他县城正陆续关停地方工厂。一时间人心浮动,连我母亲这样老实本分的女人也心慌意乱。我母亲在操作车间看仪表盘,三班倒,日夜盯着那些数字和上下起伏的条条,总担心哪天会把眼睛瞪穿。我父亲是钳工,整日坐在屋里,聊天,下棋,翻武侠小说,等有人挂来报修单,才放下搪瓷茶缸,拎上工具箱准备开工。他当时月基本工资有三十多块,厂子效益好的那几年,带上奖金能拿一百多。赶上氮肥紧俏的时候,厂职工还能帮人代购,挣点差价。
我父亲心思活泛,信奉“好男儿志在四方”,总想出去闯荡。用我母亲的话说,活脱脱一个街流子。“要不是进厂当上工人阶级,好歹有个组织管着,你爸早就被严打了。”其实那会儿,连厂里都管不到他。《纵横四海》风靡内地时,我父亲成天在额头上卡一副墨镜,嘴上挂着几句春谷味的假粤语。厂领导看不顺眼,批评几句,他却当面叫板,让领导下不来台。就这样,我父亲逐渐在流子界博得美名,集结起一帮兄弟上蹿下跳。这帮兄弟管我父亲叫小钦哥,管我母亲叫钦嫂(多难听啊),还把我母亲的其他追求者堵在路上恫吓。厮混掉年把时光,我父亲玩腻了桃园结义、燕市高歌的游戏,转而迷上《赌神》。他学会了打梭哈,还晓得怎么在扑克牌背栽花结印,于是悄悄起赌局,和另几家暗扣连环,专宰过路客。有时候玩一天牌,赢的钱能抵他大半个月工资。他越玩越大,从春谷县城玩到弋江市区,赢了还要赢,头脑昏昏然,对日常生活的基本样貌也失去把握。每逢有牌局的日子,我父亲干脆找人顶替他上班,云淡风轻地拿出二三十块酬谢。手头积到三万多块钱,我母亲劝他回头过正经日子,用这笔钱购置婚房,两人搬出厂宿舍,好好做夫妻。我父亲心犹未满,将退不退,直到有次在市里遇到扎手庄家。先是开门红,大吉大利。接着有输有赢,还算正常。再后来,连败三十把,直到荷包净光。他觉得不可思议,瞪大眼看牌桌,牌面的红色、黑色,牌背的绿马赛克,通通揉进眼珠。再回过神,人已经荡回春谷。月亮露出疲态,红梅烟蒂丢了一路,不觉在夜风中绵延出无数幽林。
我父亲浪子回头,向亲朋借了钱,在县城买了间两居室新房。婚后,他开始认真考虑起未来发展。孩子不能跟他们一样,也待在春谷,得带他去弋江,去金陵,去更远的南方……氮肥厂大修停产给了他机会。他看电视台宣传说,广西养蛇佬多好挣錢,于是从上辈人手里央借了一千块路费。褂子里缝着荷包,四十枚毛周刘朱头像紧紧贴着心口肉,劝服母亲以后,我父亲又找到从前那帮兄弟,商量着一起去南边闯一闯。
本来万事俱备,谁料临行前,说定要随军南下的母亲查出近两个月身孕。我父亲听罢,沉默许久,最后咬咬牙讲:“你候我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学成以后我马上回家来。”
母亲就在家等,每天去厂里点个卯(停产期间氮肥厂照发基本工资,但职工必须每天签到),其他时间都窝在她和父亲的婚房里,呼哧呼哧地摇那台二手纺织横机,或在缝纫机前笃笃做活。还在母亲肚子里时,我就已经饱闻机杼声了。绕、织、裁、缝、熨,全套工序下来,细细密密织出一件羊毛衫,如此高低可挣个二三十块钱。干得不耐烦时,我母亲就起身在屋里来回巡视。新粉刷的墙壁白纸似的,肃然挂立四面,不敢发出片息,我母亲四下观望、摩挲,思忖往后该打制哪些新家具,各自摆在什么位置。直至规划清朗,分配既定,雪白的房间又响起呼哧呼哧、笃笃的呼吸声。
对我母亲来说,一九九六年发生的三件大事分别是:我的出生、氮肥厂正式倒闭、我父亲的一去不返。我父亲出门以后杳无音讯,直到三个月归期已满,才打了通电话到工厂。电话里只说,春节前会和其余伙伴一道回家。我母亲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织造羊毛衫的活也做不得了,每日闷在家里心情坏透,连带我也愤愤,只等我父亲回来时劈头泄一顿火。
到了腊月二十几,那批灰头土面但喜气洋洋的归乡队里,并没有我父亲。他们只听我父亲说,要去广西珩县。据他们说,当时一起坐火车到桂林,以后大伙分道扬镳各寻各路,就再没人联系得上他了。挨到正月十五,我父亲依旧音讯全无。叔叔伯伯们煎熬不住,动身去珩县找我父亲。我母亲由家奶奶搀着,一路送到东门汽车站。招摇着的手臂逐渐收起,大巴喷着烟云,呼啸而去。准备回家时,我母亲发现自己抬不动脚了,紧接着,一股热流自下身突涌。
因为我抵死不肯出来,我母亲足足受了一天难,最后忍不住詈骂道:“跟他爸一路搭僵种!”我听后格外委屈,哭着要往外滚落,迎面撞上满屋热腾腾的响动。这时已经是惊蛰的清晨。不晓得是家奶奶还是舅舅带来一块崭新的双面襁褓布,一面是淡红色粗棉布,另一面是黑底花斑的绸布。我被整个包进柔软的黑色当中,于是很快安静下来,忙着用每一寸皮肤吮住那些长满花斑的褶皱。当时不知身在何方的父亲,对我来说远比不上这块襁褓布意义重大。
正月十五那天,叔叔伯伯们动身去找我父亲,先坐大巴到弋江乘火车,经由江西鹰潭中转到桂林,最后从桂林乘车到珩县。他们在县城找了家招待所,租下两间房,每天分头行动。口舌在这片言语的异域中不再驯顺,只好动用手势、眼神、表情等器官对外达意。一个多月过去,三人对我父亲的去向毫无头绪,倒不得不为自身所发生的变化感到困惑和惊恐。渐渐地,大伯的眼瞳会像猫一样遇光竖立,二伯的十根手指,每根都蹿高了足足一寸。小叔看起来一切正常,但他逐渐听不懂大伯二伯之间的交谈,而且会不自觉掉出几句当地白话。他正在遗忘春谷话……火车刚离开珩县,三兄弟的异状就解除了,他们怅然对坐,久久望着窗外的连绵苍翠,最后一无所获地回到春谷。
家奶奶听说后,拍手说:“准呐,这老尼姑真算准了咯。”为照顾我母亲,家奶奶从老家徐镇上到城关,住在我家。才一两个月,家奶奶就已经摸透了周边地脉人情,在有些方面比我母亲还熟悉。比如,我母亲在氮肥厂上了许多年班,竟一直不知道厂附近还有座尼姑庵,里头住着个半瞎老尼姑,既谈佛法菩萨,也能摆摊算卦。我父母那辈的青年,大多讲反封建,不信卜卦,但架不住家奶奶三请四催,我母亲还是去了。
其实三月三以后,家奶奶一直在找机会,带我母亲去拜拜佛。这背后有桩事件,家奶奶没跟我母亲讲过。按皖南一带的习俗,三月三要吃艾蒿粑粑祛邪。我母亲从小爱吃,但长到二十多岁还不会做,因此没少挨家奶奶的絮叨。按家奶奶的说法,粑粑都不会做的女人,放在旧社会是没人愿意娶的。家奶奶不一样,她的艾蒿粑粑做得极好。在自家地里摘一把艾蒿,带回来欻欻切碎,挤过汁水后炒进一锅腊肉丁里。香气弥溢后,加盐,加水,倒米粉,动作不紧不慢。青光油亮的大粉团渐渐成形,再整个铲出,撕成一粒粒的,陆续拍压在柴灶的锅壁。待两面煎至微泛金黄,一个艾蒿粑粑就算成了。外壳焦脆微黄,内里软糯灰绿,从里到外浸满腊肉的油香。往年的三月三,家奶奶一早坐车到春谷县城,把前一天做好的艾蒿粑粑送到她的几个儿女那里。我母亲是小女儿,家奶奶总是给得最多。那年,家奶奶去附近小菜场买了艾蒿和米粉,做出一碟艾蒿粑粑端给母亲。我母亲刚出月子,闻到腊肉油味就忍不住皱眉,一口也吃不进去。满满一碟艾蒿粑粑,油亮亮热腾腾,罩住笼纱放在桌上。第二天清早,家奶奶刚出房门,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艾蒿香气。掀开笼纱看,竟是满碟干枯僵死的陌异形状,上面铺满苔藓似的绿茸毛,还膨出许多铜钱大的白色斑点。家奶奶头皮一麻,倒吸口气,连碟子一起装进塑料袋,静悄悄扔出去。
氮肥厂在县城南郊,尼姑庵还要再往南三五里,已靠近三里镇。庵不大,但有些年头,外头没挂名匾,从前大概有其正名,后来失落了吧。里头是不大的两进院子,前院正侧殿摆着菩萨罗汉塑像,后院禅房住着几个尼姑。据说皖南事变时,无名庵里悄悄收容过一班新四军伤员,这班伤员里就藏有某位重要人物。后来,这件掌故为它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家奶奶敲开庵门,出来应门的是个小尼姑,手上拿一柄长扫帚。她没说话,冲家奶奶点点头,又转身回去扫走廊。庵里静悄悄的,没人进香,也没有敲木鱼和诵经声,只听见沙沙沙,沙沙沙,那是扫帚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我母亲还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味,不晓得里头掺了什么香料,只觉得幽幽的,在半空渺然拉出许多点与线。简直有点像荒庵野寺了。家奶奶熟门熟路,领着我母亲直奔禅房。日光斜照进屋,一道明暗的分割线挂到墙上,切开观音像,再一路迤逦下来。老尼擎来一只装满竹签的桃木雕花筒,我母亲接在手里,胡乱摇了几下。啪嗒,一支签掉在案板上。我母亲捡起来,放在日光下看。签面画就被云雾遮住的半座高山,旁边题着“云隐苍梧”四个字。翻过来,另一面镌着句诗:洞里有天春寂寂。老尼沉吟片刻,说:“心里想求的东西,緣分到了就会自个出来。要是你故意去求,搞不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哟。”家奶奶低头盯着日影斑驳的地面,半晌不吭声,我母亲虽然不信这个,听后也觉得有些灰心丧气。
转眼到了一九九七年。这一年,中国人在数着日子盼归——香港回归祖国。我母亲也盼归,也数日子。只是在我母亲的地理图中,香港和广西是缠绕在一块的。香港在春谷到广西的延长线上,广西伏在香港狮子山背面。于是每次听人讨论香港,总有根隐微的箭头指向广西。日历一张张撕下,我母亲心想,小钦欸,香港都快回来了,你怎么讲?
就像自然世界的风向会发生变化,箭头的方向也会逆转。香港回归的迫近带来了迷醉与乐观的气氛,逐渐使我母亲产生错觉,以为父亲不是去了广西,而是去了香港,不是去了珩县,而是去了油麻地。这种印象谬误是怎么形成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可能在电影演绎了无数遍的香港,比“边瘴南荒”的广西更具体,也可能在一九九七年,想象香港比想象广西更容易。因此,我母亲会梦见我父亲穿着皮夹克,站在香港的人行道上,埋头吃车仔面。哪里是车仔面,分明是小南街上卖的小刀面,鲜红的辣酱滴在豆腐色的白干子上,吃得人满头大汗。街上的招牌颜色鲜亮,像词赋里的瑰词丽藻,好看而陌生,又因陌生才格外好看。街道很宽,正中有处巨大的喷泉,九丛水花拱卫一尊牛奶白色的大理石女神像。这里应该有很多人才对,传说中的香港嘛,很热闹的,得是张袂成阴,比肩接踵。然而街上只是寂然,像一道荒废的古廊桥。我的父母当时都太年轻,愿意轻信放在面前的,而轻忽掉附于身后的。他们不知道眼前再多的全景和长调,其实都无济于事,因为你所欲求的东西,总能逃到你所能够想象的广阔天地之外,成为一道无限退却的谜题。答案只在被覆盖的原声里,在被剪除的画框外,在投入火丛的龟甲裂出掌纹的瞬间。
香港也无非是这样。在梦的末梢,我母亲这么想着。醒来以后,一切都迅速蒸发掉。外头三轮车的胶皮轮子碾在微霜的街上,滑叽叽地过去了。每隔着七八转的间隙,便听见少年洒出一道亲热的叫卖声:“卖香米发糕——”车后罩定一块龙凤图案红布面棉被,被经年的日光晒得粉白微泛,被子底下掩着一大泡沫箱子的香米发糕,整整齐齐码作几叠,每块都是一样的扁,白,松,软,但热腾腾的,泛着糯米的甜和酸,使人满口生津。我母亲抚着松且软的肚皮,久未感到如此清洁的饥饿。
二、青蚨目连
电影频道正放《宝莲灯》,哮天犬哼哧哼哧追着沉香跑。家奶奶走到房间说:“磊磊别看电视唻,我们到昆仑去看看妈妈。”我嘴上嗯着声,眼睛却还粘在屏幕上。她每次带我出门,都要在外面磨蹭很久,等再回到家,动画片肯定早就放完了。
“我不去,我要看沉香的故事。”我说。沉香摆脱掉哮天犬,走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我家楼下的小南街也很热闹,从头到尾挤满大排档、面条店和小吃摊,不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街道总是蓄满污水,泛着一层彩色油膜。我嫌地上脏,每次经过都要大人把我抱过去,又怕自己鞋子沾了脏水,蹭到大人衣服上,就勾起小腿,然后用力绷住。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到那条街,我的小腿就会有酸痛的感觉。
“什么故事,我来给你讲不也中么。”家奶奶走过来牵住我的手,“磊磊乖,晚上带你买汉堡吃。”加州汉堡店的门头图案一下跳到我眼前:一个金发碧眼、戴星条高筒帽的卡通人物,手里拿着个汉堡,张开大嘴,非常快乐满足的样子。
“就买那个什么,香辣堡。”家奶奶补充说。
我身体前倾,伸出食指按下开关键,扑哧一声,电视画面从四方缩向中心,缩成一个点,立刻消失不见了。这“按之即来,再按之又去”的现象好神奇,发明电视的科学家一定很伟大。
家奶奶要带我去的地方叫昆仑百货大楼,三个月前在城西开业,是春谷县的第一家大型商场,我母亲就在那里当导购员。氮肥厂正式倒闭之后,家庭制造羊毛衫很快也不再走俏,我母亲索性卖掉机器,找起别的工作。最开始,她在小南街的胖子鱼馆当洗碗工,每天支个小马扎,坐在沥沥拉拉的小街,对着装满脏碗筷的红色大塑料盆,脚边耷拉一根蓝色塑料管,不紧不慢吐着清水。胖子鱼馆生意不错,玻璃橱窗沾满油印,上面用红贴纸标着:吃鱼的宝宝更聪明,吃鱼的妈妈更漂亮,吃鱼的爸爸更强壮。我问家奶奶:“什么是爸爸?”家奶奶就拿出手帕,轻轻揩一下眼角,趁势滑入沉默当中。
因为夜市生意好,我母亲总是下班很晚,而我每天早早就睡着了。有一回,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到脸上痒痒的。睁眼一看,原来我母亲正坐在床头,轻轻用手指摸我的脸。我侧过头,盯着她的手指慢吞吞地说:“你手上好像沾着油画棒。”她嗯了一声,好像表示疑惑,但没有说话。我继续说:“我的油画棒里没有这个,这叫什么颜色?”
“紫色么。”她摸了摸手指上的冻疮,“红加蓝,等于紫。”
其实我母亲很适合紫色。昆仑百货大楼女导购员的统一制服,白衬衫配紫色西裙,上下五层楼里,只有我母亲穿得最好看。或许百货大楼的经理也这么觉得,才把她安排在一楼的电器城。她曾经面对操作仪盘、缝纫机和肮脏碗碟的塑料盆,如今却成为新科技、新生活的使者,昆仑百货的灵光环抱着她,也改造着她。对此,我母亲最初是生涩而不知所措的,但她很快就适应下来,拿口红的手不再发抖,精致的面霜代替了大宝SOD蜜。与之相反,家奶奶起初表现得老练沉稳,她不动声色地暗自观察,抵抗的决心却是一以贯之、愈演愈烈的。家奶奶经常突击昆仑百货,看我母亲上班时到底怎样站,怎样坐,怎样行走,怎样微笑。我成了很好用的道具,只要带着我,家奶奶就可以给突击行动冠上各种名义:外孙馋了,来百货大楼里的大超市买点零嘴。外孙想妈妈了,带他来单位看看。外孙在家闷了,带他出来散步刚好路过这边。总之,奉天子以令不臣。
一路上,我缠着家奶奶讲宝莲灯的故事。她讲:“沉香的妈妈西王母。”我说:“不对,沉香的妈妈叫三圣母。”她讲:“对么,我是讲的三圣母。三圣母在下面地狱多受罪哦,作孽欸。沉香大孝子,要救妈妈么。”我说:“不对,沉香的妈妈是被舅舅压到华山底下了,沉香才带着宝莲灯去救妈妈的。”家奶奶啧啧称怪:“弟兄伙子,怎么闹成这样子呢,多难看。”我甩开家奶奶牵着我的手,生气得直跺脚:“家奶奶胡扯八道。你根本不晓得宝莲灯的故事。”我家奶奶就笑:“家奶奶没念过书么,磊磊九月就上小学了,要好好念书,做学问家,可晓得。”我噘着嘴:“不做学问家,我要做科学家。”家奶奶点头说:“乖噻,科学家,科学家。走,带小科学家买汉堡吃去。”
家奶奶在昆仑百货一楼绕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我母亲。家电区的销售经理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上前,操弄着华而不实的普通话:“老人家您找章怀馨吗?她下午请假了呀。”家奶奶点点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都搞忘了个,年纪大了,头脑也不照咯。麻烦你唻小姑娘。”然后大声对我说:“喃,家奶奶搞忘了,妈妈不在欸。磊磊,我们回去吧。”我点点头,猛地打了个嗝,呼出一股鸡腿的油香。
等我母亲晚上回到家,家奶奶走来就问:“下午带毛毛去找你,怎么不在那场子?”我母亲哦了一声,低着头换鞋:“见几个中专同学去了。好几年没见,他们才从松江回来的。”家奶奶讲:“哦,哪几个同学?”我母亲摆摆手:“反正你都不认识么。他们过得还可以,松江这几年蛮好挣钱的,还劝我今年一起过去算了,比在家里打工挣得多。”说完,走进屋换掉制服,出来把饭菜摆好。家奶奶定定站着,看我母亲忙完,才深叹一口气,心里已酝酿起来。
平日里靠一把小葱、半瓶香油建立起来的交情,现在终于派上用场。我家奶奶开始常常托街坊邻居照顾我一下午,她给出的说辞是“到棋牌室打牌”,实则跑去侦查我母亲。功夫不负有心人,十来天后,她终于发现端倪。那天下午,昆仑百货的大时钟刚指过两点,一辆蓝色奇瑞QQ就开到楼下。从车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三十不到的样子,一身剪裁合适的浅灰色西装,踩双黑色手工牛皮鞋,清清爽爽走进去。不多时,我母亲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上了那辆奇瑞QQ的后座。家奶奶忙拦了辆铁皮三轮摩托车,让师傅跟住前面那辆QQ。师傅哭笑不得:“老阿姨电影看多了吧?前面四个轮子的,我三个车轱辘怎么跟得起来?”我家奶奶讲:“你尽量跟上就是喽,跟不上就到处找找么。”师傅讲:“就尽量跟跟看,不打保票噢。”说时车已发动。师傅又问:“老阿姨跟他车子要做么事呢?”我家奶奶叹口气,信口胡诌:“作孽哦,我家姑娘跟姑爷吵嘴,两口子小伢也不顾就要打离婚,我追过去拦一下么。”师傅忙讲:“那直接跑民政局去堵不好么。”我家奶奶讲:“这会子不是还没谈拢么。”说话间,三轮摩托车吃下一个漂亮红灯,两人只好空望着蓝色奇瑞QQ往前跑远了。估不清两人可能會去哪里,家奶奶便让师傅先继续往前开。
开过一段路后,家奶奶忽然问:“刚才过去那个拐道往左走,可是人民剧院啊?”师傅讲:“是的么。老阿姨要听戏啊?不过好像一九九九年的时候,戏院已经拆掉唻。”家奶奶讲:“戏院里京戏、黄梅调,太懵懂人。乡里演的目连戏,我听得还怪有滋味。那块现在做么子营生呢?”师傅讲:“商业开发,做起一片茶楼餐厅,都是给小老板烧钱的地方。”家奶奶一听,忙讲:“麻烦师傅拐回去,到那场子看一下子。”
剧院原址所在的那条街,果然张罗了好些商务茶楼,彼此争奇斗艳。那辆蓝色奇瑞QQ赫然停在一家上岛咖啡店前。我家奶奶掏出五块钱,下了三轮摩托车后,又让师傅在这里等等,一会儿再把她送回去。师傅讲:“你坐你女婿车子回去不就好咯。”家奶奶眼神里全是恨铁不成钢:“小伙子怎么有钱不晓得挣,怎么瞧吧。”讲完转头就走。
那天下午,我拖着从家里带来的小黑板和粉笔,坐在邻居李奶奶家的地板上一笔一画写字。李奶奶坐在旁边扮学生,我教得煞有介事,“天”“人”“好”“坏”,手指一本正经点过去,浑然不知把“坏”误写成了“环”。李奶奶忍俊不禁,起身去厨房盛来一碗放凉的绿豆汤。我翻动瓷勺,碗里未化的一点冰糖敲上碗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时,家奶奶忽然出现,丢下三言两语,就要把我往外拽。我还磨磨蹭蹭,回头看地板上躺着的黑板,整个人已被腾空抱起。伴随着身体的失重感,耳边传来家奶奶说的话:“磊磊快走唻,你妈妈马上不要你了。”
三轮摩托车的铁皮车厢狭小而闷热,就像我家的衣柜一样。有天中午,我爬进衣柜里想跟家奶奶玩捉迷藏,却不知不觉在里面睡着了。我做了个漫长的噩梦,在梦的末梢,我像被筷子头戳破的溏心蛋一样化开。机车声呜呜隆隆,仿佛铺满整个夏天的蝉鸣。衣柜在颠簸,房间在颠簸。家奶奶抓紧我的那只手,也在半空动荡起来了。
“先跑过去,直接扑上去,扑住妈妈你就哭么,可晓得啊?头掯下去,先别抬起来,就抱着妈妈哭噢。妈妈问你,你再讲话。可晓得讲么子话?”
我呆呆地望着家奶奶。她用手指顶了一下我的额头。
“孬伢,你要喊:‘妈妈别不要我,别跟人家跑掉了。’”
我瞪着眼睛看家奶奶,惊惧而迟疑。一辆蓝色的汽车停在前面,開车的师傅插了句什么话,家奶奶没搭腔,只是在离咖啡馆不远处叫停了三轮摩托车,下车后又替我捋了一遍该做的动作、该有的告白。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切只不过是场临时安排的才艺表演,就像以前我母亲在家看电视剧时,会突然板着脸对我说:“磊磊,明天开始妈妈不要你了,家奶奶也不要你了,把你送到小南街老爹爹家里当小孙子,天天起早干事,做面条,炸糍粑。”那时我先是懵懵懂懂,继而号啕大哭,母亲见状却笑起来。家奶奶循声走来说:“作孽哦,好好的毛毛怎么哭起来了。”然后把我抱在怀里,好言好语安慰我。母亲笑说:“我看看磊磊可有做童星的可能么?你别讲,他入戏还蛮快唻。”家奶奶嗔怪几句,看着我哭皱的脸,不由也笑了。我见她们都笑了,自己生了会子闷气,不知怎得也带着眼泪笑出来。
家奶奶斜斜指着某块玻璃橱窗:“看见妈妈没有?在那边玻璃窗后面的位子。磊磊快进去,要记得哭,记得讲话欸!”我心情激动,努力迅速调动情绪,捧着两只将将盈满的热泪推开玻璃门,直冲进电视剧世界一般的上岛咖啡。我母亲正坐在咖啡馆的墨绿色沙发卡座上,和对面的年轻男人低声说着什么。她面前摆着杯牛奶咖啡,一手捏着不锈钢汤匙的长柄不住搅动。我忽然出现,一头栽进她怀里,把她吓了一跳,赶紧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抽噎着,将家奶奶布置的台词背完。家奶奶应该在玻璃窗外看着我吧?我偷偷抬眼看去,外头却没有她的身影,这使我的一番卖力表演多少落了空。母亲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腿上,用摇篮曲似的调子低声哄着我。我的心中迅速涨满酸涩的感觉,更加猛烈、更加确实的泪水决出眼眶。至于这回究竟为何落泪,我却再也说不上来了。
三、琅嬛逢椿
九周岁生日那天,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以后磊磊就是大孩子了。”
对于亲戚朋友们所寄予的厚望,我没有作出任何令人欣慰的反应,只是淡淡点头而已。老实说,当时我只关心还有多久才能吃到奶油蛋糕,还有就是,我母亲这次能在家里待多少天。
一道红底黄字横幅,挂在新世纪大酒店正门:“祝王磊小朋友九周岁生日快乐!”落款是“爱你的妈妈”。这里是春谷县最高档的酒店,不仅在二○○五年,甚至十几年后依然如此。我二十一岁那年,香港巨星郭富城伴妻归家省亲,女方家长即是在新世纪大酒店办席接待。春谷人讲究“男过九,女过十”,九周岁生日算男孩生平的头一个大诞辰,一般都会办得比较隆重。尽管如此,我母亲的安排,在当时也算格外令人瞩目了。好多亲戚一进包厢便夸讲:“小馨子/馨馨/怀馨姐多细心喏。又是横幅,又是花,摆得清清丝丝,包厢又订在九龙厅,九九相合,真讲究。”接着便走到我跟前,不约而同地对我寄予厚望。我母亲一袭素雅的象牙白旗袍,上面画着一丛修长舒婉的墨兰,是春谷的服装市场从未有过的新奇景致。她站在我身旁,不住点头,微笑,道谢,又对我说:“磊磊,快讲谢谢爹爹/阿姨/叔叔啊。”我只是垂下头,视线缠绕在母亲腕上的玉镯。是黄瓜瓤似的翠色,真好看。
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七八点钟,杯盘狼藉,宾主尽欢。刚开席时,我就一口气咽下了三大块奶油蛋糕,从此败掉胃口,一整晚都坐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打瞌睡,好几次差点滑到桌底去。总算到家,母亲帮我草草洗漱完,将我抱回房间,轻轻合上房门。一线灯光顺着门缝溜进来,母亲和家奶奶在客厅里低声争辩着什么。我打个哈欠,闭上眼,翻身睡熟了。
不知从何时起,窗玻璃上响起渐急渐密的哔剥声。想睁眼看看怎么回事,整个人却像被什么压缚住似的,眼皮抬不起来,呼吸也感到有些局促。我猛然一惊,竭力调动身体,想将自己从泥潭般的窒碍状态中拔出来,然而大脑发出的指令也一并沉入泥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在连哭泣都无力完成的绝望中,我放弃了挣扎。
这时,包裹着我的巨大泥潭陡然消失,四周一下子变得格外空旷,几阵方向不同的风同时穿过我。我感到一阵复杂而透澈的轻松。悄悄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并不在房间的小床上,而是身处汪洋般的幽蓝色竹林。上下四方竹枝纵横,随风挺出,很有威势,像一支长枪国术演武队。一辆没有车轮的古代巨车,悬停在幽蓝竹海上空,拉车的凤鸟高高昂着头,车座上伸出一枝圆月华盖,车尾飘着几根目纹彩羽。银白色雾气不断从车底涌出,在下降的同时凝成一枚枚祥云,高低错落,一直延伸到我脚边。我小心翼翼地攀上云阶,那云软绵绵的,踩上去非常舒服。车里的坐垫却比云还要软,还要舒适,我在落座的瞬间发出一声惊呼。车座前站着一位掌车人,身上穿的广袖长衣随风而动,衣服上的云纹自然舒卷。车下是随风涌动的竹涛。
掌车人轻摆紫罗缰,刚听见一道清啼,巨车便立即腾起而去。星群像惊鹿一样躲进层层云影当中,等它们再大起胆子向外窥探的时候,我的巨车早已不见影踪了吧。不时看见其他巨车,拉车生物形态各异,有的形似怪鱼,有的像灵动的鹿,有的前半身是雄狮,却拖着巨大的蛇尾。它们都被我的凤鸟巨车甩在后头,只有瞪眼看我鼓风直上,扬长而去。
巨车跃上三山,直登极天,最终停在一道门前。有人骑鹤前来迎接,厚重的阊阖缓缓开启,歌舞声挟着芝兰馨香迎面拍来。庭院与殿堂藏在群山之间,顺着面前的白石阶陛向上望去,能隐隐看见殿内有五名彩衣少年站成月牙形,正奏弄着各种箫管,另外一边站着个猛力击鼓的高大汉子。大殿正中间有一名细瘦白皙的少女舞者,半披黑衣,遍身银鳞装点,四方腾转,灵动如蛇。她身旁还有个矮胖男子,大张着步子,动作滑稽,好像被少女逗弄着旋舞不休。在殿内围坐观赏歌舞的主客不时发出喝彩声,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我正一步步靠近殿堂,想看得更确切些,一名身披青羽的仙女忽然乘彩云而至。她抓住我的肩膀,带我途经各种山林云海、殿宇楼阁、游廊飞桥,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孤峰亭台。亭子里有一方石台、两张石凳,其中一张石凳上已坐着一人,正低头出神。他穿着半旧的皮夹克,额上卡一副墨镜,半长的头发垂傍两肩,乌青乌青的。青羽仙女轻声说:“令郎带到。”那人恍然抬头,冲她拱了拱手:“自别烟霞,不知朝夕。区区俗事,多劳费心。”仙女离去以后,那人把我拉到面前,用无波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轻轻攥住我的手,冰冷而坚硬的触感使我有些不适。我忍了一会儿,还是挣脱出他的手心。那人也没生气,依旧淡然看着我,低声问我叫什么,家里情景如何,我母亲如何生活。我低著头,避开他的眼睛,一一如实回答。他叹了口气:“你妈妈也不容易,你要理解她的选择。”我嗯了一声。那人又问:“你,怪我吗?”我没说话,不解地摇了摇头。他又问:“那你妈妈呢?”我说:“我不晓得。”我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慢慢会晓得我的。”
几名高扎发髻、头簪花叶的彩衣少女,从亭下长阶鱼贯而来,每人手里都端着些物件,分别是蜜桃、铜盏、棋盘、纸笔、械鸟。不一会儿,它们就摆满了小石台。我捧起拳头大的蜜桃,尝了一口,觉得桃肉软烂齁甜,难以下咽,于是立刻丢回盘中。铜盏原本空无一物,在我拿起的瞬间,竟慢慢涌出半指深的清泉。我取几枚棋子放在手里,随意摆上棋盘,那些纵横的格线忽然模糊起来。我拿起玲珑机巧的金属械鸟,很快就觉得它既不会飞也不能叫,实在闷沉无趣,又转向最后那副纸笔。钢笔笔尖秃钝,在手心涂画时不留墨痕,落在纸面却吐出浓郁的青灰色痕迹。我一时兴起,在纸上歪歪斜斜写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书到此处,青灰墨水戛然中断。我父亲叹息着说:“也只有尽力学着写几个字,将来煮字疗饥罢了。”说完,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说它与家族有缘,要我好好保管。我将那面长方形的镜子勉强收进口袋。父亲冲我摆了摆手,戴上墨镜,像在眼前放下一道帘帐。
我懵懵懂懂,跟着少女们下山。行到途中,看见几只大黑羊,个个重角高蹄,丰绒宽脸,有的在林间矫首兀立,有的静静啃食笼着烟云的灰草,还有的无所事事地跪躺在地。我正看得出神,不知从哪里炸出一声炮响,差点将我吓倒。前面的几名少女也站住,向天外看了一眼,然后对那几只黑羊喊道:“雨师傅喊你们上工咯!”黑羊立即凌空怒步而去,在原地激起一阵骇人的风雷。
四、叱石谘镜
我揉了揉眼睛,在被窝里把绒衣、棉袄、绒裤、外裤一件件穿好。爬出的动作完成到一半,又被撤回。整个人埋进被窝,将安卧一夜的温度穿进冷衣,同时从枕头下摸出一面方镜。我单手持镜,食指抵住镜鼻的麒麟伏像,黑色的镜面立刻闪烁起亮光。
碗筷甩在桌上,声似闷雷。她们又在吵架了。
九岁生日的第二天,我对镜许过愿,内容和我在烛前许的愿望一样。如我所愿,母亲和家奶奶都回来了。然而是被赶回来的,惶惶如丧家之犬。很多东西没有随她们的回归一道回来,反而多了许多琐碎的、繁殖力极强的东西,就像蟑螂一样。
一种空虚的形式填满了空间。从此,这间房子变得狭小而吵闹,但又比以前更显空荡和寂寞。
我母亲依然拒绝洗浴春谷的河水,以保留城市巨兽在吞吐她时留下的口涎气味。我看着她日渐风干、萎缩,直到缩成一粒失去生机的种子。我的舅母,酬报家奶奶为她精心安排的目连戏,曾奋力向她唾去满腔的辛辣。透明而黏腻的唾液,像胶水一样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滑落。
我吸了口气,对着不断闪烁光芒的镜子,又一次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我爸?”
镜子不断闪烁,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大多数时候它只会显示出看起来像金文、篆文的难解符号。有时,它会为我讲述一个故事,我相信那些故事中一定藏着什么暗示性的信息,只要我参悟出来,就能为下次的考题早做准备。如果我下一次的回答能让父亲认可,让他相信我更适合留在那个世界,或许我就能离开这个家,离开春谷。
九岁那年,我看见了那个许多人终生无缘的世界,这是我比大多数人幸运的地方,可能也是比大多数人不幸的地方。父亲交给我这面镜子,是想用它襄助我的人间事业,我却为了去往那个世界对它百般纠缠。看着镜子里自己因期待而微微突起的双眼,我有时会想起我母亲看电视时的表情,仿佛电视剧里的生活是她曾经拥有而抱憾失去的。我的确是她的儿子。
这次,镜子给出了暗示。它轻轻震动了一下,用素朴的小楷缓缓显示出:
皇初平者,丹溪人也。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见其有良谨,便将至金华山石室中,四十余年,不复念家。其兄初起,行山寻索初平,历年不得,后见市中有一道士,初起召问之,道士曰:“金华山中有一牧羊儿,是卿弟非疑。”初起即随道士求弟,遂得相见。悲喜语毕,问初平羊何在,曰:“近在山东耳。”初起往视之不见,但见白石而还。谓初平曰:“山东无羊也。”初平曰:“羊在耳,兄但自不见之。”初平与初起俱往看之。初平乃叱曰:“羊起!”于是白石皆变为羊数万头。
我皱了皱眉。是说我要等四十年才能见到父亲吗?等到那一天,我说不定都已经变成石头了。或许,重点其实在故事的后半段。凡人视而不见的白石,正是他所寻求的羊。
冷衣已经焐暖,但还不着急起床。我放下镜子,整个人松弛下来,逐渐蜷缩。手臂环住膝盖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正身处那片幽蓝色的竹林,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母亲的脚步声近了,她马上就会打开房门,大声催促我起来吃早饭,转过身继续刚才的,或延伸新的抱怨。然后我下床,穿鞋,洗漱,吃饭,出门,浑浑噩噩又度过一天。
可是,这样的现实还没来得及覆盖我的今天。我毕竟还在这里,像白石一样默默静卧着,等待四十年后被人唤醒。
脚步声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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